一
冬夜,我正准备睡觉。
我在厨房里站一会儿,一列火车从我窗前奔过,一个又一个乳白色的窗户像是一列宫灯,平展展地从我屋下草梢头掠过。是谁把灯笼端得又平又稳,这个时候要去觐见谁?这一车人恭敬地坐着要去哪里?
仿佛我的小窗是计数器,火车在我家窗前飞快地过一下数,它确信宫灯没被吹走一盏,又训练有素地扑往下一站去了。
我的小屋是站在夜的悬崖边,还是我的小屋四下无邻,四周长满危险的花朵?宫队一队又一队煞白地走过,我的小屋轮廓分明,在电光中闪了一次又一次,随着火车渐离渐远,我还听到窃窃的私语声,那个小屋子还在,窗上还有人的剪影。莫非我是它们窥测的对象?火车一列又一列原来不是无意从我家路过?
我回到屋里躺在床上,我听到有一列火车又回来了。它似乎在我窗前丢了东西,不得不拉着一车人又回来,在我屋下寻找。我默不作声,躺在床上,不给它提供一点线索。
二
有的火车是远远地拉着声调“呜”地来的,然后又“呜”的一声从草丛中沙沙溜走,而有的火车像拖拉机陷到泥坑里,“突突”着怎么爬也爬不上来,就是侥幸地爬上来了,也是突突地一步一个泥脚印儿。前者是电车,后者是动力车,烧汽油柴油。从我家窗口“突突”走过的动力车多半是货车,一节一节车厢都已生锈,有的车厢颜色都不相同,它们全都用塑料布蒙着,脏兮兮老掉牙。它们总是啪啦啪啦地叫,老远让人捂着耳朵。
它没有办法不叫,它要不叫,它很快就会沦为一堆废铁,雨水会让它们又聋又哑。它那么啪啦啪啦地叫,就是为了引起人们的注意,它在掩饰恐慌,掩饰它即将到来的岁月。
三
我再也不想和火车对峙了。虽然有时候它是沙沙的温柔,但多数的时候像是打劫。它的强大让我退缩。
事实上我早已收拾好了行李,一个衣箱,几捆书,我在等待某个时刻。我要让火车彻底地找不到我。我要让它在看不到我、又摸不到我的时光里,哀哀地哭。
但是我一直没有走。我有一个远方朋友,在我家门前的小路上走过一次。他每坐一次火车,都会兴奋地给我喊话,我看到你的小屋子了,还像原来一样,我眼睛不眨地看了几个小时了。似乎他一坐上火车就在盼望这一刻。
我如果搬走了,这座城市就和所有的城市一样,在他的世界里变成一片灰瓦了。
他路过我的小屋子不会再叫,可能他这一生坐火车都不会再叫。我怕看到他眼里的失落。我怕看到一车厢眼睛的失落。
四
火车到我这里是有特征的。它先是嘴里“哇”地叫一声,在脚下“嚓”地一下踩西瓜皮,然后吱溜一声止住,长长地舒一口气,完成这些动作才又拐弯离去。为这事我常站在北窗口向轨道望,想它为什么要“哇”地叫一下。是说哇,我来了,还是说哇,你还在这里,还是说哇,你愿意这样永远等我么,还是没有什么意思,到我这里,就要哇一下。
脚下为什么要再嚓地一下?每列火车到这里为什么都要嚓地一下?是不是每列火车都拼命向我这里赶,跑到我这里后,发现我并不像想象的好,并不像想象的热情,只好嚓地一下给自己找个台阶下?我细看那个地方竟比别处锃亮的多,有一节细细的轨道像金鱼的尾巴一摆摆到其他轨道上去了,天哪,是其他的轨道岔到我这里来了,有其他火车向我这里跳。火车在这里岔道,火车在这里抢道,每列火车都尽可能想靠近我。如果是乡下土路,这里应该摆个茶水摊子。
我看明白了,也服气了,毕竟我是后来的。岔道口可以长树,岔道口也可以休息、睡觉。
有一次,夜里火车先是“嚓”地踩一下西瓜皮,吱溜一声止住,长长舒一口气,方才又拐弯离去了,已经拐弯离去了,偏这个时候重新又“哇”地叫一下。这又是为什么?
五
我也不只是在家里看火车,有一次我终于坐到火车里面去。
买了一张硬坐,坐下。似乎这是全车最后一张坐票,以后每上一个人就在火车中间站着,中间拥挤的人越来越多。中间一畦像长在高埂上的庄稼,又高又密,齐刷刷晃来晃去。
车厢里有点躁动不安,喘不过来气。带着肩牌的列车员也从中间挤来挤去。坐在座位里的人目无表情,年轻人多在玩手机,拇指不停地弹动。几个年轻的母亲在哄孩子睡,腿在上下抖动,孩子额上的头发被汗打湿一片,一个孩子在睡梦中的脸也是苦着的,一个母亲把乳头塞在孩子嘴里。大家围着中间的小茶几热热闹闹地坐,小茶几两侧腿一个不少地挤得满满的齐齐的,座位下塞着大小行李包,还有一篮草鸡蛋。
推着餐车的女服务员过来了,穿着铁路上的蓝制服,发辫上卡着白色平角帽。餐车又高又瘦,它向前滚动,像收割机一样向前收,路中间的人齐刷刷地向两边倒,收割机过后庄稼复又神气地站起来。当然餐车如果不小心从某个人的脚上滚过去,收割机也会像收割到某个小动物似的,发出一阵惊叫尖叫。
这些餐车真不怕麻烦,女服务员的步子也迈得十分轻快,十分钟哐啷哐啷过来一趟,卖饮料茶水的,又十分钟哐啷哐啷过来一趟,卖五香花生米茶干的,临近中午推着盒饭足足来回溜达了五趟,生怕有一个客人饿着。一个卖皮带的人变法戏似的出现了,脖子上、手臂上挂满长长的皮带,他挤在人群中,一边走一边吆喝,不一会儿还出现一个挎篮子的女服务员,挎着一篮能发出“咯答”“咯答”声音的电动母鸡。
我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注意她的。一个年轻的女人,脚边放着一个皮箱,手里拿着一本书在看。她靠着别人的座位站着,座位里坐着一个神气的胖子。她一直低头在看书。餐车来时,中间人立马向两边闪,她赶紧用脚踢踢皮厢,皮箱象征性地向里动一下,她把书紧紧贴在胸脯上,吸紧肚皮,腰弓向后面的胖子,餐车擦着她的肚皮走过去了,她松弛下来,把书从胸脯上拿下来继续看。有时餐车过来了,她刚好背对着人群站,那时她会尽量趴在胖子的座位靠背上,让餐车过去,书在她胸脯下,被压得扁扁的。
她就这么站着,眼里没有胖子,没有周围的人,她一直目中无人。除了那个餐车外,没有什么能惊醒她,她不是属于这个车厢的人。她不看书的时候,两眼看着车窗外,顺着她的视线,我看到一畦又一畦油菜花。无边无际,生动美丽,像一幅油画。
她也是一幅画,安宁平和,带着一丝内敛与笑意,那丝笑意藏在嘴角,或在心里。
她是这个车厢唯一一个与众不同的人,像一柄荷叶,在人群中招摇。她也让周围的人清凉。
我也去看油菜花,我也想从油菜花里找一种妥帖、自信、旷远,甚至散漫,无拘无束。
可是我却没有做到。
凝神静气的女人,神秘的书本,匍匐的油菜花。可能每一个元素都是相连的,都是不可缺少、都是至关重要的吧。
我想我是缺少一本书的缘故,一本她手里那样的书。
一本通向油菜花的书。
有了那本书,火车开多远、开多久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了。
火车吐着气,稳稳当当向前开。我觉得这列火车的真正目的,就是把她安全送到目的地。
至于其他人、其他事,在火车看来都是无关紧要的了。
作者简介:武稚,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2014年第六届冰心散文奖、2010年安徽文学奖获得者。作品散见《清明》《诗选刊》《诗歌月刊》《散文选刊》《安徽文学》《天津文学》《草原》等。有作品入选《青年文摘》《散文中国》《中国年度散文诗》等。出版诗集《我在寻找一种瓷》、散文集《看家即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