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晔卿
(西安外国语大学 中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8)
李因笃《汉诗音注》研究
武晔卿
(西安外国语大学 中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8)
李因笃是清初顾炎武之后、江永之前的一位古音学家。他的古音学研究继承顾炎武的学说,开辟了汉魏诗歌用韵研究的先河。《汉诗音注》就是李因笃毕生研究汉诗的结晶。其“音注”内容主要集中在标注韵脚字古音、韵例说明等方面,尤其在上古汉语声调和汉代诗歌韵律格式的总结发凡方面,颇具远见卓识,尤为可贵。
李因笃;汉诗;音注;古音;韵例
李因笃,字子德,号天生,生于明崇祯四年(公元1631年),是清初著名学者、诗人。李氏学识渊博,又师事昆山顾炎武,为顾炎武及门高弟,在音韵学方面有很高的造诣,著有《古今韵考》、《汉诗音注》等音韵学著作。其中李氏《汉诗音注》一书开两汉诗韵研究的先河,堪称汉魏音研究的先驱。此书共有十卷,系李因笃“四十年专力汉魏之学,独有会心”(见《汉诗音注·卷十》)的结晶。同乡后学王梓称他“专心并力,评注是书,丹黄载笔,凡数易稿”(见《汉诗音注·序》),足见李氏在汉诗研究上用力之勤、用功之深。是书既以“音注”为名,古音考证是它的主要亮点,以音为纲而义在其中,可谓深得乃师顾炎武氏“考文自知音始”之髓!目前除章蜜硕士论文中有关章节对汉诗音注进行董理之外,尚无专门的研究,本文在学界先进的成果基础上,对《汉诗音注》进行全面系统的梳理,挖掘李因笃汉诗诗韵研究的方法、观点和思想。
《汉诗音注》(以下简称《音注》)共收两汉诗歌、谣谚393首,并对这些韵文作品一一进行注解。该书注释的重点在于注音和说解诗篇大意、章法,字义词义的考证不多,这与该书卷首王梓序言所作“不屑步趋训诂”的评价是十分吻合的。该书既以“音注”为名,对所收每首汉诗的注释,除作者、时代等相关背景内容之外,绝大部分注释都是注音,因此可以说该书的主要内容就是注明汉诗古音、发明韵例。据我们统计,全书注释200余条,128条与语音、韵读有关,其中反切注音45条,直音46条,注明古韵部通用3条,注明汉诗韵例34条。这些注释并非全部都是单纯给汉字注明读音,有些则是通过注音说明字义或者发明韵例,我们从以下三个方面来仔细梳理归纳一下全部音注的内容。
(一)注明读音
这里所说的“注明读音”是指单纯注明汉字读音,而不涉及字义等其他方面。这种注明读音的音注条目,又可以分三类:
1.注明今音
这类注释系纯粹注明汉字读音,并不涉及其他方面。一般是给生僻字或多音字注音,以方便读者明了该字在本诗中的正确音读。这类注释所采用的方法,既有反切法又有直音法。
如《音注》卷五《惟泰元》首句“惟泰元尊,媪神蕃釐”,注释说“釐,读嬉”。“釐”字多音,故而以直音法出注此处读音。
又如《音注》卷五《青阳》末句“群生啿啿,维春之祺”,注释说“啿,徒感切”。“啿”字生僻难认,故而以反切法注明读音。
再如《音注》卷八《董宣歌》“枹鼓不鸣董少平”句,注曰“枹,音孚”。此亦缘“枹”字多音,故而注明。
类似这种单纯注音的注释,共计21条。只是注明疑难字和多音字的读音,别无深奥之处,对于研究古音及汉诗诗韵没有太多价值。
2.注明古音
诗本韵文,但由于汉诗创作时代距离李因笃的时代已经非常久远,字有更革、音有转移,因此《音注》的一项主要工作就是为以今音读来不协韵之处注明古音。这种类型的音注有两种形式:
一种形式是直接用反切法或直音法为读来不和谐的韵脚字注明古读。如:《音注》卷一《赵幽王歌》“仇”与“财、之”为韵,注释说“仇,古音渠之反”,即以反切法注明“仇”上古与“财、之”属于同一韵部。又如《音注》卷二《诫子孙诗》“事、旧、阶、怀”为韵,注释说“旧,古音忌”,用直音法注明“旧”字与“事阶怀”同韵部。这种形式比较传统,直接更改韵脚字的读音,寻求和谐,是对叶音说的继承发展。
另一种注释形式则并不更改韵脚字读音,而是注明某字与某字古时通用。比如《音注》卷一《鸿鹄歌》首二句“海、里”二字押韵,注释说“海、里,古通用,不必叶”。意即咍韵和之韵的字上古音本来就属于同部通押,这也是一种对汉字古音的注解。再如《瓠子歌》注明“罪水、菑来,通用”,《柏梁诗》注明所有韵脚字“俱通用”,意即这些按着平水诗韵不合韵的韵脚,都是古音同部通押的字。
同样注明古韵,为什么采用两种不同的形式呢?或者说,为什么有的字需要另注反切更改读音,而有的字则不需要改读,只注明“古通用”即可呢?
我们仔细分析全部古音音注,发现被注字是否改读,由该字是否是从《广韵》韵部中离析出来而决定。比如“旧”字《广韵》属于尤韵字,按照顾炎武古音十部的学说,尤韵部分字需要离析出来,归入之部;而“旧”字正是当从尤韵分出,划归之部的。故而,需要改读之部的读音,因此注明古音“忌”。再如,“海里”二字,分别为《广韵》咍韵、之韵字,这两部按照顾炎武古音体系,无须离析,本为一部,所以这两个字不需改读,只说明古代同部通押即可。
3.注明古声调
上古诗歌以今音读来不协韵,古今韵部不同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的原因是古今声调也有所不同。《音注》对于以今音衡量属于异调押韵的地方,每每注明韵脚古声调的情况,以说明古今声调不同。这种注释分两种情况,一是注明汉诗中某些声调可以通押,二是注明某字古音声调不同于今音。
比如《音注》卷二《绝命词》“呼语”为韵,注释说“平去通用”,意即汉诗用韵中,平声和去声可以异调通押。
再如《音注》卷五《练时日》“靡丽”为韵,注释“靡,叶武义反”,意即“靡”字古有去声调,故而可以与去声“丽”押韵。
这种注明古声调的注释共有33条,其中被认定为第一种情况,即属于异调通押的,有11条;其余22条均是第二种情况,即认定汉字古今声调不同,并且李氏在《汉诗音注》中所考订的汉字古声调,有11条与乾嘉时期著名学者江有诰在《唐韵四声正》中所考证的上古声调完全一致。可见李因笃对上古声调的研究,超越乃师顾炎武“四声一贯”之说,走在他那个时代的前列。
(二)破解字义
《汉诗音注》虽以“音注”为名,但并非全为注音而作,许多注释是以注音的形式说明字义。这类注释的被注字多系古今字、通假字或者异体字,通过注音来指明该字的本字为何。
比如《音注》卷二《安世房中歌》“高张四县,乐充宫庭”,注释县“音悬”。据《说文》,“县,系也”,该字本为“悬”之古字,后来借为郡县的县字,故而为本义另造字形,“古无二形二音也”。注音意在指明此处作“悬”字解。
再如《音注》卷五《惟泰元》“继统共勤,顺皇之德”,注释“共”字“读曰恭”。这条音注的目的是指出“共”是个通假字,本字当作“恭”。
又如《音注》卷五《上邪》注释说“邪”字“与耶同,语助也”。查《说文》并无“耶”字,段玉裁考证“耶”即“邪”之异体,“近人隶书从耳作耶”。李因笃这条注释即说明二者的异体字关系。
总而言之,此类音注条目,通过指明汉字的通假、古今、异体关系,揭示该字在本诗中所取的字义。其中古今字用“某字音某”指出,通假字则用“某字读曰某”指明,而异体字则用“某字与某字同”点明,有条不紊。
(三)发明韵例
古代诗歌的韵例格式以偶数句句末押韵为常例,而上古诗歌由于未形成严谨格律,韵例比较灵活多样,汉代诗歌去古未远,仍有许多不同于后代诗歌韵例规律之处。《音注》作为研究汉诗诗韵的著作,所作音注并不局限于注音释义,还有大量的音注条目阐发汉诗特殊韵例格律,指明个别诗篇中的合韵、抱韵、换韵、无韵、遥韵等情况。此类注释约占全部音注的1/4。
比如《音注》卷二《诫子诗》称“华家二字古与歌戈韵不通,其乱之则自此诗及司马相如《上林赋》始”,即指明此诗鱼歌二部合韵。
此类注明合韵通押的条目最多,不烦枚举。而注明特殊押韵格式的相对较少。
比如《音注》卷二《安世房中歌》“我定历数”章,注曰“首二句无韵”,即指明无韵诗句;同诗“安其所,乐终产;乐终产,世继绪”四句,注曰“所、绪韵,二产亦可为韵,毛诗有此体”。这是说明这几句可以看作“ABBA”的抱韵格式。
又如《音注》卷三《武德歌舞诗》在诗题下面注明“山文韵”,全诗为:
于穆世庙,肃雍显清。
俊乂翼翼,秉文之成。
越序上帝,骏奔来宁。
建立三雍,封禅泰山。
章明图谶,放唐之文。
休矣惟德,罔射协同。
本支百世,永保厥功。
注释意即“山、文”二字互相押韵,全诗至此换韵为之。
再如《音注》卷三《白雉诗》注释说“庆,古音羌;或遥与英韵,英古音央,毛诗有此体。”即说明“永延长兮膺天庆”句遥韵“发皓羽兮奋翘英”一句。
有些诗篇押韵并非偶数句,此类特殊韵例,《音注》也一一予以注明。比如《音注》卷三《五噫歌》注明“宫阙二句无韵”,意在说明该诗不是通常所见的偶数句押韵,而“一二五句”才是韵脚所在的诗句。
此类注释对阐发汉代诗歌的韵式格律,帮助人们学习、认识汉语诗律有非常大的作用。
《汉诗音注》以两汉诗歌为研究对象,考求汉诗诗韵,这是一项前无古人的研究,并给了后代研究上古音的学者以很大的启发。罗常培、于安澜、周祖谟等学者都做过汉代乃至汉魏诗歌用韵的研究,以弥补诗经音系到切韵音系之间这几百年语音史的空白。今天我们梳理李因笃的《汉诗音注》可以发现,他的两汉诗歌研究虽属草创,粗疏之处在所难免,但仍然在这个领域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值得今人学习。大体上有三方面闪光之处:
1.坚持科学的古音学理论研究诗韵
李因笃师事顾炎武,将顾氏古音学理论贯彻于汉诗古韵研究的始终。顾炎武古音学理论最精华的部分就是破除“叶音说”,并离析《唐韵》以考求古韵部系统。通过本文前面对《汉诗音注》“注明古音”部分的内容分析可以看出,李因笃严格遵守顾炎武古音十部的韵部系统,所有注明“叶某音”的地方,都是离析《唐韵》的结果,而与“字无定音”的叶音说是有着本质的区别的。可见顾氏古音学的精华均为《汉诗音注》所牢牢把握。
2.继承并发展了上古声调学说
顾炎武对上古声调提出了“四声一贯”的学说,认为“一字之中自有平上去入”。这实际上是否认了平上去入四声的固定性,即每个字的声调可以随文之需而改变。李因笃作为顾氏门徒,也受了顾氏观点的影响,因此我们经常可以在《汉诗音注》中看到“叶某调”的说法,即因为这里可以改读成另外的声调。然而李因笃并不泥于师说,他在“四声一贯”的基础上有所发展,已经认识到一部分字的古四声不同于今四声,今天读来异调押韵的原因在于古今声调不同,并且对一些汉字的上古声调做了初步考证。对照后代江有诰《唐韵四声正》对上古声调的考订,若符合节,可以说李因笃下启江有诰古四声研究之先声。
3.古诗韵例研究的先驱
先秦两汉诗歌的韵例形式多样,不像近体诗那样整齐划一。正如清儒江永所言“韵本无例,诗用韵变动不居,众体不同,则例生焉。不明体例,将有误读韵者”。而韵例又直接影响古诗韵脚字的判断,如果韵例不明,对于古诗的格律形式就会产生错误判断。“或韵在上而求诸下,韵在下而求诸上,韵在彼而误叶此;或本分而合之,本合而分之;或间句散文而以为韵,或是韵而反不韵”,这或多或少都与“韵例”的研究相关。
李因笃的汉诗研究特别注重对汉诗韵例的发凡起例,其“音注”条目有近三分之一与韵例说明有关。涉及韵脚位置、韵句间隔、特殊韵式等方方面面,可以说李因笃是一位在江永《古韵标准·诗韵举例》之前研究古诗韵例的先驱人物,在韵文格律研究史上占有一席之地。
总之,李因笃的《汉诗音注》虽不是长篇巨制,但能够运用古音学新理论研究两汉诗韵,并在声调、韵例方面取得了新突破,开启了汉诗诗韵研究的新局面;是清初顾炎武之后、江永之前一位承前启后的古音研究专家,在清代古音学、两汉诗学研究领域独树一帜,学术界应给予足够的关注和重视。
[1](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2](清)顾炎武.音学五书[M].北京:中华书局,1982.
[3](清)江永.古韵标准[M].北京:中华书局,1982.
[4]张民权.清代前期古音学研究[M].北京: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2.
[5]徐鹏彪.李因笃音韵学研究的得与失[J].渭南师范学院学报,2012,(9).
[6]章蜜.《汉诗音注》和《古今韵考》研究[D].南京:南京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2.
责任编辑
吴道勤本文受陕西省教育厅科研计划项目资助(项目编号:13JK0279)。
武晔卿(1981- ),男,河北邢台人,讲师,博士。研究方向为汉语音韵学、词曲格律。
I207.22
A < class="emphasis_bold">文章编号:1006-2491(2015)02-0069-04
1006-2491(2015)02-0069-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