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慈铭爱情诗词本事考论

2015-11-14 15:16张桂丽
中国韵文学刊 2015年2期
关键词:诗词爱情

张桂丽

(复旦大学 古籍整理研究所,上海 200433)

李慈铭爱情诗词本事考论

张桂丽

(复旦大学 古籍整理研究所,上海 200433)

李慈铭是晚清著名文人、学者,有百余首无题爱情诗词,耐人寻味。通过李慈铭的日记以及相关著述,来考察这些无题诗词的本事,可分析出其特色,揭示其深沉而隐蔽的情感世界。

李慈铭;爱情;诗词;本事

李慈铭(1830—1894),浙江会稽人,晚清著名文学家、学者。初名模,字式侯,以避祖讳改今名,字爱伯,号莼客,又号越缦、霞川。光绪六年庚辰(1880)进士,官至山西道监察御史。他勤于读书、写作,所著有《越缦堂日记》、《白华绛柎阁诗集》、《越缦堂骈体文》、《霞川花隐词》等,在晚清文学史及学术史上有着重要地位。曾朴的父亲与李慈铭是同年举人,颇有交谊,后来曾朴到北京应试,便到李府请教文字,所以,曾朴考试履历受业恩师一栏标有李慈铭。那时候李慈铭的名气很大,但凡江南考生到北京,必定要去拜访他,并执贽称弟子。李慈铭对曾氏父子也非常倚重,去世前将所作骈文托付他们,嘱为刊刻,而曾氏父子也信守承诺,后来校刊了《越缦堂骈体文》四卷。曾朴还将李慈铭写入他的小说《孽海花》,由于有深刻的生活基础,所以人物形象刻画得很成功。《孽海花》第十九回写张小燕拜见李纯客:“掀帘进去,却见一个椎结小童,正拿着把破蒲扇,在中堂东壁边煮药哩,见小燕进来,正要立起。只听房里高吟道:‘淡墨罗巾灯畔字,小风铃佩梦中人!’小燕一脚跨进去,笑道:‘梦中人是谁呢?’一面说,一面看。只见纯客穿着件半旧熟罗半截衫,踏着草鞋,本来好好儿一手捋短须,坐在一张旧竹榻上看书。”这则惟妙惟肖的人物描写,使李纯客的风雅形象顿时跃然纸上,至于所吟“淡墨罗巾灯畔字,小风铃佩梦中人”,则出自李慈铭《雨夜戏效义山无题四首》之一:

画帘疏雨隔微尘,独夜房栊易怆神。

淡墨罗巾灯畔字,小风铃佩梦中人。

难销碧玉当年恨,留得文箫旧日贫。

除却小敷山下路,天涯何处更寻春。

李慈铭是一位诗人,对爱情的咏叹贯穿其创作的一生,每年都有咏叹爱情的作品,直至去世前一年,仍对初恋——时间跨度已逾五十年——念念不舍,可见他的痴情了。非才子无以多情,非多情无以工诗,所以,在其现存诗词集中,有关爱情主题作品有百首之多,居十分之一,也有几首是写给一夜风流的妓女,晚年则较多是写给喜爱的同性伶人。但其怀恋对象主要是初恋情人——表妹薛珠婴。若仅仅从诗歌的表面文本,很难明了所回忆内容的涵义。幸运的是,我们可以通过李慈铭的其他作品,比如《越缦堂日记》等,来考证这些爱情诗词的具体内涵,也正基于此,我们对这位晚清著名文士的思想性格也才有更深层次的了解与认识。

一 初恋——表妹薛珠婴

薛珠婴, 字攸婳,李慈铭嫡姑妈的长女,迟李慈铭一月而生,幼随弟辈入塾就学,《尔雅》、《列女传》、《廿一史蒙求》皆能成诵,且通晓音乐,擅长度曲,是典型的江南闺秀。童年时候常随母亲至外婆家省亲,与表兄李慈铭放纸鸢,荡秋千,舫中斗草,灯下填词,渐渐地情愫暗生。这种两小无猜的美好情感,在李慈铭十四岁时因为祖母冲喜奉命迎娶马表姐而告终。二人最后一次见面是在薛珠婴十七岁,她的舅父——李慈铭的父亲——病亡,薛珠婴来吊唁,既痛失亲人,复悲叹自身,此后惟有在梦中相会,共诉衷肠。薛珠婴十八岁时嫁给同乡张存斋秀才,李慈铭与张似乎还是交往不错的朋友,但“以两家亲姻重累,恩谊周浃,而内外别嫌,从不相见。”李慈铭感于情怀,不能自已,是年作《惆怅》解怀,诗题注“戊申二月,予此年作诗最多,时喜效冯班、袁枚,半为美人香草之作,今存一首以见其略”云云,全诗如下:

画堂南畔曲阑东,柳下球场尽日风。

细草色从人去绿,小桃花为燕来红。

收帘院落钗声里,烧烛楼台雨影中。

惆怅此情谁更见,玉珰缄札总难通。

这首诗回忆二人儿时嬉戏的场景,如今虽然草绿花红,但“此情谁更见”,惟有诗人徘徊旧时地,怀念旧时人,而这种悲伤的感受,也无法告诉对方。即此一首,可以想见他所恋另嫁后的无法言说的惆怅。

李慈铭对初恋的咏叹,较多是可以通过他的追忆来重建他们美好生活的片段,比如《外妹薛宜人权厝志》描绘儿时旧事:

清明上河,同乘画舫;中隅下垄,倦倚篮轝。赌探陌上之花,戏斗峰头之草。娥娥红粉,艳照青溪;蔟蔟翠裙,时趁游蜨。偶征节物,手和香饧。闲上秋千,泥寻坠珥。

《偶兴》诗:

苔阴小院歇秋千,记得年时趁簸钱。

十载斜阳芳草地,泥人曾此觅花钿。

二人童年生活节目非常丰富,而这些片段,历经岁月洗磨,已经沉淀在他的内心深处,外界稍有触及,如春朝烂漫、清明悲情、秋雨凄凉、冬夜怀思,总是愁绪无端尾随而来,勾起思念无限。如:

廿年前事,正银屏、莺语嬉春时节。压鬓熏香都贴妥,替掩画罗裙褶。翠帊分香,玉奁吹絮,一晌难轻别。打帘刚出,新妆鹦武能说。 欣看临水朱门,映门杨柳,柳下船如月。小扇低筝同载去,十里人家寒食,酒榼桃花,钿囊燕子,霎是成追忆。旧欢如梦,唾绒襟上犹湿。(《念奴娇·癸亥寒食岑旅病眠熨梦添衣凄然有忆不止天上人间之感也》)

少年时代,每到春季,薛珠婴都随母亲到外家省亲两三个月,随大人们外出或游春,或祭祖。这首诗就是写薛珠婴装扮妥帖,与之同船赏景,“酒榼桃花,钿囊燕子”,风光烂漫,未料“霎是成追忆”,则是何等痛心。李慈铭病逝前一年,尚有《九月初三夜琐院纪梦凄然有忆》,而此月望日正是薛珠婴祭日:

露似珍珠月似弓,前尘犹在梦痕中。

明妆仿佛平生见,幻影依稀涕泪同。

嬉戏髫年情宛似,沧桑玉骨久成空。

伤心睡觉灯残后,落叶虚廊碎佩风。

这种梦,李慈铭不知到底做了多少,就今日所见其诗词来考察,每年至少梦一次,这种对十几岁时的一桩情感如此念念不忘,实属罕见。笔者认为,除了确实是对初恋的怀念,还有另外一个因素可以来解释这种永久的记忆,那就是对自己少年时代阔绰的少爷生活的怀恋。彼时山阴李氏富甲一方,族田计一万有奇。其堂兄葆亭以商致富,聚财巨万,“越中称货殖者,遂有徐、李、胡、田之目。”李氏一族聚居会稽城西郭门外横河之旁,面城带市。李慈铭兄弟辈有一百二十余人,举人及进士各一人,亦是耕读世家。李慈铭家有田二百余亩、屋三十间,十二三岁之前,生活优裕,从其八岁时祖母六十寿辰之铺张可见:

祖母之称六十觞也,先君子大集僧徒诵功经,即其寺张筵受贺。维时予家全盛,戚里济济相应和,伯叔姑舅以次祝嘏,犹历历忆其笑语,默记其升降拜舞之节也。予时八岁,崭然露头角,着新制大红缎袄、绣鞾,跳踉于前。祖母持数珠,颜丹玉然,望者以为四十许人。于是,诸戚属长者咸抚予称庆曰:“此子更二十年当大成,将见宫袍称老人八十觞也。”时祖母固健甚,回视先君子、先姑母皆盛年,嘻嘻然侍立,则莞然笑曰:“识之。”

尔后,在历史的洪流中,英国侵略者、太平军先后陷浙,李慈铭曾随家人颠沛流离,避难山村,其家族亦日益衰落。他三十岁时,为捐官售磬良田。其三弟早逝、四弟出嗣,三个妹妹所嫁皆是贫寒人家,常需周济。而他本人在北京三十年,都是赁屋而居,且未育子嗣。这种现实生活的压力,使得他时时想回到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暂时陶醉片刻而已。而能凝结这种美好生活的回忆,就是与薛珠婴青梅竹马的美好时光,二人不仅是那种豪门生活的体验者、见证人,而且是家族核心人物——祖母——的一对掌上明珠。因此,这段少年恋情不仅是两个人之间私情的回忆,还是对那段极盛时期的家族风光的眷恋。

二 初恋爱情作品的特征

《越缦堂诗集》中有诸如此类的《惆怅》、《无题》、《感旧》、《纪梦》、《忆昔》、《重感》诗,仅凭字面解读,很难解析作者所怀何人、所怅何事,如:

忆昔斑骓饯里门,离筵曾与捧金尊。手调为劝鱼羹美,眉羽能添翠被温。一自斋厨消玉骨,虚凭杯珓驻芳魂。烛光鬓影真如梦,不见罗巾渍酒痕。

(《忆昔》)

重感鱼书一断魂,此情哀比恸灵芸。杜鹃欲化犹啼血,警雁无依尚待群。风惨一帘停絮咏,晨昏半臂罢兰薰。谁知天末斜阳影,虚望红楼驻碧云。

(《重感》)

虽然作者为避嫌删去不少,留存仍较可观,且情感真挚凄婉,动人心扉。李慈铭写给表妹薛珠婴的爱情诗词,有几个比较特殊的专属意象及时间节点值得注意:

首先是梦,这是李慈铭爱情主题作品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意象。李慈铭少时,家有似《红楼梦》之大观园,一马姓姑表姐长于其中,表妹薛珠婴每年亦有数月流连于此,祖母乃一家之主。李慈铭与表妹两情相悦,却依命迎娶表姐,经历居然同贾宝玉一样。他十四岁始读《红楼梦》,虽未能通读,但对其中“一二事一二语,镂心鉥骨,锢惑已深”,概是感同身受。所以,李慈铭常常在梦中与表妹约会,这是他们交流的方式,而且在梦里面,薛珠婴总是为他添衣盖被,叮嘱他善待自己,莫因思念过度伤了身体,而且将来生承诺给他。所谓红楼一梦烟雨中,而梦醒后心扉痛彻,只有将之入诗来消解,如《纪梦三首》、《九月初三夜琐院纪梦凄然有忆》、《秋夜梦逝》等等。

其次是影、莺,实乃薛珠婴之“婴”字谐音,这两个字在李慈铭情诗情词所用意象中出现频率也比较高;当然,出现影、莺字的诗词并非皆暗指薛珠婴,但如果与梦字同时出现,大都就是指薛珠婴了。如:

穗灯梦腻,无端相见,泪痕凝袖。影事烟空,依约诉来如旧。钿蝉仍试新妆好,只有黛眉微瘦。尚相怜老去,惜离伤逝,万千僝僽。 断肠痴绝语,檀栾愿得,生小花红人寿。斗草归来,长傍画堂春昼,卅年几恸人间世,还问玉箫生否?讵缠绵、未化夜台尘镜,断香还守。

(《陌上花·久病客中忽梦所忆前尘宛在语之甚悲写以曼声谱以楚征不自知其愁绝也》)

至于特殊的时间,第一是薛珠婴生日——二月初二日,如《买陂塘·丙辰二月初二日感旧》:

蓦今朝、仲春初二,玉晨重见瑶侣。钿蝉缃蝶新梳削,回首那人风度。青鸟去,看碧落、高寒又恐娇难住。云梦惯阻,记夜雨重门,画堂灯畔,双髻唱金缕。 东风骤,吹堕琼华如许。秦台零落珠树。小庭香雾回廊月,都是旧经行处。花底语、问花上、流莺也为侬凄楚。凤笙漫谱,指柳下阑干,共伊凭后,十载罥飞絮。

第二是九月初一日,薛珠婴卒于咸丰十年九月之望,故题标为如《九月初三夜琐院纪梦凄然有忆》、《秋夜梦逝》等所指即为薛珠婴无疑了:

初凉就兰夜,病怀惬枕簟。合衣遂成梦,前尘忽在眼。芳魂趁雨至,映烛故掩敛。欲即翻复离,傎倒睡中厌(俗作魇)。猛醒心慴慴,余香鼻苒苒。风叶飐虚廊,隔帘数秋点。

(《秋夜梦逝作》)

第三是清明节,清明思已故之人,触景生情,他免不了“自擘蛮笺,自熨新词”,如“廿年前旧恨,柳枝共挽,私语调莺。蓦东风回首,独自飘零。料得小窗今夜,映梨花、一树冥冥。可能把、断肠诗句,月下念教听。”(《满庭芳·庚申闰清明日客中扶病小游坊曲闻月下歌声枨触旧怀含凄成咏忆自辛丑闰后再逢今日廿年梦影三月愁根忏往伤今殊难自已耳》)

当然,这些意象与时间节点会重叠或集中出现,则所抒发的感情必然是指初恋。这几阙词有“廿年前旧恨”、“廿年前事”,贯穿李慈铭一生数十年的情事,只有表妹薛珠婴了。李慈铭写给初恋情人的诗,基本上是回忆儿时嬉戏游玩的画面,因为对方早已过世,所有的内容都是追忆,没有十分热烈的感情色彩,看似平静,波澜不惊,实则是柔肠百折,魂牵梦绕。但即便是这种痛彻心扉的感受,依然没有悔不当初,没有将造成这种痛苦的原凶揭示出来,或者谴责上天(家长制)的这种阴错阳差的安排,仅仅是痛苦的回忆。因此,其爱情诗的动人之处就在于这种阴柔的悲哀的情调。

三 其他主题的爱情诗词

(一)写给妻子、妾侍的诗词

李慈铭的妻子,也就是他的表姐,姓马,比李慈铭大五岁,出生三个月母亲即过世,外祖母怜惜她,将其养在身边。李慈铭著述中没有描绘她幼年之事,故成长状况与名字亦无从得知,但性情温顺敦厚是无庸置疑的,所以,当李家老太太病危时,便将她配给心爱的长孙,对她的器重与疼爱藉此可见。李慈铭曾云“与君生小为兄弟”(《寄内二首》),可证初无男女之情。在四十六年的夫妻生活中,三十年处于分居状态,所以,倒是相敬如宾的姐弟感情居于主导,如《悼亡绝句》第五首云“闺门相敬俨朝廷,分手无言即化城。”李慈铭后来在北京时写信给她,则直接称其为“大姊”,马氏死后,李慈铭撰挽联云“自幼育重闱到老分岐无一语,平生遗万憾盖棺营奠已虚文”,道出了捆绑婚姻的凄凉。又撰《祭内子马淑人文》云:“乌乎淑人,我之外姊。生而姑背,育于外氏。维先大夫,痛姑之亡。恩斯勤斯,视如孙行。我于淑人,五年以幼。大母爱之,妃为嘉耦。”这篇祭文未有动人之处,远不及他为表妹薛珠婴撰写的祭文悲哀绮丽。马氏在婚后数年不育的情况下,便一心向佛。但二人琴瑟异趣、闺房不协,李慈铭的日记数百万言,但对于马氏几乎无一字之叙述,他在北京过了八九年后回到绍兴,写出了离别后家人的和乐,提到了母亲、兄弟子侄、妹妹外甥、族伯父族兄弟,甚至寺里的和尚,惟独没有提到马氏,真让人遗憾。李慈铭后来风光得意时,也接她到北京共度晚年,仅仅记述了马氏一件事,马氏要为父母做祭祀,她本人信佛,所供素馔,李慈铭以为不可,劝她另加肉肴,马氏不依。所以,即使没有爱情,但马氏作为李慈铭的姑表姐、李氏长媳,奉养婆婆,照顾弱弟,血浓于水的亲情纽带巩固了这段没有爱情的婚姻,李慈铭非常感激她,如《寄内二首》:

蚕室田居分隐沦,三年谁遣事风尘。乱离莫更伤羇客,寒饿多烦慰老亲。可使士安终失学(谓僧慧),漫疑孺仲未安贫。与君生小为兄弟,法喜维摩本宿因。(姑母马孺人生内子后即病殇予与内子幼皆育于祖母)

绛趺阁上焚修地,斋版经帷大母传。廿载米盐贫里泪,一家灯火佛前缘。(大母建绛柎阁供大士像,临殇以阁属内子焉。家慈及内子皆未三十即长斋奉佛。)客居久忏闲情赋,乡梦常依净室天。记取白头山水里,打钟扫地补当年。

从“记取白头山水里,打钟扫地补当年”,可见李慈铭对她心存愧疚。而当他有机会为家人申请朝廷诰封时,也为马氏请封“恭人”。无论在感情上如何,至少在现实生活中做到了夫贵妻荣,李慈铭还写了两首诗祝福她:

一封花诰下红云,暂慰齑盐半世勤。削竹拟添新首饰,曵柴仍是旧襦裙。五旬不媿称邱嫂,四品居然比郡君(唐制,官四品者妻封郡君)。肠断二亲都未见,虚衔天语待黄焚。

远典朝衫寿孟光,黔娄垂老作赀郎。岂真晚贵同翁子,且自斋居学太常。搔背牛衣终岁少,伸眉鸾镜一时忙。待卿百豒偁觞日,满试花钗九树妆。(唐宋命妇,一品钗钿皆九树,四品六树)(《妻初授恭人诰命即以为五十之寿戏寄以诗二首》)

后来李慈铭纳妾张氏、席氏,也写给她们一些应景诗,不过这类作品较少,流于形式,如生辰、寿辰、悼词等,且指向明确,拘于形式,中规中矩,相对缺乏真情实感,如:

汝生在癸亥,我已为赀郞。及今二十稔,额外犹潜藏。自汝入我门,积岁亦阅五。两次征梦兰,所任皆不举。我日在西崦,汝年方嫁时。我谢孔明德,汝擅黄家姿。勉循游房日,庶几上叟辞。今年岁在壬,仲春日初九。为汝设帨辰,门垂嫩黄柳。灼灼山桃花,来映玉缸酒。陈吴及朱鲍,交契四翰林。岭南邓御史,我亦偁同心。今日适俱来,同吃玉尘饭。或者充闾喜,以此慰如愿。中妇倍汝年,其生端四日。明年季秋中,大妇开七秩。待汝岁周甲,女君百岁齐。我亦九十四,鲐背看鸡皮。

(《席姬生日戏作俳体示之》)

(二)关于妓女、歌郎之诗词

李慈铭大部分时间用于读书、作文,但在旅途寂寥、晚景凄凉的时候,他也会放纵、一夜风流,这类事情到底有玷官箴,所以即使写了几首诗,在编诗集时,也排除在外。如《即事五首》:

生小康平早妬名,个中风絮我怜卿。低头乍见如相识,著眼无多便有情。羞容岂应多撩拨,动人偏在未分明。柔奴心事狂奴态,多恐逢君是再生。

未罢当筵舞柘枝,泥人小立不多时。花前倦倚娇犹喘,帘外频催出故迟。浅笑不禁连日醉,薄愁赢得一份痴。横陈嚼蜡尝都惯,又向天涯感髩丝。

争报油车降夜来,扶钿欲入又徘徊。酒边歌动低遮扇,烛下妆明怯举杯。捉戏自怜纤腕弱,狂言常得倦眸开。临行密约宵分至,私语丁宁莫待催。

见时羞涩背时怜,众里相逢转恝然。密语未曾通广座,憨情难讳到人前。香生锦袜慵支膝,□怯银屏惯倚肩。欲□此生真心□,鬓云春里送酒年。

半日相抛带恨看,一宵情比一宵欢。讕言此去无多别,未信重来大是难。绿浦愁中波渺渺,红楼天际路漫漫。客中剩有思亲泪,不敢缘卿一再弹。

这是李慈铭三十岁时到北京参加考试,途径上海,逗留数日,与兰春堂妓女灵苕(又称苕娘)的一段风流韵事。从上引诗中可以看出李慈铭对灵苕是一见钟情,更以其有闺阁气、无风尘色而爱慕不已。灵苕也似乎对这位浙中才子别有情意,依依不舍。在此之前,李慈铭还没有过留恋青楼的经历,他在母亲的关照下过着中规中矩的读书人生活,虽然十四岁娶了妻子,但并非情投意合,较早就分居了。即使对表妹的怀恋占据了他所有的爱情,毕竟只是柏拉图式的精神恋,这种灵肉合一的经历让他觉得刺激又新奇,但以他的宦囊与规划,都注定这是无言的结局。分手前,他们有一番密约,至于内容,因为“密语未曾通广座”,不得而知,但可以推测,大约是许诺灵苕,若宦途显达,一定为她赎身,必不食言。李慈铭托朋友送给灵苕一笔钱,希望灵苕能截一缕秀发相赠,但都遭到拒绝,或者据此可以认为,对于灵苕来说,这不过是一场游戏而已,而李慈铭竟真的动以深情,以为对方心仪他的学问、一心想跟随他,这也是李慈铭在爱情世界里的可爱、可悲之处。

李慈铭喜欢年轻貌美的歌郎(男性伶人),似乎在当时是众所周知的,彼时盛行男风,北京尤为严重,以至有歌童而无名妓,清谈闲游,豪华宴会,皆有“相公”陪坐。李慈铭以为酒边左史,小寄闲情,老辈风流,贤者不免,并不讳言眷顾歌郎:

余以冗官病废,劳心著述,同人过爱,时以食酒相邀,冀为排遣,虽甚勉强,偶亦追从。秋霞两郎,实所心赏,杖头稍足,花叶时招。而魑魅喜人,蜉蝣撼树,遂疵瑕颓叔,瘢厚鲁男,增饰恶言,快弄利口。其相爱者复劝泯其事迹,隐厥姓名,岂知野马满空,何伤白日,杂花乱倚,奚病孤松。既为之矣,讳之何益?

李慈铭常往来之歌郎有时琴香、朱霞芬、钱秋菱,并作《花部三珠赞》赞美三位伶人的美貌与才艺,他还写了不少诗词直接送给他们。虽然将其归纳为爱情作品并不妥帖,但单纯从内容上分析,似乎是写爱情,不过是同性之间的爱情罢了。如:

炉烟歌扇袅,又花间招携,金尊频倒。翠管筵前,正袖霞低拂,镜菱偷照。背了银荷,衫暗并,端相娇小,水样湘帘,偏借银蟾,映人双笑。 惆怅年时怀抱,看旧眷新娇,一般风调。密字珍珠,算酒边心事,抵伊多少?白发催人,偿几度、蛾眉低扫。但愿欢红愁翠,相依未老。

(《三株媚·夏夕偕秋菱饮霞芬室》)

这首词将朱霞芬、钱秋菱之名都谱进去,可见他的风雅。李慈铭与朱霞芬行踪最密,常流连其私寓,逢年节即赠以金券;或为时风所染,自命风流,至有“但愿欢红愁翠,相依未老”之痴句。又如:

暮寒催劲。认青帘挂处,小车潜等。看素手、暗启风帘,正眉翠含颦,脸红低晕。万种温存,旖旎到、银荷灯影。更嫣然笑指,潋滟金尊,照人斯并。 悲欢旧情漫省。渐中年耗去、壮怀消尽。问底事、未了愁根,把零句么弦,细搜幽恨?自指星星,更几度、相依青鬓。倩罗衿、为花替拭,泪痕怕损。

(《解连环·酒边感赋赠霞芬》)

骄骢扶醉趁花朝,来扣铜铺月上梢。深院漏声通密坐,画帘灯影定新巢。倩颜上酒春红重,纤手藏钩软玉交。似此良宵暂行乐,银屏咫尺忍轻抛。

(《花朝夜饮霞芬新居》)

如果不了解本事,单单从题目与内容上来看,是难以分析出“霞芬”是位男性,从约会对象的翘首企盼,以及“眉翠含颦,脸红低晕”,“潋滟金尊,照人斯并”,这不正是两情相悦的美好爱情吗?李慈铭好色,但更好名,那些歌郎迎合他,称他是“道学先生”、“理学名儒”,以能亲近他为幸,几句奉承之语就俘获了心高气傲的李慈铭。而李慈铭官场失意之时,沉溺于酒边佐笑,乐于与之周旋,以为“此曹公识远胜公卿”,也是逃避消解宦途郁闷之一法,所以出手很阔绰,每次打赏不菲,元日、端午、中秋三节的敂赏钱更高,每次都是他一月房租之数,且当场付现,从不欠账。

四 结语

李慈铭的爱情主题诗词,在情感的表达程度上表现得比较平静,尤其是怀念初恋的作品绮丽哀婉,柔肠百回,相对于他著名的直白尖刻的《越缦堂日记》,他的爱情诗词显得尤其含蓄蕴藉。其实,他身边的朋友都知道他早年与表妹刻骨铭心的初恋,薛珠婴的丈夫张存斋,对李慈铭也并没有芥蒂,还请他撰写薛珠婴的墓志铭,而他似乎也毫不隐蔽,将二人童年时的欢乐时光全部融入墓志铭,充满了痛惜不舍。何以李慈铭在将对初恋的追忆谱入诗词时,却将这种光明正大的爱情写得充满神秘色彩,使人难以扑捉具体呢?这大概也反映了李慈铭的双重性格:一方面,作为名士,也是当时的公众人物,他几乎把自己的全部生活写入日记,曝光在士人面前,包括狎歌郎、骂仇敌、泄私愤等等,坦然公之于世,他个人似乎没有隐私可言。但另一方面,在私人感情世界里,他也想保留一寸秘密境地,对表妹不能忘怀,又不欲为人所知,所以极力营造一种云遮雾绕的情感境界;对于歌郎虽亦自嘲,却不能断绝来往,这种同性间的似是而非的感情想必他自身也有所困惑,所以姑且直抒胸臆,谱之诗词,留待后人去解读。奈何他本是不甘寂寞之人,其企图掩饰的真挚感情世界还是被后人热议,曾朴、许寿裳都曾关注过李慈铭的爱情生活。而李慈铭在感情世界的痴傻,与他读书时的睿智冷静、为官时的刻薄尖酸、处世时的桀骜不驯,对比而言,鲜明之极,这也符合人性的复杂与可爱。总之,李慈铭伤感细腻的感情世界为这位素以狷介苛刻著称的清末才人别添一抹令人亲近色彩。

[1]曾朴.孽海花[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

[2]李慈铭.白华绛柎阁诗集[M].清光绪十六年刻本.

[3]李慈铭.越缦堂骈体文[M].清光绪刻本.

[4]李慈铭.霞川花隐词[M].清光绪刻本.

[5]李慈铭.越缦堂诗文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6]李慈铭.越缦堂日记[M].扬州:广陵书社,2004.

责任编辑

王晓芳

国家社科基金后期资助项目《李慈铭年谱》(编号:12FZS026);全国高校古委会2013年度规划项目《越缦堂读书记全编》(编号:1351)。

张桂丽(1979- ),女,安徽宿州人,文学博士,副研究馆员。研究方向为明清文学与文献。

I207.2

A < class="emphasis_bold">文章编号:1006-2491(2015)02-0095-06

1006-2491(2015)02-009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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