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先贤
——代编后语
中国韵文学会成立三十周年了。召开了隆重的纪念大会,韵文学的几代同仁聚首湘江之滨,几多欢欣,几多回首,又几多感慨。我们说,今年是韵文学会的“而立之年”,如初生之日,风华正茂。而三十年,又足以使一个当年血气方刚的中青年一晃变成老人。王羲之《兰亭序》说:“夫人之相与,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或因寄所托,放浪形骸之外。虽趣舍万殊,静躁不同,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不知老之将至。及其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感慨系之矣。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犹不能不以之兴怀。况修短随化,终期于尽。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死生之痛,人孰能免。周笃文先生回忆中的韵文学会创建时期文化界的多名泰斗今天皆已作古,遥想当年张伯驹、夏承焘、周汝昌等先生为传统艺术复兴、为祖国文化昌盛而奔走呼号,坚忍弘毅的身影而今远逝,能不追悼哀痛!然而重睹诸位先贤当年的感人事迹,献身精神及精深的文化造诣,沾溉后人的丰厚的学术思想成果,又使人感到:有某种东西是不死的。是不会“情随物迁”,在俯仰之间就成为“陈迹”的。
看了本期周笃文、沈家庄、欧明俊几位先生关于韵文学会的纪念文章,文中一串串熟悉的名字,恍见一张张年貌不同、性情各异的面孔。我们之所以熟悉、相识,是由于我们因同一件事物、同一种缘由而殚精竭虑,抛洒心血,兀兀穷年。我们这些人中间,有些面孔时常相见,有些却素不相识,有些老者辞世之时,少者尚未降生,但却能彼此感觉“天涯若比邻”。“事业”这个内涵深厚、意义神圣的词,让我们彼此亲近。为了它,当年张、周、夏先生恳切上书,于寒风凛冽中候于文化部门外请求批示;为了它,年事已高的张伯驹先生在北京街头骑着自行车前往宴请外地同仁;学会获准成立的消息,足以令病重垂危的老人临终得以释怀,含笑九泉。先贤们筚路蓝缕、奋力开拓的韵文研究这个事业,历数十载,至今可云方兴未艾,如日中天。然而我们重温这一段创业史,掩卷而思,显然并不是仅仅为了记忆本学科若干岁月中的学术历程,统计若干年来研究所取得的学术成果。欧明俊先生说自己的纪念文稿是作为“口述学术史”来写的,而我们从中清晰地感觉到:所谓学术史其实是学者的历史,“人”的历史。我们对许多令我们泰山仰止的学术先辈们的敬重思慕,不仅出于他们在本领域所作出的专业研究方面的成果与贡献,他们对后世研究者的奠基、关爱、嘉惠与启迪,而更在于这些为学术而生、为学术而鞠躬尽瘁的先辈们的学术人格、学术精神、学术思想、学术追求,对后辈学人的典范和化育的作用和影响。“献身精神”一词,眼下已被用得熟滥,常常成为官样文章的吹捧之辞。有鉴于此,我们不妨用“牺牲”这个词来替代。牺牲之意,即指对于学术事业抱有“朝闻道夕死可矣”、“苟利国家生死以”的真诚态度和践行事迹。我们缅怀前辈,由于他们多是这样的一批殉道者。一个人的事业精神、学术生命,不是指或不完全取决于一个人接受过多少专业学习训练,目前担任何种层次地位的学术职务,有何种学术头衔,撰写和在何种刊物上发表多少专业文章多少万字,编多少套书,甚至不取决于创立过多少新说,有多少所谓独到见解。因为在当下,这一切,在相当一部分情况下都是有可能靠“运作”得来的。这样说,并非一概否定这些东西作为学术生命的衡量标准,而是为了区别两种本质意义截然不同的衡量指标。一个人的事业精神、学术品质、学术生命,指的是学术事业对于他的生命具有何种程度、何种性质的意义,是作为血液流淌于其身,还是作为食品添加剂,在世俗名利的大餐中作为色素和调味品。说到治学目的,总是令人不由想起鲁迅先生纪念乃师藤野先生的话:“但不知怎地,我总还时时记起他,在我所认为我师的之中,他是最使我感激,给我鼓励的一个。有时我常常想:他的对于我的热心的希望,不倦的教诲,小而言之,是为中国,就是希望中国有新的医学;大而言之,是为学术,就是希望新的医学传到中国去。”为了祖国,是许多学术前辈们顽强执着的信念。当年抗战时期,烽烟遍地,万里腥膻。后来的词学宗师夏承焘先生在自己的日记中写道:“世方群趋于救国救民之大计,乃兀兀终日为古人考履历,屡欲辍之。”又在《天风阁日记》第二册前言中说道:“嗣后涉足社会,饥趋四方。三十(岁)前后,始专攻词学。……自悔所学无济于时,尝思跳出故纸堆中,另觅新径,然积习既深,欲弃去终未能也。凡此种种矛盾苦闷心情,无可告语,夜阑灯下,一再诉之于日记。”此时,救国之急急于一切,遑论学术,更何曾梦见以学术求出身,求名利。这是一位先天下之忧的学者对于学术的一种焦虑,半生为之耿耿。当年的夏先生又何尝会想到,待到山河光复,天下承平,民族的文化事业却遭遇了甚于战乱年代的又一次浩劫,他与他的同道们又不得不转而为学术——为学术在自己祖国不至于断绝而殚精竭虑,不懈努力。同时,伴随着学术复兴的希望的,是与时代俱来的商业大潮,其对于学术的腐蚀和破坏,恐怕不啻于一场真正的战火。与开放改革同时发生的学术腐败,发展到以学术、科学的名义向自己的祖国骗取钱财,中饱私囊,已经将“学术”二字,践踏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不仅令“学术”而且令“学者”被耻蒙羞。2014年,学术腐败与政治权利腐败、贪官污吏一同作为反腐重点打击对象,此辈已自外于“学术”而堕落为一群“硕鼠”。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从事学术的终极目的,本在于修身立德,或劝善施化,故以学术为腐败者岂可复立于学者之列。钱钟书先生的名言:“大抵学问是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朝市之显学必成俗学。”一语道破学术的本质、学术与非学术的区分,且正中当前时弊。此时,前辈们为学术的牺牲精神就更显示出它令人仰视的风采。当然,即使在沧海横流,举世多被“利益驱动”的时代,仍有不少素心人在向学术默默贡献自己的灵魂和生命,读一读本期刊发的三位学者的回忆文章即可知道。
重温中国韵文学会、《中国韵文学刊》创建的始末,又令我们百感交集。当年张伯驹、夏承焘等数十位知名学者深思高举,竭诚呼吁,伏阙上书,只为韵文研究一事在新中国文化事业中争得一席之地,是由于他们以此事为经国立教之大业,复兴人文之重镇,恢宏不朽之盛事,所寄望于后继者厚矣。《韵文学刊》创刊后,由于有前辈筚路蓝缕,开辟拓展之功,取得了非常可观的成就。周笃文先生赞誉说:“随着《中国韵文学刊》的创办,它有力地推动了韵文学术的发展,这是继1936年终刊的《词学季刊》之后,时隔半个世纪推出的以研究韵文为主的纯学术刊物,30年来它独树一帜,涵纳百家,不断推出具有创见卓识与广泛影响的研究成果,成为专业人士不可或缺的重要阵地。”看到这样的褒语,欣慰之余,又备感惭愧惶恐。我们从前辈学者手中接过办刊重任后,且勿论才疏学浅不堪大任,即对于学术事业之热衷执着牺牲忘我的精神又不及前辈之万一。更有令人难堪难言者,与全国学人同置身于“商品经济”名利驱动的时代处境中,所从事虽系非商品非经济非关名利之事,却未能如前辈那样超尘绝俗,义无反顾,而又不甘于骑墙观望、首鼠两端之状,即未免有怨望,有牢骚,有纠结,有无奈。深感有负于先贤厚望重托,有愧于当年诸位德高望重的学者们创业之艰难。抚今追昔,希望我们所获得的是更坚定的信念和前行的勇气。
衷心祈愿学术前辈们的不朽精神与我们的事业,与学会、学刊同在。并以此与全体学人共勉。
(徐炼执笔)
I207.2
A < class="emphasis_bold">文章编号:1006-2491(2015)02-0024-02
1006-2491(2015)02-0024-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