闫立飞
文化研究
作为“意象”的都市:从老城区到五大道
闫立飞
主持人语:“重建”与“转换”,成为当前中国城市景观建设的重要模式。在这个过程中,天津和沈阳都经历了工业化城市向消费化都市的转变。刘岩的论文关注这个转换过程中,历史如何被重构,记忆如何被修改和征用;闫立飞的论文则重在解读景观改造中记忆印痕被删除和再造的状况。奇观掩盖历史并创生去差别化的政治伦理,乃是今天城市文化研究中值得观察和反思的现象。一方面是大张旗鼓的国际都市的建设,另一方面则是“景观社会”的逻辑偷换,从天津到沈阳,都在呈现这种“双重工程”的奇妙错位。(周志强)
都市意象作为物质城市在公众观念上的综合反映,既是一种客观的存在,又具有强烈的建构性特征,是城市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20世纪初天津城墙的拆除与现代城市的转型,不仅构建了现代天津城市的基本格局,而且为都市意象的形成奠定了基础。以老城区的拆迁改造为契机,老城意象获得完整呈现实现对城市整体指代的同时,也在对“奇”与“俗”的追求中堕入歧途。作为城市异质空间的租界区,一方面通过“五大道”的再命名进行自我救赎,在现代性的向度上建构与其建筑风貌和人文内涵相一致的意象形态,另一方面以相同的叙事语法讲述都市传奇,接续和转换老城区的传奇故事。都市意象不仅在五大道中获得复活与重生,而且为城市赋予个性化的身份认同。
都市意象老城区五大道
城市既是一个物质性的实体,也是心灵与观念的产物,即一种意象性的存在,“它往往以街道、广场、建筑物等形象在视觉心理上组合而成”。意象性的结构不仅使城市发挥着寄予情感、创造身份认同的“想象的共同体”的作用,而且通过道路、边界、标志物等物质形态元素形成了较为稳定的“公共意象”。“公共意象”的生成与变迁,既是城市呈现自我的一种方式,也是我们进入城市文本内部、破解城市形态密码的一把钥匙。新世纪以来,天津都市意象从“老城区”到“五大道”的迁移,一方面可以看作城市意象理论的具体实践,同时也为解读与探索现代都市历史与现状提供了一个新视角,它从实体与观念相结合的角度展示了当代中国城市演变的轨迹。
现代天津城市格局与天津人的文化性格形成于20世纪初叶。天津城墙的拆除就是一个起点性的标志。在传统中国城市中,城墙扮演着重要的角色,“在中国历史上,‘城’与‘墙’是一不易区别的一体概念,‘城’既代表着城市,也代表着城墙”,“城墙不仅仅构筑了我国传统城市的外观,规定了城市的范围,而且它已成为城市的属性界定”。所以,刘石吉认为“城墙修筑是城市成立的标志”,“在传统中国一座没有修筑城墙的‘城市’,实难构成一个城市的条件”。作为老天津象征的城墙,20世纪初被八国联军成立的都统衙门所拆除。1901年1月21日都统衙门出示告谕:“照得津郡街市地面狭窄,于各商往来运货甚为不便,兹本都统等公同商定,所有周围城墙全行拆尽,即一次地改筑马路之用。其靠城墙各房间,仰各业主速行拆去,其砖瓦木料等项准各房主领回。为此示谕各民人等知悉,仰即凛遵勿违,切切。特示。”拆除城墙的行为遭到反对,“从中国人的观点来看,拆除旧城墙似乎是一种恶意破坏行为,为首的绅士们请愿说,他们不愿居住在没有城墙的城里而遭受耻辱”。但是,城墙的拆除,不仅改善了城区的交通状况,“全长达三英里的城墙”变成了“地面非常平坦”“宽十二间(24米)有余的新的大路”,“城墙遗址的大路变成了环绕天津繁华区的干线”,而且对天津城市的成长起到明显的积极作用,“城垣的拆除,改变了以往天津市区发展中的那种不协调状态,消除了城区间的隔阂,方便了市内交通,使天津真正成为一座无城垣的开放型城市”。
老城墙的拆除及其引发的城市空间的变革,除了军事上的原因之外——“从这个城墙上枪弹和炮弹可以有效地射到租界”,“卫生的现代性”在其中扮演了关键角色。城墙拆除之前,城墙根是成片破烂的茅草屋和成群滋生病菌的污水坑塘,以至于这个城市给外来者的最初印象是肮脏,“可以肯定地说,这个连郊区在内号称有五十万居民的天津给我们总的印象是一个我们从来没有到过的最肮脏、看上去最贫穷的地方”,“天津城是中国最肮脏、最令人厌恶也是最繁华的商业城市之一”。卫生成为进行殖民统治和改造城市的“唯一借口”。1900年都统衙门接手天津政权后制定的当下五项目标中(1.整顿管辖区的秩序和治安;2.在临时政府所管辖区域及其周围地区采取卫生防疫措施,预防发生流行性疾病和其他病患;3.为联军驻扎提供方便,供应粮食及交通工具[役畜、车辆、船只及苦力等];4.清理中国政府及私人放弃的动产和不动产,编造清单并且采取必要的保护措施;5.采取防止本地人发生饥馑的措施),“卫生和保健是管理这座城市的最紧急的任务”。拆除城墙成为消灭病菌和实现“卫生的现代性”的一个重要环节。罗芙芸指出,“在义和团运动之后,卫生的现代性不仅接触到了天津的身体,它还接触到了这个城市,并在接触中改变了它……高耸的防御城墙倒塌了,火车驶进,街道上运行了电车。乡村里的单层建筑被夷平,拔地而起的是多层的楼房,有栏杆、大门和拱顶。外国人建起昭示着资本主义与帝国主义的建筑,中国的改革者们也想通过建设公共空间、公共景观和合理的城市秩序来展示政治进步的新价值”,在城市空间的变革中,“卫生的现代性”创造了一种不同的视觉美学——“笔直、光滑和有序”。这种视觉美学成为现代城市空间布局和规划的基本规则。
拆除城墙的天津市区,不仅开始了从有城垣城市向无城垣开放城市的转变,在卫生现代性的规约下建构新的城市空间美学规则,而且与租界区的发展相呼应,城区范围得到大面积地扩展,初步形成了城市的现代面貌与空间特征。1902年袁世凯从都统衙门接手天津的管理权后,不仅决定在距离直隶总督衙门最近的海河以北地区开发新市区,“将督署以北东沿铁路,西至北运河,南起金钟河,北至新开路列为开发范围”,而且他还计划开发天津旧市区北部,“以便形成与河北新市区联成一气的格局”。尽管后者未能实现,仅在这一地区重建北洋大学堂和接收丁字沽附近绅士办的铃铛阁普通学堂为官立中学堂,但还是促进了天津城区向西的延伸。袁世凯市区东移战略的实施,使得新市区很快成为城市的经济与政治中心,“到20世纪20年代,天津河北新市区内有直隶省公署、交涉使署、天津海关监督署、长芦盐运使署、省财政和实业各厅、省和天津县的审判厅和检察厅、省印花税局、河务局、烟酒公卖局等众多的省和地方政府行政机关,还有京奉、津浦两个铁路局,集中了许多学校,如直隶第一师范学校、直隶女子师范学校、工业专门学校、水产专门学校、法政专门学校、达仁女学校、扶轮中学等等,形成直隶省和天津市的政治中心和教育中心……河北新市区的工厂也有许多,如金家窑的发电公司、恒源纱厂、华新天津纱厂、北洋银元局和直隶造币总厂、北洋官报局等等。仅用20年时间,河北新市区已经从原来的荒僻之地,初步建成有相当规模的城市市区”。袁世凯对新市区的开发,不仅使“新设各署改从新式,在光绪季年多惊为曾有焉”,而且使城市面貌发生了重大变化,如今“肩摩毂击”、“店肆建筑”“争新斗巧,尽皆新式”的河北新市区成为继租界区后又一个工商业发达的社区。
民国以后,各届政府把政治中心迁移河北新区,导致人口向新市区的快速转移,“许多政府的中、下级工作人员为了路途方便,纷纷迁到河北居住,形成了三马路与四马路、黄纬路与宇纬路之间东兴里、择仁里等新式的居民住宅群——院落式里弄住宅;加之恒源纱厂等大型工厂的工人和铁路职工也都集中在这里,促使河北新市区人口密度增加,各业发达”。这些院落式里弄住宅,“上海称‘弄堂’,天津当地人则称为‘胡同’,两地的里弄住宅在总体上无甚区别”,它们是为了适应城市家庭生活的需要在本土住宅的基础上衍生出的连排式合院住宅,“特点是小型化、均质化(各家都一样)、商品化,总体布局密集,以同一种模式在同一区域批量开发,并以租赁或出售的方式供给使用者,这和传统的一家一户盖房子,是两种全然不同的经营模式,住宅的商品属性被强调并作为大件商品进入市场”,这种产生于半封建半殖民地的近代,处于新兴工业的起步阶段的里弄住宅,“既带有浓郁的传统合院住宅特征,又有表层被西方文明风华的痕迹”,体现了城市工业化的现代转型。新市区由此形成了延续旧市区、对应租界区的一个具有“中间”形态的城市地带,并以此建构了中国城区与租界区并立的现代城市格局。
城墙的拆除既是城市走向现代的契机与标志,也是老城区式微没落的起点。城墙遗址被辟为东、西、南、北四条宽阔的马路,天津成由此从“一个在封建时代城市网络中层序不甚高的近畿府城”,“能够脱颖而出,成为北方最大的贸易港口和工商业城市”。但是,随着政治中心的北移和经济中心向租界区的迁移及连年战乱的洗劫,曾经有马千里、林墨青、刘芷青、王襄、孟广慧、沈浮、魏元泰等学者艺人久居其中,有华世奎、张锦文、李春城、杨俊元、高德裕、卞荫昌等官商、乡绅家族豪宅大院遍布的老城厢,逐步沦为劳工阶层的住所,“交通工人、商店店员、人力车夫、制革工人、妓女和郎中都在这一片地方谋生”。新时期以来,城市进入发展的快车道,而只有1.55平方公里的老城厢越发显得破落和边缘化,“根据有关部门的统计,2003年大规模拆迁前,城内居住人口呈现出老年人多、困难户多、下岗职工多的特点。在2.88万户、7.88万余人的居住人口中,享受最低生活保障的困难户和残疾人家庭合计达4000余户,70岁以上的老年人将近一万。人均居住面积5.86平方米,60%的居民人均居住面积低于4平方米。与传统的津沽文化在现代文明进程中被忽视的现状一样,只剩下残缺躯壳的老城厢地区在近几十年的城市发展中,虽带着历史遗韵的光环,但始终处在文化和经济的劣势地位”。老城厢的衰落及其政治经济地位的边缘化,最终使其走向整体拆迁和“现代化改造”的不归路。
近现代以来,老城区的持续走弱,并未影响到关于老城区意象的营造与走强。老城的消亡反而意味着老城意象的完成。在老城改造动工前的1994年12月30日,作家冯骥才计划进行“旧城文化采风”,“本来这一行动计划从租界区的洋房入手,此时,媒体忽然爆出新闻,政府与香港一家房地产开发集团公司合作,要对天津老城进行彻底的现代化改造。我马上意识到抢救老城乃是首要的事。遂组织历史、文化、建筑、民俗各界仁人志士,汇同摄影家数十位,风风火火进入天津老城展开一次地毯式考察。经过整整一年半的努力——我们是于1996年7月天津老城改造动工结束这一行动的——摄得具有历史文化内涵的照片五千余帧。然后精选部分,出版一部大型画集,名为《旧城遗韵》……这毕竟是天津老城改造前一次罕见的民间性的文化抢救,也是天津老城有史以来最广泛、最大规模的学术考察。记得1995年除夕之夜,一位摄影家爬到西北角天津大酒店十一层的楼顶,在寒风里拍下天津老城最后一个除夕子午交时、万炮升空的景象。我看到这张照片,几乎落下泪来。因为我感到了这座古城的生命就此辉煌的定格。这一幕很快变成过往不复的历史画面。我们无法拯救它,但我们也无愧于老城——究竟把它的遗容完整地放在一部画册里了”。尽管无法挽住老城的消亡,但冯骥才在老城改造前的文化抢救行动及其行动的成果,对这座古城的生命就此辉煌的定格,不仅完成了老城文化意象的创造,而且造成了一种文化的崇高感,以及关于“文化的老城和老城的文化”。其意义已经超越了行动与事件的本身。
老城文化及其崇高感的形成,源于对古城格局及其传统的坚持和固守。张仲的小说《龙嘴大铜壶》中,卖茶汤的杨四儿一方面固守他的名号:“杨四儿,杨四儿他爹老杨四,他爹的爹老老杨四,看上城犄角儿这地界儿,摆摊儿卖茶汤。怎么都叫‘杨四’?这有嘛各色的。小摊儿辈辈传,喝茶汤的老少爷们儿认扣,这么招呼顺口儿”,通过对“杨四儿”这一名号的固守展示和渲染古城老派人物的性格——本分、勤劳、务实、热诚、隐忍且有那么一点认死理的固执与倔强;另一方面,杨四儿坚守着他的摊位,城墙有的时候在那儿,城墙拆了照样在那儿,就认准了那个“地脉”:“城,打八国联军进天津卫那年头就拆了,可是,这地界儿的人还把住的地方叫‘城犄角儿’,或者,简短截说,叫:‘城角儿’。其实,城都没有了,哪来的角儿?……这话灌进杨四儿耳朵里,亲的己的,非啐你一脸唾沫不行;生脸儿的,杨四儿一撇嘴:‘懂吗,这叫地脉!’”就是这个“地脉”,自打明朝永乐二年筑城设卫以来,除了八国联军拆去了“城圈”,“嘛玩意儿都纹丝不动”,一切都是原有的样子。还有就是他对作为老城象征的龙嘴大铜壶的挚爱和珍惜,这把大铜壶哪儿来的?怎么进了杨家的门虽无法考证,但这个落款“大明崇祯年造”的大铜壶,不仅是杨四儿养家糊口的基本工具,而且是城市历史的见证,英法联军打大沽口、闹义和团、八国联军进城、民国军阀混战、日本侵华占领天津等等,变化的是历史,不变的是大铜壶和老天津卫。“独一份儿”的大铜壶蕴含的正是老城独特的地理位置与民俗风情。“‘河水滔滔向东流,天津城在海西头。’城犄角儿呢,又在天津卫西头。老天津卫一张嘴就是‘河东水西’,‘水西’就是西头。这地界有老天津卫的风水,也有老天津卫的习俗。单说戏热闹儿,就是喜热闹,这就是‘城里’、‘下边’(租界地)比不了的。”当大铜壶在20世纪80年代“改造城市”的口号下和将要“底儿朝天,变一变模样儿”的城市一起失踪时,老城意象具有的崇高感也在张仲《龙嘴大铜壶》对大铜壶历史与现状的描述中得以呈现。
张仲对龙嘴大铜壶的叙述,不仅探触到清末民初这一天津最为丰富和最具性格特征的城市历史,而且为老城意象开创了叙述与想象的空间。这一时期的城市历史,已经引起林希、冯骥才等人的关注。林希以《寒士》、《茶贤》、《相士无非子》、《高卖》等“津味小说”进入市井社会,在展示老城文化及其空间特征的同时,力图在“高品位”的艺术创造中“公正的反映”“天津的地域特色和天津人的文化心态”。冯骥才从《神鞭》、《三寸金莲》到《阴阳八卦》,以“怪世奇谈”概括城市的这一历史时段:“历史很有意思,它到了某一个历史时代的时候,它那个人文形态就特别有魅力,它有一股子劲,这股子劲过了那个时期,虽然还能够作为文化心理和文化性格,还会一代一代地相传,但是它淡化了。那么天津人最有魅力的时代,我写的这样的天津个性,这种集体性格就是清末民初。就是说那个时候天津的码头,还有码头性质。我就觉得文学有一个任务,它不仅要把一个历史时代的画面留下来,它更重要的是把一个时代的性格留下来。就过了这时代,人就不一样了。”依照历史时代的阶段性特征,冯骥才探索和展示“天津个性”与“集体性格”,留下那个时代的画面的同时,也解释了作为城市空间起点的天后宫对城市意象及城市文化性格的塑造作用。天津所以“具备那样独异又顽强的地域文化”,数百万居民“如此执著地使用它特点强烈的地方口语说话,并如此充满热情地固守着它浓郁的民风、民俗”,“尤其此地人的心态与近在咫尺的北京人迥然殊别”,其全部奥秘存在于天后宫中,因为在中国的大都市中,“很少一个寺庙能成为千万百姓的精神圣地和文化本源,唯独天津的天后宫例外”。这座位于老城东北角至今依然香火鼎盛的古庙,不仅开创了城市空间并主宰了天津人的精神世界,形成了具有“俗”与“奇”杂糅的独具特色的城市文化传统,而且也成为老城意象的元符号。它作为自发的民间信仰以一种潜意识的方式支配着人们的行为与思想,并以诸如老城拆迁改造的特定历史时期或事件为契机诉诸公众意识,以此来激活记忆和表达文化诉求。
老城的意象空间,核心区域在旧城,并涵括了除租界区之外的旧城外围区和南市区。它们虽然都属于老城区,但从规划上说,却具有不同的结构形式,“旧城是有明确边界、带有‘强制性’十字分割的矩形结构”,明显属于规划的结果;旧城外围区则不同,这些分布在城北、城东和城西三面的天津早期居民居住地,是在“无规划的基础上缓慢形成”的,“其基本特征是同质性,具体表现为两个特点:(1)无明确边界;(2)呈‘龟裂——蛛网’状”;南市区作为旧城和租界区的过渡区,体现了自发结构与租界区规划结构的“两种异质结构(如旧城与租界)的结合过程”。三种异质性的规划结构共同组成了老城的意象文化空间。
老城不同区域的空间结构特征,为塑造城市不同的形态面貌及性格特点奠定了基础,并通过作家的创造展现出来。张仲特别强调人物与地理生活环境的联系:“‘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天津租界地、城里、河东水西、娘娘庙跟驴市口,各个块与层面的人,行动坐卧,言谈举止,声音笑貌绝不相同……西窝洼出不了袁寒云……同样是老实憨厚,城里跟码头上的人不同;同样是尔虞我诈,租界地的买办与鬼市上担大筐喝破烂的有很大差异。住西头大杂院同住小洋楼、单元房的人,在人与人的关系上,那股劲儿太不一样了……别说住花园洋房的,就是住单元式住宅或独门独院的,人与人要是有这种热乎劲儿才怪呢。当然,大杂院里磕磕碰碰,人际关系中有点火星儿真敢动刀的情景,单元住宅楼里也不常见。”《神鞭》中傻二之所以有一条神出鬼没的大辫子,与城西北角吕祖堂一带小孩留辫子的习俗有关。孩子长到六七岁,需要在父母的带领下到吕祖堂烧香,认师傅,打小辫儿,“按照庙里的规矩,凡是认师傅的,到了十二岁再给老道点钱,老道在大殿前横一条板凳,跳过去,就出家成人,熬过了‘孩灾’。俗例这叫做‘跳墙’。照规矩,跳过板凳,就不许回头,跑出庙门,直到剃头铺,把娃娃头剃成大人样……傻二的辫子长得特足。十二岁跟大人一般粗细,辫梢长过屁股。他跑出庙门,没去剃头铺,直奔回家,听说他舍不得头上的辫子。所以他现在才长得这么粗,像条大鞭子”。《阴阳八卦》中黄家二奶奶的行为做派,体现的是传统城里大户人家的门风惯习:“正月二十五一大早,北城户部街东边乡祠东街黄家一家大小,都给二奶奶折腾起来,人人带着两眼角眼屎,就洗肉洗菜剥葱切姜剁馅擀皮包饺子包合子,忙乎开了。按例儿,今日填仓节……城里人拿这节,不过讨个吉利。天津人好事儿,过日子好例儿,恨不得天天有佛拜有神求有福来,一天没佛没神没父母官,心里就没根。二奶奶是地地道道天津土里生出来的老娘们儿,最讲究这套。”
生长在旧城东门里头道牌坊下的马林,专门以东门为中心讲述他的“小巷故事”。他熟悉老城的“味道”:“我知道西南城角杨巴的爆三样是好菜……我还说东门脸左首百年老号恩发德的羊肉包好,资格比狗不理老……有人在报上议论天津八大碗竟议论到山东馆去了,我说差壶了。天津卫本地八大碗的老字号是天津东门里右首上的中立园,那位老掌柜我八九岁上就认识,甭说馆里摆席,连伙计用大提盒给城里老户送菜的样子我都常见。”他对天津旧城东门里的感情和记忆,成为他塑造城市和展示创作个性的来源:“别人写天津味,大都取材上层、阔家,我却选择了下层人;有人写天津味,是写官绅、地痞、杂八地、玩狗玩笼子的老少爷们,我以为这是对这块土地的嘲弄。我在天津旧城古牌楼下生活了几十年,经历了许多痛苦、善恶、真伪、美丑,许多人使我迷恋,许多事也给我留下了痛苦的回忆。这些年来,我在这条几乎没有一棵树的灰街上看遍了人生兴衰荣辱,读遍了小写的人、大写的人、各种各样的人。有些自称‘草民’的往往不比那些大宅门的少于智,而那些五行八作的能人巧匠更是这城里历世的精华。时代变化了,冲击开始了,新的板块结构重新拼凑合成。我从这里走向社会、面向人生,我取这一侧面写下了我的里巷歌谣。”
东门里大街作为天津文庙的所在地,也代表了天津文脉及斯文传统。林希通过《茶贤》里的沈用公这一人物描述了斯文传统在旧城的异变:“沈用公原来叫什么名字,人们不记得了。他取‘天生我材必有用’的‘用’字,自称是用公。他何以自认为必有用呢?因为他有一宗抱负。他家住天津东门里大街,这东门里大街的尽头,便是天津的孔庙。然而,天津有孔庙不是天津人的光荣,它却成了天津人的耻辱;天津因为没有出过状元,是从有状元以来,从来没有一位状元出生在九河下梢的水旱码头的天津卫,所以天津的孔庙只有旁门,没有正门。沈用公自幼是立志要给天津的孔庙开正门的人,他十四岁参加童子试,十六岁参加乡试,倒也步步金榜题名;谁料,他的满腹学问一到了殿试,就有一半多不肯跟随他一同登殿,另一半也让汗珠儿沤得发了霉……沈用公自从在功名上心灰意冷之后,每日便常去坐落在东北城角的正兴德茶庄闲坐,一来这正兴德茶庄的老板,本也出自书香门第,对于读书人有一种偏爱;二来,沈用公酷爱品茗,而且生就一身品茗的绝艺。”沈用公功名未就成茶贤,这一奇异的突变成就了旧城遗老的另一身份与出路,他们以自身的特殊技艺不仅昭示时代与空间的特别,也使得老城意象走向奇谲怪诞之途。
老城区的区域分割及建筑与居住群体的不同,造就了性格与习俗上的差异,而这些差异因空间的融合而集聚形成公共性的意象。这是一种具有多重面孔与包容性格的合集,“茫茫天地、芸芸众生、达官商贾、三教九流,经日月映照,历史筛选,所锻造的城市性格决不可能是单一的,她必定是一个复杂的混合体。天津的性格中既有继承燕赵之地的慷慨豪爽之遗风,又有胆小怕事、洁身自好的习性;既有热情好客、乐于助人的侠肝义胆,又有着重实惠、目光短浅的市民气味;既有古朴淳厚的民风,又有商埠唯利的时尚;既有民间艺术的高产田,又是阳春白雪的贫瘠地。城市性格作为特点的多元态式,总是呈现出多面性和复杂性”。梳理这种在传统城区碰撞、交流与融合基础上展现出来的城市“多面性”与“复杂性”,可以发现老城厢基于卫护京畿而建立形成的重武轻文之风习、旧城外围区作为水旱码头积染的重利薄情之商贾品性和南市“三不管”地带的鱼龙混杂混混儿充斥造成的倚强凌弱尔虞我诈,不仅已经成为其多元与复杂中的主要方面和主流特征,而且经过渲染、提取和引导,其负面性的构成特征越发明显。林希批评民国报人小说时指出:“天津卫下九流的形形色色作为,那才真是写得淋漓尽致,从青皮混混到烟花女子,吃喝嫖赌、坑蒙拐骗,那已是写到了家。只是,他们越是写得逼真,他们就越是离开文学越远,直到最后,他们写了不计其数,结果也没有写出什么气候来。不仅没有写出气候,反而给后人写绝了道儿,使人们一提起天津味,立即就联想到打架骂街,要么就是吸鸦片,玩妓女,稍微斯文一点的,写到租界地的遗老遗少,也不外就是讨小老婆、霸占民女罢了。”林希的批评虽是针对历史上的报人小说,却有着明确的现实指涉。历史与现实空间的“逼真”描写,虽然旨在展示和勾勒城市社会与生活的文化根源及“本质”,却在“俗”与“奇”的趣味中走向了引导的反面,这种过度解读与趣味偏好不仅使老城区意象不堪负重,而且距离现实越来越远。以老城提喻整个城市的意象构成显然不再合法。这也是城市公共意象转向“五大道”的主要动因。
老城意象得以突出和成为城市的公共意象,是以对以五大道为代表的作为异质空间的租界区的压抑为前提。后者作为城市空间文化意象的另一构成单元与发展脉络,虽然处在被遮蔽的阴影之中,但以独立的空间形态和完整的结构布局得到保护和留存。因而,当老城区进行大规模拆迁和“现代化”改造及老城意象出现合法性危机时,五大道作为替代符号出现在城市公共意象中就成为一种必然的选择。
五大道本是对原英租界区内东、西向并行排列的成都道、重庆道、常德道、大理道、睦南道和马场道等六条街道及其所属区域的泛称,现在主要指老城之外的租界区。天津自1860年开始,共有英、美、法、德、日、俄、意、奥、比等九国设立租界地,面积达23350.5亩,是天津旧城的八倍。作为异质空间的租界地,对于城市来说有着双重的面孔和复杂的感情。一方面作为帝国主义列强入侵的结果,“位于天津海河两岸的各国租界,不仅控制着天津航运、陆路交通的要道,而且扼守着从海口通往北京的战略要地。列强以租界为基地,对天津乃至全国肆无忌惮地进行经济、政治、军事、文化侵略。租界无疑是半殖民地的标志之一,它表明中国已丧失了主权和独立,经济上沦为帝国主义的附庸”。主权的丧失以及由此遭受的凌辱与欺压,“每一个中国人,尤其是每一个天津人都会铭心刻骨,永世不忘”。另一方面,这一异质空间如同一把楔子,不仅打开了坚固封闭的国门,而且也给古老城市带来了新鲜的经验与现代规则,并逐渐改变了城市,“20世纪的租界已经不仅仅是西方文化传入的‘窗口’,而是形成多源文化的汇合体,成为近代中国城市文化的独特类型。近代西方文化影响了租界的各个方面,举凡市政制度、建筑、生活方式、时尚、艺术、价值观等等,无不渗透其影响,并通过租界不断地传播到老城区……到30年代,随着近代城市中心在租界地区的形成,租界文化已经成为城市文化的主体”。
解放后,政府接管城市的同时把各个机关安置在租界区,“市里局以上的各级进城干部陆续搬了进去。三十几年来,这里一直是各级首脑人物的居住地”。租界区成为城市的政治与商业中心。改革开放以来,原租界区的金融功能得到恢复和发展,解放北路一带原中国实业银行、原汇丰银行、原横滨正金银行、原中央银行天津分行、原中法工商银行、原华义银行、原天津邮政储金汇业分局、原盐业银行、原朝鲜银行、原新华信托储蓄银行等金融机构的历史建筑,在得到保护和修复的同时,成为中国人民银行、中国银行、建设银行、农业银行、工商银行的天津分行,以及信托投资公司、证券机构等高级金融机构的办公营业场所。对租界区建筑及空间布局的利用、改造、修缮、保护和恢复,不仅在一定程度上复原和展现了其历史风貌与原有的风采,而且通过风景的转换与话语的建构,在洗刷其殖民色彩与屈辱记忆等原罪的同时实现其与现代性源头的接驳。于是,围绕着原租界区的一切现实行为与话语实践,都朝着这一明确方向挺进。首先是地名的转变。地名至关紧要,反映着权力,“地名不仅是我们倚之区分不同地点的工具,为一个地方命名是一种社会行为,它反映着、浓缩着为权力地位和影响力而进行的斗争”;地名还呈现具体的形象,“地名传达的也不仅仅是某地的方位那么简单……它们向我们讲述着这个社会中的种种故事。有的已经进入语言,比如‘被送到考文垂’(意为被孤立、被排斥)。而对于一个地名来说,终极荣誉就是它被当作了形容词,‘非常好莱坞’、‘东岸知识分子’、‘西岸之声’、‘默西之声’、‘巴黎风格’、‘纽约样式’,等等。而其中有的是如此强势,以至于其代表的意义变成了一个专有名词,比如哈米吉多顿(地名,圣经中世界末日善恶决战的战场)”。以“五大道”取代原本以国家命名的租界区,除了体现国家权力对异质空间的完全贯彻、在民族国家的每一寸土地上实现均质化统治之外,还表达了与其特定建筑人文风貌的联系与想象。具有各国风貌特色的花园住宅和名人宅邸、风格各异的围墙、尺度宜人的林荫道、远离喧嚣的街道环境,不仅形成了自成一体的区域特征和静雅悠闲的格调品位,而且以其丰厚的历史积淀成为故事的讲述者,并成为一个“专有名词”。
五大道对租界区的替代,不仅表现在故事讲述方式的转变,而且体现在讲述故事的本身与其讲述时代的关联。“神话的作用——其出自实际冲突的建构与其对接受者的冲击力——始终联系着讲述神话的时代,而不是神话所讲述的时代。”通过发掘严实而不透空的围墙里面、扶疏花木掩映背后的小洋楼及居住其中的人物的命运与生活,一个符合国际化大都市话语规则和现实需要的新都市意象从五大道生发出来。这一意象有关于小洋楼的个体记忆与体验:“住进小洋楼之后,果然感觉就不一样了。小洋楼里的世界不算大,但是每一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空间。就说我们几个小弟兄吧,无论怎样在房里造反,楼上的父辈也听不见,再也不像过去住在城里老院子里的时候那样,小弟兄们动一动,老爷爷老奶奶们就全听得见看得见,事事都有他们干涉。这时,我才发现了小洋楼和四合院的根本区别。四合院里正房的老祖宗只要咳嗽一声,全四合院上上下下一切人等就全要一起随着惊动,四合院永远是最高权威实现权力的地方。而小洋楼一楼是客厅,长辈住在二楼,上了三楼就是小哥儿们的天下了。无论你在房里做什么,楼下的人也不知道。四合院时时提醒你不要忘了自己的地位,而小洋楼却给了你一种平等的感觉,使个人受到尊重,这就是小洋楼文化的根本特点。”五大道意象还关联着从小洋楼生发出来的关于城市文化与历史的认同。小洋楼表现出的对个体的尊重及平等意识,尽管源于西方生活方式及其价值观念,却经过“开埠”的洗礼、“启蒙”的觉醒、“摩登”的引领和“空间”的建构,在资本的召唤下已然作为一种“普适”价值支撑着五大道意象的出现。五大道成为一个具有高度标示性的空间区域,对于繁华喧嚣尚未褪尽、贩夫走卒引车卖浆之流充斥的老城区,它是一个俨然有序、清雅可观和指向未来世界的范本;对于高楼大厦环饲、摩肩接踵车水马龙的现代都市,它仍以自己的娴静淑雅与清淡婉约把时间定格在这一空间内,实现时间的空间化。对于老城区,五大道是异质的;对于现代都市,五大道同样具有异质性特征。双重异质的五大道不仅把现代都市与老城区牵连在一起,而且为城市赋予了个性化的身份认同。也即是,正因为寻觅到五大道这一躯壳,已然消失的老城区和正在失去个性化的现代都市才得以借尸还魂、灵魂附体,城市意象在五大道的意象空间中得以复活与重生。
城市意象从老城区向五大道的转换,在城市叙事语法上也有着内在的联系。如果把老城叙事比作市井通俗传奇,讲述的是市井社会的传奇故事,那么全球化时代日新月异的现代都市更像是冒险家的乐园,叙述的是都市英雄的传奇经历。当资本摧毁老城区、彻底斩断老城文化的物质根基,使老城叙事沦为游魂野鬼堕入“搜奇猎艳”之末流时,作为冒险家的都市英雄则开疆拓土、一路高歌、所向披靡,不断创造时代神话与都市奇迹。它们不仅在传奇中完成角色的转换,而且在传奇中共同参与了现代都市叙事语法的建构,并“始终联系着讲述神话的时代”。这一讲述中,现代都市传奇的主角虽然是老城市井百姓的后代,但需要穿上西装皮鞋,在窗明几净的写字间闯荡江湖、开创事业,把新都市传奇故事延续下去。从这一意义上说,反映近代天津百年历史的大型纪录片《五大道》既是这一传奇中的重要环节,也是点题性的城市力作,它宣示了新城市意象空间的开创与新时代的来临。
(闫立飞,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Image”of the City:From the Old City Porper to Five Avenue
Yan Lifei
For the public,urban image as a material city is a kind of objective existence,and has a strong feature of the construction,being an organic part of the city culture.The demolition of the city walls at the beginning of twentieth Century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city not only constructed the basic pattern of the modern city of Tianjin,but also laid foundation for the image of the city.With the transformation of the old city as an opportunity,the old city image has achieved on the whole the city style.Simultaneously,it tends to get lost in the pursuit of peculiar and vulgar tastes.As the urban spatial heterogeneity of the concession area,on one hand it got the"Five Avenue"renamed as self salvation, constructing the consistency of modern architectural style and the humanities connotation image,and on the other hand it tells the urban legends in the same narrative way,legends of continuity and change the old city.Urban?images not only?get resurrectionary and?reborn by way of the?Five Avenue,?but also get identified for the city’s own characteristics.
Urban Image;Old City;Five Aven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