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静宇
百年历史 境界相通——贾平凹《老生》与马尔克斯《百年孤独》
朱静宇
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是贾平凹喜爱、并对他的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的外国作家。他曾经说过:“读了马尔克斯的书,就永远记住了《百年孤独》四个字”,那么,这被永远记住的《百年孤独》,对贾平凹的长篇新著《老生》创作有着怎样的启悟?《老生》与《百年孤独》之间又有着怎样的相通呢?本文拟从百年历史的书写、艺术技巧的借鉴以及文学境界的追求等方面展开探讨。
自十九世纪英国瓦尔特·司各特(Walter Scott 1771-1832)创始历史小说以来,许多作家都把自己的作品当作“社会史”,公开宣称自己要忠实地书写历史。法国的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序言中就表示要写一部“许多历史家们所遗忘了的历史,即人情风俗的历史”; 左拉在1868年制定他的《卢贡-马卡尔家族》的计划,就决意要写出第二帝国(1851——1870)时代“一个家族的自然史和社会史”。用历史价值代替审美价值,这是西方文学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到19世纪现实主义文学所秉承的传统,重视文学的历史性,把文学当作历史来书写。这种对历史价值的追求,直到今天依然是许多作家的夙愿。
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就是一部再现拉丁美洲历史社会图景的鸿篇巨制。小说以虚构的马孔多小镇为背景,从容不迫地讲述了布恩迪亚家族一家七代由盛而衰绵延百年的历史。而这一切,再现了哥伦比亚和整个拉丁美洲近百年来的历史和各个时代的社会面貌。
小说将布恩迪亚家族的生存样态和小镇马孔多的百年嬗变与拉丁美洲的百年历史交织在一起,荒原上马孔多的初建、旷日持久的内战、永无休止的党派争端、帝国主义的残酷掠夺(香蕉热)、专制统治的血腥恐怖(大屠杀),都集中反映了哥伦比亚和拉美大陆的现实矛盾,从而折射出了哥伦比亚乃至整个拉丁美洲的历史。
“历史如何归于文学”,这无疑是贾平凹在写作《老生》时萦绕于心的问题。在他反复诵读《山海经》之时,笔者以为《百年孤独》这种书写家族乃至民族历史的思路,对贾平凹的《老生》创作一定也有着深刻的启迪。
于是,二十世纪近百年的中国社会变迁的历史在《老生》中就通过秦岭倒流河旁的四个村镇故事串连了起来。
小说的第一个故事主要讲述了老黑、李德胜等人的秦岭游击队的故事。中国共产党自领导武装斗争开始,就十分重视建立和发展游击队。秦岭游击队的故事可谓极具典型性。来自社会各个层面的人,怀着起初各自不同的动机和目的 ,走到了一起。老黑“或许就是玩枪的命”、“谁有枪了谁就是王”,为了枪就和李德胜一起拉杆子干;匡三只知道革命了就可以吃饱饭,当老黑对他说:“要吃饱,跟我走!”匡三就跟着老黑走了。一年半后游击队就壮大起来,“所到各地,遇到高门楼子就翻院墙,进去捆了财东,要钱要物,能交出钱和物就饶命不杀,如果反抗便往死里打,还舍不得子弹,拿刀割头,开仓给村里穷人分粮。许多人就投奔游击队,最多时近二百,穿什么衣服的都有,却人人系着条红腰带,腰带上别着斧头或镰刀,呼啦啦能站满打麦场。”然而,革命并不是一帆风顺,从皇甫街的激战到转入深山的游击战、部队人员的死伤以及缺弹少药、游击队的解散和重组等等,都是革命草创时期的生动写照。
《老生》中第二个故事是“老城村”土地改革的故事。“老城村”的故事形象地折射出了中国那个历史阶段的情景。
在中国,土地改革过后,伴随着大饥荒的年代,农村开始了走农业合作化的道路,展开了人民公社化的运动、农业学大寨、反右运动和史无前例的的“文化大革命”等一系列政治运动。《老生》的第三个故事——“过凤楼公社”的故事,生动概括了发生在中国土地上的一系列社会变迁。我们从“过凤楼”公社西北角的棋盘村的统一着装统一发型出工修梯田,看到了“人民公社化”“农业学大寨”的情形;从老秦萝卜丝汤碗里看到半圆形的油珠珠,不免让人感叹那大饥荒年代人吃人的惨相;从刘四喜夜间从检举箱里夹纸条偷看,感受到了反右斗争中互相检举揭发所造成的人与人关系的“间离”;从苗天义和张收成在砖瓦窑场的改造,不免令人对“文革”浩劫的唏嘘。“过风楼”公社几乎成了那个历史发展阶段的缩影。
翻过那令人沉重的历史篇章,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新的历史时期。《老生》中第四个故事——“当归村”的故事就发生在此时。当归村的人一开始因为没有技术,只能外出捡破烂脱贫。后来,戏生在老余的指点下,开始搞养殖业,将当归村变成了回龙湾的农副产品生产基地,群众收入也明显改观。可是,为了增加产量快速致富,原本质朴的农民们开始昧着良心在各种植物动物的养殖过程中掺入激素饲料等,致使食者出现拉肚子、孕妇流产等不堪情形。这不免让我们想到了黄浦江上的大量“死猪”、奶粉中的三聚氰胺、“地沟油”等等当今社会的食品乱象。当归村的农副产品被勒令停止生产,回龙镇街上的所有销售点也被取缔,戏生的村长也当不成了。正在他情绪低落之时,老余又给他指了一条路,让他去鸡冠山矿区发财。于是,我们又跟着戏生看到了当今矿产的无序开发和肮脏交易的黑幕。从矿区回到当归村的戏生,紧接着又在老余的策划下,为了一百万的政府奖励,来了一出弄虚作假的“秦岭寻虎双簧计”。自然,纸包不住火,最终事情总是要败露的。这一事件深刻地讽刺了当今社会上的弄虚作假的丑行。背着骂名回到当归村的戏生这回只有哭的份了,可是老余依然有办法让戏生重新站起来。戏生在老余的点拨下,首先种植起了当归,真的翻身成了回龙湾镇的首富。正在他风光无限,期待着拜见匡三司令之时,他等来了一场瘟疫。这一下子让我们记忆起了2003年的那一场“非典”。戏生在回当归村的村口被村人堵住了:“你是带来过财富,可你现在要带来瘟疫!”是啊,改革开放的确给当今的中国人带来了许多,有利的方面,也有弊的方面。这确实值得我们掩卷而思!“当归村”的故事在警醒着我们!
贾平凹的《老生》以发生在秦岭倒流河旁“正阳镇”、“老城村”、“过风楼公社”和“当归村”的故事,浓缩地将中国红色革命从游击队起家到建国后的土地改革、一系列的政治运动直至改革开放的近百年的历史和社会时代风貌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它是贾平凹对中国近百年历史的深刻反思和内涵厚重的记录,正如贾平凹先生在后记中所言:“《老生》就得老老实实地呈现过去的国情、世情、民情。”贾平凹的《老生》不仅具有着文学的历史价值,而且还有着丰富的文献意义。
因而,我们不难发现,贾平凹的《老生》近百年历史的书写与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历史书写有着相同的历史价值意义。
除了要历史地再现发生在中国大陆上的近百年社会变迁外,贾平凹在写作《老生》时考虑的另一个问题是:“叙述又如何在文字间布满空隙,让它有弹性和散发气味”,这就涉及到小说艺术技巧的问题。在仔细品读《老生》之后,我们发现,《百年孤独》的小说艺术对《老生》的文本叙事或多或少有着一定的影响。
首先,在小说开卷句式的时间维度上有着一定的相关性。
法国学者塔迪埃在《普鲁斯特和小说》中就有“将小说中的时间作为形式来探讨”的话题。时间在小说中是无形的,是读者看不见的,但却是小说中潜在的重要形式。塔迪埃认为:“在作品中重新创造时间,这是小说的特权,也是想象力的胜利。”
《百年孤独》的开卷句式令人印象最深的就是它隐含的时间维度。“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准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马尔克斯以这一句为起点,回头追叙奥雷里亚诺上校幼年时代的经历、马孔多创建初期的情景,然后讲述马孔多的史前状况,之后再描写马孔多的建设和发展以及布恩迪亚家族的繁衍,一直讲到奥雷里亚诺上校站在行刑队前。《百年孤独》这一开卷句式一反传统的依时序进展的叙事程序,而以一个不确定的现在为端点,既能指向未来,又能回溯过去,一下子把时间的三个维度都包容在小说的第一句话中了。这种同时瞻前顾后的叙事方式奇特而新颖。
马尔克斯这一煞费苦心的经典句式,曾经受到很多中国当代作家的竞相模仿。从莫言的《红高粱》(1986)、韩少功的《女女女》(1986)、苏童的《平静如水》(1989),陈忠实的《白鹿原》(1992),再到郭敬明的《幻城》(2003)、余华的《兄弟》(上下,2005-2006)等小说,都出现了“多年以后……”类似句式或者类似句式的变种。其实,这不只是一种模仿,而是意味着对中国当代小说叙事的一种解放。这种解放主要体现在作家的时间观上,作家可以不再恪守过去传统刻板的线性时间观,时间在叙事里面可以自由折叠、交叉乃至重叠,使读者领略到叙述的无限机智和巧妙,这是对固有的小说叙事的极大冲撞和革新。
贾平凹《老生》的开卷句“秦岭里有一条倒流着的河”,可谓是这种时间观解放的又一体现。虽然作者没有采用马尔克斯“多年以后……”那样融过去、现在、将来三维时间于同一言语时空的经典句式,而是采用传统的线性时间观,但却一反传统大多按“过去-现在-将来”安排事件的发生发展的时序,小说以现在作为端点,顺着这“一条倒流着的河”来“回岁”——追溯过去。正如萨特所言:“小说家的技巧,在于他把哪一个时间选定为现在,由此开始叙述过去。”《老生》就是这样从终局(“石洞”)开始,再回到相应的过去和初始,然后再循序展开,最终构成首尾相连的封闭圆圈。
好的小说是需要一个好的开头。马尔克斯对小说开头的第一句话的重要性曾这样说过:“长篇小说或短篇故事的第一句话决定着作品的长度、语调、风格和其它的一切。关键问题是开头”,“因为第一句话有可能成为全书的基础,在某种意义上决定着全书的风格和结构,甚至它的长短。”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开卷句式无疑是精彩的,以致中国作家何况说:“在我读过的所有作品的开局中,我最喜欢这个精巧神奇的开场白,在这不动声色的叙述中隐藏着一种深沉的悲凉和无可奈何的宿命感,却又凭借着巧妙的时空交错形成了巨大的悬疑。”无疑,贾平凹《老生》的开卷句式在某种程度上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的开卷句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其次,《老生》中也具有着《百年孤独》中“重复”的文本特征。
重复是《百年孤独》的一个很重要的文本特征。这种重复最明显的是体现在人名的重复。小说中布恩迪亚家族人名和性格一再重复。布恩迪亚和乌苏拉这第一代创始人生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就是第二代。大儿子叫阿卡迪奥,次子就是小说第一句提的奥雷里亚诺上校。小说接下来的第三代第四代一直到最后一代,有五个取名阿卡迪奥,有三个重要人物叫奥雷里亚诺,另外还有第二代的奥雷里亚诺和十七个女人生的十七个私生子,都叫奥雷里亚诺。不过其中有条规律可以遵循,就是所有的奥雷里亚诺们都遵循一种行为方式,都是一样的性格,而阿卡迪奥们都遵循另一种,两类人绝不会混淆。布恩迪亚家族子孙的名字、秉性、命运都一成不变,男性均为奥雷里亚诺或阿卡迪奥,女性均为阿玛兰塔或雷梅苔丝。这种刻意地重复人物的名字和性格以致类型化的倾向,除了拉美地区的起名特色以外,无非是为了淡化人物的个性特征而突出家族、集体的气质。
我们再来看《老生》。《老生》中的人名也出现了某种程度的重复。在后记中贾平凹谈到:“此书之所以起名《老生》,……书中的每一个故事里,总有一个名字里有老字,总有一个名字里有生字。”也就是说,贾平凹在《老生》的四个故事中也有着“老”字和“生”字为名的重复:第一个故事中的“老黑”,第二个故事中的“马生”,第三个故事中的“老皮”和“墓生”,第四个故事中的“老余”和“戏生”。仔细阅读,我们可以发现,“老黑”和“老皮”都是因自身体貌特征而得名:“老黑”得名是因为从娘肚子里被拽出来后,“实在是长得黑,像是从瓦窑里烧出的货,人见了就忍不住摸下脸,看黑能不能染了手”;老皮是“出生时像个老头,脸上的皮很松,家里人为了好养他,故意起了难听的名字。”“墓生”和“戏生”均为侏儒都因其父母而得名:“他爹他娘被枪决时,他娘已经一头窝在沙坑里了却生出了他”,故为“墓生”;“戏生”的爹是双凤县在幕后舞皮影戏的签手。
贾平凹《老生》中这种“老”字和“生”字的名字重复,虽然不同于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有血缘关系的家族成员之间的名字重复,但细心的读者一定会发现,带这“老”字和“生”字的名字的人,多少都和秦岭游击队有一定的瓜葛。譬如,第四个故事中的“戏生”就是李德胜同意加入游击队的“半截子”摆摆的孙子,而对第四个故事中的主要人物“老余”,作者在第一个故事中就作了交代:老黑跟着王世贞到龙王庙来缉拿凶犯,“把龙王像推下来,砸成碎块。庙里再没了龙王像,却住了个老头,是来采药的还是逃荒的,谁也不知道,但老头越来越长得像那个跛子老汉,只是个子矮,腿长短一样。这老头后来落户到岭宁县,生了个子,儿子当了县人大主任,孙子就是过风楼镇政府的老余。”而那个跛子老汉就是先前被李德胜和老黑一起商议拉杆子之事,担心被他偷听到后通风报信而被误打死的。由此,我们也可以说《老生》其实讲述的是秦岭游击队三代人的故事。
第三,《老生》中也运用了大量的魔幻因素。
众所周知,《百年孤独》是魔幻现实主义的巅峰之作,魔幻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是这部作品最突出的特征。魔幻因素在作品中可以说俯拾皆是:人爱吃泥土、爱啃墙灰;汤锅、瓦罐、书、篮子、鲜血可以自己走动;人喝完巧克力茶徐徐升腾;幽灵、鬼怪反复显现;人鬼交往、天人感应等等。小说运用极度夸张、诙谐的笔触描写种种奇人奇景,让读者在强烈的感官刺激、“陌生化”的效果中获得了或欢愉或恐惧的审美体验。
贾平凹在《老生》之前的许多作品就引进了魔幻因素,在写实的基础上大量揉进了怪异神奇的故事,如《怀念狼》中金丝猴成精,变成女人来报答恩人;狼成精后,可以随便变成女人、老头、小孩和猪来迷惑人;《秦腔》中引生唱秦腔唱得清风街的白果树流泪;夏天义的儿子因长得瘦小,就认猪为干爹,之后变得身体健壮,像猪那样能吃能睡;疯子引生不仅有高于常人的领悟能力,而且还能化身为昆虫与蚊蝇,因为他喜欢白雪,有时就变成蛾子粘在她衣服上,有时变成螳螂爬在她肩上,有时变成苍蝇绕着她飞……。在《老生》中,我们依然能够读到这些怪诞之事:第一个故事中正阳镇茶姑村的猫竟然说起了人话,喊起了“婆,婆”;虎山的龙从天上下来和牛交配,“生下一头猪,但又不像猪,嘴很长,耳朵太短”,预示着英雄要行世;老黑被杀时,“灵桌的猪头上趴着了一只指头蛋大的苍蝇,王世贞的姨太太赶了几次没赶走,突然哭起来,说:世贞,世贞,我知道你来了!就破嗓子喊:剜他的心!剜他的心!老黑的心被剜出来了,先还是一疙瘩,一放到王世贞的灵牌前却散开来,像是一堆豆腐渣。”在第二个故事中有牛皮卷拴牢的蹊跷之事;有张高桂一哭,家里驴猪狗猫全哭的事;有张高桂一死,魂附在邢轱辘身上的怪事;有徐副县长看到盖着豹纹被单的匡三成了一只豹子的事;有马生一呵斥,场子上的尘土竟然像蛇一样向办公室这边游动等等……这些描写透露出浓厚的神秘、魔幻色彩,使得《老生》在一定程度上成为既受马尔克斯影响启发又带有本土化色彩的中国式的“魔幻写作”范例。
第四,《老生》和《百年孤独》都拥有一个隐身叙事者。
关于小说叙事视角的问题,贾平凹认为略萨的《绿房子》“由作者叙述,但读者感觉不到他的存在”,叙述人是“隐身的”,他明确表示“喜欢略萨的《绿房子》”。
同属拉美文学的《百年孤独》就有这样一个隐身的叙事者。这个叙事者是吉普赛预言家梅尔加德斯。梅尔加德斯是死后复活然后再死去的神奇人物。在第二次真正死去之前,用一种密码写下了这个家族的全部历史,这就是羊皮纸手稿,留给一百年后布恩迪亚家族最后一个人——也叫奥雷里亚诺——来破译。读到小说的最后,我们才发现马孔多的故事原来是一本书,是由梅尔加德斯留下的,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百年孤独》这本书,也是由梅尔加德斯叙述出来的。
同样,《老生》也采用了这种隐身叙事。小说中唱阴歌的唱师,其实是和梅尔加德斯一样的人物。他是“一辈子在阴间阳间往来,和死人活人打交道”的神奇人物。在老唱师真正死去之前,听着《山海经》一山一水的注解,联想到自己所见所闻所经历的往事。一个山一条水,一个村一个时代。读到小说的最后,我们发现秦岭倒流河旁的各村镇的故事串联起来就是我们近百多年的历史,就是一本书,这是老唱师给我们留下的。因此,毋庸置疑,《老生》这本书是老唱师叙述出来的。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很明显地感受到《老生》中有许多艺术技巧的处理,或多或少地受到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小说艺术的启发和影响。然而,不可否认,贾平凹不愧为中国当代小说的艺术大师,他在注重吸取马尔克斯的创作经验的同时,又极力凸显和保持着其不同于拉美魔幻的本土化特色和异质化特征,也正因如此,《老生》的写作无论与《百年孤独》的艺术亲缘关系是深是浅,它始终是“贾平凹式”的。这也充分展示了贾平凹在对马尔克斯的文学借鉴过程中那种积极探索的民族精神和勇于创新的民族意识。
一直以来,贾平凹并不满足于停留在对外来艺术技巧的借鉴上。通过对中外文学作品的大量比照和发现,他得出这样的结论:“那些现代派大家的作品,除了各自的民族文化不同、思维角度不同外,更重要的那些大家的作品是蕴有大的境界和力度,有着对人生的丰富体验和很深的哲学美学内涵。这才是青年作家真正需要学习借鉴的,若仅从外在的毛皮上仿描,那只能是钻胡同。”他说:“我近年写小说,主要想借鉴西方文学的境界。”贾平凹的《老生》可以说正是这种西方文学境界追求的一部力作。笔者以为这种文学境界的追求主要体现在对历史性的追求、对民族性的追求以及对人类共通性的追求等方面。
历史如何进入文学?作品如何典型地反映时代特征?贾平凹从马尔克斯那儿得到了很好的解答。他用马尔克斯比照自己的写作,“有人采访马尔克斯,他说小说家天生就是和社会抗争的,他不管你是啥社会,总是不合作,因为他的思想老是超前,也不是他有意和政府对抗,或持不同政见,而是小说精神决定的,文学的本质是批判,这是天生的一种矛盾。”他说自己“写作时我的生命需要写作,我并不要做持不同政见者,不是要发泄个人的什么怨恨,也不是为了金钱,我热爱我的祖国,热爱我们民族,热爱并关注我们国家的改革,以我的观察和感受的角度写这个时代。”
在与外国文学大师的比照中,贾平凹得出了“文学应该为社会作记录”的结论。他认为这种社会记录:一是要真实,“作品主要写生活,少加观念方面的东西,政治评价呀道德评价呀都不可直接堆到作品上”;二是揭露批判现实中的丑恶,宣扬美善理想,探讨“人类究竟怎么样才生活得好”;三是要准确地再现时代精神和民众心态,“从现实生活中抓当时社会心态问题,抓准了,抓得有力,涵盖面就大”。
《百年孤独》可以说在“为社会作记录”方面是一个典范。布恩迪亚的家族史映照的是整个拉美大陆的历史。马孔多世纪是个落后、封闭、被现代历史遗忘的边缘的后发展国家或地域的象征或缩影,它远远超越了一个地理小镇的涵义。马尔克斯通过描写布恩迪亚家族和马孔多小镇的百年兴衰,诠释了拉美大陆百年来的遭遇。贾平凹在《老生》中秉承着这种“文学应该为社会作记录”的历史性追求,用秦岭倒流河旁的各村镇串联起来的发展史观照着中国大陆近百年的历史。一个村镇成了一个时代的象征或缩影。贾平凹通过对秦岭游击队及其相关人物和各村镇的人事变故,真实而客观地将近百年发生在中国大陆的世道变迁呈现在读者面前。贾平凹自言这是一次对“民间写史”的尝试,但又何尝不是一次对文学体现历史性的探求呢?!我们不得不承认,贾平凹在以文学的方式表达生活的深度上,早已走在了中国同时代的其他作家的前面。
在强调“想借鉴西方文学的境界”的同时,贾平凹提出了“如何用中国水墨画写现代的东西……”,他说:“在具体写法上,形式上,我尽量表现出中国人的气派、作派,中国人的味。这足以说明贾平凹对文学体现民族性追求上的自觉。
《百年孤独》是一部极具鲜明民族特色的魔幻现实主义杰作。马尔克斯虽然曾受到乔伊斯、福克纳、卡夫卡等西方现代主义作家的影响,但他更多地继承了拉丁美洲本土文学传统。譬如,对于生与死、现世与来世的看法,如《百年孤独》中所描写的那样,就是拉美印第安人的看法。《百年孤独》中的阿玛兰塔,用全部时间为自己编织精美的裹尸布,她能预测自己死亡的时间,答应全村人,帮他们给故去的亲人捎信,致使设在家里的信箱塞得满满的,来不及写信的,她还应诺给捎口信。这看似十分荒诞的情节,竟源于马尔克斯的真实生活,他就有一位像阿玛兰塔这样的亲属,是个老处女,她预知自己的死期,便坐下来织裹尸布,裹尸布织好了,她便静静地躺下来,死神果然前来把她带走了。就这样,生与死、人与鬼的界线完全被打破。正如墨西哥作家帕斯所说:“在古代墨西哥人眼里,死亡和生命的对立并不像我们认为的那么绝对。生命在死亡中延续。反之,死亡也并非生命的自然终结,而是无限循环的生命运动中的一个环节。”这不仅仅是墨西哥人的看法,也是哥伦比亚乃至大部分拉丁美洲印第安人的看法。诸如此类,马尔克斯从各个角度反映了他想表现的拉丁美洲的现实,极具拉美民族性。
贾平凹曾非常坦诚地说过:“拉丁美洲文学中有魔幻现实主义一说,那是拉美,我受过他们的启示,但并不故意模仿他们,民族文化不同,陕南乡下的离奇事是中国式的,陕南式的,况且这些离奇是那里人生活中的一部分。”因此,贾平凹在作品中一直在努力建构着具有鲜明民族特色的东西。这次《老生》的创作中,我们不说别的,仅就《山海经》的引入,就足以显见贾平凹的立意与追求。《老生》除了开头,四个故事和结尾都是先引入了中国上古时期涵盖诸多内容的奇书《山海经》中的《山经》部分,然后通过饱学之士和孩童的对答解释,进而引发老唱师的世事联想。从《山海经》的一山一水到秦岭山脉的一村一时代,贾平凹有机地将鲜明的中华民族山水人事呈现在读者面前。
“越有民族性地方性越有世界性,这话说对了一半。”贾平凹这“说对了一半”,实际上是说民族性和世界性是不矛盾的,因为“中西文化在最高境界上是相通的。”关于这一点,贾平凹在其《四十岁说》中有过更详尽的阐释:“要作为一个好作家,要活儿做得漂亮,就是表达出自己对社会人生的一份态度,这态度不仅是自己的,也表达了更多的人乃至人类的东西。作为人类应该是大致相通的。我们之所以看懂古人的作品,替古人流泪,之所以看懂西方的东西,为他们的激动而激动,原因大概如此。”这也就是说,文学除了体现民族性的追求之外,文学还必须体现人类的共通性。
活在世间的人时而都会有孤独感,而作家的日常写作也常会有一点孤独。马尔克斯非常擅长写“孤独”这一主题,《百年孤独》从字面上就可以看出它的孤独的主题。马尔克斯说:“《百年孤独》不是描写马孔多的书,而是表现孤独的书。”不仅作者如此阐述,而且作为读者的我们在阅读过程中也深切地体会到了那种人的孤独、家族的孤独以及拉丁美洲的孤独。孤独是家族的人一个个相继失败的原因,也是马孔多毁灭的原因。马尔克斯《百年孤独》中的“孤独”,确实写出了人类共通的东西,引发了人们对人性的深刻思考。
贾平凹也一再强调:“写作内容要表现一些人类相通的东西”他是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人世间的每个人都生活着,生活着的人自然就牵扯进各种关系。于是,《老生》中,有了人与社会的关系,有了人和物的关系,有了人和人的关系,有的紧张而错综复杂,有的清白和温暖,有的混乱和凄苦,还有残酷、血腥、丑恶、荒唐。那么,人为何而生?“生命有时极其伟大,有时也极其卑贱。唱师像幽灵一样飘荡在秦岭,百多十年,世事‘解衣磅礴’,他独自‘燕处超然’,最后也是死了。没有人不死去,没有时代不死去的。”贾平凹《老生》中对“生”的思考,承载起了对于人类生存本质的关切、对人类命运与现代人精神状态的思考。
综上比照与分析,我们可以发现,贾平凹的《老生》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在历史性、民族性和人类共通性的追求上,其文学境界是相通的。从这个意义来说,《老生》和《百年孤独》都是履行了文学宏大使命的作品。
朱静宇 同济大学人文学院
注释:
①孙见喜著:《贾平凹前传》第二卷,花城出版社2001年版,第266页。
②伊夫· 塔迪埃:《普鲁斯特和小说》,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第284页。
③加西亚·马尔克斯著 范晔译:《百年孤独》,南海出版公司2013年版,第1页。
④转引自吴晓东著:《从卡夫卡到昆德拉》,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260页。
⑤⑥加西亚.马尔克斯:《两百年的孤独——加西亚马尔克斯谈创作》,云南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第144页,第182页。
⑦林晓云、司空小月著:《荒诞的阅读快感和通感——晚报读书沙龙关于〈百年孤独〉的阅读体验》,《厦门晚报》2007年9月2日。
⑧㉕孙见喜:《贾平凹前传》第二卷,《制造地震》,花城出版社2001年版,第75-76页,第470页。
⑨孙见喜:《贾平凹前传》第一卷《鬼才出世》,第418页。
⑩夏林主编:《废都废谁》,第299页。
⑪⑫⑬⑭⑮⑱孙见喜著:《贾平凹前传》第三卷,《神游人间》,花城出版社2001年版,第254页,第357页,第252页,第254页,第274页,第277页。
⑯孙见喜著:《贾平凹前传》第一卷《鬼才出世,花城出版社2001年版,第460页。
⑰㉑㉒肖夏林主编:《〈废都〉废谁》,学苑出版社1993年版,第299页。
⑲帕斯:《孤独的迷宫》,转引自郑克鲁主编《外国文学史》下,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72-73页。
⑳孙见喜著:《贾平凹前传》第二卷,花城出版社2001年版,第412页。
㉓贾平凹:《四十岁说》,见贾平凹《人极》,长江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398页。
㉔马尔克斯:《番石榴飘香》,北京三联书店1987年版,第5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