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景合一”:莲花品质与松树风格——湘漓文化特质初探

2015-11-14 08:32陈仲庚
中国文学研究 2015年3期
关键词:舜帝周敦颐梁漱溟

陈仲庚

(湖南科技学院 湖南 永州 425100)

“湘漓文化”是以湘水和漓水为主流、以湘桂走廊为大致范围,融山性文化与水性文化、本土文化与外来文化于一体的文化形态。这是近几年来湖南永州与广西桂林的学者共同探讨的课题。这里有横亘华南的五岭山脉,是长江水系与珠江水系的分水岭;秦始皇修灵渠,将湘江之水“湘漓分派”,又连接了湘江和漓江;汉武帝设零陵郡,辖永州和桂林。共有的山水,形成了共同的生产生活方式;曾经共有的行政区划,形成了相互认同的文化心态。这里还是人文荟萃之地:楚文化、百越文化、岭南文化在此交汇,来自北方的华夏文化与土生土长的南蛮文化在此聚集,湘学与桂学也在此交叉融合——这样的山水,这样的人文,定然会形成独具特质的文化,本文意欲对此展开初步的探寻。

一、山水凝成的哲学底蕴

湘漓文化无疑是中国文化的一条支脉,对其特质的探寻,无疑离不开中国文化的大背景。大致来看,中国文化具有山水凝成的文化特征。

从地理类别看,中国主要是大河大陆型的地理环境。大河是水,大陆也可以说是山,山水相凝,衍生出中国的文化传统。中国的古代文明,正是利用河谷平原的优势,率先在黄河、长江流域开放出灿烂的花朵。它选择了一条既不同于海洋民族(如希腊、罗马人),也不同于游牧民族(如古代阿拉伯人)的发展道路,一开始就以农业经济作为文化发展的基点,最终演进为一种高度发达、极端成熟的以农为本的文化形态。需要特别指出的是,河谷平原的优势,正是在山的帮衬下形成的:水是大山输送的,肥沃的平原土地也是由大山带来的。尤为重要的是,山还是人们生存生活的保护屏障,中国古代的城市,几乎无一不建在背山面水的地方。对传统社会的国人而言,山是心灵的依靠,水是外物的利用;所以山状“仁”,水拟“智”。由此而形成了中国特有的“山水—人生”哲学。

中国的哲学,从一开始就将人与自然看成是一个整体:人从自然中产生,自然向人生成。孔子说:“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论语·雍也》)在孔子看来,山和水都不是纯自然的,它们的某些特点和秉性,也正与人类的某些特点和秉性相统一,钱穆对此解释说:“水缘理而行,周流无滞,知者似之,故乐水。山安固厚重,万物生焉,仁者似之,故乐山。”大抵是说,山的特点是厚重坚忍,与仁者相似;水的特点是灵动变化,与智者相似。这种解释,也正是运用“道法自然”的方式来解释“仁”和“智”的内涵。也就是说,在人与自然相统一亦即“天人合一”的问题上,儒家哲学与道家哲学是高度一致的。

虽说在天人合一的问题上儒家与道家高度一致,但在对山水的重视程度上则是各有偏重的:儒家更重视山,与之相应的是仁;道家更重视水,与之相应的是智。因此,大致地进行区分,儒家可说是山性哲学,道家可说是水性哲学。

首先,从阳刚与阴柔的对比来看,儒家更多阳刚之气,偏重于山的特征;道家更尚阴柔之性,偏重于水的特征。儒家心中充满“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为人生理想的实现而奋斗不息,《周易大传》说:“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很能代表儒家所主张的人生态度,也是其学说的一个基本特征。道家则贵柔守雌,强调无为不争,特别崇尚水德:“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老子·第八章》)道家所持有的“清心寡欲,见素抱朴”心态,希望退回到“小国寡民”、“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的社会理想,与儒家刚健有为、奋进不止的精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其次,从恒常与变动的对比来看,儒家看到的是稳态的东西,是“经”,是“常”;道家眼中的事物则是变动不居的,没有质的稳定性。在社会历史的发展方面,儒家看到的是“百王之无变,足以为道贯”(《荀子·无论》),是“天不变,道亦不变”的循环往复(《汉书·董仲舒传》)。即使有变动,也只是属于不可动摇的“常”的补充而已,孔子因革损益的思想,就是这种思维的结果。在人生意义和价值方面,儒家追求精神上的永恒,试图“为万世开太平”,这也是因为坚信人生有其恒定的内在价值,而且这种价值不会因社会变迁、人生际遇的不同而消失。道家感叹人生的短暂和变动不居:“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卻,忽然而已”(《庄子·知北游》);“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庄子·秋水》)。道家为人世的变化而悲哀,以其为不常。他们认为唯一恒常的东西就是“道”,而正是在“道”的永恒性对比之下,更显出人世、人生的短暂和变动不居,这与儒家哲学的思维趋向恰好相映成趣。

再次,从重“仁”与崇“智”的侧重来看,儒家强调“利天下而弗利己”的群体之仁;道家强调“保身全生”的个体之智。《论语》说:“仁者爱人”、“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雍也》)、“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卫灵公》),这是儒家仁学的具体体现;同时也说明,儒家心目中的“人”,是以体认、实践“仁”德为人生旨趣的。仁的实现,在于主体修养的升华,然后推己及人,或者说是从一般意义的人我关系的协调来实现仁。因此,“从这个角度来看,也可以说是一种人际关系学”。尤为重要的是,这种人际关系学不是一种平等的关系,而是以牺牲个体服从群体为前提的,《唐虞之道》中说:“利天下而弗利(己)也,仁之至也”。“利天下”就是维护群体利益,“弗利己”自然要牺牲个体利益,这是最高的“仁”,也是最高的人生价值。道家则是另外一幅景象,《老子》中说:“居善地,心善渊,与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第八章》)《庄子》强调“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养生主》)。很显然,老庄所重视的主要是一种人生的智慧,它以确保人生的“无尤”、“保身全生”、“养亲尽年”为价值目标,是一种个体之智。也可以说,个体的生命价值和精神自由,在道家哲学中具有至高无上性,与儒家的群体至上理念,形成了必不可少的互补。

儒家哲学肇源于黄土高原,沿黄河两岸汇聚到泰山脚下,凝结成山性哲学;道家哲学起始于汉水上游,随汉水南下汇集到长江中游,激荡为水性哲学。两种哲学随着南北文化的交流融通,与南岭山脉、湘漓流域的山水相结合,便形成了独具特质的湘漓文化。湘漓文化最具代表性的人物周敦颐,正是高度融合了儒家哲学和道家哲学,才开创出影响至今的濂溪理学。

二、南北汇通的人文源流

在湘漓文化特质中,不仅有南北山水凝成的哲学底蕴,更有南北汇通的人文源流,其最早的始源,无疑是被称为“中华文明先祖”的舜帝。四千五百年前的“舜帝南巡”,无论是对中国的历史或文化史,都是开天辟地的大事件,它不仅带来了民族大融合,也带来了文化的大汇通。

《史记·五帝本纪》云:“舜……南巡狩,崩于苍梧之野,葬于江南九疑,是为零陵。”司马迁这一段话,为舜帝其人的真实性和传奇性提供了权威证据,舜帝遂成为南岭山脉的永久符号,湘漓流域的不朽名片。

舜帝南巡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历史上虽有“南征”、“避难”等不同说法,但绝大多数的学者都认为是为了“德服三苗”。舜帝的此次南巡,我们从文化典籍、民间传说乃至于历史遗迹中,找不到带兵打仗、战争硝烟的痕迹,相反,关于舜帝奏《韶乐》、歌《南风》的留存记载和痕迹倒是屡见不鲜。章太炎《古经札记·舜歌南风解》云:“舜南巡苍梧,地本属楚,其歌南风,盖即在南巡时,阙后楚之《九歌》九章,当即南风遗音,故有《湘君》、《湘夫人》等篇,即用舜律,而又咏舜事也。且夷乐亦惟南音最合。”杨东晨还据此认为“舜帝南巡,当有亲自去体察南方民风歌乐之意”。除了歌《南风》,就是奏《韶乐》,《春秋繁露》云:“舜时,民乐其昭尧之业也,故韶。韶者,昭也。”《韶乐》是舜帝所创,来自于北方。舜帝演奏《韶乐》的地方,至今还留下了韶山、韶关等地名。舜帝就这样奏着《韶乐》、歌着《南风》,走遍了南方数省,最后将自己的遗体也留在了南方九疑山。

根据徐旭生先生的考证,自炎黄时代开始,中华大地形成为三大部族集团,即华夏集团、东夷集团和南蛮集团。顾劼刚认为,尧舜禅让说是东西民族混合的结果。晁福林认为:“部落联盟领导权的禅让制是古代早期国家构建的重要标识。关于尧、舜、禹之间的领导权的传递,《尚书》所载言之凿凿,无可质疑”。既然国家权力的禅让只在东西部族之间传递,也就意味着南蛮部族的权利并没有在国家的权力中得到体现。而南蛮部族既有山川之险,又有众多族支,“九黎”、“三苗”之称就是族支众多的表现。在他们的权利没有结合进国家而又要让他们服从于国家的权力,并让他们心服口服地与北方的两大民族融合为一体,这确实是武力很难解决的问题。蔡靖泉先生对此进行解释说:“武力征伐不能服众,行德喻教方可化民。虞舜弃力征而以德化三苗,足显其明哲贤能之‘圣’。虞舜在南国的行德,即如《南风歌》所云的‘解吾民之愠’、‘阜吾民之财’;虞舜在南国的喻教,也即‘慎和五典’,使苗民‘移风易俗’,明‘五常’之义,由野蛮走向文明。”正因为如此,所以舜帝南巡一路宣讲着道德教化,同时伴随着音乐熏陶,并以自己的身体力行率先垂范,最终“勤民事而野死”,还将自己的圣体也留在了江南九疑;再加上二妃的泪洒斑竹、殉情潇湘,他们的事迹使南方的九黎、三苗大为感动,最终心悦诚服地接受了来自北方的王权,三大部族终于“混合”为一体。可以说,如果没有舜帝的南巡,中华民族的大融合、中国大一统国家的形成,都是很难想象的。

舜帝作为千古圣人,因为藏精九疑而使舜帝精神与山之特质合二为一;舜之二妃南来寻舜不遇,投江殉情,成为湘妃、湘夫人,又使二妃之情与水之特质合二为一。因此,在中国数千年的历史长河中,九疑山算不上高大,但它重于昆仑;潇湘水算不上深远,但它盖过长江。此后的历朝历代通过连绵不断的祭祀和唱诵,舜帝精神不断地得以强化,对九疑山及其湘漓地区产生了尤为重要的影响。

嗣后,文人墨客对舜帝精神的唱诵也对湘漓文化特质的形成产生了不可忽视的影响。文人的唱诵,最早是屈原,他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舜帝精神的追寻和赞颂,二是对湘漓流域古老民歌特别是《湘君》《湘夫人》等篇什的收集整理。章太炎认为“楚之《九歌》九章,当即南风遗音,故有《湘君》、《湘夫人》等篇,即用舜律,而又咏舜事也”。这一方面说明了屈原对“南风遗音”的收集整理之功,为中国文学保存了一种古老的文体,使楚辞在中国文学史上独标一帜;另一方面,因“舜律”、“舜事”的影响力,又开启了中国文学的浪漫主义传统,使舜帝与二妃的爱情故事成为千古绝唱。因此,舜帝作为千古圣人,不仅是后世文人实现政治理想的最高典范,也是实现家庭理想的最高典范。

舜帝是北方人,屈原是南方人,他们二人跨越时空的交流,其本身就是南北荟萃。屈原之后,另一个对湘漓文化产生重大影响的北方人是柳宗元。

宋人严羽曾说:“唐人惟子厚深得骚学。”从遭谗受逐、满腔悲愤的角度说,柳宗元与屈原的遭际相似,情感抒发相似,政治理想也相似。柳宗元曾写过一篇《舜庙祈晴文》,其题下韩醇注曰:“(此文)公在永州代其州刺史作”。作为罪臣的柳宗元,在永州时的行动受到限制,九疑山虽近,却不能亲自前往祭舜,代州刺史写一篇祭文,也算了却一个夙愿。在祭文中,柳宗元歌颂舜帝的“勤事南巡”,“宜福遗黎”,重点关注的是舜帝对黎民百姓的福祉,体现了柳宗元一贯的民本思想。

作为思想家的柳宗元,其特有贡献是对中国民本思想的提升;作为文学家的柳宗元,其特有贡献则体现在山水游记上。柳宗元的文章,多写抑郁悲愤、思乡怀友之情,风格峻峭,自成一路。而山水游记则是借山水之题,发胸中之气。柳宗元自己说:“余虽不合于俗,亦颇以文墨自慰,漱涤万物,牢笼百态,而无所避之。”(《愚溪诗序》)清人刘熙载评论说:“柳州记山水,状人物,论文章,无不形容尽致;其自命为‘牢笼百态’,固宜。”(《艺概·文概》)因此,柳宗元笔下的山水,荡涤天地万物,囊括自然百态,在赞赏山水美的同时,也熔铸了自己的血肉灵魂,这是一曲物我交融、“情景合一”的多彩华章,我们在欣赏其艺术美的同时,也不难感受山水凝成的哲学底蕴。

三、“情景合一”的人格秉性

从中华大地的特有山水,到山水凝成的哲学底蕴,再到南北荟萃的丰厚人文,说明上天特别眷顾湘漓之地,先祖十分恩泽湘漓之人。那么,湘漓人自己该如何作为?文化特质的形成,是人类自身努力的结果,或者说是人类人格秉性的文化显现。湘漓文化特质,自然也与湘漓人的人格秉性相关。而湘漓人的人格秉性,也恰如湘漓文化的人文源流一样,具有南北汇通的特征。例如,作为湘漓人的梁漱溟曾对自己的家庭有一个说明:“在中国来说,南方人和北方人,不论在气质上或习俗上都颇有些不同。因此,由云南人来看我们,则每当我们是北方人,而在当地人看我们,又以为是来自南方的了。我一家人,实兼有南北两种气质,而富有一种中间性”。应该说,梁漱溟“一家人”所代表的,正是湘漓人的共有特征。

湘漓大地虽然是舜帝的藏精之所,秦始皇开拓南方留下了千古工程灵渠,但南方毕竟是蛮荒之地,唐以前文化的发展远落后于北方。到了唐代,在元结、柳宗元的影响下,教育、文化才发展起来,到了宋代则蔚为大观,出现了能确立湘漓文化特质的代表人物。

宋代的代表人物无疑是理学大师周敦颐。周敦颐在中国思想史上的地位,堪与孔孟比肩。《宋元公案》中曾这样评价周敦颐:“孔孟而后,汉儒止有传经之学,性道微言之绝久矣。元公崛起,二程嗣之,又复横渠、清大儒辈出,圣学大昌”。也就是说,周敦颐是继孔孟之后昌兴“圣学”的开山之祖,从南宋开始,人们就认为他“其功盖在孔孟之间矣”,并被称为“道学宗主”;道州、九江、南安等地纷纷建濂溪祠堂祭祀;宋宁宗赐谥号为“元”,理宗时从祀于孔子庙庭,成为“亚圣”孟子之后的“三圣”。

在中国思想史上,有两篇经典之作让人百读不解又百读不厌。一篇是老子《道德经》,短短五千言,人们解读了数千年,到现在仍是新注、新说不断;另一篇就是周敦颐的《太极图说》,更是精简到只有三百多字,人们解读了数百年,似乎还很难读出个大概。可以说,这两篇经典,集中了人类的最高智慧和最深邃的思维。

孔孟开创的儒学,到周敦颐的时代已经流传了一千多年,硕儒名彦济济,为什么多无创见,而周敦颐却能别开生面?有人说,是道州的山水滋养了他,更有人说,是道州月岩的特有地貌让他直观地感受了阴阳的变化,所以才有“阴阳动静,万物化生”的《太极图说》。周敦颐的思想成就自然离不开他所处的山水、人文环境的滋养;但同样,周敦颐也是在与别人同样的环境下,开创了新的理学。

在一千多年的历史长河中,儒、道两家互为补充,却又一直是分流并进的。到了周敦颐这里,形成了交叉汇流:他吸取道家学说,糅合《周易》,初步建立了一套综合探讨宇宙本原、万物生成、人性伦常等问题的理论体系。或许,从人格秉性与文化特质的关系而言,他的人性论观点对我们更有启发性。

周敦颐将人性分为“五品”:刚善、刚恶,柔善、柔恶,再加上中。但刚、柔、善、恶都不是最高的,最高的是中,“惟中者也,和也,中节也,天下之达道也,圣人之事也”。“中”是什么?宋明理学家喋喋不休地讨论了多少年。其实,看看周敦颐自己的爱好和行为就可以明白,“中”就是“莲花品质”:“予独爱莲之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静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后人赞赏周敦颐所描述的莲花品质时,注重的往往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而忽略了“中通外直,不蔓不枝”。其实,前者只是表现,后者才是本质。“中通外直”也就是“中”、“中节”,是周敦颐所坚守和提倡的做人原则,与尧舜的“正大光明”之德、屈原的“伏清白以死直”、柳宗元的“教孝弟,去奇邪”是一脉相承的,所以才是“天下之达道也,圣人之事也”。事实也是如此,周敦颐一生为官清廉,尽心竭力,深得民心;为人光明磊落,正直无畏。周敦颐在南安任司理参军时,有一狱囚法不当死,但转运使王逵却决意杀之,众官虽觉不当,但都不敢出面讲话,惟周敦颐据理力争,王逵不听,他便弃官而去,气忿地说:“如此尚可仕乎?杀人以媚人,吾不为也。”(《宋史·道学一》本传)在他的感染下,王逵最终放弃了原来的意图。这就是周敦颐为人做事“中通外直”的具体表现。“莲之爱,同予者何人”?周敦颐的设问,正是希望形成一种共有的人格秉性,以确立一种群体认同的文化特质。

物我交融的莲花品质,既确立了周敦颐的理论价值,也确立了他的人格魅力。他兼容儒道,既具有高度的“水之智”,也具有强烈的“山之仁”。“山”与“水”的共通作用,铸就了周敦颐的“三圣”地位,为湘漓文化特质的丰富内涵提供了第一个典范。

周敦颐之后,历史长河又流过了近千年,我们从当代湘漓人中可以找到第二个典范,那就是梁漱溟。

梁漱溟说自己一家人“兼有南北两种气质”,而这种气质的具体表现他也有一个介绍:“吾父是一秉性笃实的人,而不是一天资高明的人。他做学问没有过人的才思,他做事情更不以才略见长。他与我母亲一样天生心地忠厚,只是他用心周匝细密,又磨炼于寒苦生活之中,好像比较能干许多。他心思相当精明,但很少见之于行事。他最不可及处,是意趣超俗,不肯随俗流转,而有一腔热肠,一身侠骨”。无疑,梁漱溟的父亲是一位很平凡的人,但唯其平凡,更能体现湘漓人的人格秉性;更因在平凡的人生中有着不平凡的气质,进而影响了梁漱溟,形成了他的伟岸人格。

梁漱溟被国外的学者论定为“最后的儒家”、“中国的脊梁”。他一生的奋斗目标是“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所践行的则是“天人合一”“知行合一”“情景合一”的审美人生。这正如他自己所说的:“有道之士,得乎生命自然流畅之道者,更不须外来刺激,固可以无时而不乐”。梁漱溟无疑是有道之士,尽管一生坎坷,“波谲云诡,却不改威武不屈的傲骨,刚直不阿,仗义执言,人格伟岸”。这正是莲花品质的真实写照,他不仅弘扬了周敦颐的思想和学术传统,更是弘扬了周敦颐的人格秉性。

能体现湘漓文化特质的第三个典型应该是陶铸。陶铸推崇松树,在他的散文《松树的风格》中,作过这样的描述和评价:“你看它不管是在悬崖的缝隙间也好,不管是在贫瘠的土地上也好……只要有一粒种子,它就不择地势,不畏严寒酷热,随处茁壮地生长起来了。它既不需要谁来施肥,也不需要谁来灌溉。狂风吹不倒它,洪水淹不没它,严寒冻不死它,干旱旱不坏它。它只是一味地无忧无虑地生长。松树的生命力可谓强矣”;“要求于人的甚少,给予人的甚多,这就是松树的风格。鲁迅先生说的‘我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血’,也正是松树风格的写照”。陶铸为人做事,坚持“不惟上,不惟利;只惟实,只惟民”的原则,用自己一生的实践,丰富了松树风格的内涵。

作为松树风格的践行者,他“要求于人的甚少”。建国初期,干部工资标准定级时,他的工资关系本来一直在军区,听说部队工资高于地方,便让秘书把他的工资关系转到地方,并对秘书说:“在个人待遇上,还是就低不就高好一些。沾公家的光多了,个人的光彩就少了。”他是这样对待自己,也是这样教育家人。1969 年9 月,他被打倒又病入膏肓,女儿陶斯亮从东北农村回来看他,他特意填了一首《满江红·赠斯亮》,教导女儿:“不为私情萦梦寐,只将贞志凌冰雪。羞昙花一现误人欢,谨防跌!”

另一方面,作为松树风格的践行者,他又“不畏严寒酷热”。陶铸性格耿直,敢放炮。“文革”初被调到中央,成为政治局常委中的“四把手”、国务院副总理,集党政军实权于一身。这样安排的目的,就是要让他“向刘邓资产阶级司令部开头炮”。他却回答江青说:“我的炮弹早就打光了,做人要讲良心,不能落井下石。”他把主要的精力放在“抓革命,促生产”上,帮助周恩来想方设法维持工厂、农村的正常生产。最终与江青等人发生激烈的冲突,成为“中国最大的保皇派”而被打倒,最后孤独寂寞地死在“紧急疏散”地合肥,身边没有一个亲人,连名字也改成了“王河”。作为一颗政治明星,陶铸的名字迅速地划过夜空,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作为松树风格的践行者,他化为一棵傲然挺立的劲松,郁郁葱葱,荫护后辈,激励后辈,永不枯朽!

莲花是水性植物,但“中通外直”,具有山之“仁”性;松树是山性植物,但“随处茁壮生长”,却也具有水之“智”性。莲花品质与松树风格的结合,兼容山性与水性;再与湘漓人之人格秉性“情景合一”的人生实践结为整体,或许这就是湘漓文化的基本特质。

〔注释〕

①笔者对舜帝与柳宗元的民本思想曾有过专文讨论,见《舜歌<南风>与中国民本思想之源流——中国民本思想发展演变的三个节点》,《中国文学研究》2011 年第2 期,可参阅。

〔1〕钱穆.论语新解〔M〕.上海:三联书店,2002.

〔2〕李锦全.儒家论人际关系的矛盾两重性思想〔J〕.中州学刊,1987,(5).

〔3〕荆门市博物馆编辑.郭店楚墓竹简〔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

〔4〕杨东晨.帝舜家族史迹考辨〔J〕.零陵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2(1).

〔5〕顾颉刚.禅让传说起于墨家考〔A〕.吕思勉、童书业·古史辨:第7 册(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6〕晁福林.关于中国早期国家形成的一个理论思考〔J〕.中国历史研究,2010(6).

〔7〕蔡靖泉.舜歌《南风》与舜化南国〔J〕.零陵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1(1).

〔8〕马东王.梁漱溟传〔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8.

〔9〕王东林.梁漱溟问答录〔M〕.武汉:湖北人民出版社,2004.

〔10〕(美)艾恺.最后的儒家——梁漱溟与中国现代化的两难〔M〕.王宗昱、冀建中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

〔11〕梁漱溟.梁漱溟全集〔A〕.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5.

〔12〕潘琦主编.广西文化符号·梁漱溟〔A〕.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2014.

〔13〕黄承先.陶铸的故事〔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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