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达 李晨
1 一老一少,老的年约六十开外,高大魁伟,面如古铜,广额高鼻,一双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颌下蓄着一部银白的长须,头上缠着白色的“泰斯台”,身穿一件不蓝不灰的长衫,赤脚穿一双草鞋;少的是个男童,十多岁的样子,个头儿不高,面色黧黑,眉目清秀,剃光头,穿一身不辨颜色的旧布衫裤,袖口、膝盖打着补丁。
2 “不,我就要考北大!”新月却坚定不移。“为什么?”韩太太满脸的不高兴。韩子奇却垂着头说:“你再听听你妈的意思……”“甭问我,既然你们爷儿俩都商量好了,妈还敢挡你的道儿?”韩太太连看都没看她,韩子奇手中的筷子落到了桌子上,他那高耸着的瘦肩膀像散了似的耷拉下来。
3 “啊!”梁亦清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腑的惨叫,一口鲜血飞溅出来,染红了那雪白的宝船!生命在迅雷不及掩耳的一瞬中结束了,他倒在那残破的宝船上,滚热的鲜血把琢玉人和碎玉连成一体!
“师傅,师傅啊!”韩子奇疯狂地扑到师傅身上,他粗糙的双手紧紧抱着那艘未曾问世就已损毁的宝船,一双血红的眼睛定定地圆睁着,大张着嘴,仿佛在呼喊:真主啊,再给我时间!
4 她好奇地回过头来,说话的是一位个子高高的青年,显然是她所见到的第一个新同学了。“是的。”他回答,伸手去提新月的行李,她不觉侧过脸打量了一眼这个同学。这是个很朴素的青年,穿一条灰卡其布长裤、白衬衣,面孔显得文质彬彬,戴一副玳瑁边眼镜。他显得有些尴尬,红着脸说:“我……我是这个班的班主任……”
5 壁儿喃喃地说:“师兄,你不能光顾了我们,往后,你自个儿也得……成家啊!”
“奇哥哥!”壁儿轻轻地叫了一声,心中的激情使她不能自己,扑在韩子奇的肩上,“奇哥哥,我帮着你干!你……你娶了我吧!”
6 她从备斋前走开了,踏着被白雪覆盖的小桥,沿着粉琢玉砌的石阶,走上湖心小岛,站在小亭的檐下,静静地谛听着,琴声在她耳畔回旋,回旋……雪花静静地飘落,岸边的宝塔,水中的石航,都披上了一身轻柔的白纱。垂柳,国槐,银杏,红枫,枝叶都早已落尽了,如今被白雪挂满了枝头,忽如一夜东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洁白的燕园,洁白的未名湖,洁白的小岛,漫天飞雪中,伫立着一个少女的身影……
7 “爸爸!”一阵剧痛把她的心撕裂了,她扑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
天星扑过去,跪在地上,抱起了妹妹的头,“新月,你醒醒,爸爸没事儿!你醒醒!”
8 蒲绶昌眯起了眼,细细看了一阵,突然问道:“这东西,怎么会落到你的手里?”
“很简单,”韩子奇坦然地说,“我用更高的价格从沙蒙·亨特手里又买回来了!”
“啊!”蒲绶昌那一双锐利的眼睛顿时像被雷电击中,迸射出一片爆裂般的光芒,随即,黯淡了,熄灭了!一个踉跄,他险些跌倒,韩子奇急忙上前扶住。
9 “到家了!到家了!”沙蒙·亨特兴奋地喊着,拉着他的朋友走上甲板,手舞足蹈地指点着,“海豹”号响起悠长的汽笛,缓缓驶进泰晤士河滚滚的浊流,薄薄的晨雾中,挺立着威斯敏斯特教堂七十米高的尖顶,身穿中国长衫的韩子奇,默默地随着沙蒙。玉儿伸手拉着他的袖子,羞答答地跟在后面,像个初次进城的乡下姑娘。
10 楚雁潮把一个大硬纸盒小心翼翼地放在桌上:“新月同学,这是我给你的……”他打开那个大硬纸盒,是养在笔洗里的那棵巴西木。
大家都来观赏这株绿色植物。噢,是一盆花儿呀?是的,一盆并不娇艳的“花儿”,紫色的瓷笔洗里一泓清澈的水,一段被齐齐地锯断的短木,没有土壤,没有肥料,它竟然神奇地活下来了。
11 新月愣住了,仿佛有两颗明亮的星星,突然在她面前升起!那不是星星,那是楚雁潮贮满深情的眼睛!楚雁潮热切地凝视着她,炽烈的诗句脱口而出:“请让我叫你相信,我只盼一件事情——给你献上我的心灵,和这心灵中蕴藏的全部感情!”
12 奥立佛也还在为刚才看过的戏而激动,“为什么不?我是一个活着的人,有权利生活,有权利爱!”奥立佛的一双黑眼睛迸射着炽烈的火焰,奥立佛遮住了西边的阳光,他高大的身躯投下一片长长的阴影,姣小的梁冰玉整个被埋在这阴影之中,她那淡青色的衣裙、白色的帽子、象牙色的肌肤,突然而来的感情风暴的冲击使她恐惧,使她冷得发抖。
13 女儿睡得真香、真稳,因为有妈妈在身边。可是,明天,明天妈妈就不在了!她俯下身去,躺在女儿的身边,把女儿搂在怀里,紧紧地,脸贴着脸,手拉着手,心连着心。
她坐起来,从小皮箱里抽出几张信纸,捻亮煤油灯。
梁冰玉跨出“博雅”宅的大门,迎着寒风、踏着夜色走去了,连头都没回。
14 漫天飞雪,他不顾一切地在街上狂奔!行人在他面前让路,汽车在他面前煞车,红灯在他面前失灵了!在他眼里,这个世界已经一片空白,只看见新月的身影在茫茫天际飘逝,他要拼尽全力追上去!新月,等等我!
15 两枝白色的蜡烛递到韩子奇的手中,两朵淡黄的火焰在风雨之夜摇曳。
烛光映在他的眼睛上,深陷在眼眶中,一双黯淡的瞳孔已经扩大了。
他那痉挛的双手紧紧攥着蜡烛,怀着忏悔也怀着遗憾,怀着恐惧也怀着希望,战栗着向黑暗中走去……
16 西南天际,一弯新月升起来了,虚虚的,淡淡的,朦朦胧胧,若有若无……
淡淡的月光下,幽幽的树影旁,响起了轻柔徐缓的小提琴声,如泣如诉,如梦如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