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纯荣
我向来以为,这些默不出声的事物,其实有着与生俱来的灵性。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它们暗暗地生长,用根系打通大地与生命深处的隐秘。而这些暗流涌动的秘密,从来都在我们的身边客观存在并真实发生着。
在路边、崖畔、岭头或岗子上,巴茅草慢慢生长、慢慢老去。它们心不在焉,仿佛活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命。
说它命贱,一点儿也不假。比如险象环生的崖畔,或者土壤稀疏的乱石坳,让顽强的野草也敬而远之,巴茅草却很好地做到安身立命,而且一来就是一大群,野风越是猛烈地吹,它们越是抱得紧紧。
说它心不在焉,更是一点儿不为过。以屋后岗子上那丛巴茅草为例吧。说不清什么时候,它就在土壤瘠薄的石窝子扎下根来,有雨长一阵,无雨停下来,活得没心没肺,从不为前程焦虑半分。
后来我离开了它。我脚下的路一直在延伸,有太多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完成,我不可能像它那样停下来。等到再次见面,已是多年后的秋天。那天回家,我专门到岗子上走了走,奇怪的是,它们并无多少变化,依旧波澜不惊地伫立、摇曳,只是泛白的茅草花过一阵就被秋风带走一些,显得比当初更落寞了点。这么多年,它们依旧保持安定如一,是否早已参透大地上所有的秘密呢?
是的,生为人时,我已停不下来了。但我明白,当生命终结的那一天,赶了再长的路,做了再多的事,终究要回到原初的起点——面对漫不经心的巴茅草,犹如面对一个高明的智者,我惶惑、焦虑,察觉到自己与生俱来的某种悲哀。
香椿站在老屋的后面,一言不发,分散出遍地浓香。
我记得它的苍老,似乎从未年轻过。我还记得它的味道,能一下子深入肺里,给人通体灌满芬芳。
椿芽与枝干交接的根部,是嫩绿的,往上渐渐变红,像染过头发的时髦女孩。我喜欢把它和小英联系在一块。
同龄的小英高我一头,是个风风火火的假小子。春天来临,她帮我采椿芽,眨眼工夫就爬上那棵高大的香椿树。一通忙碌之后,小英汗湿的红脸蛋,比含露的映山红还好看。
读初二那年,小英辍学去了深圳。三年后的春天,村里的鼓锣、鞭炮突然闹腾起来,将她的婚礼肆意渲染。人群簇拥中,她那一头染红的长发逼人眼目。
唢呐声声,尖利得扯人心扉。迎亲队伍浩浩荡荡经过我家屋后的时候,我正手握竹竿笨手笨脚钩椿芽。
只差一点,我就转过身来,和泪眼蒙蒙的小英对望一眼。
初夏,惊雷催逼,雨水赶趟,不安分的红苕由着性子疯长,露头的藤叶儿,嫩绿而饱满,能掐出水来。
这丰腴的季节,总被期待和分享:瓢虫滑落叶面,亮出金色灯盏。蟋蟀、蚱蜢跳上跳下,像鱼儿跃出水面,又潜入其中。露水洗亮的早晨,螳螂或蝈蝈明目张胆地挥动大刀,将藤叶儿大块锯倒。而胖嘟嘟、懒洋洋的猪儿虫喜欢趴在藤条上,将嫩叶慢慢嚼出绿汁。当然,最忙碌的还是蚂蚁,沿途掉落的碎片,足够马不停蹄地搬运多日。
初夏,一场雨水过后,母亲带我去后山割苕藤。我半跪在粘土里,用小手抠出苕果儿,然后,将泥星沾染的嫩甜时光囫囵吞进肚里。母亲弯腰劳作,露水打湿高挽的裤管,嫩白腿肚在藤叶遮掩中一闪一闪。
多么珍贵、多么美丽,母亲与青春有关的这段记忆!
在体弱多病的童年,是甜草根,支撑起了我摇摇晃晃的生命。
四岁那年,我得了慢性肾炎,浑身浮肿,虚弱不已,父母背着我求医问药,不知走了多少地方。无论是城里的大医院、街上的小诊所,还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方子里总是少不了草根这味药。
草叶微苦,草根却是甜的。一出生面世就在地上摸爬滚打,我早已对此有了深刻印象。中药的苦,令幼小的我难以忍受,但好歹熬过那段时光。一年以后,我旧病复发,出于对中药苦不堪言的恐惧,我总是使着性子耍赖,每次都是母亲柔声劝慰,告诉我药里有甜草根的味道,我才极不情愿地喝下。十三岁那年,当肾炎再次复发,我已懂事多了,自己出门看医生,自己去打针输液,自己主动吃药。当然,每一剂热腾腾的中药里,都不会少了自己从野外挖回来的甜草根。
草根是甜的。它充盈着童年的苦涩、成长的心酸,也充满了乡野的本真、亲情的温暖。
我一直相信,是甜草根的糖分深入肺腑、骨骼和血液,为我撑起生命路上的一片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