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析城镇化冲击下少数民族的母语保护——以昆明市郊的乐居彝族村为例

2015-11-08 05:29
贵州民族研究 2015年10期
关键词:彝语彝族母语

杨 露

(云南师范大学 汉藏语研究院,昆明 650500)

城镇化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必然过程。自2007年以来,我国城镇化的发展速度明显加快,这必然会引起语言使用状况的变迁。伴随着城镇化进程的推进,少数民族母语活力的保持及其与通用语的关系等问题凸显出来。一般认为,偏僻地区的少数民族母语更容易保留,而距离城市较近的少数民族区域的母语由于受城镇化的冲击,容易被强势语言所替代。但我们调查的云南省昆明市西山区乐居彝族村的彝语却不同。该村是距离省城昆明最近(约10公里)的少数民族聚居寨之一,能比较完好地保留自己的母语。为什么?下面对其语言使用情况及活力保持的成因进行分析。

一、乐居村彝族母语使用现状

乐居村位于云南省昆明市的西郊,是西山区团结街道办事处龙潭社区下辖的一个居民小组。“乐居”取彝语“来鸡”的谐音,意在希望这里的人民能够快乐地居住和生活。从昆明主城区驱车前往,大约半小时就能到达该小组村口的大石磨广场。该村是距离昆明主城区最近的一个彝族聚居村,对于考察城镇化发展对少数民族母语活力的影响,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调查组在入户走访调查中看到,乐居村的彝族在漫长的世居生产生活中,逐渐形成了全民自由稳定地使用母语且基本兼用汉语的语言现状。该村的语言生活为“母汉”和谐的双语格局以及语言保护完好型。

乐居村共有180户,857人,其中彝族771人,占总人口的90%以上,其余均是嫁入或入赘而来的汉、白、苗、回等民族。该地东与和平居委会相连,南和妥吉接壤,西同律则相交,北靠永靖、下冲村委会。四周三面环山,仅在东南方向与大河白族寨相邻,这为彝语语言活力的保持营造了一个良好的地理语言场。语言使用情况具体如下:

(一)全民熟练稳定地使用母语。

通过入户调查,我们实际统计到的彝族有771人。各年龄段熟练掌握本民族语言的人口比例均达到100%。由此可以认为,乐居村彝语保留基本完好,没有出现明显的母语衰退迹象。从下表可见一斑(6岁及6岁以上彝族母语使用情况):

乐居村彝族母语使用情况表

课题小组在调查过程中陆续走访了乐居居民小组、乐居彝族文化活动中心、乐居生态采摘园、乐居古寨遗址、乐居农贸市场等与当地老百姓生活息息相关的场所,无论是村委会开会,老年人打牌聊天,菜市场讨价还价,还是到老乡家中做客,处处都能听到彝话。彝语已然是他们社会生活中须臾不可分离的交际工具。每周六是当地的“街子天”,来自四面八方的村民都会到镇中心的龙潭街赶集。由于彝族是团结乡人口最多的少数民族,游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彝语不绝于耳,置身其中,我们深切地感受着彝族最鲜活的语言生活。

(二)不同年龄段母语词汇量的掌握程度存在较明显的代际差异

为了具体了解人们的母语掌握程度,我们随机选取乐居村年龄区间在6-80岁的8位彝族,对其进行400个常用词测试。测试分为A、B、C、D四个层级。A级代表能脱口而出的词,B级为想一想才能说出的词,C级是想了以后还不会说、经提示才回忆起的词,D级是提示了也不懂的词。结果显示:该小组彝族村民的母语传承状况为良好和优秀两个等级,在不同年龄段之间,出现了比较明显的代际差异。39岁以上的人语言水平明显高出39岁以下的年轻人,优秀率最高能达到100%。60岁以上的老年人彝语词汇掌握情况最好,400词基本全部掌握。其次是40—59岁的人,达97%以上。6—19岁与20—39岁两个年龄段的青少年对彝语词汇的掌握水平相当,已经出现明显地下滑趋势,所掌握的A级词和B级词相加,最不理想的只占81%。

(三)汉语借词数量在6—39岁年龄段明显上升

随着调查的深入,我们发现乐居村同辈之间抑或不同辈分之间,年轻的与年长的,是用彝语进行交际,却掺杂着很多汉语借词。从400词的统计结果也可窥一斑,青少年段使用的汉语借词所占比例最高,约为27.3%,最低为16.3%,而中老年段该项比例则仅为4.5%。

某一天,在早市的米线店吃早饭时,我们偶遇了也前来就餐的两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儿(李丽萍,17岁;李霜红,19岁)。刚一进店门,就听到其中一位女孩用彝语向老板娘(毕兰秀,53岁)喊饭,接着她们又用彝语相互攀谈起来。面积不大的米线店里,回荡着她们的欢声笑语。课题小组随即对这3人进行了400个常用词测试。结果是,老板娘用彝语表达的很多词语,两个年轻女孩儿却习惯性地使用汉语借词,还多次说道“这个词完全不知道用彝语怎么讲”。经询问,才知两人从小学开始便在镇上或是省城昆明读书,平时都只讲汉语,只有回到村子里才有机会说彝语,所以慢慢地总是出现“话到嘴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的状况。在采访村小组水利员李生时,当被问及“您觉得您家三代人讲的彝语有什么差别”时,他朴实地回答道:“倒没有啥子差别,就是觉得我家儿子、女儿的彝族话有点别扭,说着说着汉语就冒出来了。”因此,汉语借词的不断增多将可能是彝语语言活力增强的一种表现。

二、乐居村彝族兼用语使用现状

乐居村彝族的兼用语主要是当地汉语方言。从20世纪90年代至今,在当地政府的主导下,团结乡开始进行城镇化改造。通过调整产业结构,将原先单一的水果种植、矿产资源开采转变为集休闲、度假、旅游于一体的乡村生态旅游经济,这深刻改变着乐居村民的语言生活和思维习惯。村民们的汉语水平及兼用情况有了新的变化和特点。主要有以下几方面:

(一)兼用汉语的人口比例达到90%以上

汉语作为国家通用语,具有分布广,使用人口多的特点。属于强势语言,是我国跨民族、跨地区交往最重要的交际工具。乐居村的彝族除了能够熟练使用母语外,大都能根据交际需要,即交际对象、交际场合、交际内容等的不同自觉进行语言转码。

(二)汉语兼用者的年龄分布更加宽泛

随着城市化水平的提高,汉语兼用者的年龄分布也日趋宽泛。这一点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能够兼用汉语的人数增多;二是不同年龄段尤其是中老年段兼用汉语的水平明显提高。

经过近二三十年的城镇化发展,乐居村上至六七十岁的花白老人,下至六七岁的稚嫩孩童,他们都能熟练地用汉语进行日常交际,具体表现在代际差异不明显,也不受文化程度、性别等因素的影响。只是不同年龄段的汉语习得途径有分别:中老年人的汉语兼用水平较过去有明显提高,他们大多是在经营农家乐,长期做生意的过程中,自发学会的;青少年则主要是通过学校教育习得。

在乐居村的老年活动中心,课题组碰到了几位正在晒太阳聊天的老人。当课题组成员用汉语向他们打招呼时,其中一位爷爷立即用不太流利的汉语回应我们。闲聊中,老人告诉我们:“我的汉语是这几年才慢慢会讲的,以前只听得懂彝语。现在慢慢能讲一些普通话啰,这样菜才能卖得快,外面的人听不懂我们说的话。”这一现象在乐居村不胜枚举,很多中老年人都是随着当地旅游业的开发,频繁的对外交流,才开始习得汉语的。可见,当地商品经济的兴盛,农业发展模式的转变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中老年汉语学习的积极性和汉语水平的提高,缩小了不同年龄段之间汉语兼用水平的差距。

(三)不同代际之间的汉语兼用类型由使用汉语方言向使用普通话转变

这一现象体现在以下两方面:一是中年及以上的村民,由过去只兼用汉语方言,发展到现在基本能够讲普通话;二是中老年大多兼用汉语方言和普通话,而部分青少年只能兼用普通话。

村民毕兰秀用不太流利地普通话边说边用手比划:“以前在寨子里,只要会彝语就能生活了。如今来吃农家乐的外地人越来越多,说汉语才能做得了生意。”这说明社会大环境的变化以及普通话交际功能的不可替代性,无形中促进了中老年人群普通话的兼用水平。调查中,课题组还遇到一个有趣的现象。7月10日是龙潭小学和团结中学的学生们到校领取期末试卷以及宣布放暑假的日子。在龙潭中心街课题组偶遇了一群三三两两刚从校园走出来的中小学生。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发现几个年轻人正用普通话相谈甚欢,于是随机对他们进行了采访。其中团结中学初一的学生李丽华腼腆地解释说:“从小在家用彝语交流,上学后就说普通话了。我不怎么会讲云南方言,总觉得自己说得怪怪的。”她还表示身边有很多小伙伴像自己一样,不会讲汉语方言。青少年的语言使用状况往往代表着某地区语言使用未来的发展趋势。这说明乐居村彝族的兼用语类型正朝着国家标准通用语的方向发展。

三、乐居村彝族母语高活力保持的原因

(一)就地发展经济是乐居村彝族母语高活力的根本原因

自1997年以来,乐居村逐渐改变以往只依靠种植农作物的单一经济结构,开始依托传统的彝族文化,凭借当地独特的气候资源,大力发展“农家乐”经济。一进入乐居村,各式各样的“农家乐”宣传广告牌扑面而来,幢幢多层小酒楼、苹果、草莓、蓝莓采摘园应接不暇,随处可以听到老乡们在用彝语进行交流。到了周末和节假日,来自昆明市区甚至是外省的游客纷纷慕名而来,享受山村的宁静、采摘的乐趣以及可口的山珍野味。正在修缮中的乐居彝族文化馆将从历史文献、饮食、服饰、农具等方面展现彝族悠久的农耕文明。尤其是一年一度的火把节,乐居村都会举办丰富多彩的节日活动,吸引大批游客前来感受彝族的民俗风情。大家不分民族、不论地域,围着高高的火把树载歌载舞。

这种结合地方民族文化特色发展的在地化经济发展模式,一方面改善了少数民族地区贫穷落后的面貌,解决了农民的生计问题。例如,全村外出务工人员很少,在外求学的年轻人毕业后也愿意选择回乡择业;另一方面为彝族语言文化的传承与保护提供了经济保障。

(二)族群聚居的居住格局是乐居村彝语稳定使用的重要原因

站在大石磨旁向西远眺,一个近乎立体的彝族古寨静立于眼前,具有600多年历史的村寨依山而建,80多栋层层叠叠的土坯房顺山就势,鳞次栉比,一直绵延到山顶。单一民族,高度聚居的分布格局显而易见。十几年前开始迁居建设的新寨依旧延续老寨的风格,错落有致,抱团而居,形成了一个小的语言社区,彝语毫无疑问处于绝对强势的交际地位。全村771位彝族均能用彝语满足日常的交际需求,彝语几乎成为村内唯一的交际用语。据了解,在村里的各种场合,如家庭、村小组开会、村民交往等都以使用彝语为主。只有在不懂彝语的人来到村寨时,才可能使用汉语。另一方面,乐居村周围的语言环境相对单纯。四周三面环山,只在东南方向与大河白族村接壤,两村以一条泥土路为界,村民之间的走访互动也比较少。据乐居村一位60多岁的大娘介绍,乐居村面积很大,大大小小的山丘连绵起伏,走路很费劲,平时人们很少走动,只在街子天的时候才会赶下山来买东西。乐居村的彝族普遍不兼用白语的情况也证实了这一点。这些在很大程度上保护了乐居村彝语的语言活力。

(三)族内婚在一定程度上有助于乐居村彝族母语的保留

据李子一老人介绍,族际通婚也就是近几年才出现的现象。过去一直都是族内甚至村内通婚。老人解释说,以前交通闭塞,人们的交际范围非常有限,村里有的老人甚至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乐居村。且婚姻大事向来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出于对年轻人未来生活的考虑,长辈们都比较认同本民族和本地区的人。同时,乐居村还是一个人口相对较多的彝族寨,年轻男女并不鲜见。所以,族内婚是该地最普遍的婚姻类型。当地绝大多数村民从小就生活在单纯的彝语家庭环境中,他们都最先学会彝语,也最喜欢说彝语,为彝语的代代相承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四)彝汉双语的和谐互补促进了乐居村彝族母语永葆活力

通过对乐居彝族语言借词情况的统计分析,得出其中汉语借词有增多的趋势,但这不但没有影响彝语的语言活力,反而有助于强化彝语自身的交际功能。这些借词大多是近些年产生的新词术语。由于彝语未进入新的语言领域,大批的新事物、新观念没有对应的彝语新词填充,只能借用汉语词汇来丰富自己的语义场和表达功能,持续为彝语注入新鲜的血液。乐居村的妇女主任告诉我们:“我在工作中主要讲彝语,偶尔说汉语,因为有的东西彝语里没有,只能说汉语。”可见,汉语词汇的借用有利于彝语永葆活力,彝汉双语和谐将是乐居村彝族长期的语言生活方式。

(五)国家的语言政策是乐居村彝族母语高活态的政治保障

我国政府十分重视民族语文工作。宪法规定:“各民族都有使用和发展自己语言文字的自由”,这是我国政府对待少数民族语言文字一贯坚持的立场。它主要包括两方面的内容:一是各民族不分大小,对自己的语言如何使用、如何发展都有自己的权利,其他人不能干涉,更不能歧视。二是政府对各民族使用和发展自己语言的权利,一律予以保障,根据各民族的意愿帮助他们使用和发展自己的语言。国家在少数民族地区推广国家通用语,是为了更好的推动民族地区教育、科技和经济的发展,构建语言和谐社会,而不是为了同化和消除民族语言和文化。这些都体现了我国政府对民族平等、语言平等的原则。在乐居村,课题组深切感受到村民们都能随心所欲地使用自己的民族语,不受他人的阻拦和干涉。在机关、学校,或是寻常百姓家,我们随时都可以看到正用彝语闲话家常的情景。

当然,由于挨近省城昆明,乐居村彝族的语言保护在现代化进程中,会面临着艰辛的考验,强势语言的威胁,人口的流动,文化层次的大幅度变化,对弱小母语的保存总是不利的。所以,靠近城市的少数民族语言应该如何得以保存,这将是一个需要认真研究的理论课题。

[1]戴庆厦,邓佑玲. 城市化:中国少数民族语言使用功能的变化[J]. 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1).

[2]周庆生. 少数民族语言在社会转型中的挑战与机遇[J]. 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2).

[3]戴庆厦. 构建语言和谐是当前民族语文工作的主要任务[J]. 民族教育研究,2008,(3).

[4]戴庆厦. 语言竞争与语言和谐[J]. 语言教学与研究,20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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