黔东南苗族色彩审美与象征探源

范国祖 石德富

（1.凯里学院，贵州·凯里 556011；2.中央民族大学，北京 100081）

颜色是通过眼、脑和外部世界所产生的一种对光的视觉效应。凡视觉正常，则无人无时不被颜色所包围。在对万物类象的认知过程中，人们对颜色进行了分类编码，赋于了意义，使之成了表达特定文化内涵的象征符号。这必然导致生存于不同文化生态背景中的地方族群，对相同的颜色之审美情趣往往出现偏差，甚至赋予完全不同的意义解码。例如，红色，汉族就认为是吉利色，在喜庆的节日和婚礼中都穿红色的衣服，它还是革命或激进的象征。黄色则代表神圣、高贵。英语里也有类似的意义和用法。绿色，在中国的现代汉族文化中是方便、安全、节能之义，如“绿灯”、“绿色食品”、“绿色建筑”等，也用于贬义的，如“绿帽子”。但黔东南苗族的颜色审美情况却与此迥异。在明清的历史文献中，这一支系的苗族被称为“黑苗”或“青苗”。[1]这种“他称”其实已隐含着当地苗人对“黑青”偏爱的审美情趣假设。事实上，从黔东苗语（以下简称苗语）用于表达颜色的词汇的意义来看，他们崇青尚绿（苗语蓝绿不分，都叫nox）、忌红恶黄。我们认为，这种对立的颜色审美趋向与当地苗族的生存环境、生活方式及宗教信仰有直接联系。

一、黔东南苗族的颜色审美特点

崇青尚绿和忌红恶黄是黔东南苗族的颜色审美特点。下面笔者就用自己母语（特别注释的除外）的一些语料对此进行分析佐证。

（一）黔东南苗族认为青色是吉利色

在苗语里，nox的本义是“青色（蓝色或绿色）”，niul是“生的、绿的”，sait是“浓荫，碧绿”，它们同时也有“高贵、吉利、美好”等积极意义。现分叙如次。

1．nox

nox的本义是“青色（蓝色或绿色）”。例如：Laib ghab-vud nox bongb yongb（树林碧绿如滴）；Dol gad mangl nox bongb yongb（麦苗绿油油的）；Nox waix bongb yongb（天蓝蓝的）。同时，nox还有“高贵”、“美丽”的意思。如以下诗句：nangl seix gos dob nox，nangl ax gos daib liex（蓝布衣我能穿得起，你这阿哥我却配不上）。在这里，“蓝色的布”即“昂贵的布”。又如，nongx xangd nangl nox（吃得饱，穿得好），nox，有充足富有之义。[2]（P273）

2．niul

Niul的本义是“生的、绿的”。例句如：xed-bof nongx ngix niul（老虎吃生肉）；Dol nongd niul，dol aib fangx（这些是绿色，那些是黄色）；Laib vud niul bongt wat（树林非常绿）。同时，niul也有“美丽”的意思。如:Jox fangb nongd niul wat（这地方很美）；Ob ngangt Niangx Eb Seil，Saif Jit jox wangb niul（让咱来唱那仰欧瑟，唱那着装美丽的瑟姬）。[3]又如《Jit Hvib Hvib Vangx Bil》 里的歌词：Jit hvib hvib vangx bil，Ngangt fangb fangb seix niul，Ngangt eb eb seix lal（爬上高山岭，看山山也青，看水水也美）。[4]

3．sait

Sait的本义是“浓荫，碧绿”。如，det nox det sait（树青树荫），即“常青树或神树”之义；dail det dleb aib sait wat（那棵樟树浓荫得很）。同时，sait也有“美丽端庄”之义。如：sait naix（浓荫人），即“人长得端庄，庄重”；sait wangb（荫-装束）即，“服饰端庄美丽、雍容华贵”；sait fangb sait vangl，即“村庄绿树成荫，或地方美丽”。

（二）黔东南苗族认为红色是凶灾色

“红色”和“黄色”是暖色，在汉族的眼里，它们象征着喜庆、热烈、高贵；而在黔东南苗族人眼里，它们却成了灾难、不吉利、穷困、不雅的象征。

Xok的本义是“红色”，同时，它又有“厄运、贫穷”等消极意义。如：Nenx xok nangs wat，即“他/她命很薄”。nenx bangf jox nangs xok jangx dail diob id，即“他的命红得像螃蟹，与一点好处都不沾边”。xok hvangb xok jil（红边红肢），即“赤身裸体，穷得一丝不挂”。[5]xok vangx xok bil（红坡红岭），即“光坡秃岭”。nenx zaid xok lins niox，即“他家穷极了”。[2]（P274）

苗族也不喜欢fangx（黄色）。如，Fangx fangx hxangt hxangt，即“花花绿绿”，这是苗族人不喜欢的色调，可能因为黄色与生病等相联系，如Fangx mangl fangx mais（黄-脸-黄-眼），即“人面色憔悴”。

以上语言事实说明，黔东南苗族认为青色是吉色，红色是凶色。那么，为什么他们有这种审美特点呢？下面我们将从他们的生态环境、生产方式以及宗教信仰等角度来分析。

二、黔东南苗族的生态环境与他们的颜色审美取向

黔东南位于东经107.8度至109.2度，北纬25.75度至27.18度之间，气候属亚热带季风湿润气候，自然资源丰富，原始生态保存相对完好。全州森林面积188.73万公顷，森林覆盖率达62.78%，境内生物物种繁多，共有各类植物2000多种，其中有37种植物被列为国家重点保护树种。[7]世世代代生于斯长于斯的苗族，其审美观必然是受惠于其生态环境的滋养而形成的。他们尚青忌红，这与他们赖以生存的大自然是分不开的。nox（青，蓝、绿）、niul（绿）和sait（浓荫、黛色）则意味着他们赖以生存的大自然是和谐的，是生机盎然的，是常态的。具体来说，如果山是青的，树是绿的，水是蓝的，那么这样的环境就适宜人们居住和生活。民间诗歌所反映的苗族人的理想居住环境就是这样的：

可见，苗族人所想像的理想中的居住环境就是绿树成荫、花团锦簇的村庄。因此，nox（蓝/绿）、niul（绿）和sait（浓荫、黛色）就成了他们吉利色。

与此相反，xok（红）、fangx（黄）和hxangt（绛红）则意味着他们赖以生存的大自然出现了不和谐现象。因为只有当暴雨袭击造成山体滑坡、田地坍塌和洪水泛滥的时候，只有当山岭遭到乱砍乱伐或者被火烧过之后，只有出现严重干旱植物枯死的时候，大自然才出现这些颜色，而大自然的这些不和谐的现象都不是人们愿意看到的。当苗族人说或者听到eb fangx eb hxangt（涨大洪水）、xok vangx xok bil（光坡秃岭）、fangx ghox（树叶/庄稼）变黄）等这些词语的时候，自然使他们联想到一些自然灾害。基于这样的原因，所以xok（红）、fangx（黄）和hxangt（绛红）就在他们的意识里变成了灾难的象征。

三、黔东南苗族的生产生活方式与颜色审美取向

黔东南的苗族世代实行农、林、牧业结合的生产方式，尤其是农业和林业是其主要支柱产业。不管是农业、林业或者畜牧业，其成果如何都完全依赖于植物生长的好坏。一方面，如果庄稼、树木和草长势很好，那么它们就会呈现出nox（青，蓝、绿）、niul（生的，绿的）和sait（浓荫、黛色）这些颜色。所以，庄稼、树木和草呈现出碧绿的颜色就意味着庄稼或者草木长势良好，也预示着当年丰收在望。由此，niul（生的，绿的）又引申出“有指望的，有希望的，好的”的意义。例如：Laib set nend niul ax niul yangx?即“那件事有没有指望了？”Niul haib.Ait xid ax niul nend？即，“有指望的。为什么没有指望呢？”

正因如此，nox（蓝、绿）、niul（生的，绿的）和sait（浓荫、黛色）才引申出“美丽”的意义，这些颜色才成为苗族人的吉利色。

另一方面，如果庄稼、草木呈现出xok（红色）、hxangt（绛色）和fangx（黄色）这些颜色，则意味着它们因干旱、虫灾或者火灾而枯死、枯黄、生病等不良状况。苗语说“laib lix aib hxangt kangd kangd yangx！”（那块田红彤彤了），就是指庄稼干旱或受了虫灾得变枯黄的程度很深，接近绛红色了。受灾就必然减产，减产必然导致生活贫困，因此苗语说“nenx zaid xok lins niox！”其所表达的意思就是“他家穷极了”。

苗族的居住方式也可能跟他们的颜色审美取向有关。苗族人一般都是聚族而居，他们的房子一户紧挨一户地建在山上。以前的房子多为木房或者土墙房，屋顶上盖茅草或者杉树皮，比较富有的家庭才盖上瓦片。这样的房子很容易发生火灾，只要有一户发生火灾，往往是全寨都会遭殃。他们饱受火灾之苦，故有“Niangs dib dail yangf jil ghab-pab-hab neis，kib zaid ghax xok gal-lial yangx”（强盗抢了都还剩只破鞋底，大火烧了房子就红彤彤了，什么都没有了）之说。他们宁可遭到强盗抢劫，也不愿让大火把房子烧掉。可见，火灾的伤害有多大。火灾是红的，所以“xok gal-lial” （红彤彤）在这里就是“什么都没有”的意思。

四、宗教信仰与颜色审美取向

苗族忌红恶黄的审美心理也在宗教仪式中体现出来。“红色”往往会使苗族人联想到“火”和“血”，所以“红色”在传统的苗族文化中成了“凶灾”的象征符号。在“sad vangl（洗寨）”仪式中，“血”就成了“火魔”的象征。为了消除火患，每年的年末，苗寨村民一般都要举行“洗寨”仪式，以宗教仪式的形式来教育和强化村民的防火意识。“洗寨”仪式是在村外的小溪边举行的。仪式时，要杀猪杀鸡，然后让溪水将象征着“火魔”、“火灾”的猪血、鸡血冲走，以示火魔被驱逐了。[7]

再如，如果一个人因凶伤而出血，他是不能进到别人家的，否则会给对方家带来血光之灾。如果一不小心冲犯了别家，那只有带一只公鸡到他家，请祭司杀鸡来祭扫，把鸡血洒在屋前屋后以示驱邪。这些富于宗教色彩的习俗和禁忌充分说明了苗族人忌讳“红色”的原因。

在苗族的信仰体系中，自然的一切资源都为特定的神灵把护，即神灵是自然资源的阴间持有者。所以，苗族人认为“万物皆有灵”，山有山神（ghab hvib， ghab vangx diongl）， 地 有 地 神（dliangb dab），树有树精（dliangb jid dax niul），只要人们善待它们，它们的神灵就保佑人们兴旺发达、平安幸福，但是如果它们遭到破坏，它们的神灵就会因人们的不当行为而惩罚人们。因为有这样的信仰，所以苗族人非常敬畏和崇拜大自然。

苗族人还崇拜树，尤其是常青树det nox det sait（树-青-树-荫），如樟树、松树、柏树等。这些树由于有强大的生命力而被认为具有神性，能荫佑寨民，所以他们的小孩要拜这些大树为“树干妈”“树干爹”，逢年过节都要焚香烧纸，用酒酒肉肉去祭祀它们，禳求这些“干妈”“干爹”保佑儿女们像常青树一样长命富贵。正因为有这样的信仰，所以他们不仅在村庄周围种满常青树，并且议订规约保护这些树木。苗族村庄周围的常青树少则一两百年、多则六七百年，这是普遍的现象。正因为他们有这种信仰，才把环境呵护得相当完美，一年四季都呈现着郁郁葱葱的景象。可见他们的信仰和他们所追求的审美取向是高度一致的。

五、结论

综上所述，黔东面苗族崇青尚绿、忌红恶黄的审美观是与大自然有密切联系的。只有绿色的、青色的或蓝色的才是大自然生态和谐的、吉利的、美好的，它是生命的象征，是生存和发展的希望，同时也是农耕生态智慧的沉淀；而红色、绛色和黄色则是苗族人生活中不和谐的、凶煞的、丑恶的颜色，它表明和谐的大自然遭到了破坏，它象征灾难，是对灾祸总是与战火有关的深层记忆。这种审美观来源于他们的现实生活，是他们的生存环境、生产和生活方式、自然观和宗教信仰长期浇铸而成的结果，它表明了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是苗族人的最高审美准则，这无疑具有超越时空的、深刻的生态美学内涵。

[1]杨庭硕，潘盛之. 百苗图抄本汇编（上下卷）[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4.

[2]李锦平. 苗族语言与文化[M]. 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02.

[3]商君演唱，王安江记录，燕宝翻译，Niangx Eb Seil（仰欧莎）[A]. 民间文学资料（第六十二集）[Z]. 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贵州分会编印，1984.

[4]贵州省小学双语教材编译委员会. 小学苗语文（中部方言）[M]. 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07年9月(1)：137.

[5]张永祥主编. 苗汉词典（黔东方言）[M]. 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1990：415-416.

[6]资料来源于2012年黔东南州人民政府网.

[7]麻勇恒. 苗族村落社区消防预警教育机制的文化诠释——以黔东南苗族“洗寨”习俗为例[J]. 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