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东兴 唐鸣
摘要:百年来,伴随着作为乡村社会基础的农户自身特点与行为特征的巨大变化,中国乡村社会也历经了相应的转变。这一变迁大致表现为:农户活动地域的变化使乡村由封闭变得开放;农户认同逻辑的变化使乡村由重情变得重利;农户自身特点的变化使乡村由礼俗社会走向理性社会。具体地说,在原子化小农时期,乡村社会是封闭的重视人情的礼俗社会;在集体化小农时期,乡村社会是全能控制的动员型政治社会;在社会化小农时期,乡村社会成为开放的情退利进的理性社会。
关键词:中国农户;乡村社会;变迁
中图分类号:C912.8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854X(2015)01-0133-07
在《中国农户的历史变迁与行为特征》一文中,我们提出农户自身特点、认同逻辑、活动场域的变化是影响农户变迁与行为特征的主要因素,并据此分析了中国农户的百年变迁。我们认为,“在中国传统社会中,农户是典型的原子化小农,其认同逻辑上生存性价值居首,活动地域局限于村庄集镇。人民公社时期农户被组织进公社成为集体化小农,认同逻辑上本体性价值发生转变,活动地域牢固束缚于公社。改革开放后农户流卷入市场成为社会化小农,并在当前呈现出认同逻辑上社会性价值凸显,活动地域方面呈现出进入市场难‘入城的局面。”“千百年来,农户一直是中国农村最基本的生产、生活、交往,以及政治责任单位。从这一点来说,乡村社会的实质不过是农户行为的集合,农户之间不断结构化而形成的群体存在状态便构成了生动多样的乡村社会。”伴随着现代国家对乡土社会的整合,不仅农户的自身特点与行为特征发生了巨大变化,这一变化也必然引起乡村社会的根本变化。我们认为这一变迁大致表现为:农户活动地域的变化使乡村由封闭变得开放;农户认同逻辑的变化使乡村由重情变得重利;农户自身特点的变化使乡村由礼俗社会走向理性社会。具体地说,在原子化小农时期,乡村社会是封闭的重视人情的礼俗社会:在集体化小农时期,乡村社会是全能控制的动员型政治社会;在社会化小农时期,乡村社会成为开放的情退利进的理性社会。
一、封闭的重视人情的礼俗社会
自费孝通之后,“熟人社会”成为人们描述中国乡村社会的经典话语。然而,如果不加区分地用“熟人社会”来描述中国当下的乡村社会,则既容易误解费孝通理解中国乡村社会的原意,也不能准确表达当下乡村社会的性质,进而无助于从动态中解释乡村的内在变化。在费孝通看来,“熟悉是从时间里、多方面、经常的接触中所发生的亲密的感觉”。这种“亲密的感觉”最终使乡村社会“从熟悉得到信任”,从信任造就信用并形成行动的规矩,由此乡村社会成为一种自然地甚至本能地遵从礼俗规矩的社会。因此,熟悉只是乡土社会的外在特征.熟悉来源于“直接靠农业来谋生的人是粘着在土地上的”,“乡村社会在地方性的限制下成了生于斯、死于斯的社会”。而不熟悉无法产生亲密,也就无法达至信用和规矩,礼俗由此不能被人认可、遵从,社会也就缺失了形成秩序的机制。因而,根据费孝通的解释,中国传统乡村社会本质上是一种自然遵从规矩的礼俗社会,礼俗是维系乡村社会秩序的不受怀疑的法则,熟悉只是造就这一特质的必要而非充分条件。那么在这种传统礼俗社会中,人们之间是如何发生联系以求得更好生活的呢?对此,费孝通认为,中国乡土社会的基层结构是一种所谓的“差序格局”,是一个“一根根私人联系所构成的网络”。造成这一格局的原因。很可能在于中国是一个长期安居的乡土社会,“在一个安居的乡土社会,每个人可以在土地上自食其力地生活时,只在偶然的和临时的非常状态中才感觉到伙伴的需要。在他们,和别人发生关系是后起和次要的,而且他们在不同的场合下需要着不同程度的结合,并不显著地需要一个经常的和广被的团体。因之他们的社会采取了‘差序格局”。因此,乡村社会的基层结构实质是一种利己的自己人圈子,这种圈子或是亲戚,或是近邻,或是朋友。圈子之所以广泛存在,是因为对于一个相对封闭的乡村,个体利益的获得主要依赖生活的村庄,各个个体因之可以通过扩大自己人圈子以期从村庄内部获得更多的个人收益。其实,自己人圈子作为一种获利的方式,并不只是存在于农村村民之间,如果人们大多需要从一个共同的地域或单位获得个人利益,自己人圈子也有可能在城市产生。只是由于城市的流动性和开放性,人们获利的方式往往超越地域的限制,圈子存在的必要性由此大大减弱。因此,圈子产生的基础是封闭性,这也是乡村社会与城市社会的本质不同。由于封闭,礼俗和规矩产生,圈子和信用形成。
总之,中国传统乡村社会是一个封闭的重视人情的礼俗社会。在这一社会里,大家由于共处一地少于流动,彼此熟悉而形成各种规矩和礼俗,使乡村成为有秩序的社会,这种秩序有助于封闭的乡村获得整体的更多收益。而在乡村之内。大家注重通过人情交往扩展自己人圈子以期从村庄内部获得更多的个人收益。传统乡村社会之所以形成这一格局,根本原因在于传统农户是挣扎于土地之上的原子化小农。
首先,原子化小农的自身特点决定了他们易于形成共同的规矩和礼俗。社会的本质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乡村社会之所以能够成为社会,在于它有一种维持人与人之间一定秩序的内在力量和规范,使乡村可以达至“治”而非混乱不堪。在费孝通看来,乡村社会的这一“治”并非“人治”。而是“礼治”。他指出:如果“人治”是指“有权力的人任凭一己之好恶来规定社会上人和人的关系”,则这种“人治”根本无法达至“治”,因为“如果共同生活的人们,相互的行为、权利和义务.没有一定规范可守,依着统治者好恶来决定,而好恶也无法预测的话,社会必然会混乱,人们会不知道怎样行动,那是不可能的,因之也说不上‘治了”。因此,费孝通认为乡村社会实质是一种“礼治”的社会,“礼是社会公认合式的行为规范”,“维持礼这种规范的是传统”,而“传统是社会所累积的经验”。由于传统“乡土社会是安土重迁的,生于斯、长于斯、死于斯的社会”,因此在“代代如是的环境里,个人不但可以信任自己的经验.而且同样可以信任若祖若父的经验”,传统由此形成.礼得以自然维持。费孝通的分析表明,传统乡村秩序实际上内生于小农的生产生活——产生这一秩序的不是别人,正是原子化小农自己:原子化小农分散化、同质性、封闭性的生产生活方式是形成乡村社会秩序的根源。第一,分散化的劳动使小农缺乏创造新的生产生活经验的时间和优势,通过接受来自先辈的经验和遵循业已存在的传统成为有效应付生活的重要前提。第二,同质性的劳动——几乎相同的生产方式和生产条件使他们日复一日面临着同样的境遇,需要解决几乎相同的问题,经验和传统由此很容易上升为共同的规矩和礼俗。第三.封闭性的生产生活方式使来自先辈的经验和传统很少受到挑战,能够有效发挥作用,封闭性导致的狭隘保守的思想又使他们易于维护既定的共同秩序而不愿意改变,并且这种封闭性大大增强了人们接受来自先辈的经验和传统熏陶的可能性。在这种情况下.村庄的秩序内在地产生出来并自然而不受怀疑地代代相传,人们在生于斯、长于斯的过程中不断重复着先辈的经验,接受着村庄传统秩序的规训。
其次,原子化小农的认同逻辑决定了他们的交往更多地依赖人情循环。原子化小农依赖简陋的生产工具、匮乏的生产资料,却过着几乎自给自足的生活。因此,“食”是天大的事,小农的全部活动必须围绕着满足家庭生存需求展开,生存性价值由此不可改变地居于小农认同逻辑的首位。在这一认同逻辑驱使下,小农终日如一地在狭小的土地上进行着艰辛的劳作。生产的脆弱、劳作的艰辛又反过来造就了小农易于感恩、重视人情的特殊人格品质:生产的脆弱使小农无法向别人提供更多的帮助却又时时渴望得到更多外来的帮助,劳动的艰辛进一步使小农深知别人的帮助意义巨大、来之不易,因此小农往往更容易珍惜外来的哪怕是很小的帮助。因而,原子化小农社会不可避免地成为一种人情社会,在这一社会里,人情大于天。人们通过营造人情以期得到别人更多的帮助,同时人情是天大的事,欠情如欠命,是需要偿还的。这样,人们通过人情往来在有限的条件下最大可能地取得合作的收益,人们又通过人情往来享受社会的温暖和价值。而只要人情循环能增加彼此的收益,这一交往过程就不会停止,乡村社会就无法改变人情社会的局面,人情循环活动最终成为乡村规矩和礼俗的一个部分,维持着乡村的秩序,而无法或不参加人情循环的人日渐孤立和被排斥在乡村社会之外。
再次.原子化小农的活动地域决定了传统乡村社会的封闭性和稳定性。原子化小农的活动地域局限于村庄集镇,很少超出这一范围,因而传统乡村社会具有很强的封闭性。一是生产的封闭性。原子化小农依赖小块土地,向土地求生存,较低的劳动效率使其既无余力从事多样性的生产经营,也无财力改善生产条件,劳动力成为唯一可变的生产投入,因而小农的这种生产方式使其不是与土地分离,而是越来越紧密地附着于土地,日复一日地辛勤劳作,重复着简单再生产以维持生存。不仅如此,社会分工也往往在家庭内完成,男耕女织成为基本的生产方式。二是生活的封闭性。原子化小农的生活几乎是封闭的,这种封闭性根源于其生产的同质性、分散性和脆弱性。生产的同质性使其生活建立在自给自足基础之上,劳动产品的交换最大限度地减少了,缺乏对外交往的积极性。生产的分散性进一步减少了农户之间交往的时间和场域,他们终日面对的不是辛勤地劳作,就是分担抚养儿女的家务,闲暇的农户间的交往十分有限。生产的脆弱性则从根本上限制了小农扩大生活交往的条件,并促使其易于产生保守的心理而排斥外在世界。这是因为,交换往往对劳动效率较高的生产者有利,劳动效率高的、不直接从事生活资料生产的人往往参与交换的积极性高、需求旺盛。而小农由于劳动效率较低,他们参与集市交换往往是不划算的,因此小农从根本上说是不愿意拿辛勤劳作获得的生活资料来参与交换的,他们总是最大限度地自我满足家庭需求,只是在迫不得已时才参与少量的交易行为。传统乡村社会的这种封闭性不仅表现在生产、生活各个方面,还具有双向封闭的特点。一方面,这种封闭是内敛性的,自发产生于乡村社会成员之中。大家既缺乏走出乡村的条件,也不愿意走出乡村。另一方面,这种封闭又是排外性的,外来事物由于可能打破既有的平衡、消弭村庄的特殊传统和参与分割村庄内的利益而总是受到歧视和排斥。因此乡土逻辑往往偏袒熟人和本地人,漠视陌生人的利益。
二、全能控制的动员型政治社会
原子化小农的生产生活特点使传统乡村社会成为封闭的重视人情的礼俗社会,这一内生的封闭性不仅是传统乡村社会成为礼俗社会的根源,同时也使乡村社会长期外在或封闭于国家,形成“皇权止于县政”的局面。新中国成立后迅速实行的土地改革虽然真正实现了农民当家作主,却没有改变传统小农社会一盘散沙的状况。在工业化战略的强势主导下,土地改革之后不久就开始了对小农经济的彻底改造。这一改造的实质是强化国家对乡村的控制以便于从农村抽取资源,其基本方式是通过持续不断的政治动员,将小农最终组织进公社,由此开始了改革开放前延续20余年的人民公社时期。人民公社体制彻底摧毁了传统小农赖以存在的物质前提,将小农组织进一种全新的集体式的生产生活,因而从根本上改变了传统乡村社会,使乡村社会发生了亘古未有的变化。总体上来看,人民公社时期的乡村社会已经由传统原子化小农时期的封闭的重视人情的礼俗社会转变为全能控制的动员型政治社会。这一社会形态不同于以往的突出特点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乡村社会政治化、行政化。中国传统乡村社会几乎是外在于政治的,小农终日面对的是增加劳力的投入,以期从小块土地上求得家庭生存基本所需。他们既不关心政治,也似乎无关心的必要.所谓“天高皇帝远”,只要交纳了“皇粮国税”,便算向国家尽了义务,剩下的事情,自有“肉食者谋之”。因此,传统乡村社会不仅小农关心政治显得迂腐可笑,而且在“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的统治逻辑下,小农关心政治甚至是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人民公社时期则将农民的政治热情空前地调动了起来,国家不仅通过党、军、工、干、婚等与阶级成分相联系使农民切实感到政治的存在,通过鸣放、辩论、大字报等让农民直接参与政治,还通过持续不断的政治高压,以阶级斗争和“当家作主”的政治运动来促进和维持农民被激励起来的政治热情。在这种情况下,农民与政治之间建立起了一种畸形的空前的亲密联系,行政关系取代血缘、地缘成为主导,乡村社会被彻底政治化了。二是国家实现了对小农的全能控制。人民公社时期乡村社会政治化、行政化的根本目的是改变传统小农一盘散沙的局面,以实现国家对小农的经济抽取,从而为工业化积累必要的资源。但是小农经济本身的脆弱性使得这种抽取是异常艰难的,因此乡村社会政治化、行政化的最终结果是国家实现了对小农几乎全能的控制。如,“在人民公社时期,为了使农村服从为工业发展提供积累这一社会目标体系,国家采取了一系列刚性措施:在经济上,国家以统购统销的计划经济为制度性基础,通过土地等生产资料集体化甚至生活资料的集体控制等手段,迫使农民对‘集体经济依附;在政治上,国家行政权力通过农民所依附的集体组织和各种党群团体深入到了农村最基层,并用强制性户籍制度对农民进行人身管制;在思想上,大力宣传以阶级斗争和权力神化为主要内容的奴化文化,并以政治运动的方式对反叛势力进行镇压,使整个社会处于高压之中”。三是集权主导的政治动员成为乡村社会的“精神粘连”。传统小农由于生产的脆弱性,在其认同逻辑中生存性价值不可避免地居于首位。因此要让他们从小块土地的劳作中洗脚上岸,在集体生产生活的大熔炉里培养成工农商学兵式的全能型人才,这绝非易事。由此,用革命胜利累积的威权资源持续不断地描绘政治理想并论证其合法性的教育动员活动便不可或缺,所以人民公社时期到处都是振奋人心的口号和标语——美好理想的诱惑和政治动员的精神享受替代了传统乡村文化并部分消解了物质困乏的贫苦,成为人们的“精神粘连”和生活依凭。
总之,长达20余年的人民公社时期乡村社会实质上转变为了一种全能控制的动员型政治社会。导致这一社会形态转变的根本前提和路径则是国家对传统小农的彻底改造,使其由原子化小农转变为了集体化小农。
首先,原子化小农向集体化小农转变为乡村社会政治化奠定了基础。人民公社时期政治化的中国乡村社会是一个纵向行政管控、横向同质凝滞的与以往完全不同的社会。从纵向看,资源、权力高度集中于国家,所有的社会组织均由政府管理和控制,并依隶属关系和行政级别从政府那里获得按计划分配的资源,因此社会的政治中心、意识形态中心、经济中心重合为一。从横向看,各社会组织都是按相同的模式建构,按统一的方式运行,组织类型和组织方式简单划一,在内部结构、行为方式、制度框架上没有什么显著不同。同时,组织之间缺乏横向联系,要素和资源很难横向流动,除从国家统一调拨、统一分配获取所需资源外,每一组织均无任何获取资源的渠道,由此形成了各自功能齐全、自给分割的僵硬、凝滞格局。因此,人民公社时期乡村社会政治化的过程实质上就是一种纵向行政管控、横向同质凝滞的社会结构体的建构过程,而这一过程是伴随着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体制的建立而逐步形成的。一方面,人民公社政社合一的体制使国家的组织边界第一次真正下沉到了村社组织一级,公社权力以前所未有的规模和深度直接渗入乡村社会的各个角落,彻底切割了原有的乡村文化权力网络,使每个农民都直接感受到了国家权力的在场。另一方面,人民公社政社合一的体制还造就了一大批服从公社权威、执行公社意志的干部。他们经过革命斗争的考验,从普通群众中分化出来成为乡村社会的掌权者,成为维系这种政社合一的集权体制的强有力的组织力量。那么,这种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体制为什么能够建立呢?毫无疑问,这其中有革命成功累积的威权资源的推动,但这种外力之所以能真正发挥作用,还在于人民公社化运动彻底改变了原子化小农存在的经济基础,使他们成为丧失小块土地,需要参加集体生产劳动挣工分才能得以生存的集体化小农。集体化小农面对的是经济上的集体化、生产上的集中化、管理上的行政化、生活上的政治化,他们失去了外在于国家的基础和可能,被迫积极融入国家,表现出极高的政治热情,成为政治化乡村社会的结构主体和运行动力。因此,没有小农集体化建构的经济基础,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体制和乡村社会政治化是不可能实现的。
其次,集体化小农认同逻辑的转变激励着政治动员持续不断地进行。通过乡村动员成功地将农民带入政治生活是中国共产党领导新民主主义革命取得胜利的关键,因此人民公社时期中国共产党对农民的动员既有历史传统和厚重经验,又容易借重革命胜利累积的威权资源和农民延续的政治热情。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建立人民公社的决策得到了广大农民的积极拥护。但是,单靠革命胜利累积的威权资源和农民延续的政治热情是很难解释人民公社为何能够延续20余年的。在1949年到1976年的27年间,仅全国性的社会运动就有70余次,其中包括历经十年的“文化大革命”,而地方性的社会运动则不计其数。这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持续不断的政治动员形成了农民对政治体系权威的认同心理,从而改变了传统小农的认同逻辑。而造成这一改变的根本原因可能在于人民公社时期的政治动员很好地表达了革命胜利之后共产党对为人民谋利益的根本宗旨的继续坚守,契合了实现共产主义的根本理想信念,满足了广大农民饱受贫穷、战乱之苦后渴望尽快过上幸福生活的强烈愿望,因而人民公社时期的政治动员大多数时候是非常有效的。正是这种有效的动员改变了传统小农的认同逻辑,使他们认为交出尚未捂热的“土地证”并将生产资料全部“充公”不仅是对党的信任,也是真正对己大有裨益的,因此只要自己克服了小私有者短视的“私”的毛病.就能最终建造起共同走向共产主义“天堂”的革命“金桥”。无疑,传统小农认同逻辑的这种转变,反过来说明了政治动员的正确性,证明了政治动员的有效性,维护了政治动员的持续性。这使事实上对他们存在经济抽取的人民公社体制也得到了他们的热情拥护。
再次,集体化小农活动地域的限制使乡村社会归控于国家成为可能。人民公社时期建立起的这种动员型政治社会之所以能够长期存在,还在于公社实现了国家对乡村社会的几乎“全能控制”。这种“全能控制”的基础是国家以严格的层级管理、农产品的统购统销和户籍制将农民牢固束缚于公社这一狭小的行政化活动地域。一方面,小农活动地域的这种限制使其彻底隔断了与市场的可能联系,消除了个体化与发展资本主义的可能性,从而为集体化提供了充分的保证。农民除了参与集体化劳动挣工分外别无谋生出路,成为紧紧依附于公社这根“常青藤”上的“瓜”,国家由此可以“顺藤摸瓜”,与农民建立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严格的控制关系。另一方面,人民公社时期农民活动地域的封闭性与原子化小农活动地域的封闭性又有本质的不同。原子化小农时期活动地域的封闭是内源性的,活动地域的扩大不仅没有必要还有可能使小农受损。人民公社时期集体化小农活动地域的封闭则是外力捆绑的结果,小农有外在于国家的欲望却没有外在于国家的可能。不仅如此,原子化小农虽然活动地域封闭.但在封闭的地域内可以自由地劳作,从事各种生产性经济活动,满足自我家庭的需求,因此这种封闭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完全外在于国家的,因此传统乡村社会虽然大多数时候呈现“强国家—弱社会”的格局,但乡村社会从未真正归控于国家。人民公社时期则完全不同,公社既是生产性组织单元,又是一级行政组织,其各种活动都是依据国家需要、根据行政指令组织进行的,因此集体化小农只不过是国家强大行政权威下的一枚棋子,农民既不可能脱离公社,又无进行利己性自主经济活动的自由。他们被牢牢束缚于公社,从事着并不直接与自己经济利益相关的行政化劳动。在这种情况下,他们的各种活动事实上都彻底政治化了,乡村社会前所未见地归控于国家行政权力之下。
三、开放的情退利进的理性社会
人民公社时期全能控制的政治化社会是依靠集权主导的持续的政治动员得以维持的,这种动员既以持续十年的“文化大革命”为标志达到高潮,又最终以“文化大革命”给人民带来深重灾难而逐渐魅力暗淡。随着威权领袖的离世以及“文化大革命”的结束,人们开始从极度的精神癫狂中冷静下来,小农被迫重新审视自己的处境并最终想起曾经的“一亩三分地”。1978年,安徽凤阳小岗村18户农民终于冒死按下手印分田到户,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取代人民公社集体化的生产方式由此拉开序幕并一发不可收拾。然而,重新回到小块土地的农民却再也不可能回到传统的原子化小农时期,中国改革开放后启动的市场化改革最终使小农面对的不再是封闭的传统礼俗社会,而是一个开放的、各种资源要素迅速流动的大市场,小农被迫卷入市场而逐渐社会化,并在走向社会化的跌跌撞撞中使当下的社会发生着急剧的变化。总体上看,当前的乡村社会已完全不同于封闭的重视人情的礼俗社会和全能控制的动员型政治社会,这种转变突出地表现为三个方面:一是开放性。改革开放前,无论是原子化小农时期还是集体化小农时期,乡村社会都是封闭的。村与村之间、公社与公社之间横向联系很少,乡村与城市之间更是严格地二元分化与对立。改革开放后,不仅小农从公社的军事化管理中解脱出来,能够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限制小农流动的二元分化的户籍制度也逐渐被废除,小农彻底成为“自由人”。随之在市场的指挥棒下,难以抗拒的魅力将小农吸引进城市和非农产业,由此开始了大规模乡村流动的新时期,乡村社会往日的封闭与宁静已被打破,一个开放性的乡村社会逐渐形成。乡村社会由封闭变得开放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在原子化小农时期。正是由于封闭,礼俗和规矩产生,圈子和信用形成,乡村传统得以代代相传,乡村秩序得以维系。在集体化小农时期,封闭性将小农牢牢束缚于公社,受到国家的全能控制,理想图景的描绘因之动员力巨大,乡村政治化由此得以形成。因此,乡村社会开放化直接改变了以往乡村关系结构的基础,对于原有乡村人际关系结构的改变几乎是颠覆性的。二是理性化。在乡村社会走向开放化的过程中,小农的处事方式逐渐变得理性化。这不是说传统小农不够理性,从某种程度上说每个人的行为都是理性选择的结果,只是这个“理”的实质内容或评判标准发生了根本改变。在原子化小农时期,乡村社会“理”的内容实质是“礼”,在封闭的熟人社会中,无“礼”便无“理”,因此我们在前边的论述中将原子化小农时期的乡村社会概括为礼俗社会。在集体化小农时期,乡村社会“理”的内容实质是“理想”,人们依靠理想产生动力.乡村依靠理想实现人际粘连。当下,乡村社会“理”的内容实质是“利”,利益的考量改变了小农的传统行为方式,也最终化约了村庄的固有传统,引起了乡村社会关系的转变。三是重利化。开放化和理性化带来的直接结果,就是当下的乡村社会对经济利益的追求不再迂回曲折,而是直接“赤膊上阵”。当然经济利益本身不可能维系乡村社会的秩序,对“利”的追逐不仅不能自发地构成乡村秩序,还经常产生纷争,直接地破坏了乡村的原有人际生态平衡,乡村因之出现了攀比斗富、道德滑坡、权力寻租、混混发迹等一些前所未有的乱象。
总之,改革开放后30余年的乡村社会正处于急剧的变化之中,从当下的情形看,总体上已转变为开放的情退利进的理性社会。导致这一转变的根本原因正是市场化带来的传统小农的社会化。
首先,小农社会化是乡村社会转变为理性社会的结构性基础。在原子化小农时期,社会环境的相对封闭、社会生活的一成不变,久而久之内化成了小农稳定的生活预期,成为大家共同遵守的社会规则。在这种情形下,虽然原子化小农生存性价值占据认同逻辑的首位,但他们对经济利益的追求并不能赤裸裸地表现出来,在极为有限的生产条件下,任何触犯社会信条和社会道德的摄利行为都有可能使自己陷入封闭和孤立而得不偿失。集体化小农时期的人民公社体制与传统社会体制具有异曲同工之妙,人民公社化不是要彻底改变小农社会的村庄传统,而在于集体重塑小农与国家的社会关系。在某种程度上说,人民公社体制造成的乡村社会相对封闭的状态与以前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它也因此不是消解而是保留和强化了村庄的文化记忆。人民公社时期户籍制度对人的自由迁徙的限制、阶级斗争对“异类分子”的挂牌游街、物质短缺和政治批斗造成的欲望禁锢以及平均主义带来的心理平衡等,都束缚着人们过多的经济欲求,使他们重面子甚于重经济收益,人们因此有着对未来稳定而可靠的预期。而村民较少的选择机会进一步强化了这种结果,使得他们不得不面对一些泛道德的束缚。因此,在人民公社体制下,乡村的人际关系并非完全理性化的。1978年实行改革开放后,传统小农走向现代化,由此彻底改变了乡村关系的结构基础,这一解构过程在现实中大体表现为先建立再消解的前后相继的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维系村落秩序的社区传统记忆和文化在人民公社解体后的重拾和兴起。随着人民公社的逐步解体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施,小农脱离集体式的生产生活方式,乡村社会走出国家的全能控制,政治动员和行政管控作为维系乡村社会秩序的依凭不再有效,村庄社区记忆和村落传统文化因此得以重新走上前台,诸如宗族礼俗、传统信仰等在一些农村地区得以迅速复兴。第二个阶段是市场化改革后市场经济的理性化对重拾的村庄传统秩序的消解。一方面,随着市场经济体制的选择和市场关系逐步深入村庄,市场逻辑和城市文化大规模进入村庄,日益侵蚀和消解着村落传统文化和记忆。另一方面,随着市场经济证明小农经济的低效和土地收益不足以维系市场化的需求,农业的体制性活力逐步耗尽,不能从土地中得到更多收益的农民开始大量远离家乡务工经商。这一结果不仅导致了农民将市场规则和城市逻辑带回乡村,也最终消解了农民对土地本身的感情和对村庄传统的依恋,村民的行为日渐与市场经济的理性化结合起来。
其次,社会化小农认同逻辑的转变使乡村社会关系“情退利进”。客观地说,小农走向大社会获得了比以往丰富得多的生活资料和更多的生活经验。但随着生存性问题的解决,作为安身立命基础的本体性价值却日渐失落,一种消费膨胀、面子主义、相互攀比的社会性价值追求在小农的认同逻辑中日渐占据主体地位。这使得当下乡村社会人情的意义逐渐失落,利益的考量赤裸而迅速化,呈现出一种“情退利进”的局面。当然,在农村基层社会,人情仍然具有极为重要甚至不可替代的功能,所以即使在当下日益开放的情境下,人情仍是村落社会的基本“叙事规则”。不参与人情循环的人,“不想认人”或“不认人”的人会被认为异类,陷入越来越孤立的状态,越来越难以立足。不仅如此,在科层管理体制逐渐退出村落、村民自治日益深入人心的情况下,通过人情的自己人治理不仅起到了填补空白的作用,还容易取得治理的合法性认同,从而有效缓解国家与社会的内在紧张。但是,一个不可否认的事实是:在当下中国的乡村社会,人情异化、空壳化、工具化的现象越来越普遍,这已成为中国农村和农民难以承受之重。其一是流动加剧、经济分化破坏了人情正常循环的条件。从根本上说,人情存在的原因是“互惠”,存在的条件是“循环”,因此正常的人情必须建立在群体稳定、互利互惠、能够持续的基础之上。市场化的改革则直接消解着人情存在的基础:市场经济加速了村民的流动,使村落群体不再稳定,不断跳进跳出人情循环的现象时有发生;货币化的人际关系改变了原有的村庄预期,严重短期化的行为逐渐滋生,破坏了互利互惠的基本条件;经济分化使一些人无力参与人情循环,一些人勉强支撑也难以获得自己人的认可,人情循环因此出现断裂。其二是面子主义、相互攀比使人情名实分离,沦为竞争的工具。例如,近些年在很多农村地区出现了丧事喜办、大办的现象,不仅吹吹打打好几天,甚至出现了演小品、跳脱衣舞的怪诞现象;一些沿海地区农村酒越办越好、礼越送越大,这种恶性循环的风气甚至通过前来打工的人员带到了偏僻农村,造成有人因送不起礼受到羞辱而试图自杀的事情。这些现象的出现,究其原因,在于人情循环已异化成为相互攀比、打压竞争对手的工具。其三是消费膨胀、享乐主义催生了一些人情地痞,使人情成为谋利的工具。在正常的人情关系中存在“给予”与“亏欠”结构,“给予”是预期可以收回的,“亏欠”也是需要找机会偿还的,以此达到人情的平衡和持续。但是人情毕竟是“白送”的,收到的人情并不需要即时偿还,因此一些五花八门的人情名目在很短时间内极度膨胀,在某村的调查中我们发现,村里有人连在自家楼下开了个麻将馆也要办酒收礼。
再次,小农进入市场难“入城”是乡村社会关系出现扭曲的根源。当下的乡村社会出现了诸多关系扭曲的现象:在人与地的关系上,小农仍离不开土地,但会种田的和愿意种田的年轻人越来越少;在人与村的关系上,村庄养育了村民,村民却日益不愿回到村庄;在人与人的关系上,村民之间仍是熟人,但熟人逻辑正在日渐消解;在村庄传统与价值观念上,人们在怀念村庄传统的同时产生着与传统日益不同的价值观念。在笔者看来,导致以上关系扭曲的根本原因,在于小农进入市场难“入城”,即农民在被迫卷入市场的同时,却难以获得与城市居民同等的权利待遇,已经市场化的乡村也难以获得与城市一样的资源输入。小农既难以彻底离开乡村融入城市生活,又不愿回到乡村建设属于自己家园。这是因为市场经济总是促使资源流向效益高的地区和行业,长期受到资源抽取而缺乏实质性建设的农村显然不是有利的场所,在土地的边际收益越来越处于劣势的情况下,受市场经济消费膨胀影响的农民涌入城市淘金而不愿回到村庄是必然的。问题在于缺乏同等待遇的农民在城市竞争中必然处于不利地位。由此他们深切感受到了“弱肉强食”、“唯利是图”的市场逻辑和竞争的残酷无情。农民工、临时工在现实中不是受到尊重而是经常遭遇白眼,他们在城市找不到归属感,回到村庄又看不到未来。在这种情况下,一部分进城的农民找不到发展的机遇却选择不离城、不返乡、不种地,在城市苦苦挣扎:一部分进城的农民挣得了相对可观的收入,但不是将其用来建设乡村而是累积着离乡入城的资本:少部分进城挣得收入的农民在村庄投资盖了楼房,但这仅仅是光宗耀祖的面子工程,常年不回家已成很多村庄的常态。因此,当下农村很多地方空心化严重,空巢老人、留守儿童越来越多,情感孤独、教育缺失越来越严重,一些地方甚至白天也空空荡荡,失去了往日的生气。总之,当前真正的问题在于,市场经济和主流社会为农民提供了与其实际需要相当不同的消费主义价值观,但是不平等的待遇却难以让农民通过个人奋斗来实现中产阶级生活的梦想。这使农民不仅找不到生活的本体意义,还同时失去了可以预期的生活希望。因此只有真正实现城乡统筹一体发展,切实建构起农村现代性建设的经济文化基础,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才有希望。
(责任编辑 刘龙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