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烛残年忆往事

2015-11-04 05:57
世纪 2015年6期
关键词:老战友复旦首长

曹 宠

风烛残年忆往事

曹 宠

2014年12月21日清晨,方醒,忽接电话,一个既熟悉又苍老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是小曹吗?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的电话(手机),你还好吧?”原来这是近一年没有音讯的老领导王寒枫主任打来的。我赶紧回答:“老领导,我还好着呢!只是我不能走路,出门要坐轮椅……”话还没说完,他却匆匆地又接着讲开了:“我耳朵聋了,装了耳机也只是嗡嗡响,我现在在大连海边的疗养院里,不能回家了,可是我很想念你们呐!”

其实我这“小曹”今年也八十七岁了,浑身是病,可脑子还行,可说好也不好,我脑梗15年了,从1999年开始腔梗,断断续续地梗,总算没梗到关键地位,没有把“记忆梗死”。电话响过,我就浮想联翩,那些风风雨雨、恩恩怨怨的往事又一起涌到眼前……

王主任大我两岁,他早年参加革命,历尽炮火硝烟,在我参加部队入朝作战,成为军报的摄影记者时,他就是我的领导之一。部队回国守卫山东海防时,我在军政治部宣传处当新闻摄影员,他是军文化俱乐部的主任,是我的直接领导之一。部队守海防期间,我背着相机晃晃悠悠地在海防线上,一时也有些“忘乎所以”,想不到1955年部队搞肃反运动时,就“大祸临头”了。

当时,王主任是审查运动中负责对我审核的组长,由于我的社会关系、历史情况和他在审查中方法的不妥,我态度“反反复复”,最后被隔离审查。虽然很多问题都是“事出有因”“查无实据”,最后还是要我转业地方。当时我一肚委屈,心灰意懒,要求“回家种田”,返回故乡江阴。我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教我明理,培育我成长的部队,那是1956年的春天。

春天来了,“早春二月”虽然春寒料峭,但毕竟大地春回。在上海复旦大学新闻系,曾送我参军入伍,引导我成长的王中同志,热情地接纳了我,让我走上了新闻摄影教育的道路,为舒宗侨、郑北渭先生当助理。可好景不长,恩师王中在1957年蒙不白之冤被打成右派,竟也“株连九族”。自此我下放农村,历经磨练,重返复旦后转调图书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得感激这“曲折道路,坎坷人生”。这一切倒使我更丰富了阅历,感悟了人生。但我始终眷恋着老部队,并悔恨自己很多对英勇战友“无法完成的承诺”。

忽然,在1974年一日的早上,我正在图书馆阅览室一边值班一边接受批判,领导图书馆的汪书记(工宣队师傅)匆匆忙忙地跑来通知我:“曹宠,你必须在今天九时半之前和你的爱人一起到和平饭店北楼XX房间去,有人找你。”我问:“是谁找我?”汪说:“我也不知道,是市革会通知的。”又提醒说:“你也该理理发,别耽误了!”

记得那天是星期四,图书馆全体人员例行打扫卫生,我们阅览室是大扫除。我一看时钟已是七时半,也不再问就往家里赶,那时我家住在复旦职工宿舍中心东二村,爱人在虹口区上班,得马上告诉她。幸好那天她还未走。我哪有时间理什么发,只换了件衣服,借了辆破自行车就往外滩和平饭店赶了。我和爱人沈磊到达和平饭店大门时早过了九时半。那时的和平饭店是住来往的高级干部和外宾的,常人无法进入。我在接待室说明了来意,一个威风凛凛穿着制服的男接待员向楼上房间打了个电话,对我说没有人,你来晚了。我问:“请问来人姓什么?”那男子一本正经地说:“我们怎会知道首长姓啥?”又说:“给你房间的号码,你回去再打电话来问吧!要不,你就在这里等等,他中午也许会回来。”说完就回身走了。我爱人不说话,稍等,就虎着脸对我说:“我得回厂里去,我还得上班呐!”回身就走了。我也就出门推起那辆老坦克自行车回复旦去了。

我刚气呼呼地走进图书馆大门,大扫除已经结束,汪书记迎面碰到了我,好奇地问:“碰到了吧?是哪位首长?”我说:“没有,房间里没人!我到晚了!”汪开始责怪我说:“你误事,你误事。”再看看我那邋邋遢遢的一脸脏胡须也就不响了。我接着问:“汪书记,你知道是哪里通知的吧?”这时汪才透了一些讯息说:“是市革委罗思鼎写作组朱永嘉的通知。”朱原本是复旦新闻系的总支书记,那时已是市革委的重要人物,和徐景贤的丁学雷写作组齐名了。我想怪不得你们会如此重视,但我始终猜不出来者是谁?

我只能不断地向和平饭店房间打电话,直到中午十二时,总算打通了。原来是我部队的老领导王主任来了上海。我告诉了找他的情况,他急着说,我等你不来,要去开会了,就在房门上贴了个字条,告诉你可在中午十二时左右来找我,怎么?你没看见条子?我说:“老领导!我根本上不了你的楼啊!”他可能又要去开会了,急匆匆地告诉我:他晚上要去老首长市革会副主任王一平家吃饭,明天一早又要返回大连,所以要我务必在晚上九时半左右来和平饭店见一面,一定要和沈磊一起。

王一平原是我们二十六军的政委,解放上海时因多种原因留在上海工作,王主任在解放战争时曾当过他的秘书,所以这次来上海一定要去看看老首长。王主任,这次作为大连市革委会负责宣传工作的军代表(军宣队)来上海取经。王曾从老战友处打听到我在复旦大学工作,很想要找到我。在和徐、朱一起开会时,他试着向他们打听说:“我在上海有一个老战友,听说在复旦工作,你们能不能帮我找到他?”殊不知,我进复旦新闻系报到时正是朱永嘉接待的,所以朱立马通知图书馆找到了我。因此在当时竟也成了“图书馆的一桩大事”(我爱人沈磊因在文工团工作时早就认识王)。

申城聚会时,在复旦餐厅会餐时的合影。右二为曹宠

我们在当夜九时在饭店见到了王主任。他问寒问暖一番以后,就直接对我们说明了来意。他很诚恳地向我说,对在肃反运动中审查方法的不妥表示歉意,向我和沈磊赔礼道歉。因当时有同来的同事大连市革委的宣传组长老崔在座,也不便多说什么。我们只是共同回忆了一些朝鲜战争中东北民工的事情,说来也很投机。在我们匆匆一面后的告别时,王对我说:“……老战友,我们要保持晚节啊!”我也揶揄式地回答说:“老领导,我们做老百姓的只要记住以往的教训,踏踏实实做人就是了,你可要一路平安啊!”

只是在他回大连后的通信中,才告诉了我他来上海时找我的本意。

据他的经验,他知道这场“文化大革命”的风雨,肯定又会淋到我身上!是他让我走上了这条“万劫难逃”的岔路,所以他要尽量关心我,以表示他的后悔和歉意。当然这份关心使我在图书馆一时成为一个“神秘”人物,有时有些“得益”。不过,我总是在劫难逃,“清理阶级队伍”和“一打三反”,都要轮到我。对于这一切,我倒也无所谓,顺其自然而已!只是我确实领了王主任的这份情,一个人能诚心诚意承认错误确实并非容易,何况在这样的时期,这倒反而教会了我怎样做一个“正直的人”。

粉碎“四人帮”后云开日出,我的一切都得到了改正。这些我也不在意,我却是始终眷恋着老部队,怀念老部队的老首长老战友们!尤其怀念那些牺牲的战友,那些曾经同生共死,而今沉睡在异国他乡山岗上的战友们!

在纪念抗美援朝、入朝作战五十周年时,我联络了二军大牛光生、空军政治学院宋全夫等几个回国后又回到上海,在五角场地区安家的老同志,组织了原二十六军现住上海的老战友召开了个纪念会,地点就在复旦大学校区的教室里。因为我军(九兵团之一个军)就是从上海江湾火车站乘车北上出征的,现在就在这里纪念。当时上海电视台为此作了专题报道,片名为《人生是个圆》,在上海台多次播出。

2001年跨入新世纪,我们又隆重地邀请了分散在全国各地的原二十六军老战友来上海相聚,定名为“迎接新世纪,战友聚申城”。到会274人,分住复旦大学招待所、二军大、空政干部招待所。原“八纵”及二十六军的老首长、老将军纷纷前来赴会。王主任也来了。有些老首长住在延安饭店,会议共计五天,空隙时间自行安排。

王主任通过老战友牛光生(他俩是胶东地区抗日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的老战友)来对我说,王寒枫邀请你和沈磊去延安饭店吃顿饭,同时邀请鲍奇辰、李治亭、庞德法、苏培兴、刘航、万平、余志萍、赵新田、朱明智、倪瑄等老首长,和与我熟悉的老战友参加。我急问:“为什么?”老牛说:“老王要在这个场合向你赔礼道歉,表示他在肃反中在对你的审查中的不公、不妥。”我不觉吃惊,暗想这又何必呢!我强忍不安,惶恐地对老牛说:“老牛啊!请转告王寒枫同志,这些事我早就忘记了,何况这也不该算他的账啊!”

鲍奇辰将军来作者创办的“社会力量办学”参观时题词(蒋以山摄)

我没有去参加这次聚会,但这件事对我却是深刻的教育,我想这就是真正的“共产党员的风格”。后来我曾自制过几年的贺卡,和战友及亲友们交流思想,回忆往事。有一年,我制作综述自己“一生感悟”的贺年卡,其中在一首诗中有这样的叙述:……汉江南北炮火烈,长津湖畔冰雪寒,一捧炒面一捧雪,柳芽树皮充饥肠,首长同志共关爱,穿越炼狱人坚强,多少忠骨埋异国,尔今幸存归故乡。“肃反”“反右”知深浅,“十年文革”显短长,触抚伤处虽犹痛,祖国依然是亲娘,今日夕阳映残照,永守初衷不变心,高山风寒宜望远,来年再作白头吟。

申城聚会结束时,我们向各地战友告别。寒枫同志向我和一些送别的老战友说:“曹宠这顿饭,我总是要请,现在先欠着,欢迎你全家到大连来,我在大连家里请你。其时,我的义女小胡(她是这次会议的志愿服务者)也在一旁陪我送别。我说:“我和沈磊将会带着家人和这个义女一起来吃你这顿饭,要上‘海鲜’唷!”

但我一直没有机会去大连吃这顿“丰盛”的饭,前年,他老爱人去世了,那时我也正好住进医院,也没能前去吊唁。现在这顿“欠着”的饭是吃不成了。但这岂仅仅是“一顿饭”啊!这是多少勇气,多少坦诚,多少高尚,多少承担的一份情意啊!

俗语有云:“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在人的一生中,“人人都会犯错误”但并不是“人人都知错能改”,而且是“真改”。有时,我们老朋友遇到一起都喜欢调侃说:“右派分子摘帽后只是叫‘摘帽右派’。”有些在“文革”中受过冲击的“当权派”“深悟”无法治之苦,也高喊过为右派等各类分子平反,并承认自己在痛打他们时的错误,但是在他内心深处,恐怕他还是认为这些人还是“右派”么。可见“真心诚意,实事求是”要能真正做到确实是不容易。

现在,大家都有一个“中国梦”,我多么希望我在这“风烛残年”会永远生活在一个“公正、坦诚、敢于承担”的“中国梦”中。

(作者为复旦大学图书馆原采访部主任)

责任编辑殷之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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