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措林·强巴丹增土登扎巴:一位90后活佛的成长史

2015-11-03 23:11徐天
中国新闻周刊 2015年37期
关键词:佛学院信众僧人

“仁波切,请。”

客厅沙发前,30岁出头的藏族男子弯着腰,双手举到和胸口平齐的位置,把一杯酥油茶捧到一位穿着猩红色僧袍的出家人面前。

客厅外的门厅里,摆放着两个孩子的遗体。溺水身亡,三天后才被找到。遗体被水泡肿,家人用泥土覆盖了他们全身。

门厅旁的小房间里,已有数位僧人集体诵经,超度亡魂。

25岁的江措林活佛是被请来做颇瓦法的。颇瓦法是密宗的一种仪轨,若有人去世,出家人会在逝者口中放一粒药丸,之后念诵颇瓦经为逝者超度,使其往生极乐。如果成功,逝者头顶会开出一个小洞。

并不是所有出家人都会颇瓦法,这一密宗仪轨的修炼,需要在安静、无人的环境中,彻夜不眠,念诵颇瓦法的经文,将自己的灵魂在“身语意”三门中来回修持。有的人一晚便可练成,有的人需练习很久。

江措林活佛在几年前练成了颇瓦法。他用一晚领悟到来回修持的方法,又花了一个月巩固、熟练。

对这户失去孩子的人家来说,能请到一位信众上万的活佛来做颇瓦法,是对孩子最好的送别。

诵完往生经,江措林活佛走了出去。孩子的母亲站在院子里,哭红眼睛,默不作声,她的身边,已站着十多个等候多时的藏族男女,双手捧着哈达。

藏族男女们向他低下头,把哈达举过头顶。他接过哈达,戴在每个人的头颈上,接着伸出手触碰他们的头顶,为其摸顶加持。

活佛车队每辆车的引擎盖上,都已绑上数条黄白两色的哈达,呈“井”字型排列。

在回自己的属寺——西藏自治区昌都市边坝县尼木乡周塘寺的路途中,车队不断地沿途停下来,坐在副驾的藏传佛教格鲁派的江措林活佛摇下车窗,为等在路边的信众加持。最多的一次,是车队即将到达目的地时,近千名信众捧着哈达,在乡界等候。

转世

1974年3月13日,戴着反革命分子的帽子,第七世江措林活佛、64岁的土登格桑圆寂。

江措林·土登格桑生前是西藏自治区政协副主席、自治区佛教协会副会长以及全国佛教协会常务理事,文革开始后,他受到迫害,被停止一切职务。

圆寂前,他想召侄子来见一面。侄子是拉萨市人民医院的医生,出了急诊,没能赶到。江措林·土登格桑没有留下遗言。

老人们传说,他天葬的那天,下了一场大雨,天葬台被洗刷得干干净净。

1979年,西藏自治区党委向中央打报告,为他平反。中央同意了。当年5月26日,西藏自治区政协为其举办了追悼会。

没有遗言,寻找下一世转世灵童十分困难,几乎是毫无头绪。江措林活佛的本寺昌都市边坝县金岭乡桑珠德乾永堆江措林寺,只能靠寺内老僧人主持工作和法事活动。

十年间,老僧人们陆续圆寂,寻找转世灵童的可能性再次被提出。寺院打听到,拉萨市的哲蚌寺内有一位高僧大德仁青贡布仁波切。寺院派人去拉萨,请他帮忙寻找转世的江措林活佛。

江措林活佛,被认为是龙树菩萨在人间的转世。许多人认为,释迦牟尼之后,龙树菩萨是大乘佛教中最重要的论师,他著有《中观》,被后世解读、发扬,形成大乘佛教的重要讨论课题。

因江措林活佛的历史地位,仁青贡布仁波切愿意帮忙。在随后的一个月内,他通过密宗仪轨算卦求神,之后告诉寺院的人,转世后的江措林活佛,仍然在第七世江措林活佛的家族中。第七世江措林活佛土登格桑的侄子,有一个女儿,女儿肚子里正怀着孩子,那个孩子符合种种征兆,应是第八世江措林活佛。

寺院的人又找到拉萨市的另一位高僧大德算卦,对方也得出了一模一样的结果。

1990年2月14日,这个出生前便被赋予了特殊身份和期待的孩子降生在拉萨。

第八世江措林活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他至今记得自己出生时的场景。“我忽然有了自我意识,觉得周围一片漆黑,我想,我在哪里。这时,远处有了光亮,我被递到一个老人手里。”

后来他知道,这是他的外公,第七世江措林活佛在圆寂前想见的那个侄子。

三四岁的时候,外公带着他路过罗布林卡,他告诉外公,我上辈子住在这里。家里人对他的身份深信不疑。

他四岁那一年,边坝县出现了一名自称江措林活佛的人。为保险起见,寺院请政府相关人员和仁青贡布仁波切共同主持举行了宝瓶掣签仪式。

两个签分别写上两人的俗名,放进宝瓶,算卦求神后,掉出宝瓶的名字,便是江措林活佛。

他的俗名掉了出来。

仁青贡布仁波切给他赐了法名:江措林·强巴丹增土登扎巴。

之后,外婆带着他去见了仁青贡布仁波切,拜为上师。上师身体不太好,住在拉萨市一个小区里休养。进屋前,外婆怕他哭闹,给他一颗糖含在嘴里。

他行礼拜见宝座上的上师,上师把他抱上宝座,给他贡了一杯茶。4岁的孩子并不怕生,他觉得眼前的上师似曾相识,不哭不闹,安静地坐在宝座上喝茶。

江措林活佛后来知道,自己的前世是哲蚌寺的大殿活佛,在政治上、佛法上都被人尊敬,和仁青贡布上师也有过往来。

江措林寺的僧人和信众们都听说,江措林活佛转世了,生活在拉萨。他们奔走相告,来拉萨的时候,还会特意去他的家里拜访。

每个活佛都有一名侍从,从小就会跟在他的身边,照顾起居,直至老去。江措林寺也决定从寺院内选一名年轻男孩,去拉萨照顾江措林活佛。

根据仁青贡布上师的要求,寺院推荐了十个背诵经文最好的年轻人。上师说,江措林活佛属马,因此他的侍从最好属龙。

19岁的旦增洛桑属龙,在十个候选人之列。宣布结果前一晚,他梦见一只凤凰飞到了自己的左肩膀上。他打电话给母亲,说那只凤凰一定是活佛,自己会被选上。

第二天,经过仁青贡布上师的算卦,旦增洛桑果然成为符合条件的侍从,从江措林寺来到拉萨,陪伴在江措林活佛身边。

而江措林活佛的家人决定送这个孩子去念书,接受传统教育,之后再入寺院。

童年

听着隔壁邻居锯木头的声音,5岁的江措林活佛有些烦躁。

这是一个双休日的清晨,不用去学校,但他仍然被要求早起,穿着特意定制的僧袍,坐在家中的小佛堂里打坐念经。

佛堂里挂着几幅唐卡、护法神唐卡,不远处的佛龛上,供奉着释迦牟尼佛、文殊菩萨、金刚手菩萨、普贤菩萨的像。

他努力地把注意力收回到眼前的《文殊礼赞》上,但收效甚微。念着念着,他总在同个地方卡壳结巴,于是重头念起,来回多次。

外公和侍从在一旁陪着他。看出他的小脾气,外公说了他两句,江措林活佛觉得又累又委屈,念经依然没有改进。

这时,疼爱他的外婆走了过来,拿起厚厚的《文殊礼赞》,打在了他的头上。

这是他第一次挨打,他蒙了,大哭起来。外婆又后悔又心疼,抱着他一直哄。

江措林活佛在这年已经上了小学一年级,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总要在佛堂里念经,而别的孩子可以在做完作业后就出去玩耍。

他向侍从抱怨。19岁的侍从已很成熟,劝他说:“仁波切,您是我们的精神支柱,您是所有人的精神导师,念经不能结巴,他们这么要求您是对的。”

这段话给5岁的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20年后,接受《中国新闻周刊》的采访,他依然能一个字一个字将这段话复述出来。

当时,他没有反驳。他意识到,有些话说了也没有用,不会有人理解他,干脆不再说起。

他第一次觉得孤独。

他知道自己是活佛,但又不能确切地明白这个称呼的含义,只觉得这大约是“很牛的人”。

他似乎天生就会做活佛,比如他从小就不杀生。

家门口的小松树上有一片蜘蛛网,一只苍蝇在垂死挣扎,蜘蛛伺机而动。江措林活佛盯着看了一会儿,思考要不要救这只苍蝇。救它,就夺了蜘蛛的食物;不救它,这条生命就没有了。

他取出刀片,把蜘蛛网的一些线弄断,苍蝇飞走了。他又去家里的地上,找已经死了的苍蝇,捡起一只,轻轻扔回了蜘蛛网上。他觉得这是一种平衡。

小的时候,长辈直呼他的俗名,5岁之后,长辈们都尊称他“仁波切”。家人教他得道高僧的传记,学习修行者如何面对诱惑和障碍。同时,家人也开始拿活佛的标准要求他,告诉他什么是活佛应该做的。

外公所在的家族叫强俄巴家族,是噶厦政府时期的贵族。家族里最出名的人叫强俄巴·仁增多吉,设计建立了西藏第一座水力发电站。

外公外婆都接受过良好的教育,会说带敬语的纯正拉萨话。一个活佛如果能说一口地道的拉萨话,会更受尊敬。因此,江措林活佛从小就注意言辞。

他一直剃光头,半个月理一次发。家人怕他被俗世牵绊,不允许他交朋友,放学后立刻回家,做完学校的作业,还要完成两个小时的打坐、念经。他也习惯了每天早上6点起床做早课,8点和普通孩子一样出门上学。

他每周要找仁青贡布上师两三次,学习四皈依文、六字真言、度母心咒、大悲咒。回家后,在打坐的时候一遍遍念。在他6岁那年,仁青贡布上师圆寂,小昭寺的贡桑仁波切成了他的第二位上师。

打坐、念经对于一个仍有玩心的孩子来说,很苦。上师教他跏趺坐,双腿盘起,上身挺直,闭眼参禅。腿盘久了不舒服,一开始,他只能坚持十分钟。家人告诉他,活佛就需要这么坐着,他努力撑过两个小时。

8岁那一年,上师教他观想,他盘着腿,坐在垫子上,双手合十,意识里观想自己前方的云层上有一座宝座,上面端坐着自己的上师,在上师的周围,聚集着十方诸佛菩萨及众护法神。在自己的周围也端坐着一切有情众生。所有人都以他为中心,随着他念皈依文。上师说,这种观想的念经法,属于大乘佛法的皈依发心,可以利益众生。

他系统学习藏文才第三年,刚刚开始理解自己所念经文的含义,“众生”是什么,他还不能完全理解。不过他知道,这些都是功德。

8月13日,在回自己的属寺——西藏自治区昌都市边坝县尼木乡周塘寺的路途中,车队不断地沿途停下来,坐在副驾的藏传佛教格鲁派的江措林活佛摇下车窗,为等在路边的信众加持。最多的一次,是车队即将到达目的地时,近千名信众捧着哈达,在乡界等候。摄影/徐天

坐床

自由,这是江措林活佛第一次对俗世产生的渴望。

早慧的他,记忆力极好,成绩优秀,读书期间频繁跳级,小学念了三年、中学念了四年,2002年,12岁的他参加高考,考入西藏藏医学院。

上一世江措林活佛在藏医学方面造诣颇深,常在山里采药,制成药丸为信徒们治病。因此家人也希望他能学习藏医,继承前世的医技。

进了大学后,他发现,一切都不同了。

身边的同学不再有来自家里的拘束,下课后,打球、打游戏、约饭。他的身份依然保密,男生们和他称兄道弟,来约他打球,他偶尔能去,但多数的时候,只能拒绝。每天放学,侍从都在教室门口接他回家,继续着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打坐、参禅。

他已知道什么是活佛,也明白自己下一世、再下一世,生生世世都会是活佛。他第一次体会到羡慕的滋味,羡慕那种他永不会有的自由。

12岁,是叛逆青春期的开端,但他的叛逆仅仅停留在了羡慕上。他没有和家人说起自己的感受,他知道不会被理解,只会给他们徒增烦恼。

他开始觉得自己不快乐,他不断地翻看佛经,希望找到一个答案。佛经里说,世间的所有快乐,都是短暂的。人坐久了想站起来,站久了想坐下来,因为这都是短暂的快乐。看透它们,便会明白,这些的本质是痛苦。世间轮回,没有永久的、绝对的快乐,真正的快乐在解脱以后。

他不断用教义开解自己,直到15岁那年,他亲眼看见了“江措林活佛”这个名号背后的使命。

2005年7月,大三和大四的暑假期间,他在外公的陪同下,第一次踏进江措林寺,进行坐床典礼。

每一位经政府认证后的转世灵童,都要在一系列仪轨后,升登前世宝座,继承前世法统的位置,这被称为坐床。

早在1998年,昌都地区就下发认证书,认证他为第八世江措林活佛。但因学业繁忙,坐床典礼一直推迟到了这一年。

他从拉萨飞到昌都,又从昌都坐车到了边坝县。来迎接他的,除了地区和县里主管统战、宗教的领导,还有100辆汽车、100匹马、100辆摩托车。信众们手捧哈达,站在路边等他。

看着眼前的庞大阵仗,他不觉得紧张,反而有些眼熟。进寺院的那一刻,他忽然有回家了的感觉。

坐床典礼安排在第二天。他戴着格鲁派僧人的黄帽,在历代江措林活佛的宝座前磕三个长头之后,登上宝座。僧人们念诵经文,其中三个僧人拿着法器和圣水,跳着空行母吉祥舞,从大殿门口一直到他跟前。他们膝盖微曲,把圣水恭敬地端给他。

典礼之后,他开始行使活佛的职责,对信徒和僧众口传心咒,包括六字真言、释迦牟尼佛心咒、莲花生大师心咒、文殊菩萨心咒等。

在本寺,他待了将近一个月,每天都口传心咒、接见信众,为他们摸顶加持。

也是这一年,江措林活佛正式从老一辈僧人手中,接过对江措林寺的管理权。他找寺主任了解寺院的整体情况,又和四十余名僧人面对面单独谈话,倾听每个人的意见。

做这些事的时候,他成熟稳重,根本不像15岁的少年。但他仍有一些孩子的心性。临走前的几天,他和僧人们逐渐熟悉,叫他们扮演《西游记》和《封神榜》里的角色,自己在一旁偷着乐。

他听老僧人们讲起自己的上一世,也看到白发苍苍的妪叟赶很远的路来见他、接受他的加持。他第一次觉得压力和责任如此具象,连对自己的要求都具体起来。

他要在坐床典礼发言。江措林活佛从小与同伴隔绝,很少说话,这一次发言使他发现,自己的声音又轻又不成熟,没法让别人产生对活佛的敬畏感。

回家后,他去问热爱唱歌并进行过专业学习的母亲,怎么开嗓。母亲教他“狮子吼”,每天隔着墙一拳的距离,练习发声,增加声音的厚度。

大四这年,他的同学问侍从,为什么每天来接他下学。侍从一五一十地回答对方,因为他是第八世江措林活佛。

江措林活佛觉得所有人的眼神都忽然转变。“对我除了尊敬还是尊敬,基本没有人会跟我开玩笑了。”

但他又觉得,也许这些没有那么重要,就像俗世里的快乐,也不那么重要。

他主持管理着一个本寺、两个属寺,百余名僧人、上万信众,这些人把他当做佛,当做自己信仰上的引导者。他们一大清早来寺庙排队,以见他、接受他的加持为荣,有的信众在他面前久跪不起,为能拿到一件他开过光的信物雀跃不已。他们抬头看他的时候,眼神里全是信赖、希望和幸福。

江措林活佛在后来不断想起跪在自己眼前的僧众和信徒,这些的意义远远超出了人间喜乐于他而言的意义。他知道自己被许多人寄予了期待,也担负着沉重的责任。“有着江措林活佛荣誉称号的我,希望自己能对得起这个身份。”

他使自己像一个陀螺,不断鞭笞着自己向前。

学佛

江措林活佛系统性地进入寺庙学佛,是在2007年。

在藏地,僧人如果要去其他寺院学习显宗或密宗,都需自己联络师父和对方寺庙的管理委员会,如果对方有时间和精力,便同意僧人前来学习。

不同的寺院有不同的宗教传承。历代江措林活佛中,有三位做过小昭寺的堪布(相当于住持),因此江措林寺的密宗传承,就是小昭寺的密宗传承。

2007年10月,江措林活佛经小昭寺官方许可,进入小昭寺密宗院,向领经师俄旺旦增单独学习密宗。

在小昭寺期间,他学习了三种格鲁派最注重的密宗本尊——大威德金刚、胜乐金刚、密集金刚的仪轨,背诵密宗经文。

2008年7年,江措林活佛进入格鲁派六大主寺之一的色拉寺的经论初级班,学习显宗。

藏传佛教的所有出家人都必须学习五部大论——《现观庄严论》《入中论》《释量论》《俱舍论》《戒论》。一个在寺院长大的僧人,通常在七八岁开始学习经论。

过去的18年,江措林活佛没有接触五部大论。师父贡桑仁波切教他修心,要他从格鲁派创始人宗喀巴大师的《菩提道次第广论》学起,领悟轮回过患,升起出离心。

他明白,在经论方面,自己入门比其他僧人都晚,只得付出更多的努力。

上师们给这个活佛弟子待遇很好,上课的时候,他有一个专门的垫子。但他也深知,因为活佛的身份,他必须不落后于初级班上的其他三十多人。

僧人只有星期天能休息。其余六天,从早至晚,都是学习时间。江措林活佛很少在星期天给自己放假,他要追赶他人在经论上的进度。

在经论造诣上,他心中一直有个目标:十一世班禅额尔德尼。他们都生于1990年,论生日,只差一天。但江措林活佛认为,十一世班禅在佛经理论方面的造诣,远远高于同龄人,是年轻一代活佛的榜样。

学习经论的过程中,僧人们都要辩经。这是藏传佛教中学习佛法的一种方式,通过辩经来明晰教义,加深理解。

色拉寺的辩经场用碎石铺就,古树参天。每天下午的固定辩经时间里,两三名僧人各自成组,质询者站着,答者坐着。江措林活佛的三年学习也在学经和辩经中度过。

辩经场上,僧人彼此不论身份。普通僧人在辩经场上遇到活佛,不会顾忌对方的身份。如果活佛经论水平不高,落了下风,周围“观战”的僧人还会使劲喝倒彩。

2011年,江措林活佛学完《现观庄严论》,通过辩经,考入色拉寺的经论中级班。学习过程中,他接到西藏自治区统战部的通知,西藏佛学院将于当年10月重新开院,他将成为复建后的第一批学员,进入活佛学部学习。

佛学院

1982年,西藏佛学院创办。之后,因受达赖集团分裂活动渗透的影响,加之管理欠缺,1996年停办。

为打造西藏的第一所“高层次藏传佛教综合性院校”,培养佛学人才,2011年10月20日,西藏佛学院重新开院。

据数据统计,西藏现有各类宗教活动场所1787座,住寺僧尼4.6万余人,活佛358名。而佛学院复建后,首批共招收150名学员,其中有22名活佛。江措林活佛第一次和这么多“同类人”在一起学习、吃住。

活佛中,岁数最小的不满18岁,岁数最大的在40岁左右。

所有活佛打散进入了各个班。150人分为四个班,密宗班、般若班、因明班、修行班。般若和因明都属显宗,因明班更为基础,般若班则是中级班。江措林活佛进入了般若班。

150人来自于藏传佛教的五个不同教派,因此,他们的佛学课就主要教授各教派公认的经典教义。

江措林活佛觉得新鲜,他开始阅读其他教派的经论。他原以为,不同教派的僧人,会有各自的偏见。但他发现,所有人都融洽地相处着,没有人否定他人,反而会交流彼此不同的修行方式、对理论的开示。

佛学院的生活,和寺庙的作息基本一致。周一至周六学习,周日休息。他们每天早晨7点起床、吃饭、做早课,9点半上课。2节班内小课,1节150人的大课,课时都在50分钟左右。中午午休过后,下午3点半继续上课,4点半至6点半是全体学员的辩经时间。

辩经时,每个班各自组织,以专业知识为辩题。比如般若班学员就以集体学习过的《般若经》为辩题。

四个班都设有正副班长,一般是岁数比较大的僧人担任管理,容易服众。他们负责卫生、作业和请假登记。

佛学院的课程以佛学课为主,兼顾文化课,包括藏语、汉语、电脑等课程,同时开设了法制课,佛学课、文化课和法制课按6∶2∶2的比例设置。经师共有13位,是全西藏各寺庙的高僧。

藏语课教授古代藏文、现代藏文;汉语、英语、电脑课都较为初级,法制课则类似于大学生必修的思想政治课程,学习马哲、毛概、邓论、三个代表等。

佛学院的教室都经过精心装饰。文化课在现代学院制的教室内传授。佛学课的教室里,有释迦牟尼佛三师徒壁画。经师在坐床上授课,学员以跏趺坐坐在垫子上。

江措林活佛是所有学员中唯一一个取得本科学位的,佛学院的文化课内容对他而言,比较基础。

29岁的第六世羊日岗寺帕洛活佛是西藏佛学院首批聘请的13名经师之一,讲授基础汉语。他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开学时,他就对江措林活佛的印象极为深刻。

2011年10月19日,帕洛活佛正在经师宿舍准备第二天的开院庆典。江措林活佛带着侍从来找他,说自己被学校选中,第二天要为前来参加开院庆典的各级领导,用汉语讲解佛学院大殿的建筑风格、壁画内容。“江措林仁波切听说我的汉语不错,希望我能替他把把关。”

帕洛活佛早先就听说过江措林活佛,对这个年轻人有一些好奇。他随着江措林活佛进入大殿,听他预演。“我觉得非常惊讶。他很年轻,是90后,但汉语很好,而且在这个年纪能做这样深度的讲解,太棒了,我还从中吸收了一些新知识。”

江措林活佛自小就跟着外公和妈妈学习汉语。妈妈毕业于西藏大学,精通汉语。

当晚,帕洛活佛没有给他太多的建议,反而脑海中闪过一丝念头:“这位仁波切会不会留在我们佛学院当经师?”

江措林活佛的成绩不错。佛学院的期末考试,除了有由填空题、选择题和问答题组成的书面试卷外,还有辩经和背诵经论的考试。他基本能拿到80到90分的平均分。

他的属寺周塘寺的副主任土旦久登也是西藏佛学院的首批学生之一。他向《中国新闻周刊》回忆:“仁波切很聪明,理解的很快,记忆力也特别好,就像录音笔一样。”

2013年,150名学员毕业,获得了格西学位(相当于硕士及以上学位)。其中,31名学员获得了相当于博士的学位,包括江措林活佛在内的119名学员获得了相当于硕士的学位。

统战部综合评判了江措林活佛的成绩、身份和个人修为,决定让他留校任教,同批学员中,共有2人留校,成为经师。其他学员则回到各自寺院继续修行,把在西藏佛学院学到的东西,教授给当地寺院的僧人。

现在,江措林活佛的主要工作是在佛学院教佛经和汉语。一周排六节课,分布在四天。

他给短期培训班的学员讲解自己第一世之前的龙树菩萨的《亲友书》,谈如何对待上师、看待佛法僧、修善法、戒恶法等。他觉得自己尚在学习经论的过程中,因此喜欢在课上用探讨交流的方式,不仅自己讲授,还希望学员能参与讨论。

短期培训班的学员是各寺院编制内新吸收的僧尼,经过选拔,来佛学院上1至3个月的培训课,每年分几期,一年共招收1000人左右。这样的课程通常是大课。

江措林活佛同时也教授汉语,给短期培训班和两年制学制班的尼姑班都上过课。周塘寺曾有僧人来西藏佛学院上过短期培训班,成为他的学生。这位僧人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看到我们自己的活佛在教汉语,觉得特别骄傲。”

江措林活佛对这种身份的转换也适应得很好。他和同样讲授汉语的帕洛活佛交流,如何改进僧尼的汉语教材、引进多媒体手段等。同时,他又继续跟着色拉寺的上师学习五部大论,希望未来能考取大格西学位。

对于藏传佛教的僧人来说,西藏佛学院是官方的最高学府之一。目前已进行了三次招生,不少寺庙推荐僧人前来,遴选过后,每次有150名左右的幸运者进入佛学院,开始两年到四年的学习。

在给他们授课的二十余名经师中,江措林活佛是最年轻的那一位。

政治

得知自己被选为自治区政协委员的时候,江措林活佛想起了自己的上一世。自治区政协副主席,低调又富亲和力,支持自治区改革,声誉满满,圆寂前却尝尽了世间苦。

周围人都说他年轻有为,他已在认真思考,仕途这条路,到底该怎么走。

2013年1月22日,西藏自治区政协第十届一次会议召开,政协委员共有615名,江措林活佛是115名宗教界代表之一。

那时,他还没从西藏佛学院毕业,对政协职能的了解来自于思想政治课程。

上会的时候,他发现政协委员可以把观察到的事情写下来,提出自己的看法和意见,这些提案会被相关部门重视,并拿出解决方案。

从政的好处就这样直白地摊在他的面前。

之前这些年,他并非没有遇到过困难。有些时候,以一己之力推动一个事情很艰难。政协委员参政议政无疑让他看到了一条新出路。“这是我需要的,我能用这一重身份,为信众、为社会做更多的事情。”

江措林寺所在的昌都地区边坝县金岭乡和临近的加贡乡之间,有一片沙棘林,保护水土、净化空气。规模之大,自治区罕见。之前的保护工作都由寺庙或信众自发地做,资金筹措、保护实施都不够顺利。

江措林活佛在2015年和边坝县其他两位自治区政协委员共同提交了保护这片沙棘林的提案。提案最终被自治区政协采纳,并且在大会上得到了表扬。

他更关心政策了。一些新闻网站有佛教专栏,他会定期浏览。有时候他会向寺庙的驻寺干部请教中央、地方最新出台的宗教政策。参加会议的时候,发言人说到一个他不了解的相关政策,他就记录下来,上网搜索。

他常常和政府职能部门打交道。他的体会是,不同的信仰,并未造成彼此间的不理解。“大家都是在为社会服务。佛法是利益众生,指引人们走向如法如律的正道。国家是为了让老百姓过得更好,为社会造福。”

在他心里,国法和佛法有了一种共赢性。当地政府也乐得请这位有着自治区政协委员身份的活佛帮忙解决一些问题。

藏北流行挖冬虫夏草,金岭乡有八个村寨,其中三个村寨所在地长了虫草。自2013年开始,各村寨之间发生虫草纠纷。

当地政府找江措林活佛,希望他能以活佛的身份,从信仰角度来共同协调这一矛盾,及时制止各村寨之间不必要的损耗。

每年夏天,西藏佛学院放暑假,江措林活佛就会回到自己的本寺和属寺,传法、开法会、解决寺庙的各类问题。2014年7月,江措林活佛回到江措林寺,抽出了一周时间,探访村寨。

活佛告诉村寨民众,相互争拗的做法在佛法上的过患,祖辈会为此蒙羞、下一代会因此不安宁。藏人信教,活佛这么说,他们尤为信服。很快,八个村寨基本达成一致。这起虫草和土地的纠纷告了一段落。

有的人在权力中浸淫太久,会希望权力永久地属于自己。江措林活佛不这么想。

过去,在藏地,活佛对寺庙的政策、经济、法事活动都有直接话语权。自治区成立之后,政教分离,活佛的权力仅限于宗教教义上,弘扬佛法、进行正常的宗教法事活动。

江措林活佛觉得,去掉附属的其他权力,回归佛教教义上的权力,可以使活佛在履行自我使命时更为纯粹。

帕洛活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江措林活佛和许多的年轻活佛不一样,他对自己的经师有着极为传统的敬畏心。他在色拉寺学经时的经师,现在也在西藏佛学院任教,这位经师物欲很淡,要求年轻的僧人追求佛法上的进步,而不应追逐政治。

帕洛活佛觉得,江措林活佛深受经师的影响。“他不是为了攫取政治资本,往上爬。他当上政协委员之后,身上依然是修行人的气质。”

灌顶

不到一千平方米的大殿内,铁棒喇嘛领着众僧诵经。信众们排成一队,靠墙站着。队伍延伸出了大殿,沿着寺院的三面墙,拐两个弯,直出大门。

第八世江措林活佛盘腿坐在宝座上,左手摇着铃杵,右手举着宝瓶,口中诵着经。每当有人低头走到他的面前,右手的宝瓶会轻轻落在对方的头顶一次,为其灌顶。

灌顶是密宗的一种仪轨,普通人修行某一密法前,需要由具备资格的上师,与之授权。灌顶之后,受者便可开始修行。

2015年8月14日下午2时30分,长寿佛的长寿灌顶仪轨即将举行。

江措林活佛穿着僧袍,袒露着一只胳膊,从寝殿走出。这是一个夏日里的晴天,尼木乡的气温并不高,藏民们穿着长袖藏袍,弯腰等候。看到活佛走了出来,他们自觉往后退了数步。

一列戴黄帽的僧人在活佛身前吹奏佛教乐器,恭请他进入大殿。

登上宝座前,他照例脱去褐色的及踝平底靴,给历代江措林活佛的宝座磕了三个长头。之后,以跏趺坐的姿势,领着众僧念诵心经、玛哈嘎拉护法祈请文、吉祥天母礼赞文等。两个小时后,灌顶开始。

信众挤挤挨挨地站着,平均每分钟有25名信众接受他的灌顶,不到3秒,长寿宝瓶要随着右手手起手落一次。有的信众抱来刚出生不久的孩子,举到江措林活佛面前,在灌顶之后,请他赐名。有的信众自己来不了,就托人带来自己的衣物,请他为衣物加持。

从下午4时48分,到傍晚6时25分,铃声不停,长寿宝瓶落下2183次。

仪式中,双眼近视的他发现自己戴反了隐形眼镜,他不能中断仪式,只好不断睁大双眼、不停眨眼,缓解不适。

不仅如此,整场仪式的4小时内,他不能走下宝座,不能变换坐姿,左右手都不得闲,只在侍从为他捧上杯子的时候,喝了一小口水。

灌顶的尾声,会有收尾仪式。江措林活佛按照仪轨收起长寿宝瓶,这时仍不断有信众跑进寺庙,他会再次摇响铃杵,举起宝瓶,给他们灌顶。

回到寝殿,他几乎瘫在了床上。

母亲教他的腹腔发声这时已颇见成效。他能在诵经的时候,发出与日常讲话完全不同的音质,低沉却又洪亮。但一场法事活动下来,他再开口说话,往往嗓子沙哑,过一阵才能缓过来。

信众看不到这一面的他。他们眼里的他是佛,高高在上,在宝座上正襟危坐,法力无边。

这种时候,大约只有活佛才能理解活佛。

进入西藏佛学院后,江措林的活佛生活里多了一群“同类人”。

入校时,他和另一位90后活佛分在了同一间宿舍。他们之前就认识,但从未深入畅聊。同宿舍的两年,他们一起打球、看电影、吃饭、爬山,讨论学习中遇到的问题,也会谈起活佛这个身份。

留校任教后,江措林活佛和80后的帕洛活佛是经师队伍里唯二的活佛,也是唯二的年轻人。因为同样的身份,他们彼此间有一种天然的信赖,交流时可以直入主题,更为坦然。

活佛们会说起在法事活动时自己遇到过的尴尬,也会说起背后的心酸。

在寺院的每一天,江措林活佛都在早晨7点起床、做早课,8点早饭,8点半左右给信众看病,下午1点结束。短暂的午饭后,他来到大殿,给人摸顶加持或灌顶,一般到晚上6点30分结束。

晚间的时间也不属于他自己。有时候,会有信众前来,单独求见。有时候,百姓生病,会请他去家里看病。也有的时候,政府官员会到寺庙来,和他谈谈近况。躺下睡觉的时间,基本在凌晨一两点。第二天继续早起,周而复始。

就如帕洛活佛在接受《中国新闻周刊》采访时所说,一方面,活佛们都乐于助人,希望能通过自己帮助更多的人;另一方面,他们也禁不住会想,今天我可不可以有一点自己的时间,可不可以休息一下?

相较自身的感受,他们更在意这份付出是否有回响。

帕洛活佛举了灌顶作为例子。灌顶是一种密宗仪轨,需要谨慎实施。信众接受灌顶,需要明白灌顶的内容,以及需要注意自身的修行。

但现在一个经常出现的现象是,信众们把灌顶看做一种传统,对法脉本身并不了解。“在这种比较麻木的状态里接受灌顶,存在一定的危险性。”他表示。

活佛为信众灌顶,是希望能给他们带来好的结果。但信众若没有自我修行,仅仅是在法会的时候合掌、念经,灌顶反而会给他们带去副作用。

“年轻的活佛们会讨论这样的问题,希望自己的身份和努力起到真正的作用。”

宿命

帕洛活佛觉得眼前饭桌上的气氛异常沉闷。

两个人在讨论有关佛法的学术问题,周围一圈人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各自低头玩着手机。

这时,江措林活佛走了进来,他吹了一声口哨,满桌人都看向他。讨论佛法的人把嘴边的问题抛给他,问他的看法。江措林活佛毫无顾虑地用一句简单又幽默的话回答了他。

全场都笑了。江措林活佛也跟着哈哈大笑,眯着眼,露出了两颗虎牙。

帕洛活佛忽然有些感动,他觉得眼前的这位小活佛乍一眼看起来,和普通年轻人没有什么区别,但他就是有一种独特的气场,让人随喜。

在寺院里,江措林活佛也很少摆活佛的架子。

吃饭时,普通僧人会坐在他的脚边,随时为他端茶倒水。他不喜欢这样,总把僧人“赶”出去,让他们也能按时吃饭。寺院僧人的汉语不好,他看到有意思的新闻,会和僧人们分享,主动给大家充当翻译。

若不是这一身袈裟,生活里,他就像一个普通的90后。

他有一副黑框眼镜、一副蛤蟆镜,不在佛事活动的场合,就戴着它们;他吃饭的时候,会开一瓶柠檬味的尖叫饮料;饭后,他喜欢像广告里那样,嚼两粒益达;开车的时候,他喜欢听曹云金的相声学普通话,经典段子都能背下来;他喜欢在淘宝上,购置寺庙的各种用品;手上的iPhone6 plus里,桌面背景是忍者神龟;他喜欢看电影,尤其喜欢科幻片;他喜欢听藏戏,也喜欢《中国好声音》,手机里有佛音,有节奏感极强的欧美音乐,也有那英为电视剧《何以笙箫默》唱的主题曲。

江措林活佛会法鼓,后来又自学架子鼓,节奏感极好。帕洛活佛是噶举派米拉日巴道歌第42代传人,唱道歌的时候,有专门的乐队为他伴奏。帕洛活佛觉得江措林活佛既懂得鼓点节奏,又懂得经文,会配合道歌领诵人,是最完美的法鼓手。因此,力邀江措林活佛进入乐队。

帕洛活佛知道江措林活佛曾经历封闭式成长,但他仍觉得,相较那些从寺院里长大的活佛,江措林活佛更加阳光。在寺院长大的活佛没有机会接触社会,只跟着经师学习知识,性格方面会有不足。

虽然,江措林活佛几乎不再和别人谈起孤独的童年,但他的生活里,又似乎还留着那时的影子。

坐禅成了他的爱好,他能在情绪波动时,冷静下来,分析并解决问题;他喜欢玩狙击游戏,和NPC(非玩家控制角色)进行团队合作,消灭敌人,保护自我;他还喜欢忍者神龟,因为这是“影子英雄”,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他们却能保护所有人。

他偶尔会回家,恭顺长辈,但他并不怎么谈起自己当下遇到的困境、内心的想法,他已习惯自己想办法解决。

他学过心理学,知道自我分析。他说任何人之间都有隔阂,至于他自己,是因为身份带来的心理隔阂,而这种隔阂还会继续伴随他。

十年前,向往自由的时候,他曾想,自己如果不是活佛,也许会是一个医生,又或许会拥有一个小餐馆,收入中等,够养活自己,轻轻松松地过一辈子。

但他又明白,这种假设永远不存在。普通人这辈子做不到的事,可以期待下辈子。他不能。

“我要继承前世的业绩,要对所有信众负责,对寺院负责,对经师负责,对家人负责,更要对历史和国家负责。”

他笃信轮回,知道自己是龙树菩萨的转世,一次次带着使命来到人间。从前、往后都是一样的宿命:弘扬佛法、普度众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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