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聊斋新义》对《瑞云》的改写

2015-11-03 21:43郭其平
文学教育 2015年11期
关键词:改写瑞云汪曾祺

郭其平

内容摘要:蒲松林的《聊斋志异》把重点放在了对“刺贪刺虐”和“笑骂”的挖掘上,在人和人心方面的表现则不够细微曲折。汪曾祺的改写就是想做个转变,多一点生活的细节,将重点转移到挖掘“人”和“人心”上来。参入己意,将自己的生活观和艺术观渗透进去,将时代的精神表现出来。

关键词:汪曾祺 瑞云 美 改写

1987年,声名日隆的汪曾祺开始了“实验”,改写《聊斋志异》,计十三篇,辑成《聊斋新义》。改写的原则是“小改而大动”,目的是让这些狐鬼精怪的故事有点“现代意识”。“改写原有故事,参入己意,早有人做过”,鲁迅的《故事新编》即为一例。但改写大家熟悉的、甚至深入人心的故事,需要很大的勇气。因为先入为主的观念导致重新审视必然苛刻,所以汪曾祺在《聊斋新义》后记中称改写行为也许是找骂,同时也表达了“认识自己,突破自己”的愿望。

“写鬼写妖高人一等,刺贪刺虐入骨三分”,“鬼狐有性格,笑骂成文章”。“鬼”“妖”“狐”可看做带着面具的人,荒诞离奇的故事隐射的是现实,是人心。蒲松林把重点放在了对“刺贪刺虐”和“笑骂”的挖掘上了,在人和人心方面的表现则不够细微曲折。所以我想汪曾祺的改写就是想做个转变,多一点生活的细节,将重点转移到挖掘“人”和“人心”上来。“小改”即“尽量保存传统作品的情节,在关键的地方加以变动”;“大动”应该就是“参入己意”了,将自己的生活观和艺术观渗透进去,将时代的精神表现出来。

就拿《瑞云》来说,虽与原小说同名,但立意却有了较大变化。原著情节:名妓瑞云,年十四,色技俱佳,贺生倾心,瑞云有意。但书生家徒四壁,无法赎身迎娶,只得作罢。不料,瑞云却被人额点黑斑,沦为婢女。贺生闻而怜之,赎之为妇。后贺生偶遇和秀才,才知瑞云黑斑乃其所为。后经和秀才妙手洗斑,瑞云艳丽复现,在夫妇“同出展谢,而客已渺”中结束。

原小说主题是:不以媸姸易念。媸,相貌丑陋(丑状类鬼),姸,容貌艳丽(色艺无双)——贺生不论容貌美丑与否都钟情于瑞云。原著中对贺生给予了最大的肯定,是当仁不让的主角,是高尚道德的化身;瑞云则彻底沦为了陪衬品,不是一个完整的真实的人。情节的裁剪上弱化了“人”,不管是贺生还是瑞云。汪曾祺认为这变成了道德问题,不是审美意识。看似圆满的结局,折射出蒲松龄对瑞云之丑的难以释然,故事和人物化复杂为单纯了。原著中道德干预多了,审美价值则相应地被削弱不少。所以我们来看看汪曾祺对原著做了哪些改动,这样的改动又具有什么样的意义。

开头多了一些情节,“瑞云越长越好看了”,“她搽什么粉——她不搽粉,天生的白嫩”。轻轻几笔,人物神全气足,比原著“杭之名妓,色艺无双”的粗略评价多了生活化的气息。这显示出汪对语言的驾驭能力,能轻而易举地树立自己的风格,更重要的是让我们看到生活化的瑞云,让我们意识到瑞云是独立的和有内在生命力的。再看两位作家如何写瑞云变丑。原著写瑞云额头上点墨之后变得奇丑——“墨痕渐阔,年余,连颧彻准矣。见者辄笑,而车马之迹以绝”。而改写后只是“发现额头有一个黑的指印,越洗越黑,而且这黑斑逐渐扩大,几天的工夫,左眼上下眼皮都黑了”,显示出作者对男权社会中弱势群体的刻意维护,符合他作品中女性的审美要求。在择婿方面,汪曾祺添了一组对话从而使瑞云形象更加具体——“你要选个什么样的?”“要一个有情的。”“有钱的、有势的,好找。有情的,没有”——这就是美!改写后瑞云就是这污浊的世界里的一盏明灯,连贺生也黯然失色。汪曾祺由衷的赞美,说“瑞云之美,美在性情,美在品质,美在神韵,不仅仅在于肌肤”。所以汪曾祺对瑞云变丑表示了不满:“《聊斋》写她丑状类鬼,很恶劣”。

那逊色的贺生是真有情,还是图名呢?改写后颇值得揣摩。贺生的素负才名(瑞云对他的倾情则可见),内心自然少不了醉酒、名马、美人的梦想。但家道中落和功名未得,让这一切成了镜花水月般,成了痛苦的源头,他慨叹于命运弄人,徘徊于自负与自卑间,渴望证明。可以想象如果没有瑞云,这世间不过又多了一个白首皓经书,悲叹生不逢时的读书人。所以汪曾祺安排了才子佳人千篇一律的见面的情节——偶遇,让贺生的追求少了点附庸风雅,多了点证明自己的味道。见瑞云是情还是名呢?后来的相见中,瑞云让贺生想办法,赢得她的处子之身,贺生的态度亦值得揣摩。瑞云主动了,因为她意识到失去了就不再来了;而贺生却退却了,因为他在衡量“值不值”。改写后人物想法多了,不确定性多了,道德的光辉在褪色,人性出来了。随后故事的发展有明显的戏剧性——和生多事的一指,人物得偿所愿。但这只是伏笔。

“你为什么娶我?”“以前,我想娶你,不能。现在能把你娶回来了,不好么?”“你是可怜我么?”“我疼你”增补的对话中可以明显感受到心理位置的变化:瑞云处在了弱势——容貌的丧失导致的自我否定;而贺生此刻是平衡的,更没有自卑、没有名的困扰,但义绝对重于情的。瑞云脸上的黑斑成了情义的试金石和平衡幸福生活天平的砝码。“没灯胜似有灯”的生活看上去是如此和谐,相爱中的人是饮水饱的,但“我对不起你”曲折的展示了女性丰富生动的内心世界,毕竟容貌的丧失对任何女人而言都不会是件小事。

瑞云容颜丧失后开始变得不自信并觉着有愧于贺生,连睡觉时也要吹灭灯烛;而容颜恢复后反复照视并大叫“这是我!这是我”,睡觉时都要高烧银烛。这才是一个“女人”,一个真切的瑞云。结尾处:是夜“瑞云高烧红烛,剔亮银灯。贺生不像瑞云一样欢喜”,习惯了往日“没灯胜似有灯”,“他觉得不惯,若有所失”,“瑞云觉得他的爱抚不像平日那样温存,那样真挚”了。

和生的多事的一指让贺生如愿,而后面的濯面会让这个家庭何去何从呢?妻子美艳如初,在女人爱美天性的支使之下,欢喜自然流露。丈夫呢?怅然若失!对贺生而言斑不过局部之丑,却引整体之变,瑞云的美貌让贺生潜意识里的自卑,死灰复燃了。“天下惟真才人能多情,不以妍媸易念也”,假的,人没有那么单纯的,且不断地变化着。正读也好,“误读”也罢,它讲述一个生活的经验:最美丽的不易得到,受损的反而易近。

汪曾祺作为“狂士”,重自我体验,审美目光与世俗常理有较大分离。因此功成名就后,自然而然便去挣脱旧篱墙,避开显学,多一点玩票性质的娱乐,多一些实验性的作品,用别样的目光来审视人心,开辟一个新的孤芳自赏的空间。小说不是童话,它是寓言。小说也是一种思索方式,一种情感形态,读读写写应侧重于挖掘人心的曲微。

参考文献

﹝1﹞蒲松龄:《聊斋志异·瑞云》,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第1379~1382页。

﹝2﹞汪曾祺:《汪曾祺全集·4·散文卷·〈聊斋新义〉后记》,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38~240页。

﹝3﹞汪曾祺:《汪曾祺全集·2·小说卷·瑞云》,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第229~231页。

(作者单位:南京化工技师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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