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
福斯特是我的德国朋友,他和夫人玛丽是我多部作品的德译者,我们交往已有十多年。因为吃汉学这碗饭,他和玛丽常来中国。近几年,因玛丽要在家照顾两个女儿,他只好一个人来北京,少不了要到我家小聚,聚时照例要喝酒。有时,他拎一瓶洋酒来,打开与我同饮;更多的情况是我用自家的酒招待他。
他不仅善饮洋酒,亦极嗜中国酒。至于白酒,他并不崇拜茅台、五粮液,独钟情于红星牌二锅头;黃 酒,他喜欢坛装的“加饭”;菊花白、桂花陈、竹叶音一类的酒,他也能喝。喝起啤酒来,那就更没治了。他出生在巴伐利亚州,德国的啤酒之乡。
福斯特可谓豪饮之徒。我与他一起喝酒,感到很愉快。他只是随其自然地喝,绝不跟我互劝互让互拼互赌,当然也无频频碰杯,空称友情、徒颂吉祥一类的举止。而且,他无论喝了多少酒,脸不见泛红,眼不见变浊,舌不见打结,反例显得思路敏捷、言谈风趣,许多灵感的火花、如珠的妙语,都是在与我对酌之中爆发出来的,也常常激活我的想象力与思辨力。坦率地说,招待福斯特喝酒,比招待许多中国亲友喝酒省事,因为他喝酒就是喝酒,不用吃菜,至多掂一点儿果仁佐酒;没有果仁,有爆米花也行。
前些日子,福斯特又来中国。一到我家,宣布他已戒酒。我开头以为不过是说说而已,谁知他果真滴酒不沾,连啤酒都不喝,只求我给他沏上热茶。
我问福斯特,是否身体有了毛病?是否医生让其戒酒?
福斯特告诉我,他的身休毫无毛病,前些时,他忽然意识到,他的心理状态欠佳,而且与饮酒有关:饮酒时,他变得亢奋而过分自信,浸润在一种空幻的成功感里;酒后需要写作或翻译时,面对电脑,产生出一种拂不去的烦躁与厌倦。这样,往往又放弃工作而复归于饮酒。他说,徒然浪费许多时间,而且同玛丽多次发生无谓的口角,因此,他找了心理医生。心理医生与他详谈,建议他戒酒,帮助他拟定具体的计划与方式。
他现在按那计划实施,自称两个月下来,心理状态好多了,特 別 是能清醒地对待自己的短处与境遇中的挫折。他说,也许今生永不饮酒了,因为酒这东西,或许对别人颇有好处,于他的心理机制,事实证明,只有负面的效果。
酒之功过,这里不论。福斯特毅然戒酒一事,使我惊悟:一个人除了精于自我的肉体保健,还需更精于自我的心理保健。自信感、自大感、成就感,过去,我只以为不可无,忽略了其不可虚。人生可无酒乎?我不愿做肯定的回答,但我要时时提醒自己:为了一个健康的心理机制, 可戒除的,岂止是酒这一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