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丹艳,70后,曾用笔名潘萱,20世纪90年代起开始有作品散见于《小说家》《广西文学》《红豆》等报刊,现供职于南丹县保密局。
云朵面前是两扇小小的铁门,锈迹斑驳,仿佛一张爬满皱纹和伤疤的脸庞,又如一张被虫噬咬得千疮百孔的落叶,只要风一吹就会粉身碎骨。门紧闭着,铁门与门楣间飘摇着几个支离破碎的小蜘蛛网,似乎从未有人开启过。
云朵有些迟疑,到底要不要进去。
她想起市精神病院的住院部,也是一扇锁住的小铁门。透过铁门上的探视孔往里看时,静寂的小院里干干净净地了无人迹。待进到门里,突然一下子从四面八方冒出了各式各样的人,有的倚坐在栏杆处看书,有的在拉小提琴,有的在拉二胡,有的在大声朗诵,有的在下棋,有的在玩牌,有的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打太极拳,朗朗书声,悠悠琴音,各行其是却竟然不觉嘈杂乱耳。若不是进来时门口保安紧张地开门后立即关门,警觉地守在门旁,若不是穿白大褂的护士在铁窗后压着声音不耐烦地催促,云朵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闯进了一个公众娱乐场所。
取了药往外走的时候,一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男人看着云朵从身边走过,突然站起来喊,欢迎新同学!云朵愣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应对。铁窗后的护士冲她喊,走啊!站着干什么?云朵才如梦初醒,赶紧头也不回地往外走。
那男人喊完,却没有人响应,也没有人在意云朵惊慌地从他们中间穿过,他们都沉浸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
铁门关上的一瞬间,云朵回头看时,见那个男人还在原地站着看她,如一具雕塑。
保安一边锁门,一边通过探视孔朝云朵神秘地笑,笑得云朵汗毛竖立,就要从衣服里戳出来了。那个男的被恋人甩了,就成这样了。保安说。云朵诧异地转头看了保安一眼。有文化呢!写得一手好字,我家的春联都是请他帮写的,还会吹笛子,要是你早上来,能听到他吹笛子。保安又说。
云朵皱眉,谁没事大清早来精神病院听精神病人吹笛子?只有神经病才做这事。但她没说,临来时朋友一再交代,跟这个地方的人说话时绝不能提“神经病”三个字。没准你就是在跟精神病人说话呢。朋友的神情让云朵紧张,恨不得披了一身盔甲过来。
回头再往院子里看,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地上连片垃圾也没留下,所有的人仿佛一下子消失了。
再看铁门旁,保安也消失了。
很久以后,云朵一直都在想,那天她到底进到了那个院子没有。
她踮起脚尖朝里看,想看看门里的动静,可这门和精神病院的院门不一样,没有探视孔,虽然锈迹斑斑,却没有任何破洞,有效地阻隔了云朵的视线。
云朵试着推了推,门无声地晃了晃,仍然紧闭。云朵心里突然有些轻松,她再推了推门,仍然没开。她完全释然了,就想用手机把这院门拍下来发给陈北流。昨晚上,她在QQ里告诉他,她今天会来这里,但她的信息发出去很久,他才回了一个“哦”字,再也没有下文。他没有问她为什么要来这里,他自然是知道她是来看陈香叶的,她早就跟他说过总有一天要来看陈香叶,但他什么也没有问。其实云朵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来看陈香叶,到底是因为对陈香叶的身世感兴趣,还是仅仅因为陈香叶是陈北流的姑姑。
陈香叶和表哥挑着红薯苗从坡上下来,莫传伟已经在路边等着了,他看了一眼正跟陈香叶说笑的表哥,并不打招呼,从陈香叶肩上接过扁担,挑起红薯苗就走。表哥看着他的背影,皱着眉说,香叶,你怎么看上这么个人?没什么家教的,性子阴,我怕你以后吃亏。陈香叶柔柔地一笑,说表哥你别说了,他对我很好,就是不太跟人说话,跟我在一起他好多话的。表哥说,姑妈姑爹都劝不了你,我还劝得动吗?他家那么穷,你要开眼跳黄河也就算了,可你看他那一种脾气,不是好走动的亲戚。
跟表哥告了别,陈香叶撵上了莫传伟,说你怎么一点不懂礼呢?见了表哥也不叫一声。
莫传伟头也不回,叫什么?他对你的那点心思我还看不出来?懒得影响你们老表间的讲话!天天上坡一起上,下坡一起下的,硬是约得准时,坡上说一天还不够,一路还说得笑不拢嘴,干脆你去他家说个够!
陈香叶愣了一下,说他可是我亲表哥!我们能有什么事么?你自己也知道我们两家的坡地是挨着的。
亲表哥才亲呢!我可没说你们有什么事。莫传伟不咸不淡地说着,话语中的酸气在暮色中弥漫。
你说话越来越不讲道理了!陈香叶恼怒地跨步上前,从莫传伟肩上连扁担带装着红薯苗的长把撮箕一起抢了下来,放到自己肩上挑起就走。莫传伟看着她日渐臃肿的腰身跟着扁担的节奏一摇一摇消失在小路的转角,自己蹲在路边,扯了根茅草嚼着,看着眼前的一片山头逐渐都在视线里模糊了。
寨子里有人收工回来,看见莫传伟在田梗边蹲着,笑道,人家的寨花你都摘来了,马上要当爹了,不回家好好守着,小心连崽一起挨拐走哦!这一段寨里来了几多串寨的,听说都是来看你家的房头的,你还不去家门口守,在这里蹲什么?
莫传伟只管嚼着茅草,似乎什么也没听见。
“哐啷”一阵金属撞击的摩擦声,拉扯得云朵的耳朵生疼。手机的取景屏里,门突然开了。
凹凸不平的院落,几只鸡正在悠闲地漫步,因为有人经过,炸了窝一般四处乱飞。一间旧瓦房的屋檐下,堆放着整齐的柴垛。一排旧平房隔成了几间,房门和窗户一看就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旧物,老式的铁棂木窗格上大多没了玻璃,钉着塑料薄膜或是五颜六色的广告纸。几个神情呆滞的老人或坐在门前,或坐在窗下,对云朵的到来没有半点反应。
光想吃饭不做事情怎么得?没看见准备要煮夜饭了?赶紧去伙房帮忙啊!老又老不死,还不活动点!
粗犷的嗓门狮吼一般在云朵身后震响,吓了云朵一跳。转身,竟然是那个给她开门的小个子老女人,云朵想不到这个瘦小的身躯里竟然能迸出刚才那样大而粗的声音来。几个老人已经站起来,蹒跚着汇到那间瓦房里去了。
光想吃不想做……洗个米洗个菜难道也做不得了?小个子老女人数落着,看云朵拉长着脸不作声,声音渐渐放低了下去。
罗记者,你找陈香叶做什么?她那种命太丑了,采访她做什么呢?她的孙女都很少来看她,现在嫁到广东那边去了,更加不来了。她脑子已经不太清醒了的,哎哟,造孽哟!
云朵漫不经心地听着。陈香叶的故事,她早就听陈北流说过了,她一直想亲眼看看这个命运坎坷的女人,想亲口问问她是爱还是恨支撑着她活过这几十年。
她给陈北流发了条信息:我已经到养老院了。老半天,QQ面板上陈北流的头像动也不动。
云朵心里刺刺地痛,跟着这个叫王嫂的女人绕过旧平房往后院走,后院还有一排平房,显然比前面这排更旧。王嫂一路走一路唠叨。从王嫂的琐碎的话语中,云朵零零碎碎地知道,这里以前是村小学,学校搬迁到新的教学楼后,政府把这改造成了敬老院。周围四个乡镇无人赡养的十几个老人都送到这里来了。王嫂的丈夫在乡政府工作,政府解决家属就业问题时把她安排来做临时工,给老人们煮饭、洗衣服,打扫卫生。
钱也不多,我也不图钱是不是?这帮老的没人照看嘛!王嫂说。云朵想不图钱你会来白干嘛?她有些厌烦这个王嫂,却不得不跟着她去找陈香叶。
王嫂一间房一间房地开门进去看,跟着进出三个房间后,云朵有些不耐烦了,说王嫂你也不知道陈香叶到底在哪个房间吗?王嫂说知道,最后那间呢!就是顺便看看这帮老家伙是不是在房间里。你不知道罗记者,这些老的,都是晚上脱了鞋第二天不知道还穿不穿得上的,经常有点不舒服就在房里病了躺着不出去,时不时都得来看看,怕只怕一不小心就有哪一个闷不吭声地走了呢。他们没儿没女的,放在这里了,总不能让他们背着床板走。
背床板走?云朵有些好奇,人死了难道会粘着床板?
你不知道?王嫂瞟了云朵一眼,你们年轻人,不知道也难怪。老人咽气的时候要是不及时扶起来,帮他洗身换老衣放到地上来,在床上冷了身子,以后在阴间就总是背着他睡的那张床板,走到哪背到哪,会累的,他累了,子孙后代也跟着累。所以有子孙的,老人快咽气时都该守在身前,一是尽孝道,二是子孙们以后也有好处的。
云朵听到这种说法,想笑,可又笑不出来。她想起自己的祖母,逝世时冷冷清清一个人躺在床上,没人知道她什么时候去世的,几十个子孙,没一个守在身边,如今各家均四散谋生,没一家如意和睦的,病的病,走的走,活得确实够累的,是不是就因为祖母在那个世界也背负着卸不下的床板呢?
陈香叶最怕挨背床板,王嫂凑过来说,她说她为那个男人累了苦了一辈子了,要是死了还背床板,下一世还挨累的。云朵听着,心里却想起陈北流,背后突然沉甸甸地,仿佛有什么压在了身后。
莫传伟回到家里时,陈香叶刚喂完了猪,宽大的衣襟下日益庞大的肚皮顶得莫传伟眼皮直跳。昏暗的油灯下,陈香叶的影子像个巨人在泥坯墙上摇晃,摇得莫传伟心烦意乱。
你又喝醉了?陈香叶看了一眼莫传伟说,我做完了坡上做家里,猪和鸡要喂,家婆也要吃饭,我自己也要吃饭,你的崽在肚子里也要吃饭哩,你不能回家帮一点么?
我的崽?莫传伟冷笑一声,说养崽我不怕,就怕帮人家养,当冤大头!
你又来了!我对你发过誓的,我除了你从来就没有跟过别的男人,崽不是你的是谁的?陈香叶强忍住怒火。莫传伟已经不是第一次说这个话,她一开始震惊、愤怒和伤心,吵过几次后,她发现她的委屈莫传伟并不买账。他逼着她发了誓,若是跟了别的男人就上坡滚坡死,下河溺水死,可是誓言对于莫传伟来说,似乎起不到任何作用。
莫传伟一把扯过陈香叶,把她扯得一个趄趔,喷着浓浓苞谷酒气的嘴凑到她脸上,说你快点告诉我他是谁,你肚子里到底是谁的崽。
你说是谁的就是谁的吧!陈香叶愤愤地一把甩开莫传伟,泪水忍不住滚落下来,我爹我妈我伯我叔我家里人全都不让我嫁给你,我爹我哥拿绳子把我捆在家,我也要嫁给你,一分钱彩礼不要你出,现在你就这样对我吗?
你不要彩礼,却要我帮别人养崽!莫传伟一把抓住陈香叶的手,狠狠地盯着她,枪毙人也要有理由哩,你要我帮谁养崽也要讲明白!
陈香叶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她无论如何想不明白,当初甜言蜜语海誓山盟的莫传伟怎么像变了一个人。爹不但嫌莫传伟家穷得一贫如洗,还嫌他人木讷老实不灵活,爹说,这种人容易钻牛角尖,脾气要是狠起来是最毒的。妈嫌莫传伟嘴不甜,进门出门从来不会打个招呼的,见了老人也不会讲个礼数。可陈香叶就是喜欢莫传伟的老实,说这样的人才会本分知足,一心一意对自己好。那些嘴滑得能把山背后的画眉鸟哄下来卖的后生,陈香叶一个也看不上。陈香叶跟爹吵,跟妈闹,跟兄弟姐妹一个个都翻了脸,半夜扛着自己做的嫁衣跑到寨子口的满娘家,要从满娘家出门。奶奶心疼她,爹妈怕丢脸,只好把她接回家,让莫传伟家选了日子,潦草着把她打发出了门。临出门时,妈对她说,人是你选的,路是你走的,你爹说你不见棺材不落泪,哪天要是见了棺材也不要落泪才是。妈说完就放声大哭,陈香叶也哭,心里却想,我以后和莫传伟恩恩爱爱回来,家里人便知道我没选错人了。没想如今才几个月,莫传伟就变了脸,三天两头在家摔锅打碗跟她吵闹,别的女人受了丈夫的气可以回娘家诉苦,她哪里有脸面回娘家呢?她在家做姑娘时,从未受过这些气,在寨子里的姑娘中是最骄傲的,要是让人知道她嫁来过着这样的日子,只怕娘家人以后在寨子里都抬不起头。她想起那天晚上,她跟莫传伟在稻草垛边坐着,说到家里反对得厉害,莫传伟恨恨地说,我不就是穷么?你不能嫁就算了,迟早让他们后悔!陈香叶心一紧,抱着莫传伟说,不会的,我是要嫁你的,谁也拦不住。不然,你要了我吧,我成了你的人,爹妈就没法反对了,你也就放心了。莫传伟迟疑了一下,看看月光下的陈香叶,陈香叶正闭着眼睛,身子在他的怀里滚烫着。他一咬牙,说,好,我要你!
王嫂打开最后一间房门,里面没有陈香叶。云朵扫了一眼,一张简单的木架子床,简单的花布被褥,床下整齐地摆着一双手工蓝布鞋和一双塑料拖鞋,床脚边有一个黑旧的木箱子,挂着一把旧锁。没有桌椅,窗台下堆放着几个纸箱,显然是有人给她送过东西来的。云朵注意到房间里只有一张床,和别的房间不一样。而这个房间里的干净整洁,也跟别的房间的凌乱和一股子屎尿味、药味、烟酒味混杂的情形完全不同。床上挂着的那顶蚊帐虽然也是旧得泛黄,却明显干净清气得多。
这个陈香叶,命太丑,个个老奶嫌她,不跟她住一间,她倒得享受了,住宾馆一样,一个人住一间!王嫂嘟哝着说,又那么讲究,老都老了的,三天两头要洗澡,衣服被子样样洗得干干净净,前年病得快死了,自己动不得了的,还要我帮她洗澡洗头,刚爬得下床,马上就拆了她的被子来洗。
她去哪了?云朵问。
没见她跟我说要出去啊,唉,经常乱跑出去,总是记挂着她那老房子,隔不多久又回去看,脑筋又不太好用了的,她以为她家还会有人回去住在里面么?也是老了没人会拐她去当妈当奶奶,不然丢了多少次了!王嫂恼火地拉上了门,对云朵说,你来得不合适了。
我以后有时间再来吧。云朵说,把手里一直提着的那箱牛奶递给王嫂,让她留着给老人们喝。
王嫂又开了门,说你还是放陈香叶屋里吧,她命丑,倒是有个哥在县里做官,侄子侄女们来看她,也是给她带些牛奶和水果的。她享得这个福,吃了没事,别的老头老太一喝牛奶就拉肚子,还让我找药给他们吃。
云朵把牛奶放下,一转身,与一张呆滞的满是皱纹的脸几乎撞上。
哎哟,你从哪里冒出来的?王嫂说,吓人一跳!罗记者,这就是陈香叶了。
云朵退后一步,把陈香叶让进房间。陈香叶的短发花白单薄,大约是路上被风吹的缘故,有些凌乱。她佝偻着腰,背有些驼,身上穿着布依族的蓝色便衣,云朵注意到她的脚上,穿着的也是一双蓝布面的手工绣花鞋,虽然旧得都褪了原本的颜色,却还是干净的。
陈香叶蹀蹀着走到床前,从床底下拉出一张红色塑料凳,坐下,缓缓地转过身来看云朵。云朵想从她的脸上寻找出当年寨花的模样,可除了那一身比其他农村老人干净的装扮,她那张脸和普通老人没什么不同,黄浊的眼白,褐黄的眼珠,甚至更多了一种颓丧。
云朵不知道怎么称呼陈香叶,按着汉族的习惯,跟着陈北流叫她姑妈。姑妈,北流叫我来看你,北流你记得吗?就是阿准,你的侄子。
哦……陈香叶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浑浊的眼球转了转,说原来你是阿准的女朋友。我每次都跟他说,让他带女朋友来看我,他总说会带的,一直不带。他呢?他不跟你一起来?
云朵的心里又刺了一下,说他不来,他单位里忙,我是下乡来办事,他叫我顺便来看你的。
王嫂突然说,阿准上个星期不是才来过的?开车来,带了一个女孩子,蛮年轻的,来了到处转,我还以为那个是阿准的对象呢!他也没介绍是谁,那天他姑也不在院里,转了一下,他们就走了。
云朵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心里像被谁掐了一下。她猜到陈北流带来的是谁了。
陈香叶端起面前的粗瓷碗,眼泪扑簌簌地掉进碗里。莫传伟冷眼看着她,你敢喝吗?你敢死吗?
怪谁呢?陈香叶心里涌出巨大的悲伤。她跟莫传伟出去了一个晚上,之后,她就怀了孕,闹死闹活地嫁了过来,本以为莫传伟会像以前一样对她好,没想到,莫传伟却渐渐疏远了她。吵过几次之后,莫传伟的话里就露出了原因,就是嫌他们那晚在一起时陈香叶太热火了,哪里像一个没出门的姑娘家?据莫传伟的话说,他曾经在第二天去稻草堆那里看过,没看到任何血迹。他娶陈香叶,只是觉得陈香叶为了他跟家里人都闹翻了,他又睡了她,不想对不起她,可没想到娶过来的陈香叶已经怀孕了。陈香叶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成了莫传伟的一块大心病。他害怕孩子出生后长得不像他,那他就会成了整个寨子甚至方圆几个寨子的笑柄。陈香叶长得漂亮是出了名的,而且是到乡里读过初中有文化的,一条大辫子勾得旁边寨子的后生轮番往陈家寨跑。那么多好人家的后生,哪一个不比他莫传伟长得精神?哪一家像他家穷得连奶母钱也给不起岳母娘的?陈香叶为什么偏偏要嫁给他莫传伟?听说陈香叶在娘家时跟表哥最要好,两家的坡地相连,两个人一天到晚在那里面薅苞谷薅草,谁知道怎么薅的?若不是亲亲的血表关系,大概陈香叶早嫁给她表哥了。这话让陈香叶听得气结,赌气对莫传伟说,既然你死活都认为孩子不是你的,你挖断肠苗来,我也不要命了,也不要这个孩子了!没想到,莫传伟真的挖来了断肠苗煮给她喝!
莫传伟的寡母从偏房里颤抖着冲出来,要抢陈香叶手里的碗,说造孽哇!造孽哇!
莫传伟横在了老娘面前,说不许抢,让她喝,她要是不敢喝,就是承认她肚子里的崽不是我的!
你发什么疯呢?你喝了酒就去床上挺起睡吧,发什么酒疯啊!她要是喝了,是一尸两命啊!她娘家人来问你要人,你要坐牢的哟!他老娘呼天抢地还要扑过来,被摇摇晃晃的莫传伟又推了回去。门外已经围了一圈的寨上人,莫传伟早把门闩好了,人们只能从门缝里往里瞄,却谁也进不来。前面莫传伟回家把陈香叶打得鼻青脸肿惨叫连连的时候,已经有人要来劝架,都被关在了门外,这会儿听说莫传伟要逼陈香叶喝断肠苗,整个寨子的人几乎都赶来了,七嘴八舌的劝阻声吵成一片,却丝毫没有灌进莫传伟的耳朵,他因醉酒而烧红的双眼鼓鼓地瞪着陈香叶和她手里的碗。
喝了!真喝了!靠近门最里一层的人们大声惊呼,外层的人们一片骚动,却束手无策。
陈香叶含泪把汤和菜都吃得干干净净,听说断肠苗奇苦,可她却什么苦味也没有尝到,倒是觉得心里苦得像戳破了苦胆,那苦从心里往全身弥漫开来。看她喝完,莫传伟呆了一呆,转身进了房里往床上躺着睡了。他老娘瘫在地上,颤抖着没牙的嘴说不出话来。陈香叶走过去,想用力把婆婆拉起来,肚子里一阵绞痛,刚用手捂着叫了几声,便昏死过去。
云朵给陈香叶梳头,陈香叶的头发稀疏纤细,露出肉红的头皮。云朵叹了口气,问陈香叶,姑妈,你有以前的照片么?连问几声,陈香叶都没作声。云朵转到面前去看她,见她半眯着眼,好像在阳光里睡着了。
她有照片的,你问她没有用,她现在有时清醒,有时糊涂。在她床板下,你去找找看。王嫂不知什么时候又来了。
云朵去翻床板下,果然有两张照片,都是黑白的,一张显然是学校里的毕业照,第一排中间蹲着的一个笑眯眯的小姑娘被人拿笔画了一个圈。另一张上面只有两个人:一个梳着两条长辫子的年轻女子,手里抱着一个瘦瘦的小男孩,男孩的脸上满是惊恐,而女子穿着白上衣,神色漠然而忧伤。不用说,小姑娘和年轻女子都是陈香叶了。云朵仔细看了看,果然长得非常清秀。
以前她经常翻出来看,今年来很少看了。王嫂说,她以前一边看还一边哭哩!叫她的崽的名字。
云朵拿出手机,把两张照片翻拍下来,发给陈北流。这一次,陈北流很快有了回应。我没见过这些照片,他说。
云朵说,姑妈蛮可怜,身世那么坎坷。
陈北流说,命吧。
云朵说,养老院的条件不太好,毕竟是乡下,姑妈的神智有些糊涂了。
陈北流说,表哥早就死了,表嫂嫁人了,两个侄女也都嫁人了,不住养老院住哪?
云朵想了想,说你们呢?你们家不是有地方可以住吗?县城里起码医疗条件好些,有自己家的人伴着,姑妈的病可能好得快些吧?
陈北流说,谁愿接?接来住哪?牵扯到的东西多着呢,你以为是这么容易的事?你不要总是自以为是地把事情都按你的想法去做,更不要强加给别人!己所欲亦勿施于人,这道理你都不知道?!
云朵一时语塞,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回陈北流。她心里觉得接自己孤苦伶仃的姑妈去养老,应该不是一件特别难办的事,可陈北流冰冷的口气让她明白,这事根本不可能。她第一次对陈北流从心里有些反感。
想了想,云朵鼓起勇气,问陈北流,听说,你带她来看过姑妈?
QQ那头,死一般地静默。
很久很久,两个字回了过来:路过。
云朵心里的悲凉潮水一样漫过来,压得她有些窒息。他终于还是间接承认了。尽管无数的迹象表明他是在玩弄她的感情,可她始终不愿意面对。她宁愿相信他层出不穷移花接木仍然漏洞百出的理由,即便那个女孩站在她的面前,咄咄逼人地告诉她她罗云朵只是陈北流无数的备胎之一时,她仍然只愿意相信陈北流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陈北流说,我的感情是怎么样的,不是别人对你说的,是你自己感受的,你要是信我,怎么会有疑问?你其实根本不相信你自己的感情!云朵的防线便一下子垮塌了,反而自惭起自己的小气来。
可是女孩子闯入了云朵的QQ,不停地告诉云朵她与陈北流在一起的各种细节,发来他们外出时在一起的合影,甚至陈北流在酒店里围着浴巾的半裸照片,女孩告诉云朵她当时也是围着浴巾躺在床上帮陈北流拍的照片。云朵的心如被剑扎成了窟窿,汩汩地不断往外冒着血。女孩子并没有就此放过她,不断娓娓而谈着陈北流与各个女人的各种风流韵事,一个一个让云朵去现实中求证。云朵没有去,她知道不用求证,以往陈北流的行事和说话中的许多疑点都因女孩子的叙述得到了解答,她只想要陈北流亲口给她事实的真相,她不愿意被一个女子挑拨左右。可是,如她所料,陈北流一个字的解释也没有。
再问,她才发现,陈北流已经把她列进了黑名单。
那一次,她服下了过量的安定片,在昏睡了八个小时后被送进了医院洗胃,又活了过来。
看着医院雪白的天花板,她以为再活一次的她可以不去计较陈北流的态度和别人的看法,她只要还能对陈北流好就行,只要陈北流能了解她对他的感情,他以前是什么样的经历,对她和他的未来并不重要。
他们重新加了QQ,陈北流对她仍然不冷不热。云朵没告诉他自己进医院的事,也没有告诉他,她从此必须依赖每个季度到市精神病院拿药治疗她日益严重的抑郁症,她害怕他知道后仍然云淡风轻的态度。
陈香叶的儿子莫丰祖还没走进家门,就听见自己女人尖利的叫骂声,他缩了缩脖子,转身想走,衣领被族里的三哥揪住了。
三哥说,你家里吵成戏台了,你不进家看看,又上哪去?吵就吵下下,我进去看也是吵。我去寨佬家开会。莫丰祖小心翼翼地掰下三哥的手,继续往外走。
三哥一把抓住他,说饭都还没吃,开卵子会!进家!你妈挨欺负你受得,我伯娘挨欺负我是看不下!连拉带扯把莫丰祖死活往家里拽。
堂屋里,莫丰祖的女人还在指着陈香叶大骂,天都快黑了,饭还没煮得,你个老不死的做得成什么事呢?去坡上打点苞谷去了一天,回来就要死不活的,天天装死,干脆直接死了不好?
三哥看一眼莫丰祖,见他茫然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不动,又急又气,说弟媳你嘴巴留点阴德,我伯娘是你家婆,年纪大了,你当儿媳的莫糟践她,都是要老的。
女人一听就转向三哥,说各家的碗各人端,各家事各人管,我家男人都还不出声,要你装什么亲的来管闲事?
三哥刚要说话,陈香叶过来把他往门外推,说侄你莫再说了,是我老了,背时了,今天在苞谷地里昏了,忘记时候了,没回来煮得饭,饿着两个孙女了。不讲了。
陈香叶刚推走侄子,就听见儿媳妇冷笑了一声,说早不昏晚不昏,偏偏在苞谷地里面昏,从年轻昏到老了,苞谷地里昏得舒服多!
陈香叶觉得心口一甜,眼前突然暗了下来。见她摇晃着身子,莫丰祖赶紧把她扶到椅子上坐下,对女人说,两个女都饿哭了,你还说这么多,妈的身体不好,你煮一下饭嘛!看婆婆脸色惨白,女人哼了一声,走开了。莫丰祖赶忙跟过去帮忙。陈香叶叹了口气,想起当初喝下断肠苗昏死过去后,被及时救了回来,莫传伟被警察抓去坐牢了,娘俩逃过了死劫,这些年一个人好不容易把儿子生下来抚养大,帮他娶了媳妇成了家,谁想媳妇跟她却总是不对头。不知是因为父亲坐了牢,还是从小在胎里被吓到了,莫丰祖从小性格懦弱,娶了老婆以后也怕老婆如虎,明知老婆对老娘不好,却从不敢维护老娘一句,不知道她的苦是要受到什么时候呢。
吃过晚饭,各家的男劳力都聚拢到寨佬家开会议事,这也是寨子里的老规矩了,“文革”期间“破四旧”时收敛了几年,这些年寨子里的大事小情多了,大家还是愿意把老规矩恢复起来,到寨佬家来商量。
莫丰祖进门时,寨佬家的堂屋里已经坐了大半屋子人,寨佬捧着水烟筒坐在香火前的八仙桌旁,拉着脸正跟一帮人说着什么,见他进来,脸拉得更长了。
你来做什么?寨佬问。
不是通知来开会么?莫丰祖有些迷茫。
是通知开会,可通知的是各家做得主的男人来开会,你在你家算得个男人么?三哥的话一说完,人们笑起来,纷纷说对对对,你哪算得了男人,还是回家叫你老婆来开会吧!
莫丰祖的脸腾地一下子红到了耳根,他嚅嗫着说,我妈今天没煮夜饭,所以我老婆才吵起来的……话未说完,寨佬上前一脚,把他踢出了门外,骂道,没见过你这种怕老婆的!你妈当年九死一生地活下来,一个人给你奶奶养老送终,辛苦把你养成人,多少人来提亲都不肯走,怕你到别家受气,你倒好,讨个老婆来天天给老娘受气!连你老婆的裤衩都是你老娘帮洗,你还是人吗?你连自己老娘都保不住,连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你裤裆里的东西割去喂狗算了!丢我们莫家男人的脸!你算什么男人,滚!
在人们的嘲讽哄笑声中,莫丰祖从地上爬起来,什么也没说,蹒跚着消失在夜色中。
很快,寨佬家开会的人们被一个消息震惊了:莫丰祖死了!莫丰祖用自认为比较“男人”的方式喝下了一瓶敌敌畏,躺在了正在家中争执的母亲和老婆中间。
走之前,云朵拿出三百元钱,递给陈香叶。王嫂说这钱不知道她能留多久,她现在脑子不太清楚了,儿子一死她就开始脑子不清楚了,去年她一个孙女儿出嫁了,带着孙女婿来看她,给了她一千块钱。我怕她弄丢了,给她缝了个袋子装在衣服里面,她开心得很,没事就拿出来坐在门口数。有一回数到一半口渴了去找水喝,钱就放板凳上了,回来一看,钱没了!
云朵问,她孙女来看过她?
王嫂说来过几回,儿子死了,儿媳嫁了,好在有政府养着她,不然她靠谁去?
远处,有鞭炮声响起,陈香叶一咕噜站起来钻进屋里。王嫂说,看看,又是去找她的那包衣服了。
云朵伸头去看,陈香叶正小心翼翼地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包裹,放到床上,却不解开,只是坐到床边,一只手在包裹上缓缓地抚摸着。云朵看不到她的表情,好奇地问王嫂,那是什么?
嫁衣。
嫁衣?
王嫂叹了口气,说那里面是她出嫁时给自己做的嫁衣,绣的是最漂亮的花样。老都老糊涂了,可一听到有鞭炮响,她就去找这衣服出来摸啊看啊。听说她那个判了无期徒刑的老头子早就减刑出来十几年了,可从没来看过她。这男人啊,心里有你,你什么都好;心里没你,你对他再好,他拿你当个屁呢!你的死活算什么?
云朵心里一动,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后的包。
来之前,云朵对陈北流说,她为自己准备了一件嫁衣,是一条红色的旗袍,她想穿着它,在他小时候生活的地方,留下最后的身影。陈北流说,哦。
站在陈北流童年时嬉戏的河边,云朵给陈北流发了一张红色旗袍的图片。
陈北流回复的时候,那条红色旗袍在湍急的河床上妖娆地拐了一个弯,消失了……
陈北流的头像在云朵的手机屏幕上跳跃着。
陈北流问,你在哪?
责任编辑 张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