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祥金
当今社会充斥着喧嚣和浮躁。在这样一个时代,商品化、物质化浪潮席卷而来。人们很容易就被金钱和物质俘虏,失去宝贵的精神寄托,滑入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但仍有一批写作者坚守着自己的精神家园,用坚实的笔调唱出一曲曲深沉厚重的人性悲歌。著名作家张学龙新近出版的长篇小说《镇宅宝》(江西高校出版社,2014年),显示出一个写作者应有的诚意与担当,体现出一种温暖人心的力量。
小说以舒缓的笔调,展现了一个家族在时代变迁下的动荡与沉浮,着力表现了大环境急剧变动下人性的迷失与坚守。小说以祖母为中心辐射到祖父、父亲、“我”、二弟、三弟等三代人身上,构成通常意义上的“家族小说”。“镇宅宝”表面上是“我老曾外祖父请名匠,花了大价钱,给曾外祖父结婚时特制的”“像一个小戏台”的老床,实际上却是时刻保护着这个大家庭的勇敢、坚韧、有智慧、有气量的祖母。小说从1967年母亲受了冤屈投河自尽,父亲崩溃瘫倒床上,准备颐养天年的祖母挺身而出担起家庭重担写起;接着是祖母带着我们兄妹五个在饥饿和屈辱中度过了“文革”,一直到百废待兴的改革开放和浮华喧嚣的新世纪;最终以我们这个家族得到延续和发展、祖母“志得意满”地离开人世收笔。中间还插入了祖父和父亲他们的“往事”,在广阔的时间维度里,细致地刻画了我们一家三代人在生活面前的挣扎与期盼,塑造了一个个鲜明的人物形象,以及不同形象背后或喜或悲的命运。
祖母在我们家最困顿的时候力挽狂澜,杀义狗充饥,同时默许二弟去姑母家求援,让“我”和三弟去帮邻居推煤赚取卖炭钱,暂时解决了一家人的饥饿问题。在我们为重见生活希望而载歌载舞的时候,祖母却大声地提醒我们:“莫造反了!莫造反了!再造反肚子就会造我们反的!”在五妹急着放弃学业出嫁的时候祖母坚决制止,在父亲不分青红皂白急着报仇的时候祖母及时阻止了他,并大度地拯救了耿志奇这位本分的古卡公社书记。抗战时期在全村人遭遇死亡危险的时候,挺身而出,以自己的智慧和勇气挽救了全村人的性命。在死亡来临之前,她还给我们五兄妹留下通透无比的“临别箴言”,为我们这个家族的继续前行保驾护航。父亲则是一个倾注了写作者丰富感情和深沉思考的悲剧人物。他作为生产队队长,大公无私,强行剥下家里人的衣服去换粮食,为了保存公共财产不惜亲手割下腿肚子里的二两肉。但他在无意识中把自己神化了,自认为是个完美人物,架上神坛之后就下不来了,最后因为所谓的“名声”害死了自己的妻子,也给这个家庭带来巨大的伤害。我们这个家族的第三代人大致可以分为两类:“我”和二弟、四妹是一类,三弟和五妹是一类。“我”和二弟、四妹在时代的变迁下实现了自己内心的坚守。“我”一心想培育出优质高产的新稻种,以至忽略了妻子正常的生理需求;二弟善良正直,“为姑父一家人兑现对刘道厚的承诺,割舍了最爱的部队,放弃了自己的远大前程”;四妹则数十年如一日,坚守着残疾的丈夫艰苦地劳作着。相反,三弟和五妹赶上了时代的“潮流”,尽情地“享受”着经济发展带来的物质丰盈,最终却迷失在声色犬马与纸醉金迷中。三弟的原始财富积累充满了欺骗和罪恶,而五妹因为选择从甜的一端开始“啃甘蔗”的生活,就注定了她一生的不幸。
一千多年前杜甫的诗歌被称为“诗史”,那是因为他的诗歌创作再现了“安史之乱”前后唐朝的社会现状,暗藏了诗人“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美好愿景。《镇宅宝》这部小说在某种意义上也具有史的价值,从“大跃进”“农村公社化运动”“三年自然灾害”“文革”直至改革开放,新中国成立以来的种种运动或大事记在这里一一呈现在读者眼前。而静静地卧在家门前的那条铁路则是历史的见证。“这条铁路从1902年建成起,1927年工农暴动时热闹了三四天,1944年国军跟日本鬼子决战热闹了三个月,1949年解放军解放赣西也过了好几天的队伍。但这回红卫兵串联,却热闹得没完没了啦。”对于亲历过这些往事的人来说,他们可以在文本里找到似曾相识的感觉与触动。这就像最近上映的张艺谋导演的《归来》,它勾起了许多人的记忆,使得他们在电影院里感慨往昔暗自流泪。对于没有亲身经历的人则具有一种“陌生化”的效果,这些小说能够吸引读者在阅读的同时记住这一段段历史的细节。我们没有理由遗忘这些曾经让我们的长辈承受诸多苦难的往事,遗忘本身就是一种愚昧。
值得注意的是,写作者在这里以写实的笔法大声疾呼良知和正义,特别是对改革开放以来人们对于道德的漠视和人文精神的缺失表现出极大的愤慨与担忧,体现了一个知识分子独有的责任感。对于三弟这一人物形象,写作者表面上并没有掺杂太多的个人情感,在叙述中表现出了相当的克制。有时候甚至以一种调侃的方式消解自身的态度,但结尾祖母对他的“判语”以及勒令他发誓不再为恶的举动犹如一个顽童悄悄地透露了写作者的姿态。五妹最后的结局也无意中显示了写作者对于中国传统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思想的认同。相反,对于二弟和四妹,写作者表现出了情感上的亲近。祖母临终前对二弟的“道歉”实际上是写作者迟来的致歉,一方面,为了情节的发展和人物形象塑造的需要,写作者不得不让他经历一次次的委屈与折磨;另一方面,写作者又深深爱着笔下的这个人物,于是两个人之间的恩怨纠葛就在小说的结尾得到了“相逢一笑泯恩仇”式的解脱。这个时候,二弟和写作者实际已经融为一体了。同时,写作者在文本中也表现出了对时代变迁中两代人之间隔阂存在的隐忧,小说中多次出现两代人对于同一事物所表现出来的巨大的态度差异。比如对待祖母的床,我们兄妹是在上面唱歌跳舞视之为乐园的,而到了我们子女眼中,“就像害怕它身上有病毒一样,保持着他们认为足够安全的距离,站在它面前,惶恐不安地看着它,仿佛随时准备逃离”。
小说是语言的艺术,语言的好坏是一篇小说能否打动人的关键。这部小说的语言朴素而有张力,在节制内敛的叙述中,有时候会突然爆发出一种特别的力量,让你咀嚼出意料之外的满足。比如祖母赶着祖父犁田那个片段,烈日当空,祖父脖子上套着牛轭,在广袤的大地上负重前行,祖母在后面看着祖父后背的汗水聚成一条条小溪哗哗流下,心花怒放,快要哭了。这样野性的画面以及隐含在画面背后的原始激情在字里行间喷涌而出,瞬间包裹住阅读者的脑海。而小说中间掺杂的大量俚谚俗语,则在某种程度上丰富了小说的语言表现力和叙事空间。结构上则采用传统小说《水浒传》的结构,在时间的维度下展开情节,依次介绍三弟、五妹、“我”、四妹和二弟的人生境遇,中间插入父亲、母亲、祖父等的相关叙述,最后百川归海,以祖母的去世为契机将我们五人拢到一起,写作者以祖母之口对相关人物进行逐一点评。随着祖母“志得意满地闭上了眼睛”,整部小说也戛然而止。
相比张学龙先生之前的作品(《安源往事》、《大清洋矿》等),《镇宅宝》这部小说有许多不一样的地方,显示出写作者求新求变的创作姿态和把握另一种笔墨的才能。《大清洋矿》属于历史题材小说,是一部再现晚清实业救国和社会变革风云的力作。小说情节跌宕起伏,场景描写波诡云谲,入木三分地刻画了盛宣怀、文廷式等“乱世英雄”的人物形象。它是一部有野心的作品,以气势恢宏的笔调正面架构了甲午中日海战之后围绕江西萍乡地区洋矿建设展开的一段历史记忆,以及记忆背后人物的大开大合的人生际遇。小说结构宏大,从朝堂到田野,从天子到庶民,都汇集在写作者的创作蓝图中;语言典雅庄重,具有一种来自历史纵深处的厚重与力量。而《镇宅宝》则摇身一变,从正襟危坐奋笔书写波澜壮阔的历史到长袖善舞徐徐叙述几经风霜的家族。写作者游刃有余地在这两种题材之间优游徘徊,一改之前的宏大叙事,以细腻的笔触描绘出一个在时代变迁下浮沉的家族,以及隐藏在家族背后的个体生命的悲欢离合。写作者在这里深情地关照着笔下每一个人的或悲或喜的生命历程,并在个体生命的映照下反思时代的动荡与人性的恒常。这就让这部小说有了更容易打动人的特质,我们在阅读它的时候不再是旁观者,隔着远远的距离看故事,而是渴望在其中发现自己的影子,甚至得出解决自身困挠的答案。语言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的庄重而不容商量,仿佛换了一身行头,在自然平静的叙述中偶露几丝戏谑的意味,给人一种阅读的愉悦感。比如三弟娶了后妈的孙女做媳妇后,面对父亲的质疑,他轻松地说:“她以后就叫您‘爷爸,妈呢,就叫‘奶妈吧。”同时,写作者在创作时有意采取的“审丑”姿态加深了这种调侃意味。在这里,“审丑”是与“审美”相对立的一种立足于民间形式的写作策略,它能够在某种程度上解构宏大的意识形态的东西,从而散发出浓厚的与泥土相连接的气息。这在写作者的前期写作中是难以见到的,它体现了作家的民间立场,以及作家在这里想要展现的生活的本来面貌。如果说写作者前期的写作将精力主要集中在历史事件的展现和描摹上,那么《镇宅宝》则将视线转向家族里的小人物,以温和的笔调深情地凝望着这些小人物的喜怒哀乐与人间际遇。它以一种温情的真诚的现实主义触动着我们的心弦,鸣奏出一曲浮世悲欢下的人性之歌。
小说开头有一首《冬虫夏草歌》:“冰天下,奶奶给我们盖皮毛;火地上,妈妈给我们浇血汗。我们在冻土里萌芽,我们在沃野中茁长。”我们这些“冬虫夏草”就在“奶奶”和“妈妈”的养育下成长。小说原名《冬虫夏草》,后来改为《镇宅宝》,从这里我们似乎可以看到写作者意图的偏移,小说的绝对主角从“冬虫夏草”变为了“镇宅宝”。我们很容易从小说的叙述中感觉出写作者对于女性尤其是母性的偏爱,从祖母到母亲再到四妹,这些大地般宽厚的女性形象在这个家族里得到了承传。“祖母义无反顾慷慨解囊的基因,被我姑母和四妹无一遗漏地承袭下来。她们在关键时候,都会想起自己那对乳房,都会使用乳房这一软如棉、滑如绸、白如雪、甜如蜜却又威力无比所向披靡的武器,去征服她们所要征服的对象。”她们为自己的家庭默默奉献,以宽广的胸怀包容大千世界,以执着的坚守迎来美好生活。而祖母作为整部小说架构的核心,在结尾平静的叙述中得到了体现和升华。“祖母的坟墓被丰腴广袤的大地托举着。她的四周,是汲取她躯体上丰富养分疯狂生长着的夏季草木。”这无疑是整部小说最打动人心的地方。
〔作者系南昌大学中文系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