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二爷

2015-10-28 09:28李广生
短篇小说 2015年12期
关键词:刀疤二爷姥爷

◎李广生

杨二爷

◎李广生

太姥爷临死的时候,姥在身边了。太姥爷尽管双目紧闭,气若游丝,吐字却十分清晰,“大哥,等等我,我来了。”

姥似乎知道太姥爷喊的“大哥”是谁,向前凑了一步,下意识地“唉”了一声。这时候太姥爷突然一下子活泛起来,眼睛大睁,目光如炬,屋子里顿时诡异地亮了起来,之后一点点暗下去,暗下去,就像一盏油灯,耗尽了最后一滴能量。太姥爷死了。

太姥爷姓杨,五短身材,其貌不扬,兄弟中排行老二。发达后,别人都称他杨二爷。杨二爷家住吉林洮南府,曾富甲一方,跺跺脚,整个洮南府都得发颤。姥说,杨二爷当时曾认奉天第二骑兵旅的旅长后升任奉军第五军军长的吴俊升——吴大舌头做了他的干爹。有了这么一个兵强马壮的干爹做后盾,杨二爷更是如虎添翼,操刀弄枪的,在洮南府更是了不得了。那个时候,洮南府和周边其他地方一样,兵荒马乱的,一些家境殷实的大户人家为了在当地站稳脚跟,守住来之不易的家业,大都半人半鬼地粘点儿黑白两道儿。

杨二爷究竟是靠什么发迹起来的,姥说她也不清楚,只记得杨二爷家有几百垧地,遍布洮儿河两岸,漫山遍野的玉米高粱。过了农忙时节,精力旺盛的杨二爷也不闲着,隔三差五带着两个儿子,也就是姥爷和大姥爷,跑到齐齐哈尔和内蒙贩马。杨二爷和吴大舌头的关系也就是那个时候建立起来的。当时吴大舌头在洮南、齐齐哈尔种了二十多万垧地,养了三千多匹马,有时人手不够,天生就会来事儿的杨二爷便帮助照管,一来二去,就和吴大舌头搭个上了。

洮南府凡是认识杨二爷的人,都说杨二爷心眼多,把个儿给坠住了。杨二爷心眼儿的确不少,天性多疑,有事没事两只小眼睛总是滴溜溜乱转,转来转去就把别人转进去了。那时候杨二爷信佛,家里供着一尊铜制的大肚弥勒佛,笑口常开,金光灿烂。每天早晨起来,杨二爷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净身、焚香、叩拜,十几年如一日,雷打不动。

姥是杨二爷家的童养媳,自打七岁起就在杨二爷家当小丫环使了,从端茶倒水,到洗衣做饭、看家扫院,什么活儿都干。可大太姥嫌姥出身卑微,长得瘦小枯干,看不上姥,有时姥忙活一天到晚,连热乎饭都吃不到嘴。一次姥实在饿得急眼了,就一头扎进了厨房的大缸里,捞泔水里的东西吃,恰巧被杨二爷的一个朋友姜大愣撞见了。杨二爷得知后,将大太姥一顿劈头盖脸训斥。大太姥认为是姥告的状,对姥更是怀恨在心。

后来,姥一天天长大了,十八岁那年,也出落成一个大姑娘了,杨二爷一点头,姥和姥爷便拜了堂成了亲。这时候,杨二爷的生意也做得顺风顺水,越来越大,有时起早贪黑忙不过来,就把上香敬佛的活儿交给姥了。清晨三叩首,早晚三炷香,姥一直做得一丝不苟。

就在姥嫁给姥爷那一年的秋天,精力旺盛的杨二爷又相中了洮南府的一个女子姜二香。姜二香的哥哥便是姜大愣,在通辽一带当胡子,方圆十里八村喊一嗓子也都哆哆嗦嗦的。尽管当时杨二爷已经四十出头了,和姜二香相差二十多岁,可姜大愣一方面敬重杨二爷,另一方面也得罪不起,加之为了攀上亲戚,壮大自己的声势,就一口答应了这门亲事。眼见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要插在一泼臭哄哄的牛粪上,姜二香死活不同意,呼天抢地地挣扎了一番。但姜氏兄妹父母死的早,长兄如父,兄命不敢违,姜二香拗了一个月,最终还是哭哭啼啼地嫁了。

可杨二爷做梦也没想到,他辛辛苦苦大半生打下的家业,最终却败落在了这个强扭的瓜身上。

姜二香自嫁到杨二爷家后,一直窝着一股火,憋着一口气,接连三天愣是没让猴急的杨二爷碰她的身子。到了第四个晚上,早就蓄势待发的杨二爷再也忍不住了,虎啸猿啼,来了个霸王硬上弓。姜二香失了身子,伤痛欲绝,尽管心里一百个不愿意,却也无奈,渐渐地也就顺了从了。杨二爷得了手,自然喜不自胜,自此姜二香也不再抵抗,杨二爷夜夜暗香盈怀,弄了个盆满钵满,乐得合不拢嘴。如此,过去了大半年的光景。

转眼到了第二年的春天。一日,杨二爷的家里突然来了一群不速之客,当地的官府差人找上门来。原来姜二香背地里偷偷递了黑呈子,告杨二爷私囤枪械弹药,蓄意谋反,还仗势欺人,强抢民女。尽管官府也不愿招惹杨二爷,但收了姜二香的银两,总得有个交待,顺便想从杨二爷那儿再榨出点儿油水来,于是就借这个由子将杨二爷弄进了官府。

大当家的被抓走了,姥爷和大姥爷尽管已经长大成人,但涉世未深,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还挺不起来这个家。关键时候还是杨二爷的大老婆,也就是大太姥压住了阵脚,第二天一大早便派人跑到官府,递上几张厚厚实实的银票,上上下下打通了关系。真是应了那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第二天晚上杨二爷就毫发无损地回来了。杨二爷什么时候吃过这样的亏呀,回来之后,杨二爷也以牙还牙,一纸诉状,以诬告的罪名将姜二香弄进了官府。姜二香这回惨了,在里面叫天不应,叫地不答,一憋屈,一窝火,一股急火攻心,没几天就死了。

不久,姜二香被杨二爷害死的消息传了出去,姜大愣即刻撕破了脸,气哄哄地找上门来,找杨二爷兴师问罪。杨二爷一边大哥长大哥短地叫着,一边把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姜大愣听了,一旁的大太姥还说了姜二香的许多不是。姜大愣一直铁青着脸,一句话也没有说,但是仇恨的种子就此埋下。

这一年的夏天,沈阳突然传来一个坏消息,吴大舌头和张作霖乘坐的那列火车,在皇姑屯附近被日本人给炸了,吴大舌头当时就咽气了,张作霖折腾了几日,最终不治,杨二爷的靠山轰然倒下了。

姥说,自从杨二爷的干爹吴大舌头死了以后,就没见过杨二爷有笑模样,样子凶巴巴的,看起来吓人。

一次,姥爷去齐齐哈尔贩马,姥的右眼皮总跳,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祸,姥的心一下子就沉了下来。一天晚上,姥焚香的时候,香点了几次都没点着,姥有些纳闷,因为这样的事儿以前从未发生过。仔细一看,香的里面都是黑芯子,也就是说香发霉了或是假的。敬不了佛了,姥赶紧就把这事儿跟杨二爷说了。杨二爷听了,木了一下,叹了口气,说这老二呀一定是遇到事儿了,按日子推算,明天应该回来了。

果然第二天一大早,姥爷蓬头垢面地背着空空的褡裢回来了。原来就在他回来的路上,贩的十几匹马被如从天降的一伙人生生地抢走了。姥爷说,他们人多势众,自己身单力薄,十分害怕,当时也没敢细看胡子们的脸,只记得其中一个胡子的脸上有一道深深的刀疤。杨二爷听了,浅浅地苦笑了一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呀,这事就别再追查了,我知道是谁干的了。

从那以后,杨二爷不再去外地贩马了,而是专心在家里种地了。那个姜二香,其实我应该叫二太姥的,因为和杨家有了罅隙和仇恨,最终死了也没有埋进老杨家的坟茔地。

一天,杨二爷刚刚起床,便有探子来报,说杨二爷的大舅哥——姜大愣率领一队人马杀上来了。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尽管平日里两个人舅哥妹夫地叫着,但是杨二爷知道,姜大愣为妹妹报仇蓄谋已久,此次定不会善罢甘休。但凭自己目前的实力,他还真打不过姜大愣。而自己这些年来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家业,也不能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拱手送给别人呀。杨二爷思来想去,脑袋乱成了一锅粥,最终也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来。这时候,姜大愣的人马已经攻进了洮南府,杨二爷知道对姜大愣来文的不行,只能动武了,于是立即组织一家老少准备应战。这时大太姥站了出来,说如果硬拼,怕只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俗话说的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三十六计,还是走为上吧。思忖再三,杨二爷无奈,只好带着姥爷和大姥爷,一咬牙,一跺脚,逃了。

姥说,那天杨二爷他们几个有如神助,院墙将近两人高,三米多的样子,也不知这三个男人从哪来了一股虎劲儿,噌噌噌纵身一跃,一个个竟然轻轻松松攀上了墙头儿,随即身影一闪,眨眼便没了踪影。

杨二爷他们几个前脚刚走,后脚姜大愣就攻进来了。其实姜大愣并没有攻,因为大太姥和姥领着几个年幼的孩子和仆人,压根儿就没有抵抗。姜大愣带着人气势汹汹撞开大门,翻箱倒柜,挨个屋仔仔细细搜寻了一遍,就差掘地三尺了,根本就没见到杨二爷和姥爷、大姥爷的一根毫毛。姜大愣顿时大怒,吩咐手下将家里留守的三个女人捆绑起来,其他人则囚进了一间小黑屋里。姜大愣手里呜呜地抡着一根鞭子,逼问三个男人的下落,三个女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不知道。姜大愣有些气急败坏了,就下了狠招儿,从大太姥开始过堂,抽鞭子,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可谓是百般折磨。到了姥这儿,姜大愣突然良心发现,给手下的人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说,这是杨老二家的童养媳,小时候就受苦,平日里也不得烟儿抽,挨累受气的,暂且放她一马吧。只是苦了大太姥和大姥了,白天晚上连轴转,被姜大愣他们折磨得死去活来。而大太姥也从此没了戾气,像换了一个人,对姥不再横挑鼻子竖挑眼了。当然这是后话。

最终,姜大愣也没从大太姥和大姥的嘴里挖出什么线索来,因为她们确实也不知道杨二爷他们究竟跑到哪去了。姜大愣于是命令手下将杨二爷家里值钱的东西全部搬走,连根鸟毛也不留,临走的时候还一把火烧了宅子,并扬言今后无论在哪儿再碰到杨老二和他的两个兔崽子,见一个杀一个,斩草除根。姥说,那火足足烧了三天三夜,阴云蔽日,火光冲天,方圆几十里都能看得见。而此时家里的仆人早已作鸟兽散,狼奔豕突,四处逃命。家徒四壁的三个女人抹着眼泪,裹带着几个年幼的孩子,从此开始了四处乞讨的生活。

直至半年后的一天,颠沛流离的三个女人才从别人的口中打听到了杨二爷他们的下落,四分五裂的一家人最终在三百多公里外的齐齐哈尔相聚了。

后来,听杨二爷讲,他带着姥爷、大姥爷逃走的那天晚上,月黑风高,伸手不见五指,三个人跟头把式的,根本看不清前面的路。正在这时,一个灵异的东西突然出现了,一粒类似萤火虫的光一直在前面隐隐约约地亮着,一路将他们引出了茫茫的湿地草原。四天后,他们辗转进入了齐齐哈尔地界,从此开始了飘忽不定居无定所的生活。一天,又饥又渴的三个人敲开了嫩江边一户人家的房门,伸手朝主人要一些吃的。房门打开,一个刀疤脸的男人探出头来,姥爷刚扫了一眼,就突然大叫一声,就是他!趁刀疤脸一愣神的工夫,三个男人嘁哧咔嚓就把他拿下了。听刀疤脸讲,他和那个火烧洮南府杨家大院的姜大愣是把兄弟,几年前的那次劫马案,就是姜大愣干的,当时是他帮踩的点儿。而如今姜大愣已经不在了,前不久在和通辽的另一支胡子火拼的过程中,被捉住了,点了天灯,死得很惨。听了刀疤脸的叙述,杨二爷长长叹了一口气,低下头来,沉吟了片刻,那一瞬间,杨二爷似乎放下了所有的恩怨,之后摆摆手让刀疤脸快弄点儿吃的,他们好继续赶路。

杨家彻底衰落了,地主富农一下成了赤贫阶层。中国有句古话,叫福之祸所依,祸兮福所伏,任何事情都要辩证地看,坏事有时也可能变成好事。在后来的历次运动中,杨二爷因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而被划入了贫下中农行列,因此没有受到更多的牵连。而和他同期发迹的那些大户,有的被分了田,有的被革了命,只有杨二爷一家全身而退。只是在“文革”破“四旧”的时候,有人举报杨二爷家供佛,搞封建迷信,告了杨二爷一状。一气之下,杨二爷找了一个铁匠炉,将藏在家中墙洞里的那个铜制的大肚弥勒佛给毁了,从此家里不再供佛。

那杨二爷临死的时候喊的“大哥”到底是谁呢,我有些不解,一次问姥。

姥说,按常理讲,“大哥”应该是通辽的那个胡子姜大愣,杨二哥的大舅哥。自从得知姜大愣被点了天灯之后,杨二爷就一直深感愧疚,认为是自己害死了姜大愣。在那场恩恩怨怨中,和姜大愣相比,他只不过是毁了家业,而姜大愣却落了个家破人亡。姜二香是被杨二爷反咬一口后窝囊死在牢房的,而姜大愣的死,杨二爷也逃脱不了干系。因为和姜大愣火拼的那个胡子,是和杨二爷磕过头的把兄弟,姜大愣最终被点了天灯,一定是那个胡子为兄弟报仇吧。

接着,姥又说,“大哥”其实是那个被杨二爷亲手毁了的佛。因为小的时候有一次她亲耳听过杨二爷在焚香拜佛的时候,闭着眼睛叨咕过“大哥保佑我,大哥保佑我”,而那个大肚弥勒佛始终是笑吟吟的,似乎认了面前这个顶礼膜拜的小老弟了。后来“文革”毁了佛,杨二爷便有些魂不守舍了,每天早晨洗漱之后,都会木头一样杵在屋子里,面对着家里原来供佛的的那个墙洞发呆。

还有可能是那个吴大舌头呢,说到这儿,姥扑哧一乐。平日里杨二爷爱开玩笑,尽管吴大舌头是他干爹,但两个人走得近,有时凑在一起喝高了,也肩膀齐是弟兄地叫着。吴大舌头死讯传来的那天早晨,杨二爷顿足捶胸,涕泗横流,朝着沈阳的方向,一遍遍哽咽地叫着“大哥,大哥……”

责任编辑/文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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