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能新
一馆之长
◎郑能新
郑能新,湖北英山人,中国作协会员,湖北作协全委。现为黄冈市文联副主席,黄冈市作家协会副主席。有50多篇入选《小说选刊》《读者》等国家级选刊、选本。有十多篇作品被选入大、中学生教材、教辅。曾获“西班牙华语小说奖”“孙犁文学奖”等各种奖项,为湖北省政府专家津贴获得者。
一夜没有睡好的古进,清早眼皮又噗噗地跳个不停。他预感到家中一定是出了事,便决定早早地走到楼下的服务台去打个电话。和他同在一个房间的电视台台长江河,见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便问:“是不是20元一晚的床铺屈就了馆长?”古进说:“我这个馆长还不如你手下的组长,你的电视台吃人喝人拿人还睡人的,我是小姐的八字丫环的命,这20元的床铺能经常睡就抱着脑壳子笑哩。”台长说:“那你为么事一夜翻翻碌碌烙煎饼似的?”古进说:“心情不好,怕是家里有什么事哩。”台长说:“操,才出来两天,你呀,也真是操心操到肝上了,这么放不下!”古进说:“我去打个电话,问问家里情况,你随后也向家里打个电话,把你的车子调过来。”台长说:“真的走哇!”古进说:“过几天我们要搞活动,还得回去筹备筹备。”台长说:“也好,这个会也没多大的开头。”
古进下楼到了服务台,值班小姐还伏在桌子上打瞌睡,古进用手指叩台面,说打个电话。值班小姐说:“号码?”古进说“5757657。”值班小姐听了扑哧一笑:“你这号码挺有意思。”古进说:“我这人怕饿。”值班小姐又是一笑:“你这个人也挺有意思。”古进正要回答,电话通了。值班小姐将话筒递过台面,古进拿到耳边,听见老婆“喂”了一声。古进说:“我是古进,家里没什么事吧。”老婆说:“没事。”古进说:“没事就好,我眼皮老是跳个不停,还以为家里有事哩。”老婆说:“还有几天?”古进说:“还有三天,但我想早点回来。”老婆说:“那就回来再说。”
古进放下话筒时,心也放下了。他的家就住在馆里,他问家里有没有事,同时也是在问馆里有没有事。这一点,他与老婆是心有灵犀的。现在老婆说没事,也就是说家里馆里都安全。于是古进上楼时还哼了两句。台长江河这时已洗漱完毕,从房子里推门走出来,笑着说:“电话传情了吧?”古进说:“老夫老妻了,还传什么情,报个平安而已。”江河说:“那今天还走不走?”古进说:“还是走吧,待会儿我跟他们说说。”江河说:“那我去打电话。”
电视台的车子到这个林场宾馆的时候,已是正午时分。司机小王将车停好后,对古进说:“古馆长,昨夜小偷把你们文化馆办公室翻了个底朝天哩!”古进说:“听你说的蛮像回事,但我今早跟家里通了电话。”小王说:“真的,我怎么可能骗你!”古进说:“说出其他事我信,唯独不信文化馆会惹贼,谁不知文化馆是个穷窟窿。”小王说:“不信你再拨个电话回去问一下。”
古进将电话打到馆里,副馆长徐洁就连珠炮似的向他报告了案情。古进脑子“轰”的一响,徐洁说些什么他一句也没听进去。好久,他才说:“屁大点事,你们弄得满城风雨,早晨的事,中午就传到我这里来了。很光彩是不是?”
徐洁那边的声音小了下去:“早晨第一个上班的陈炯发现办公室全部被撬就一惊一乍地大喊大叫,等我们赶来时,已经传出去了。你早晨打电话家里时,还没发现情况,发现情况后想跟你说一声,你们那儿是讯号盲区,手机打不通,我们无法联系你。”
古进想想徐洁的年龄比自己还大,资历也老,对她发这无名之火有些不该,便问:“损失不大吧?”徐洁说:“虽然每个办公室每张办公桌都撬了,但没什么损失,很显然,小偷是针对现金而来的,而我们这里个个比小偷还缺钱,谁会有钱放在抽屉里等小偷来取呢?”古进说:“损失不大先不要报案,我下午就赶回来。”徐洁那边“哎”了一声。古进就感到不妙。果然徐洁说:“哎呀,古馆长,小偷虽然没拿什么东西,但把会计室弄得一塌糊涂,账据翻得乱七八糟的,会计坚持要报案。”古进问:“报了?”徐洁说:“报了。”古进的脑子一热:“你这个副馆长不知是怎么当的,怎么一点也不长脑子?”徐洁大惑不解:“难道报案报错了不成?”古进说:“不错,你是对的!但是你知不知道综合治理与计划生育一样,一票否决!你知不知道馆里有一千元综合治理保证金在综治办押着?一千元,一千元又丢了你知不知道!”
古进对着电话吼了一通,会议上的同事们三三两两地望着他。古进说:“算了,通知全馆等着,等我回来再说。”
古进赶到馆里时,已是下午四点了,公安局刑侦队和派出所的人坐了一屋。他们上午看完了现场,下午在做笔录。古进与他们聊了一阵,说:“损失不大,能不能把案子撤了?”刑侦队的王队长与古进熟络,他说:“现在撤案是不行的,因为分管政法的书记已经知道了这事,不过,你们防得好,没有损失,我们可以向上反映。”古进说那就谢谢了。
王队长他们起身告辞,古进极力挽留了一番,说吃顿便饭再走。王队长说:“还早,我们还有其它事要办。”古进就到下面的商店里拿了一条“红塔山”拆开,给王队长他们一人发了一包,王队长说:“你这么破费干什么。”古进说:“你们辛苦一天,抽包烟总不违纪吧?”
送走王队长一行,古进的屁股还没落凳,文化局的习局长带着办公室主任来了。习局长一进馆长办公室就冲古进说:“你跑哪儿去了?也不跟局里打个招呼!馆里出了这样的事,找不着你的影子。”古进说:“我不是开会去了么。”习局长说:“开什么会,局里怎么不知道?”古进说:“一个业务工作会,我走时跟馆里都安排好了的,哪晓得出这样的事。”古进这次开会没有跟习局长说,是因为这样的会如果说了,习局长可能不会让他参加。古进原来在文化馆搞文学创作,写作出了点成果,在省里小有名气,于是习局长就把他提了起来。习局长提他是想他好好从政,至于创作,也不反对,但不要影响工作。这次市里开笔会,古进就想参加,但习局长原来给定的调子是省级以上的才允许他去。古进就瞒着习局长去了。一来是多年没有会会市内的文友,二来是电视台的江河也去参加,古进与江河是好朋友,两人无话不谈,古进想借这次笔会谈谈创作心得,放松一下紧张的神经,哪晓得偏偏让他碰上这件鬼事了!
习局长坐下来,接过古进递上的茶杯,说:“公安局那边如何定性?”
古进说:“案子损失不大,王队长说那边会看着办。”
习局长说:“这事不能马虎,不能让书记、县长会上点名。”
古进有些懊丧,这两年他尽碰些不顺的事。这事尽管王队长答应给他往好里说,但凭他的运气,他还难保不做典型。古进于是咬牙切齿地说:“这狗娘养的贼,也不看准地方,来摸我这穷窟窿扒逑!”
习局长这时却笑了:“文化馆几十年没有贼进门,到你头上却闹了个破天荒。”
古进开始挨了习局长的批评就很不好受,见局长这会儿又挖苦他,就有些不服气,红着脖子正要争辩,习局长也觉得有些过分,就迅速来了个松树针打腰——就地转弯。
他说:“那些贼几十年不摸文化馆,是因为他们知道文化馆穷,现在,他们摸到这里来了,说明他们知道这块骨头上还有些肉啃啃。”
局长的话有些半真半假,古进其实是很得局长喜爱的。局长看重的就是古进是个实干型人才。局长选准古进当这个馆长的正是冬天,那时候文化馆就跟冬天的大地一样,万物凋零,一片苍凉。不仅欠着一百多万的债务,而且连留职的人员都极少,大多数有一技之长的都办了停薪留职手续,去给自己挣钱去了。前任馆长敢说敢干,借贷一百多万为职工兴建了一栋住宿楼,赢得了职工的一片称赞。至于楼房成功后没钱还贷被银行锁了门则是后话。职工虽然没有住进新楼,但前任馆长的那片心他们还是领了。因此,前任馆长因政绩突出和群众呼声高,被调到政府一个部门当了主任。古进接手后,银行手握大门钥匙还天天上门逼债,开始古进想方设法筹钱还贷,后来终因不堪重负,只好忍痛割爱,将那栋宿舍楼给银行抵了百多万元贷款本息。文化馆职工不仅没有住上新房,还白白赔进去十多万元。于是人们把一腔怨气发泄到他的头上,说别人兴家他败家。古进的一帮好友也劝他:“借钱不是还钱人哩,你看前任扯得破磨一样的,还不是拍拍双手走了?而且他走的多光彩。”古进说:“我要替文化馆负责哩。”
习局长很支持古进的做法,前任馆长借贷做房,习局长就不同意,但前任馆长是个“路路通”,得到了县委和县政府领导的支持。领导们在几次会上还肯定了他的开拓精神,习局长也就不好再说什么了。现在卖掉那栋房子虽然也不是上策,但文化馆经不起折腾,背负百多万元债务工作,无疑是把文化馆送上绝路。先卖掉它,待文化馆缓过气来再重新建设。于是习局长在后头给古进撑了一腰板。
古进处理了那栋宿舍楼,轻装上阵。好说歹说找财政借了两万元周转金,准备办一个工艺装饰材料厂。古进办这个厂的目的是想把馆里的几个美术干部利用好,让他们带动富余人员创收。古进早就看准了装饰材料的市场行情,心想办这个厂应是稳赚不亏的。主意拿定了,实施过程却碰到了困难,两位美术干部在前任手上就办了停薪留职手续,他们凭着自己的本事在社会上捞起了大钱,如今再叫回他们,很是困难,磨了几回嘴皮,古进有些火了:“你们怎么不摸摸心口问问自己,不是文化馆培养了你们,你们有今天?现在馆里困难,需要你们来撑撑门面,而你们却做缩头乌龟!”两位美术干部说:“你刚上任,我们应该支持,但我们也是被逼得没法,想搞创作,馆里不给一点经费。我们只好自己出来弄几个。”古进说:“创作经费是要保证的。这个我一定负责,不过我希望你们能和我一道共度难关,先把这个工艺厂办起来。”两位说:“这样,那我们还有什么说的。”
工艺厂办起来了,很是火红。这时上面正好要求部门办工业。文化馆就成了典型,局里部里逢会必讲,分管文化的书记、县长也大加赞赏。那段时间,古进很是红了一阵子,上任不到半年,就有传闻说要提他当副局长。副局长能不能当上且不说,但局长很喜欢他却是真的,局长常说古进能干事。
古进上任后,把文化馆分为两大部,一部抓业务,一部抓经营创收。古进是业务干部出身,知道业务工作没有资金保障难以开展,但文化馆如果光抓钱又树不起主体形象。所以他就来个两手抓。他这一抓还真抓出了点名堂,业务干部个顶个,搞了一系列的大活动,像美术书法摄影展啦、文艺晚会啦、诗歌创作朗诵会啦等等,一个接一个,铺天盖地,把个小县城闹得沸沸扬扬的了。经营方面调整了创收项目,各项收入都直线上升。
家小业小,古进从不乱花钱。手头有些积蓄,除了保证业务费用外,他拿出两万元改造文化馆环境,里外翻修一新,还在院内做了花坛。这么一来,文化馆很有些像模像样了。于是就有不少人看好文化馆,削尖脑袋往里钻。
古进读高中时有个同学叫刘丽,学生时代曾暗恋古进多年。情书写了一封又一封,只是不敢发出,统统锁进了自己的抽屉。刘丽结婚后还常常把这些书信翻出来,总是看得耳热心跳,她把自己少女时的芳心勃发当作自己初恋的见证珍藏。刘丽的丈夫是个美术爱好者,水平相当于农村土画师,他在工厂里办办墙报、专栏还凑合,也常有上级领导到工厂检察视察时顺带夸奖几句,这样他就开始自鸣得意,认为自己可以成为“大师”。他知道刘丽与古进是同学,就鼓动刘丽去找古进,刘丽其实不愿去,后来经不住丈夫的软磨硬缠,就去和古进说了这事。古进有个特点,说话从不含糊,他说这事很难办。他不愿让老同学心存侥幸。他说了很多难办的原因,但是没有说县长要安两个人。县长要安的这两个人他都顶着,还惹得县长很不高兴。其实工人进事业单位是要县长签字的,古进如果让刘丽丈夫去找县长,县长自己安的人都挂着,肯定不会签这个字,那么古进就刀切豆腐两面光了。但古进知道这事难成,不想让老同学去费这份精力劳这份神,也不愿她去花那些冤枉钱,所以他自己就把这门堵死。刘丽听了他说的那些原因,认为都不是真正的理由,就觉得老同学当官了不认人,还觉得自己丢了面子,就怨恨自己傻乎乎地爱了他古进这么多年,真正白白丧失了感情的贞洁,回到家后她一言不发,捧出那摞珍藏多年的情书,一封一封地烧掉,火苗忽高忽低地窜着,刘丽的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丈夫回来他也不知道。丈夫从她手中抢过一封信,她也懒得去抢回,她认为这份秘密没有必要再珍藏下去了,她算是看透了古进!
刘丽丈夫看完那封信,说:“值吗?”刘丽一言不发。丈夫说:“亏你还珍藏这么多年。”刘丽说:“事情总有过程。”丈夫说:“这事不能这么完。”
刘丽丈夫将刘丽写给古进的情书隐去年月日的落款,复印10多份,以现在的口气再附上作为丈夫的控诉信分发纪检、监察、人事部门和主管局。纪检部门迅速组织调查,尽管事情不了了之,但毕竟对古进带来了一些负面影响,有人说他吃着碗里瞅着锅里,甚至有人评论他的品德谈论他的作风。于是曾热热闹闹传过的要提他当副局长的事就烟消云散了。
古进对这件祸事的降临感到莫名其妙。但他却一下警醒了。他的生命之根曾经有过下意识的叛逆行为,只不过不是刘丽。刚接任馆长的那会儿,他决定在文化馆创办一个“少年儿童艺术班”,他把办班的任务交给了从艺校毕业的张蕾。张蕾年轻漂亮,很有气质,与人交往大大方方,古进认为她是个人才。果真,张蕾以自己过硬的艺术本领,吸收了60多名少年儿童来班里学习。开门红!收入一下子达到了一万多元。这在当初可不是个小数目。古进还在全馆职工大会上把张蕾好好地夸了一通。古进那天非常高兴,晚上和老婆亲热的时候,他的脑子里尽是张蕾的影子。因此,那晚的事情做得非常成功,老婆愉快地呻吟着,亲昵地问他:“你今天咋这么大的劲?该不是心里想着别人吧!”古进心里一炸,身子整个软了下来。老婆说:“着,让我说准了是不?”古进说:“你瞎扯什么呀。”老婆说:“不过,我量你有贼心,却没有那个贼胆!”
老婆不再说什么,但古进忽地觉得自己很卑鄙。第二天上班见到张蕾,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他觉得自己很对不住张蕾似的,张蕾跟他打招呼他也不敢大胆回答。古进心里想,今后还是与她疏远点好。
古进坐进办公室,一窝蜂似的涌进一群人来,都是文化馆项目承包人或是租房户,他们一进屋就开始七嘴八舌地诉说,说是原来合同写好了各种税费由文化馆交,现在那些收税费的却找他们要。古进知道这帮人不好对付,他们心齐得很,就像波兰的团结工会,弄不好他们一齐反水,就不好收场了。古进只好给他们吹暖风,说后官不反前官旨,原来定好了的事一律不变,即使合同到期了,我们还可以优先你们,希望我们好好合作。那帮人听古进说了这话,一个个脸上露出笑意,他们就怕古进上任掀他们下马,文化馆地处黄金地段,他们都舍不得放弃。
这些人一走,古进就盘算上任以来共接待了多少收税费的单位,这一算竟算出了20多家,古进看看日记本上记下的这些待定的数目加起来吓了他一跳,比文化馆所创收入总和还高。古进心想,管他,除了国家规定的税收,其余的一律拖住不办,或同他们往死里扯。这些单位来找的时候,古进把文化部和国家税务总局的文件当作尚方宝剑拿出来,说我们是属于免税的对象。但那些部门都也出示了相同级别的文件,有的甚至有更高层的批示。硬顶是不行了,只有软磨。古进拿起笔来在那本子上的各单位名称前做了记号,能拖的就打×,不能拖的,写下自己可以承受的数目,届时就往这个目标上压。古进正想着,副馆长徐洁带几个人进来了。徐洁说:“古馆长,这几位是城建的,他们来收排污费。”古进一听收费就火了,说:“我刚才算来算去才29家,你们来了正好,凑个整数。”城建的几位有些摸不着头脑,茫然地看着古进。古进说:“你们收排污费怎么收到我这里来了,我们又不是工厂。”城建的几位说:“排污不仅仅是工厂,生活污染也是污染。”其中有一位从包里拿出文件说:“你看看文件。”古进说:“收费都有理由,看什么文件。”那位说:“你这馆长怎么这个态度?”古进觉得把气儿都出在城建头上也不对,再说人家也有理由。文化馆的污水又没内消,流进了城建的管道,城建还要进行污水处理,交点钱也是应该的,古进于是对那几位说:“你们过几天再来吧。”
送走城建的几位,到了下班时间。古进下楼梯时碰见两颗熟悉的脑袋晃上来,一看是他原来作为“工作组”下派到乡村搞产业结构调整时住点的村支书和村主任。原来在下面时,两位对他热情得很,如今两人进城来,他得招待一下。打过招呼后,他就跟二位说:“跟我一起去吃饭,有什么事边吃边说。”这两个人这个时候到,本来也有吃他的意思,于是就不客气地跟古进一道走,走着走着,两个觉得不对劲,就说:“怎么,到你家里吃呀?”古进笑着说:“家里不好么?”两人说:“你这一馆之长是怎么当的。如果到你家里,倒不如我俩请你。”古进说:“我知道你们财大气粗,不过你也别小看我的手艺,我亲自掌厨,保你们吃得满意。”
村支书和村主任是来请他派人去给村里布置环境。这个村是全县小康示范点,各方面都要正规化,制度、标语,种种上墙图表,还要画出平面示意图和远景规划图,村支书和村主任就想到了文化馆,说只有文化馆里有这样的人才。这不是难事,古进一口应承,答应过几天就派两人下去。村支书说:“你这馆长当得也不容易,到时,我们适当给馆里补助点经费。”古进说:“我们饿饿吊吊地也不在乎多你那一碗,还是少伸手为好。”
支书说:“就冲你中午这顿饭,我们也应该有些表示。”
古进不带村支书、村主任进酒楼餐厅,是因为文化馆过去欠下的招待费太多。文化馆吃住一个地方太久了就吃不开。人家上门讨了几次没讨着,再去就没有好脸色。所以文化馆总是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离文化馆附近的餐厅酒楼都有欠账。古进上任时,说旧账未了不添新账。实在需要进餐厅酒楼的,就带现款去吃。曾有几个创作上的朋友在一家酒楼“搓”了一顿,想把这账记在他的头上,好说歹说老板就是不同意,老板说文化馆没有现钱就换不着吃的。后来朋友们都笑:“你这馆长也太不吃香了。”他说:“这样好,免得你们这些家伙常打我的主意。”
惊蛰过后,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可是雨却淅淅沥沥下个不停。春雨一下,被寒冬冰冻后龟裂的文化馆楼顶就开始渗水,水在天花板上汇集着,演绎成奇形怪状的图案,有的顺着墙壁流下,冲刷出一道道的沟痕。古进心想,这楼顶该修了。古进于是盘算修这个楼顶的开支。五百多个平方,最少也得八九千块钱,可是账上却八九十块钱也没有。去冬今春,文化馆的收入也挣了三万多块,但他全部用于改造环境和事业投资了。仅在全城几个主要地段设立宣传橱窗就投入了一万多元,再想修这个楼顶,怕只有向县里伸手了。
古进自己动手起草了一个报告,带着报告去找县长,县长瞄也不瞄就往办公桌上一扔:“现在吃饭问题都解决不了,这个月的工资兑现还差一百多万,哪里有钱给你修修补补。”古进说:“我们房子漏水厉害,不修整就影响正常办公和群众文化活动的开展。”县长说:“那你就先挤点钱修一修。”古进说:“如果我们能挤就不找县长了。”县长说:“未必如此吧,听说你们现在弄得很不错,院内还做了花坛,两个人点名要进文化馆哩。”古进知道县长要安两个人到文化馆他没有表态,县长心里多少有些想法。想想再这么磨下去也不会有结果,古进只好告辞。
出了县长办公室,古进迎面碰上了劳动局徐局长。徐局长说:“小古,你们单位老金的儿子顶职的事,还是你给考虑吧,我们做了多家单位的工作都落实不下来,这老金,干一辈子工作,到头来连个儿子都安排不了,于心不忍啦。”古进说:“徐局长,按理说,我们应该接收,但文化馆要的是有业务专长的人,老金的儿子又没专长,叫我往哪里安呢?再说,一旦开了这个头,马上有四个就要退下来,他们不是儿子,就是儿媳,要么就是女儿女婿,一个个都安在馆里,那文化馆还怎么搞?”徐局长说:“这个老金也真是的,一点熟门熟路子都没有。”古进说:“徐局长,你人头熟,衙门大,还是你多操份心,我代老金谢谢你。”徐局长说:“你这家伙,馆长当出水平来了。”
出了政府大院,古进朝财政局走去,他有一个同学在财政局当股长,如今只好找他出面借点周转金了。上次办工艺厂时,古进没有动用这个关系,他想把这个关系留着紧急时用。
碰上同学,他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同学先跟他说上了。同学说:“我正准备找你,有事求你帮个忙。”古进说:“我能帮你什么忙。”同学说:“我有一个朋友在一个企业当头儿,干得还不错,他想叫你给他写篇报告文学吹一吹。”古进说:“写报告文学我也不算好手。”同学说:“你莫谦虚,他就是冲着你的名气来的。”古进说:“那就试试。”同学说:“这是他的全部材料,你拿回去看看,争取这两天弄出来。”古进说:“不实地采访一下?”同学说:“这两天他出差,回来后他想去省里一趟,把稿子交给报社。”古进说:“那只能闭门造车了。”同学说:“没问题。”
坐了一会儿,古进就说起了借周转金的事,同学说:“这事好办,我负责从中疏通,你叫会计过两天来办手续。”
古进把材料铺在桌上写到半夜,老婆说:“你这个呆子,这样的应酬叫办公室搞不就得了。”古进说:“人家就是冲我的名字来的。”老婆说:“你真是个苕哇,找人的时候,谁都捡好听的说。”古进说:“我就不这样。”老婆说:“所以你这馆长当得累人。”
文化馆楼顶修好的同时,古进的那篇报告文学也在省报上发了。同学的那位厂长朋友就请古进和同学吃饭。饭是在县城里最高级的“香格里拉”大酒店里吃的,十二道大菜全是天上飞的、山上爬的、地上走的和河里游的。古进第一次吃这样的大席,古进说了不止两遍何必这样破费。厂长说:“这点小意思,怎么还得了你那份情。”同学说:“你们俩一个搞精神文明,一个搞物质文明,好好合作就是两个文明互补。”厂长说:“那是求之不得的,今后有什么事就尽管找我。”古进说:“文化馆中年青年少年的活动项目都有了,就是没有老年活动项目,我想办个‘老年文艺活动中心’。”厂长说:“老弟,不是我说你,老年人的钱可不好赚啦。”古进说:“我们不光是考虑赚不赚钱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营造社会效益。”厂长说:“是不是想我支持一下?”古进说:“如果你有这个意思当然欢迎。”厂长说:“办这个中心得投入多少?”古进说:“大约一万四五千元。”厂长说:“我给你割个尾巴。”
从酒楼出来的时候,古进碰见文友江河打着饱嗝也从一间包房里走出来,江河说:“你今儿个上了档次,跑这儿来了。”古进说:“看来社会不平均的现象还存在,我今儿头次上这儿,你却天天泡在这里。”江河说:“你再莫说,这喝酒的滋味你又不是不知道,好受?”古进笑着说:“哪天把我调到电视台,把你调到文化馆就都好受了。”江河说:“你到文化馆有很大变化,现在关键要抓几个冒尖的人才。”古进说:“现在是人才危机,有专长该调进的进不来,没专长的偏偏有种种关系往里塞。”江河说:“这是社会通病。”
七十年代,文化馆很是出了一批人才,美术书法摄影文学创作都有被省、地选拔上去的。特别是出了四五个作家,在省内外引起轰动。人们在惊叹这儿人杰地灵的同时,也时时关注着下一批人才的出现,因而文化馆就像时时套着一个紧箍咒。领导也好,社会上也罢,一不高兴了,就要念上几遍。古进上任后,狠下决心网罗人才,但人家似乎没了先前的兴趣,都知道想成为大家比捞点钱到手上要难得多。古进的希望也就慢慢成了泡影,再有人念文化馆的紧箍咒时,古进也有一脸的无可奈何。
一连几天的好天气,似乎也没有减轻古进因文化馆失窃而带来的忧郁情绪。这几天他走在街上总有熟识的人问起这事。他越发的一脸不高兴。副馆长徐洁这时走进来跟他说,剧院那边打来电话,要你过去扯场租。古进说,你去。徐洁说那边点名要你去呢。古进说真是扯蛋。
文化馆正在主办卡拉OK大奖赛,原来跟剧院定好每场400元,时间半个月。剧院里的剧场闲着也是闲着,这年头演戏又不划算,所以就满口应承下来,哪晓得这卡拉OK一下子把全城都炒动了,能坐一千人的剧场,天天暴满。剧院经理一看这是个捞票子的好机会,就鼓动文化馆提票价,要把一元的票价提到两元。古进不同意,说群众文化活动要的就是社会效益,再说票价是原来就定好了的,临时加价,失信于民。剧院经理就说你不提,我也要提,每场至少加两百元。古进说:“我们原先都讲好了每场四百,怎么现在又变卦?”剧院经理说:“如果你按位子卖票,不多装人,我就不加场租。”古进说:“这个,你又不是不清楚,每天只卖六七百张票,其余的都是混进或带进的。”剧院经理说:“这个我不管,人多了我的设施就有损坏,加点钱是应该的。”
古进和剧院经理扯了一上午,最终每场加一百五十元。不加是行不通的,剧院扯住门扣子赌狠。文化馆自己没有这么大的剧场,临时换到其它地方又来不及装台,再者也没剧场的设备好,古进只有忍痛放血。他想,这么一来,扣除场租、评委补助和奖品之外,文化馆可能什么也没有了。没有归没有,自己不花钱办一次大活动也是效益,但社会上却有人说文化馆这次可以大大捞上一把。你在河里摸,人家在你萝里摸,到头来你剩下一双空手。古进想起这些的时候,那气又多出一分来。
下午,古进正和馆委会“一班人”在说剧院增加场租的事,派出所的莫所长带着两个民警过来了。古进连忙中止了临时会议,招呼莫所长落座。莫所长大咧咧地往下坐的时候,就把积聚在肚里多时的怨气一古脑儿倒了出来:“你们搞卡拉OK大赛秩序很不好,人进多了,据说尽是小学生,有的扒在楼上往下看,有的满场乱窜,超员三四百,过道不疏通,出了事谁负责?”古进望着莫所长上下翻飞的两片嘴唇,心想糟了,怎么单单把他们的票给分漏了!
在讨论大赛分票的时候,馆里意见不统一,有的主张不送票,说才卖一元钱一张,谁都出得起这个钱。但另一种意见却说不是钱多少的问题,人家争的是个“送”字,送是一种味儿,是尊重。还说难道叫领导掏钱买票看?还有财政税务供电部门以后还打不打交道?古进一权衡,觉得应该送点票,平常总是求人的时候多,这个时候不还还情也实在说不过去,可是把要送票的单位和个人名单一列,那三百多张就出手了。古进觉得太多了,拿笔要砍下一些,看来看去也只砍得下几位副手的关系户。古进一想,工作还得大家支持,把他们屁股都掀开了也不是好事,只得作罢了。但千不该万不该的是把派出所这么个重要的单位给分漏了。自己说忙昏了头,几位副手应该想起来呀。古进于是觉得副手们似乎故意掀开他的屁股让人看。
莫所长说完后,古进的认识也上来了。他说:“莫所长你说的这个问题确实是个大问题,我们也意识到了,从今天起就要采取措施。我们原来想请你们去看晚会,有你们往那儿一坐,秩序就要好得多,但听说你带人到外地办案去了,所以这方面的问题也没来得及向你反映。”莫所长听古进这么一说,先是一愣,继而绷紧的面皮便有些开朗了。
古进很少说谎,但今天他意识到必须捡好听的说上两句,不然莫所长就会继续给他上一堂法制安全课。
古进说,莫所长外出办案,是他刚从十万火急中想起来的。昨夜他和刑侦队王队长通了电话,问及文化馆失窃案定性的事,王队长说他刚从外地回来,他们和派出所联手去外地办了一个案子。他说叫古进不要担心,说他们向上反映的时候,是从文化馆防范有力这个角度出发。领导听说几乎没有损失,还很高兴。古进刚才一下子想起这个事来,心想刑侦队和派出所联手办案,王队长都去了,莫所长还能不去?所以他就这么试着一说,还真让他瞎子猫碰上死老鼠,莫所长真的是昨天从外地回来。莫所长回来后听老婆说文化馆搞卡拉OK大赛,没有给他们送票,气就不打一处来,再听老婆说连过道都站满了人,还有那些得到送票的人,自己不去却把票给了孩子或是让家属带着孩子去看。他就觉得文化馆的安全意识太淡薄了,应该给他们敲个警钟。
莫所长带着几十张票走了。古进一想莫所长的话很有道理,尽管莫所长把前段日子说得有些夸张,但大赛正处在高潮阶段,难保后面不出事情,得赶紧采取应急措施。古进将馆委会成员召拢,重新进行了严格的分工,特别是安全问题上要加强措施。他叫副馆长徐洁带三个人守门,自己负责前台后台加楼上楼下的巡查,以确保万无一失,卖票控制在六百张之内,因为每晚估计有三四百张送票在外头。
刚分派完这些事情,县委办打来电话,说晚上市委来了领导,书记和县长都陪市委领导去剧院看晚会。古进接完电话,又赶紧在馆委会上再三强调,晚上必须事事到位,不出差错,谁出问题谁负责。
晚上,古进等在剧场门外,守候领导。想让他们先进,可左等右等不见领导光临。古进见场外观众越来越多,只好叫人开门进场。人们一窝蜂地拥进去,还夹进去不少没票的。剧场里留给领导的位子也叫人抢占了。古进逐个跟他们解释,说今晚有市里领导来看晚会,这是留给他们的位子,那些人一个个气呼呼地离去。古进转过脸去把看位子的人骂了一通,剧场外又开始告急了:人们山一样地涌过来,争相买票。票按预定的数字已经卖了,卖票的就问古进还卖不卖,古进说不卖。那些没有买到票的就堵在门口,有票的进不了剧场。古进这时候还发现书记和县长带着市里的领导也被堵在门外,古进就来疏通,想把领导放进来,但是门一开,蜂拥而进的又是那些没票的观众。古进忙得满头大汗,还是没把领导弄进剧场,领导们站了片刻,就都走了。领导一走,古进心里就空落落的,尽管他心里怨领导来得太迟,但他还是责怪自己没有组织好。
古进到前台不久,门口大乱。古进赶忙挤到门口,原来剧场里有人受不了挤压,要出去。古进就喊徐洁,叫她开门。徐洁说门上了锁,钥匙在剧院管理员那儿,古进血往上直涌,差点骂出最难听的话。他说你三岁还是两岁?这么多人在里面你把门锁上,万一出现火灾或紧急情况,谁负得起这个责?徐洁红着脸争辩:“外头的人太多,不锁没法控制。”古进说:“不跟你争,限你一分钟之内开门!”
大门开启的时候,里头的人往外涌,外头的又拼命往里挤,大门在两股势力之间搓揉着,结果里头的势急,挟一腔恶气狠命而出时,大门“叭叭”几响,就从门框上脱离下来。
门彻底敞开了,乱糟糟的人群却静了下来,看到里头进不去,他们就站在门口看,实在看不到的也就走了。原来这里有不少是看热闹的。古进心想,早知如此,干脆敞开门让他们看一眼也罢了,何必弄得大家都紧张。
第二天照样还是好天气,蓝格格的天,白棉一样的云。古进的心情和天气一样爽爽朗朗。昨夜,中央电视台播放了中共中央十六届三中全会精神,整个全会的中心议题就是加大精神文明建设的力度。而且,“三个代表”的重要思想也提了出来,古进心想,群众文化的春天恐怕就要来了!
古进睡了一夜好觉。他在睡觉前还和老婆非常成功地做了一次。老婆说:“你今儿个咋那么高兴?”古进说:“我能不高兴么,我们的好日子来了。”老婆说:“你别高兴得太早了。”
古进带着少有的笑意走进办公室,副馆长徐洁乌着脸,打着一路的嗝走进来。看得出她窝着一肚子气。古进望了她一眼,说:“哪儿不舒服?”徐洁说:“心里不舒服。”古进说:“对我有意见你就说出来。”徐洁说:“我认为我锁门是对的,当时外面的情况你不清楚,可是你却把手指戳到我的头上,唾沫喷到我的脸上骂我,我受不了。”古进说:“你受不了也要受!是我骂你几句不好受还是出了事故我俩去坐牢好受?”徐洁说:“真是好心没好报,我做事你总不满意。”古进正要回话,文化馆退休的老谢进来了。老谢说:“古馆长,我儿子的房子什么时候解决?”古进说:“这事过几天再说,我们现在正在搞活动,忙得焦头烂额。”老谢说:“你总是往后拖,拖到何时是个了?”古进说:“馆里目前有困难,你没见我们都是住两间房子么?”老谢说:“那你为什么把做好的宿舍卖了?”古进一听这话,火往上一冲,说:“卖了,卖了怪我?叫你们掏钱都说没钱,一百多万,利息往上直翻,叫我怎么办?卖我的屁眼又没人要!”老谢说:“你是这么跟我说话?你这哪里像个馆长?”古进觉得话是说得过火了,但他忽然闪过一丝念头,不当这狗日的馆长了,也要把一腔怨气发泄出来!
古进把写好的辞职报告装进口袋,朝文化局走去。路上碰见几个熟人,他们有的叫古馆长,有的叫老古,还有的直呼其名,他们说这次中央为你们开会哩,还有,三个代表当中有你们一个,你们的好日子来了。要在平时,古进一定要同他们扯上一通,但今儿个却不是时候,古进只是强装笑脸应酬着陪上几声嘎嘎的笑,就径直钻进了习局长的办公室。
习局长还没等古进落座就说:“听说昨晚市、县领导进不了场?”古进说:“人太多了叫我也没法子。”习局长不再做声,但习局长脸上明显有一丝不快,习局长昨晚也没有进去,但他很高兴,他认为文化馆的这次活动影响面大,群众的参与意识都调动起来了。至于组织方面有不到之处也是难免的,大型活动嘛,哪能尽善尽美?但是,市、县领导进不了场,却使他有些恼火。他知道,县里到时候肯定要把这笔账算在他的头上。习局长说:“古进啦,你这段时间怎么搞的,老是出漏子?”古进说:“习局长,我现在开始怀疑我的能力了,我想辞职。”习局长不认识似的看着古进说:“你是不是对我有想法?”古进说:“不是,我是真的干不下去了。”
习局长听了古进的诉说,笑了,说:“鸡毛蒜皮的一点小事嘛,不要往心里去。争了吵了大不了人家说你几句,哪个人前不说人,哪个背后无人说?当头儿的脸皮应放厚点,心放宽点。该忍让的忍让,不该说的少说,原则问题不让步就行。”古进说:“习局长,文化馆你最清楚不过了……”习局长抢着说:“我清楚我清楚,我心里有数。文化馆不好搞是因为太穷,你接手后有很大变化嘛,这不是我一人的看法,社会上都这么认为,你好好干。昨晚的电视不知你看没有?”古进说:“从剧场回来正好赶上晚间新闻重播。”习局长说:“像这么个专题讨论精神文明建设问题的会议,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文化怕是要鸟枪换炮哩。”古进还想说些什么,习局长说:“说别的可以,再说辞职我就不客气。喏,你这个报告我看都不看。”习局长边说边掏出打火机把那份报告点燃了。
火焰在习局长手上跳动着,升腾着。古进仿佛看到一个人像孙悟空一样,从习局长手上跳出来。同时还有一摞摞票子,一栋栋楼房随着习局长手中的火焰在升高,升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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