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3月21日凌晨1时许,在山东省平度市香店街道办事处杜家疃村一块农田里,村民支起的一座帐篷突然起火,导致一死三伤,63岁的村民耿福林被烧死,三人被烧伤,其中李崇南、杜永军二人重伤。
22日凌晨3时许,200多个防暴警察将守尸的村民隔离,运走了盛放尸体的冰棺。很快,遗体火化、下葬。警方说,运走尸体是经过家属同意的,政府已与耿福林家属达成了协议,其家属也证实了这一说法。
25日深夜,平度市公安局公布,抓获7个纵火嫌疑人,其中杜家疃村的主任杜群山和“开元御景”的承建商崔连国是幕后指使者。据记者调查,另外3个嫌疑人是当地专门为征地强拆实施恐吓活动的“痞子”,另外1人则是直接指使者。
在这起纵火案背后,是村民与村委会和开发商的征地拆迁纠纷。没有征地纠纷,村民不会搭帐篷日夜值守自己的“口粮田”,村主任和开发商也不会指使他人纵火烧帐篷。
双方争议的那块地,位于平度市朝阳路北侧、苏州路西侧,厦门路南侧,共计130亩左右。这里原本是 “基本农田保护区”,种满了玉米、小麦、豆子和果树。按照政策规定,基本农田即使是一亩变性为非基本农田,也必须报经国务院批准。而这块地是何时从基本农田变性为非基本农田的,平度市政府一直不作答复。
2013年3月的一天,村委干部突然通知相关村民去田地里清点庄稼,还说不是卖地,只是清点数量,让大家确认而已。四、五月间,村委通知村民领取青苗补助费,每亩2.5万元,没提及征地补偿费和农民的安置费。但村民都知道“口粮地”即将被征走,领取青苗补助费时,村民被要求签署一份在4月30日前对地上附属物清理结束的保证书,过时视为自愿放弃地上附属物。
8月9日凌晨,一个村民在田地边的大棚里睡觉,守着正当收割的芹菜。突然一群痞子冲进来,将他捆绑,并且抢走手机,不让打电话。随即,8辆推土机驶进地里。一夜之间,所有庄稼被摧毁,之后这块地被人用铁皮建了围挡,矛盾由此激化。
2014年3月初,承建商开始雇人在围挡内挖土施工。村民自发聚集到工地上,抗议施工,要求归还土地或者依法补偿。他们把汽车开到这块土地上,晚上就睡在车里守着。有警察到场,对着村民的汽车牌照一一拍照取证。出于恐惧,也为了御寒,村民们自发捐款搭建了一个帐篷,覆盖着迷彩色的防火布。每天有几个村民轮流值守。
守了十几天,纵火案发生了,耿福林被烧死。他因为曾患中风留下后遗症,腿脚不方便,又睡在上铺,来不及逃出。帐篷被泼了汽油,一旦燃烧起来,棚顶防火布会变成沥青一样的粘稠物质燃烧着往下落,睡在上铺的耿福林浑身落满了这样燃烧的“沥青”,腿脚又不便,就被烧死了。他的尸体蜷缩着躺在帐篷的门口,看得出,已经倒地的他还在挣扎着往帐篷外面爬。他的衣服被烧净,皮肤被烧焦发黑,目击者形容“就像一只大烧鸡的样子”。
纵火案发生后,许多人在问:“一个村委会主任和一个开发商,怎么就有这么大的胆子,敢活活烧死人?”
《民主与法制》记者采访了附近村民,村民们给出了这样的一些说法:
“可能并不是真想烧死,是想放把火吓唬吓唬村民,但泼汽油放火的痞子弄假成真,汽油泼得太多,对帐篷烧起来后的严重后果没有足够的预见,耿福林又腿脚不便,就真给烧死了,事儿就闹大了。”“村委会主任和开发商都不是天生就有杀人的胆子,胆子是一点点惯出来的。平度征地拆迁的这92个村庄,为了逼迁,几乎村村都有暴力事件发生,拿棍子打,拿刀砍,痞子在哪个村都这么干,也村村都有人放火,但很少有人受到追究。你去报警,警察说,破不了案,查不到,你还有什么办法?明知道放了火不受追究,自然胆子就大了。”
“痞子们搞得太狠,收不了场,也有一些被判刑的,但坐牢的代价很优厚,有人给他们钱,痞子在里面坐牢也挣工资,还比外面挣得多,不会觉得吃亏划不来。这次纵火案是被媒体关注了,公安不破案说不过去了。同样严重的案子,没有媒体关注,死了人也能摆平,无非就是花几十万,这对开发商来说只是一笔小钱,他们花得起。所以才有恃无恐。”
这些说法,在记者后来的调查中,大多被证实。
记者在平度调查走访了多个村庄,发现暴力逼迁都不同程度的存在。搞暴力逼迁的人被当地人称为“痞子”,多是20岁左右的男性,留短发,使用木棒或砍刀,为了逼迫农民同意征地拆迁,制造了大量的治安、刑事案件,但很少受到惩处。
在杜家疃纵火案发生前的5天,即2014年3月16日晚21时许,平度市泉子崖村女村民滕雪岭一人在家,两个痞子突然踹门闯入卧室,一人持刀刺伤其右腿,一人持棍致其右肩峰骨折,还扬言“不签征地协议杀你全家”,“你老公幸亏不在家,否则连他一块儿收拾”,“你不签字我们还来”,“不准报警”。行凶后扬长而去,前后只有四五分钟。藤雪岭当即报警,但警方迟迟不给立案通知书,说是还不到时间,更未破案。
直到4月22日,北京律师朱孝顶发微博公开披露了此事,第二天上午8时,平度警方才将立案通知书送到了滕雪岭家里。
而凤台街道办事处小李家疃村的李金光老人,因93岁老母亲还健在,出去租房,没人愿意租给他,因此无法搬迁,才不同意拆迁。2013年7月13日清晨5时许,他被痞子蒙住头,塞入面包车,行驶了两个多小时。痞子们在车中不断恐吓,逼迫他签字同意拆迁,被他拒绝。没过几天,痞子破坏了他家大门。8月8日晚23时,有许多人爬进他的院子,将房门打坏,手机打坏,蒙住他的头绑到车上,暴力劫持到很远的地方,拳打脚踢,他的一颗牙被打掉,遍体鳞伤。5小时后的8月9日凌晨6时,李金光才回到家中。两次他都报了警,但警察说,破不了案。面对记者,李金光开口说不了两句话,就眼泪汪汪。其他村民告诉记者,他因受到惊吓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现在受到惊吓或者很着急的时候,就会小便失禁。
此外,记者采访到的因征地拆迁发生的暴力事件还有:
平度市经济开发区小泥河村村民王茂林,2011年7月13日19时许,与村支书吕明山因分地问题发生争执并厮打,吕明山的哥哥吕明进将王茂林鼻骨打成粉碎性骨折,司法鉴定为轻伤,后被判刑一年,缓刑两年。
平度市经济开发区曲坊村女村民仲伟,在2013年7月22日晚被两个痞子闯入家中用棍棒打坏左膝、左胸,至今未破案。
平度市香店街道办邢家疃村村民宫铭宝,2013年6月7日下午15时许被村治安主任宫培学砍伤,左后脑缝了七针,司法鉴定为轻微伤,行凶者宫培学被行政拘留十日,罚款500元。11月15日,他家大门被人为纵火烧毁,报警无果。
同样是邢家疃村的女村民宫彩娟,2012年9月6日,因2亩柿子园被毁,其父宫书章去找村委会理论,后在自家门口被痞子打伤。宫彩娟的车在2012年12月26日、2013年4月、2013年12月1日,三次被扎爆4个车胎。2013年9月14日,车被砸。2014年3月21日杜家疃村纵火案发生后,宫彩娟去找来采访的记者反映问题,4个车胎再次被扎爆。这些治安案件均未得到处理……
像藤雪岭、李金光等村民遭遇的暴力逼迁,在平度涉及征地拆迁的92个村庄里,记者采访到的村民都说,几乎村村都有。有一些维权村民遭遇到的暴力打压,是长年累月的,其中姜增森、姜涛父子和刘天基,给记者留下了尤其强烈的印象。
姜增森、姜涛父子所在的东阁街道办事处北姜家庄村,2006年前已经经过一次旧村改造,属于“自盖楼”模式,一排排整齐的二层小楼、小院非常干净漂亮,但等记者去采访时,漂亮的村庄已被夷为平地,成为一大片废墟,只有几家拒迁户的房子在废墟中孤零零地撑着。姜涛将被拆迁前后的村庄照片拿给记者看,还是流露出惋惜留恋的表情。
2011年8月31日晚召开村民大会时,姜增森因对旧村改造提出异议,刚说了句“我想发表一下自己的看法”,支持村委会的几个人就冲上来打他。后来又来个两个痞子,一起将姜增森的脚踝骨打成骨折。姜增森报案后至今无结果,而打他的就是村里人,平时都认识。
2011年9月11日晚22时,姜涛骑摩托车回家,摩托车被一辆东风本田CRV白色的高档越野车紧紧尾随,姜涛发现后加速行驶想甩掉它,没有甩掉。越野车五次从后面有意撞击摩托车,直到将姜涛连人带车撞倒在地。坐在越野车里面的人摇下车窗威胁他:“以后少管村里的事,如果再管就弄死你。”然后扬长而去。姜涛缓过神来,起身徒步追赶,他的摩托车又被痞子给砸毁了。报案后,至今无果。
2013年11月7日下午13时40分,姜增森、姜涛父子正在家门口散步,突然冲过来八九个痞子,手持一米长的镐把和大砍刀,朝姜增森、姜涛父子乱打乱砍。姜家父子反抗,把痞子们打跑了。姜增森两根肋骨骨折,头被刀砍流血,法医鉴定为轻伤。姜涛颅底骨折出血。报案后,平度警方迟迟没破案。直到“三二一”杜家疃纵火案发生后,青岛市公安局抽调警力下来侦破此案,短短几天时间,就将郭洪伟、官路廷等8名犯罪嫌疑人抓获归案,仅侯星宇一人在逃。
同样的一起刑事案件,平度警方五个多月都破不了,青岛警方短短几天就破了,是两级公安机关的破案水平相差如此悬殊吗?
除了这三起大的暴力事件,姜增森父子在家门口还多次发现不明车辆,也多次有痞子上门偷袭骚扰,目的只有一个——逼迁。姜增森还曾因上访被关入平度市信访教育中心一周时间,姜涛到那里去寻找父亲,在大门口遭到殴打。
平度市香店街道办事处大泥河村村民刘天基,身心备受摧残。2011年因反对天悦华府项目的建筑施工,村民们多次遭到痞子围攻。4月3日夜23时半,刘天基的门市房大门被人浇上汽油,放火焚烧,报警后至今无果,经济损失达2万元。
2012年12月的一天,100多个痞子来抢占村西农耕地,刘天基和村民们报警,两个小时过去了,警察还没有来。村民们阻止痞子抢占耕地,遭到100多个痞子的殴打。刘天基被打得左胳膊骨折,做手术上了钢板,法医鉴定为轻伤。同村村民孙建春被打得头骨骨折,鉴定为轻伤。女村民郝向开被打成头外伤、脑震荡、左眶骨骨折,构成十级伤残,鉴定为轻伤。杨瑞民被打成轻微伤。
2013年8月28日,山东省即墨市法院审理此案后,判决李忻林有期徒刑二年十个月。刘天基等受害人认为,100多个痞子围殴他们,造成三人轻伤,一个轻微伤,还有多人受伤,最后却仅仅判决一人,判得太轻了。他们对这一判决结果强烈不满,上访反映,没有结果。
2014年3月31日,刘天基和平度失地村民去济南,上午到山东省国土资源厅申请公开各村的征地报批材料和征地范围红线图,下午到进驻山东的中央巡视组驻地反映情况,被地方政府派人拦截。4月2日清晨,刘天基在章丘县一宾馆内被抓进一商务车内,拉回平度。在车内,大泥河头村负责人刘大伟三次殴打刘天基,一次是用整箱的矿泉水瓶砸其头部,一次是用一瓶矿泉水瓶砸其胸部,一次是拳击其左脸和前胸。刘天基的儿子在微博上求助,引起广泛关注后,刘大伟被行政拘留四天。
回到平度后,刘天基开始被两辆车跟踪监视,后来被一辆车跟踪监视,直到记者去采访时的4月下旬还是如此。刘天基问车里的人:“你们老这么跟踪我,累不累啊?”车里的人说:“累啊!”
记者了解到,为了表示维权到底的决心,也为了规避风险,刘天基已与妻子离婚好几年,并把所有家产都给了妻子,为的是将来一旦他出了什么事儿,家里的损失可降到最低程度。这对离婚的夫妻其实非常恩爱,一起接受采访时谈及离婚还有说有笑,平时长年生活在一起。
大泥河村的刘天基的门市房大门被烧,前文提到过的平度市经济开发区小泥河村,也曾发生过三次人为放火事件。因土地问题上访的村民吕春晓,2009年5月,8间住宅房被焚毁。村民王建新多次向平度市纪委反映村委会问题,平度市纪委一度查封了村账目,2010年年底,他家大门被泼上汽油烧坏。村民王新林的一台06型铲车,在2011年5月被泼上汽油烧坏。这三起纵火案,警方都没有破案。
记者目前调查到的众多案例(还有十多个案例因篇幅所限未写入此篇报道),揭开的不过是平度暴力逼迁的冰山一角,只要想调查,线索没完没了。目前的调查已经足以让人相信,杜家疃纵火案绝不是孤立的,它不过是许许多多暴力逼迁事件中的一起,只是烧死了人,又被媒体报道,事儿才“闹大了”。暴力逼迁,在平度俨然形成了产业链条,无数个痞子穿巡在92个被征地拆迁的村庄里,穿巡在失地村民们的梦魇中。
4月20日,《民主与法制》记者正在平度采访,平度公安局发布消息,正在深入开展“打霸治痞”专项行动。行动开展以来,已打掉痞霸犯罪团伙9个,抓获犯罪嫌疑人近30余名,破获各类案件30余起,2014年一季度,痞霸及黑恶势力犯罪案件同比下降10%。
痞子能在平度绝迹吗?但愿耿福林没有白死。
原载《民主与法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