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 阳
诗歌的现实性与“诗性”
余 阳
何谓“诗性”?雅各布森将其属性界定为“自我指涉”的,即“当词被作为一个词,而非被命名的对象的纯粹再现或某种情绪的爆发来感知时;当话语及其组构,其意义、其外在和内在的形式需由其自身,而不是无关痛痒地参照现实来估价时”,“诗性”便能显现出其自身。也就是说,“诗性”的显现,往往是通过诗歌自身所具备的、为诗歌这一体裁所独有的比喻性和超越性来实现,从而使诗歌在其字面意思之外,还能“另有所指”。恰因为此,在以诗人写现实的过程中,就要考虑如何能既保住诗歌的“诗性”,又使其不至于完全脱离现实,成为虚有其表之物。就像我们放风筝时,需要什么材质的线,粗细如何,具体放多长,倾斜的角度,收放的时机,这些因素都需考量,风筝才能放得高远,又不至于飘走。
在北野的《正是一年中牛羊转场的时节》中,这位北疆诗人所抒发的情感,始终与其所描绘的景象是浑然一体的。“河流献出了石头/山林献出了松果/而运送酸雨的云块也从草原上空/忍痛经过”,在此处,河流、山林、云块都成为动作的主语,甚至有了“忍痛”的感觉,生命与生命之间,因此建立起关联,并融于一体,达成了一种情感共通,表现出自然所受到的创伤。在诗中,河水、雨雾、牛羊、马驹等都被赋予了灵性,彼此相互映衬。而诗中的“我”,只是“骄傲伴随着心碎/淋着雨爬上了/望不见亲人的山坡”,“我”也只是这些生命中渺小的一员,而并非这种灵性、这种情感共通的主宰者。诗人在诗中所勾勒出的,是各种生命其灵性的融合;诗人的抒情,亦是对生命灵性的感受,而非控制。此外,除了描述性的语言,诗人还用了几个“但愿”,“但愿我的马驹不在其中/而我的孩子/那命中注定的城市孤儿/但愿他们/不再走山羊的路/住狐狸的窝”……以此表达他的希望,然而,这样的“但愿”,或许也暗藏着愿而不得的隐痛。在充满灵性的自然中,诗人谦卑的歌唱,引领着读者将目光投向感受的更深处。
截然不同于北野,韩作荣的《温情——写给妻子》,讲求的是“恰到好处的温度”,语言质朴,语气平常,颇有些“去抒情”的意味。诗中讲的,是人们所格外熟悉的生活场景,看电视学菜谱、看养生节目、踢键子、打乒乓球等等,完全没有拉开与读者之间的距离。然而,在我们读完之后,再慢慢回味咀嚼,诗歌的超越性和比喻性方才慢慢浮显。对生活典型场景的提炼、片断的截取、轻轻的慨叹,整体构成了一个所谓“生活”的复杂意象,它既不过分消极,也不过分昂扬,只在各种细节的缝隙中,去触碰生存状态的本真。而诗题“温情”,或许既意指和妻子间的情意,也指向诗中平和的态度。
而汗漫的《早春,为祖父祖母合墓》,则独树一格,充满了自由的想象。“我看到那口桐木黑棺已经出现裂纹的右侧面/仿佛一艘旧船的右舷/一个农妇独自在无边泥土中漂泊多年/如今回到渡口/等待丈夫的新船下水”,诗中的“我”就像一个故事的观看者,来“看”祖父母的合墓,“看”他们的“重逢”,而最后,“我”其实也一样,回到妻子身边躺下,“仿佛也是黑色桐木或者水墨荷叶”,就像被“我”所看到的故事里的主角,像“我”的祖父母一样。生存与死亡,生命过程的循环与延续,通过这样的“看”而被联结起来。错杂在一起的真实与虚幻,将视觉与思考一并作了延伸。
哈罗德·布鲁姆在《读诗的艺术》一文中讲到,诗本质上是比喻性的语言,集中凝练,故其形式兼具表现力和启示性。比喻是对字面意义的一种偏离,而一首伟大的诗的形式自身就可以是一种修辞(转换)或比喻。因此,过于斩钉截铁的措辞是对诗性的伤害,诗歌在与现实接近的同时,或许也对诗人提出这样的要求,即始终真诚地怀抱谦逊的态度,怀抱对自然、对生命、对所指之物的谦卑之心,从而去打破一种固有的逻辑,把那种由经验所累积出的理所当然的东西破坏掉。从三首诗中,我们看到诗人对显现“诗性”的不同的探索,既体现出诗人的不同个性,也展现了各种可能。而今后不同个性的诗人们更多的尝试和探索,或许也值得我们期待。
(作者单位:中山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