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玉梅
编者按
1997——2012——2015,这是《民族文学》第三次以专辑的形式刊登人口较少民族的作家作品。通过这些专辑集锦,我们见证了很多民族第一代作家的诞生与成长,记录了这些民族作家文学的觉醒与崛起。这串足迹,不仅丰富着中国文学的内涵、拓展着中国文学的版图,更超越文学范畴,产生深远的政治、经济与文化意义。
本期专辑共刊登了13个人口较少民族的作家作品,这些文字既展示了不同风貌的地理环境、文化土壤与民族性格,又传递出人类共有的对故土家园的深沉情感,对真、善、美的坚守与渴求。更令人惊喜的是,较之以往熟识的名字,我们看到了很多新鲜的面孔,他们用自己的笔坚守着本民族最单纯美好的精神传统,传承着奔腾不息的梦想与希望。《民族文学》将一如既往地见证与展现这些生机勃勃的多元记忆,让中国文学的百花园更加争妍竞艳,万紫千红。
包子换上立在墙根边的旧布鞋就出门了。若是晴天,包子打算把掌马坡那块三亩二分的地一并犁了。剩下的就是下种和锚地的事情了。但是老天爷只打算了一下,就把他计划好的都改了。改了也好,那是老天爷他老人家给放了一天的假。只有老天爷放假时,庄子里的人才会美美睡上一天的懒觉,或者撺掇上几个人,割上几斤槽头肉到顾家寡妇的小卖部里灌上几尕仑儿青稞酒,捂在她的热炕上喝酒聊天。包子不睡懒觉,也没上顾家寡妇的小卖部去过天阴。一是他不喜欢睡懒觉,二是他不敢去小卖部里。他和棉格乐所有的男人一样,喜欢去小寡妇的热炕上喝两盅子,但是等他从那里回到家里,媳妇扇子就会用眼角角瞅他,睡觉的时候拿背子对他,钻被子的时候拿脚蹬他,有的是治他的办法。后来,他想了想,觉得回到家里受这样的遭遇,划不来,从此就对这间沙岗梁根里的小卖部望而却步。时间长了,媳妇扇子故意试探,让他上小卖部买点碱面、湟源陈醋之类的,包子总是不干,说,就你那点儿心眼儿,还给我下套子。扇子一脸无辜,说,狼的心里没下来,羊的心里倒下来了。但是转过背身去时,包子明白扇子一头面的满意和得意。包子在心里嘿嘿冷笑两声。
说来说去,老天爷就没给他一个人放假。犁地的时候,石桥旁那块河滩地犁出好些烂肠子一样的塑料,包子让扇子拾掇到塄坎边去。塄坎边水沟里填了好些这样的废旧塑料,到了下雨天,雨水不免要漫到田里来。包子就瞅这个天阴的空眼,要把那些散落田间填充在河沟里的塑料给收拾一下。
乡上推行连片覆膜洋芋,洋芋是获得大丰收了,收益也是相当可观的。但田头、杨树和那些黑刺木沙柳杆上,散落着、高挂着白色的塑料膜。从远处一瞧,就像是一群打了败仗的兵在山地平原间游荡。走到近处,就像一片还未来得及打扫的战场一样。
包子从塄坎上撕上几把麦秸秆,放在一处。心想等把散落的塑料收集好了,就放一把火给烧了。这时,他看见石桥那边晃动着黑影,想这个冷天里还有什么人和他一样,不睡懒觉出门了。黑影走近时,他才看清那是老布。老布说,赛家宝,你又在这里做啥呢。包子的阿爸叫家宝,在棉格乐是个小心、节俭、吝啬出了名的人。大大的儿子,老虎的皮子,包子也遗传了诸如此类的品质。一庄子的人平时都喊他“赛家宝”,包子只是仁义地笑笑。但是老布喊时,他一点儿就不仁义了。他说,我昨天做了一个梦,梦见这里有堆火在烧,早上我饭都不吃,上来挖我的宝贝来了。老布的脸上全是鄙夷之色。包子说,你还没死呀,前几天你们家麦子说要把你几石头拍死,拉穗麦沟给埋了。老布听了嘿嘿直笑说,昨天我拾粪的时候,在那个塄坎底下拉了一大泡,金灿灿黄,像一疙瘩狗头金,你慢慢找,会找到的。包子恶心了一阵,胃里的酸水直顶喉头,但没在脸上露出来。他嘻嘻笑着说,你们家麦子问我要三步倒,她说你实话活得太长了,害怕你变成老妖怪。老布说老妖怪就老妖怪,成了老妖怪第一个就吃掉你。包子说怪不得麦子嫌你,你话比屎多,快拾你的粪去,我要挖宝了。老布说那你魇着,我走了。包子挥了挥手。
扇子看着天上,想这个天真是怪,几天了,也不给你下上一场鹅毛大雪,几天了,就下现在一堆像999感冒灵颗粒一样的雪针子。但是想归想,看情形,今年肯定是个雨水充足的丰收年。扇子就觉得住在天上的神仙是好神仙,想着法儿给天下的苍生造福。到了夏天,下清新的小雨,到了冬天,下有着六瓣花瓣的雪,春天时就开始变着样儿地往底下下白鹅毛一样的雪,或者就像现在一样下着感冒灵颗粒一样的雪。扇子想住在那天上的神仙绝对不像《西游记》里演的那样,菩萨画着浓妆,整天坐在一朵莲花上就等着孙猴子来请自己替他出头,给哪个不知深浅的妖怪念念咒语,还有那个胖乎乎的如来,一天价喜欢和一群奇形怪状的罗汉悬在半空中,专门搞点纸上谈兵的佛经奥义。扇子认为天上的神仙每时每刻都在关注她脚下的生灵,给他们带来能长麦子的阳光和美丽无比的七色彩虹。她怀着激动的心情,决定梳完头净完面后,要给各位神灵放桑以示感激之情。她相信只要自己的心是虔诚的,那么,那股淡蓝色的桑香就一直会飘到天上那些庄严的宫殿去的。这让她觉得这个早晨是富有特殊意义的。她想如果人人都这样像她一样,花上几分钟微不足道的时间来沉思,那么他或者是她会找到每天的意义所在。找到意义所在,也就不会在尘世里迷途和无谓的痛苦恐慌。
她想之所以自己沉思,也是受了某位神灵在冥冥之中的指导。
扇子照着板壁上的影壁梳好头,就从门背后拎出化学壳的暖瓶将昨天灌的开水倒在洗脸盆子里,又从烤箱上的水壶兑上了些凉水洗脸。洗完脸捅开封上的炉子,从里面捡出一小疙瘩红红的煤块来到院子里的花园旁。花园墙上放着一片红瓦,她把那块煤块儿放到瓦上。她看见刚才在暗处红红的煤块在晨光中泛着温暖的白。然后从大房门背后的袋子里抓了一小撮柏香末放在煤块上。扇子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在心里千遍万遍地感谢了各位神灵。她的院子在这个早晨一下子就浸泡进柏香清洁纷飞的芳香之中了。院子里那两棵李子树和一棵樱桃树,这时也像扇子一样,在大口大口地呼吸这芬芳。这使扇子觉得连在大门角落里的那只像一团脏羊毛一样的老狗,都散发出一种香气来。扇子感到很高兴。然后就进到厨房。
揭去苫在浆盆上的苫布,扇子看见那半盆子的酵面已经长成满满一盆子面。浆盆就放在四只缸的中间。那四只缸两个粗的,两个细的。其中一只粗缸里是扇子腌的酸白菜,另一只里被她放满了月饼。两只细一点儿缸里分别放着清油和几条子肉。酸菜是去年割完田她瞅了个空眼,从菜园子里拔了两塄塄牛头梆腌的。月饼是春分那天炸麻叶剩下的面蒸下的,扇子怕放在柁笼里长毛了,就放进缸里去了。油缸边朝里挂着油镏子,那是一只洋白铁精巧的镏子,是扇子从婆婆那里得来的,而婆婆又是从她婆婆那里得来的,有时扇子看看那只被油浸得黄澄澄的油镏子想,它可能都有一百岁了。打三镏子清油就刚好把那只放在灶台上的油壶给灌满。油壶底下垫着个小托盘,小托盘里有从油壶嘴子里流出来的油,那只不锈钢的油壶底下也是围着一圈儿黄。通常炒上几顿洋芋,拉上几回干拌拉面,壶油就需要往里舀油了,加上打发塌庙里的尼姑和老爷山道观里的道士化布施,一小缸油到了年底就不知不觉地见底了。
那几条子肉是库房梁上挂不下剩了的,就被扇子放进这缸里去了。去年的年猪宰了整整两百斤,屠户说宰了这么多年的猪,这是头一次宰这么重的。扇子的心中就升起一股自豪来。他们说扇子的手柄好,才能喂出这么大的年猪。猪肉放进缸里不易干,平时烧巴罗炒洋芋丢进去几块,那味道是鲜美可口的。扇子也就自豪了一小会儿,就又伤感起来了。她想自己喂了那么大一头大肥猪有啥用,包子出去到外头,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活像个山神庙里的山神爷。说个悬话,扇子她站在院子这头朝那头喊一声,那头就会传来回声的。烧一顿汤,就算不用水,仅仅用油烧,扇子也是尝不出任何美味来。还有包子刚刚走的那些天,她烧一顿汤,没心情上大房炕上喝去时,就蹲在灶火门台前吃。要命的是过一会儿她就得放下碗,擦净嘴,到大门前瞅瞅,看看是不是家里要来人了。不这样做,她吃这顿饭就会吃得心惊胆战。说起来真是笑死人了,她老是感觉自己在家里偷嘴着。想起这些,扇子就想张口把包子留下,不想他离开自己到外面去。可是,那样做却是不现实的。全庄子没有几个男人留在家里陪自己女人的。除了一半个心眼儿比针尖还小的男人外。这样的男人别说是入不了男人伙儿,连女人都瞧不起。扇子可不想包子被人瞧不起,不想他长不上男人的精神头。扇子宁愿自己守一夏空落落的院子。那么,扇子想,自己要是有个小孩的话就好了,日子就会大不相同的,吵吵嚷嚷着把一天的光阴就给过了。可是,这个眼下似乎还是没有眉目的事情。村里会看卦的说扇子没有转生魂,需要得有个亡人的魂钻进她的肚子里才行。可是哪里能有那样的事情发生啊!想到包子,才发现他出去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说着好,是去拾地里的塑料的,怕是拾到小寡妇的热炕上去了吧。扇子看看灶台上的洋火不多了,她掸了掸围裙上的面,抹下套袖上大房。从粮食柜里翻腾出五毛钱就上小卖部了。走在路上她感叹,天下的男人都不老实。可是,反过来一想,男人要是老实了也不是很好,女人不也就是喜欢男人的那股不老实劲儿吗?可是太活泼太会来事了,那个就是自家女人守不住的主儿。扇子的心情实话纠结。
包子收拾了一阵子,就渐渐感到身上冒汗了。他把底下的羊毛坎肩给脱了下来放在一铺摊马莲里。他看见马莲铺摊里有像娃娃手臂一样举起来的马莲骨朵儿,再沿着塄坎往远里看时,就发现有好些像这样的马莲丛。包子想象着,这些马莲在端午节的那些天盛开马莲花的样子,他看见一道淡蓝色的马莲花旁边,有一个女人正在地里孤独地拔草。包子一下子就看清那个女人是扇子。他的心突然间很强烈地收缩了一下。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女人明明在家里,现在还有可能在给他烧早饭,但她一下子却跑到自己的眼睛里来了,并且与以往那个瓜嘻嘻的样子不同。包子觉得突然一下子跑到眼里的扇子是那样伤感。
昨天晚上,扇子从柱子上挂着的平绒包包抓了一大把萝卜干,用簸箕簸净草渣子后就用开水泡上洗净,挤去水之后用菜刀切碎,放上粉丝、肉沫沫和葱花,加盐,拌上清油和香油做成了包子馅。然后她从酵头缸子里挖了一坨酵面在浆盆子里调了半浆盆面团。她要在清明的这一天,搭一栅包子和一副桃儿。包子是她和包子过清明来吃的,桃儿是给关帝庙的关公吃的。一副桃儿有七个,有九个,也有十三个的。扇子在搅面的时候从面柜里多挖了两碟子面,她要给关公搭十三个一副的桃儿。前几天,她和包子上街扯了一条锦缎红,清明献桃儿时,搭在关公的神像上。她是有个私心的,在心里默默祈求法力无边的关公保佑丈夫包子出门时平平安安,饿不着冻不着,还能赐给他不错的财运,挖虫草时使他的眼睛成为火眼金睛。扇子要走走关公的后门。
扇子还是个姑娘的时候,跟阿妈去山里挖过虫草。虫草金贵就金贵在它不是随便长在几个普普通通的山头上的,它一般长得离人住的地方很远。那天扇子走到虫草山的时候,嗓子都在拉黑烟。等她从躺倒的地上跳起来时,阿妈口袋洋火匣里整整齐齐躺着三根胖墩墩的虫草。扇子有些惭愧了,看来这些年在学校没学到多少知识,倒把身子躺懒了。她睁大眼睛寻找虫草,但虫草好像商量好了一样,一律都跑到别人口袋里去了。扇子更加着急了,可是她越着急,那些虫草越好像是从她手底下跑到别人的药铲子底下去了。那天扇子挖了两根,她阿妈和别人都挖了二十多根。第二天她一气之下就不再去了。可是到了第三天她坐不住就又去了,去了后便傻眼了。那片虫草区下着水雪,扇子看见阿妈和所有人肩头披着一小块塑料布,跪在脚下湿不叽的泥里寻虫草。扇子看山上所有的人就像一尊尊沉重的泥塑一样。
包子要在小满前十五天就得走。扇子做了他平时最喜欢的吃食,而且每逢初一、十五都要给家神和天神放桑祈福祈平安。
包子收拾完塑料,开始拔马莲骨朵。他想给扇子置两把洗锅刷子。他不知道家里的洗锅刷子还好不好用,该不该淘汰了,但是他就想这样做,仿佛这样做的话会让自己的心好受一点。他拔了两大把马莲骨朵。当他打算过石桥离开河滩地时,他看见老布背着背头上黑刺林里去了。那里有很多马粪和牛粪。包子想想,摇摇头就朝石桥这边走。走到石桥边,他坐在石桥沿子上,把布鞋脱了下来,嘭嘭两下把粘在鞋梆子上的泥给绊了下来。然后穿上了朝家走。那时,太阳已经出来了,雪停了,树上小鸟藏在那些小白旗一样的塑料背后叽叽鸣叫。关帝庙那里传来一阵又一阵炮仗的声音。包子知道自己忘了这天是清明。这个庄子的人没有睡大觉,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和扇子一样,想走走关帝爷爷的后门。包子把羊毛坎肩儿搭在肩上,加快了脚步。
扇子听见小卖部里果然有男人的声音飘出,心里生出许多鄙夷。难道沙岗梁根里的这个女人身上的肉比别的媳妇要香,引得庄里的男人往这里跑。那些男人丢下自己的女人往小卖部跑的时候,包括扇子在内的几个女人聚在一起,声讨小卖部那个女人是如何地不要脸,如何地引逗自家的男人。她们不叫她顾家媳妇,而是叫那沙岗梁根里的。她们决定孤立这个狐狸精一样的女人,除了买东西,平时都不搭理她。时间长了,那个女人也知道她们的心思,也不搭理她们了。到了门口,扇子倒不敢进去了。万一包子就在人堆里,自己该怎么抓捏。于是,她偷偷从窗户里朝里看。要是没有包子她就进去大大方方买一匣洋火,要是他在她就撤退,回家去想整他的法儿。不想那个小寡妇老早就看见窗根里的扇子。看她猫在那里偷偷向里望,半天不进来,心里早就明白她是来做什么的,不觉心里冷笑了几声。她一撩门帘就出来了。扇子羞得脸红到了脖子根儿。想自己是来找自己的男人来了,倒搞得像做贼一般。那个沙岗梁根里的说,外面冷,进来。扇子恨死自己了。可是她知道这个时候是该硬气的时候。她笑着说,我在看你的货架上有洋火没。可恨的是对面的那个女人依旧热情地说,有啊,进来再说。扇子只好跟进去了。炕沿上倒是坐着几个男人,包子不在其中。扇子舒了一口气。沙岗梁根里的从货架上取下一匣儿洋火看看扇子的表情,说,扇子,今天给关老爷立像,去搭搭红,再偷着解一只香包,我姐那时候和你一样,总是怀不上,后来到马场庙解了一只金山娘娘的香包就怀上了。扇子看了看对面沙岗梁根里的,很跟她交心的样子。她没想到这个女人会这样说。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路上,她觉得自己还是对那沙岗梁根里的一点儿好感都没有。正经女人怎么会让一大帮男人在屋里又吃又喝呢?让她放心的是包子收心了。她很高兴。回到家里,看看发面发得好,就哼着《老爷山上的刺玫花》,随手拿起水桶到水管子那里去抬水。添了半锅蒸锅水,她把剩下的水倒进带锅里。然后从墙上取下锅圈子套在大锅锅沿边,盖上锅盖,带锅里下了茶叶、青盐和姜片子,开始攒草烧。烧火的时候,她的脑子里那沙岗梁根里的跑上来了。扇子甩甩头,想把那个狐狸精甩走,可是怎么都甩不走。那女人说解一只香包。扇子的心动弹了一下。水烧开了后,扇子从面升子挖出些干面粉,里面加上苏打和碱面子,从酵面头缸子里挖出酵面放在这堆面粉里揉。揉好以后,从面团上揪下麻雀蛋大的一团面扔进草末灰子里。不一会儿,麻雀蛋变得和鸽子蛋一般大了。扇子掰开的瞬间就闻到了一股麦香味儿。她看见面团里有很多的蜜蜂巢一样的小孔,很是满意。扇子从那一大团面团里切下半块用双手搓,面团在她手里像一条又长又粗的大白蟒在不停地游走,然后她用手揪下鸡蛋大的面剂子,扑上面粉,打成包子皮包上准备好的包子馅儿。柁笼底栅拾满包子后,她就开始做桃儿。她把十三个面剂子团得圆圆的,然后在团圆的面剂子上双手搓,搓出桃尖儿后,就用泡在碗里的红纸染一下。她把桃儿摆上柁笼的上栅。等包子推开大铁门进来时,扇子献给关帝爷的桃儿刚刚熟。柁笼里的桃儿,可真像是从蟠桃园里揪下来的仙桃呀!扇子对自己满意极了。
用牛尾掸去身上的土灰,包子把破布鞋换掉了。他看见厨房里雾气缭绕,就知道扇子在做桃儿。他洗了脸,然后从抽屉里取出半截子旧滴灌,从中间用小刀割断。他给扇子扎了两个洗锅刷子。然后从身上摸出烟卷开始抽。
中午十一点的时候,那尊手握偃月大刀的关帝爷身上披满了红,被众人请进他的庙宇里面了。包子放了一挂两百响的炮仗,扇子把红挂在关帝爷爷的身上。她还趁人不注意,解了关帝爷的香包,一面揣进怀里,一面向关帝爷谢罪,答应他要是心愿实现了,她会做一双精巧的白兔吃萝卜的香包来感谢他。
刚刚踏出关帝庙,就听见有人说拾粪的老布殁掉了,脑溢血倒在黑刺林里。包子“啊呀”了一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还记得老布说自己要活成个老妖怪。他和包子关系好,好的到了可以开那么恶的玩笑的地步。他想以后就没有和他开玩笑的人了。包子不觉有些心酸起来。他跟着人群上黑刺林里去抬死人。等抬下来后,他给老布换了老衣。他从没见过老布这样干净过。老布跟睡着了一样,包子想,这老家伙想到地里去睡了。嘿!睡地底下和睡炕上还不都一个睡啊!包子也就释然了。
回到家里后,扇子把那个偷来的香包挂在中堂废旧的钟摆里。那天夜里,扇子做了一个梦,梦见老布凶神恶煞地闯进他们家,问扇子你家包子呢?扇子说,包子不是上你家去帮忙了吗?说完,扇子险些摔了个大跟头,她才想起老布死了。扇子说,你不是死了吗?老布说,谁说我死了,我这不是囫囵着嘛。扇子看老布,可不是好好着嘛。谁知老布说,我要吃掉包子。扇子吓了一大跳,说,为什么?老布说他老埋汰我,我要像狼一样吃了他。扇子说你别呀,包子和你关系那样好。没等扇子说完,老布一蹦子就跳进扇子的肚子里了,还从肚子里探出头来说,我就埋伏在这里等他。扇子拿手抓他脖子往外拔,拔萝卜一样。可是怎么都拔不出来。扇子心慌死了,她感到腰腹那里像吊了一个秤砣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