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性的力量

2015-10-26 22:31王晓华
湖南文学 2015年10期
关键词:诗性柏拉图意象

王晓华

在二十一世纪谈论诗性,我们常常觉得自己是迟到者:与屈原、荷马、李白、莎士比亚相比,当代人似乎已经错过了诗性丰盈的时代。的确,诗集已经缩减为书店里的少数族裔,但这必然意味着诗性的衰微吗?果真如此的话,“诗性地栖居”为何又成为广被传播的流行语?要回答诸如此类的问题,就必须追问:何为诗性?

要接近诗性本身,我们不能不回到起源。起源不是单纯的历史概念,但又绝非完全与时间无涉,而相关追索必然牵连出更多的问题:最初的诗性如何实现自己?它是纯然的智慧?还是意味着更多的东西?

事实上,没有谁能回到源头。伟大的诗人也是短暂者。永垂不朽仅仅是永远的愿望。我们只能面对流传下来的是作品。幸运的是,今人可以读到下面的文字:

土返其宅,

水归其壑,

昆虫毋作,

草木归其泽。

———《蜡辞》

在这首名为《蜡辞》的远古诗歌中,诗性以不容置疑之势展示其力量。它既非轻盈的游荡、无知的空想、偶然的梦幻,也不是单纯的接受和响应。相反,呼唤者的意志充溢于字里行间。当诸物的名字被呼唤时,说话者犹如获得了神的帮助。于是,魔法生效了,诸物的灵魂被感动,顺从地各归其位。在这个过程中,语言不是独白,诗性也属于原始的呼唤—响应游戏。

当然,有人会说:他们不过是些占卜者、方士、巫觋之徒。千真万确:占卜者是最初的诗人。可是,当占卜者试图沟通天、地、神、人时,一种伟大的诗性岂不因此诞生了吗?在被精灵附体的时刻,这些个体调动的似乎不是语词,而是事物的灵魂:“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毛诗序》)对于他们来说,诗歌会产生魔力,引导宇宙戏剧走向大团圆的结局:由于诗人的呼唤,土壤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水重返沟壑,昆虫放弃了扩张的冲动,草木繁荣生长。此刻,诗人既是宇宙戏剧的导演,又是其中的绝对主角。他们仿佛被神圣的存在所征用,变得强大而轻盈,可以往来于万物之间,率领众生载歌载舞:

俄耳甫斯,阿波罗和缪斯的儿子,乐师和诗人,

乃圣者和诸神的翻译,

曾使森林中的人停止杀戮,放弃野蛮的生活,

因此传说中的他能驯服老虎和凶猛的狮子。

———贺拉斯《诗艺》

于是,一种新的世界秩序诞生了,原初诗人不断体验凯旋的快乐,出席可见和不可见的加冕仪式:“希腊人称诗人为普爱丁(Poieten),而这名字,因为是最优美的,已经流行于别的语言中了。这是从普爱恩(Poiein)来的,它的意思是‘创造。”(锡德尼《为诗辩护》)当诗人被尊称为创造者时,诗性必然具有几分神圣意味。

作为宇宙戏剧的参与者,原初诗人的力量并不单单来自语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毛诗序》)在这种生命力洋溢的状态中,他们似乎是全能艺术家,仿佛可以发挥整体性的生命力量,自由地穿梭于万物之间。不过,当诗人享尽荣耀之际,致命的威胁也潜伏于无形的深渊之中:如果有一天,失去了乐器的辅助和舞蹈的冲动,诗人还会延续这种神奇吗?对于由此产生的后果,德国诗人里尔克曾经进行过绘声绘影的描述:

再也意识不到那轻妙的竖琴,

那琴曾经牢固地长在左手上,

有如玫瑰卷须长在橄榄枝上。

他的感官似乎分裂开来:

他的视觉如狗跑在他前面,

转过身,又跑回来,

远远站在下一个拐角等着,

———而听觉倒留在后面如一种嗅觉。

———里尔克《致俄耳甫斯的十四行诗》

离开了竖琴,俄耳甫斯的神奇至少暂时消失了:既不能驯虎伏豹,也无法直接倾听神谕。此时,这位往日的斫轮老手只能依赖感官的力量。当“视觉如狗跑在前面”,俄耳甫斯蜕变为观看者。这意味着:诗的主体将成为“眼目之作”,不再具有神圣意味。与此同时,致命无力感贯穿了他的全身。对于习惯了载歌载舞的他来说,这种分离带来的是无尽的痛苦。然而,没有回头的道路:艺术如人,合久必分。唯有告别原初状态,诗性才能走向独立,一个族类才有资格庆祝自己的新生。

那么,这个蜕变完成了吗?在公元前三世纪,古希腊大哲亚里士多德给出了答案:“有一种艺术仅以语言模仿,所用的是无音乐伴奏的话语或格律文,此种艺术至今没有名称。”(亚里士多德《诗学》)这种说法与汉语诗歌的定义出奇地吻合:“詩,志也。从言,寺声。”(许慎《说文解字》)“仅用语言”或“从言”意味着:对于这种已经完成蜕变的艺术来说,语言是其独一的家。音乐和舞蹈可能还会伴随其左右,但只起辅助作用:仅仅使用语言的人走上了前台。然而,“没有名称”这个事实又表明:它的新颖性曾经长期被忽略。

值得注意的是,亚里士多德和许慎分别用“模仿”和“志”定义诗:“仅以语言模仿”;“志者”,记录内心之意向也。相对于“动天地,感鬼神”的神奇景象,“模仿”和“志”无疑卑微得令人沮丧:如果说原初诗人是创造者,那么,这些以说话∕写作的人至多是模仿者和记录者,其地位甚至低于陶工、木匠、船员,因为后者至少还与真实之物打交道。这是个吊诡的过程:诗人在艺术家族中的位置凸显出来,但其地位却因此下降了。难道诗人真的离开了创造者的领地?莫非他∕她沦落为靠仿制和记录过活的匠人?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诗性的独立岂不是本可避免的错误?

对于许多怀旧者来说,原初诗人往来于天地之间,本具有神圣意味,非后来的模仿者和记录者所能比。放弃原有的高贵身份而甘于卑微,不是蜕变,而是堕落。与调度天、地、人、神的伟业相比,模仿和记录可谓雕虫小技。这两种活动都要依靠耳目之官,但后者皆不可信赖:耳听可能为虚,眼见也未必为实。为了说明此中道理,古希腊大哲柏拉图绘声绘色地讲起了故事:

有一些囚徒从小就住在洞穴中,头颈和腿脚都被绑着,不能走动也不能转头,只能朝前看着洞穴的后壁,所见的仅为投射在墙壁上的影像。由于从未见过真实的世界,这些可怜的家伙将这些影像当作真实的东西。

这段寓言出自他的《理想国》。在这部旷世奇书中,他毫不留情地揭露当时诗人的无能:以模仿和记录为业,过分依赖感官,只能看到万物的影像,无法认识真实的世界。据此,他痛陈诗人之罪:“诗人除了知道如何模仿外一无所知”“他们只是在用词句向那些听众绘声绘色地描述各种技艺”,属于他们的摹仿术则是“卑贱的父母生出来的卑贱的孩子”。倘若长期受卑劣的诗人蛊惑,大众将丧失辨别真伪的能力,沦落为洞穴中的囚徒。允许诗人存在,有百害而无一益。于是,柏拉图下达了假想的驱逐令:“我们确实有很好的理由把诗歌从城邦里驱逐出去。理性要求我们这样做。”(柏拉图《理想国》)

不过,柏拉图所标画的仅仅是真相的部分形貌:退隐的不是诗,而是诗的神话。事实上,沟通神人的传译者仅仅存在于想象之中:首先将天空想象为天帝,再把电闪雷鸣想象为天帝“向人们所作的一种姿势和记号”,自然会顺理成章地想象出沟通神人的传译者。由此而诞生的是以想象为业的“神学诗人”:他们似乎“懂得天帝在预兆中所表达的天神语言”,个个精通奥义,掌握着猜测和预言的权力。(维柯《新科学》381)在诗性智慧萌发的早期阶段,此类想象曾经层层递进,编织出复杂的影像体系:

最初的人类都用符号说话,自然相信电光弩箭和雷声轰鸣都是天神向人们所作的姿势或记号。因此从“nuo(做手势)”这个词就派生出numen即“神的意志”这个词,用一种更崇高和更有价值的意象来表达天帝雄威这种抽象含义。(维柯《新科学》379)

此类神话盘根错节,枝繁叶茂。其内容之宏富,常常令现代人震惊。流传下来的神话虽属于残篇,但依然足以见证诗性智慧的奇妙。不过,它仅仅见证了想象的力量:天空的巨大躯体并不是天帝,雷电的王国也从未存在。假如人们最终发现此类想象的幼稚品格时,原初诗人必然迅速退隐,取而代之的则是人间万象的模仿者和记录者。诗人不再试图执导宏大的宇宙戏剧,而是谦卑地回归大地上的国度。占卜者的后裔失去了想象中的翅膀,但获得了更为强壮的双足。从此,他们穿越喧闹的市井和寂静的乡村,游走于凡夫俗子之间,“模仿人们被迫的或自愿的行为”。(柏拉图《理想国》)那些全能的艺术家退隐了,代替他们的是模仿者和立言者。从调动万物到模仿和记录,诗人的地位似乎下降了,但诗性却因此获得了独立。独立的诗性既然已经产生,那么,它就会不断吐露自己的秘密。对于诗性来说,这是失败者的胜利,受挫者的凯旋。

在涉及本性时,事物越是被遮蔽,就越会顽强地敞开自己。富有敌意的力量也会被利用,被当作自我展示的媒介。

当柏拉图宣称要驱逐诗人时,诗性以看似悖谬的方式获得了表述:为了证明驱逐诗人的合法性,柏拉图花了颇多篇幅分析诗性活动的特质。他不但率先使用了诗性概念,而且将诗人定位为“影像的创造者”。(柏拉图《理想国》)在他看来,诗人与画家都“全然不知实在而只知事物的外表”。这种说法虽然尖刻,但他却无意中道出了一个重要的秘密:诗的诗性显现于意象的家族,显现于那张面孔、这片绿叶、彼处的岩石中;要实现诗的诗性,就必须面向意象本身。对于诗人来说,“一生中能描述一个意象,比写出连篇累牍的作品好。”(庞德《关于意象主义》)就此而言,柏拉图可谓西方意象主义的先驱,两千多年后才出生的庞德不过是其精神后裔。

不过,仅仅追查到意象的层面,还不足以敞开诗性的独特品格:画家更直接地展示意象,难道他们也是诗人吗?如果诗到意象为止,那么,他们恐怕无力与画家竞争:“诗用语言把事物陈列在想象之前,而绘画确实地把物象陈列在眼前,使眼睛把物象当作真实的物体接受下来。”(达·芬奇《画论》)对于这些可能的反诘,柏拉图并未给予重视。在他眼中,诗人和画家都模仿事物的影子,实属一丘之貉。诗如画,画如诗,均远离真理,其本性并无二致:“我们可以正当地把诗人拿来与画家并列,因为像画家一样,诗人的创造真实程度很低,因为它事实上他的创作诉之于灵魂的低劣部分,而非诉之于灵魂的最佳部分,这是另一个相同点。”(柏拉图《理想国》)囿于此类笼统之论,柏拉图自然不会拓展自己的诗性理论。

柏拉图去世之后,有个人延续了他的事业。这就是亚里士多德,柏拉图最杰出的学生。写作《诗学》时,这位旷世天才强调诗歌“仅以语言模仿”。此类说法与许慎的定义异曲同工。二者所属的文化语境大不相同,但都揭示了一个事实:独一地使用语言是诗歌的基本特征。诗性显现于语言之中。离开了语言,舞蹈和音乐会幸存下来,但诗歌不能。诗性与语言同在。它固然是意象的制作,但仅仅发生于语言层面:诗歌中的山川、鸟兽、人类皆非事物本身,而是文字和话语。当诗中的我推动巨石时,现实中的巨石依然维持其原貌:我所推动的是巨石的意象,是进入语言的巨石。恰如画布上的士兵无法参与真实的战役,文字中的黄金也不为任何银行所接受。没有谁能娶画上的美人,也无人真的可以用诗呼风唤雨。属于诗性的一切发生于语言之中,体现为意象的游戏。如果说语言是诗性的家,那么,意象则是诗性的本体。语言不是灵验的咒语,意象也不具有调动万物的力量。从这个角度看,诗人是无力的。然而,他们的力量恰恰显现于这种无力之中:一旦从现实的因果链条中解脱出来,这些凡夫俗子就获得了精神上的自由,可以站在地平线上回望自己;过去—现在—未来的线性秩序失效了,他们可以往来于过去和未来之间;就此而言,诗人确实分享着神性。与“敝于物”的芸芸众生不同,喜欢眺望远方的诗人“描述可能发生的事”。(亚里士多德《诗学》第9章)“可能发生”意味着尚未出现。尚未出现而又被描述,这岂不是悖理之事?显然,唯一的可能是:被描述的事已经以某种方式存在。存在于哪里?答案只有一个:心灵。

他用什么去感动人心?

他凭什么去征服一切?

难道不是出自胸中的和音,

把世界向内心回摄?

———歌德《浮士德》舞台序曲

“可能发生的事”存在于诗人的胸中。它虽然没有出世,但已形成秘密的“和音”。当诗人吐露心曲时,世界就会为之感动。那么,“可能发生的事”究竟是如何发生的呢?靠“把世界向内心回摄”吗?此路不通:外在的世界已经诞生,回摄它的影像至多只能重复旧事,无法进入可能性的王国。毫无疑问,必然存在一种更积极的精神活动。那么,它究竟是什么?对于这个问题,亚里士多德给出了部分答案:

在组织情节并将它付诸言词时,诗人应尽可能地把要描写的情景想象成就在眼前,犹如身临其境,极其清晰地“看到”要描绘的现象,从而知道如何恰当地表现情景,并把出现矛盾的可能性压缩到最低的限度。(亚里士多德《诗学》1455a)

在这段文字中,关键词无疑是“想象”:想象者,因想而生象也;象由心生;“看到”仅仅提供了材料和机缘,诗人的想象则造就了意象,而意象使不可见之物变得可见。

幸亏有了意象的存在,心灵才不至于成为永远的密室,被摄入其中的宇宙万象才可以重见天光。正是由于破译了这个秘密,意大利学者维柯才总结道:“因为能凭想象来创造,他们就叫做‘诗人,‘诗人在希腊文里就是‘创造者。”(维柯《新科学》376)没有意象,就没有诗性,就没有靠诗性智慧扬名立万的诗人。不过,在原始时代里,诗人并非珍稀物种,相反,最初的人都是意象的创造者,所拥有的智慧皆为诗性智慧:

诗性的智慧,这种异教世界的最初的智慧,一开始所用的玄学就不是现在学者们所用的那种抽象的理性的玄学,而是一种感觉到的想象出的玄学,像这些原始人所用的。这些原始人没有推理的能力,却浑身是强旺的感觉力和生动的想象力。这种玄学就是他们的诗,诗就是他们生而具有的一种功能……(维柯《新科学》375)

当原始人将打雷的天空当作天帝时,他们展示了想象的力量。打雷的天空不是天帝。不断咆哮的天帝是想象的产物。想象不仅再现,而且创造出多于其原型的影像:天帝的属性多于“打雷的天空”。这种意象层面的“多于”显现了诗性的本质。当原始人战战兢兢地敬拜天帝时,当荷马说船“在大海宽阔的脊背上开航”时,当里尔克谈论“金属的乡愁”时,他们都是诗性的创造者。

显然,诗人的使命就是创造“多于”现实的意象。当原始人的群像退向历史深处以后,这种创造开始属于少数个体:他们使熟悉事物的陌生化,造出了“自然中所从来没有的形象”,让“英雄、半神、独眼巨人”登场亮相,用金做的挂毯装饰语言中的大地。随着新的意象源源不断地涌现出来,诗性则持续扩展自己的领地。于是,它的丰盈衬托出现实的匮乏:大海、山脉、花草、树木、宫殿、道路、飞机都可以进入诗中,但诗歌里的奇花异草却不能在大地上开放。从根本上说,诗性是溢出、投射、赠予,是必须展示的富有,是心灵和现实之间永远的不等式。

说到这里,我们不能再回避诗性和世界性的神秘关系:它们相互涵括。

诗性居住于心灵和语言中。心灵和语言是世界的一部分。世界的世界性涵括诗性。如果说诗性是果核,那么,世界性就是水果。被涵括的诗性或者是一种内在性,或者是语言的属性。内在性不能穿越躯体的墙壁,语言也无法直接影响现实生活。用萨特的话说,作为审美对象的它们归根结底是“非现实”。的确,洋溢着诗性的人们可以自豪地宣告:

诗人登上了九霄,

额头高耸天际,

他用行星的声音说话,

响彻寰宇,

而在他的胸中他感觉到星星的呼吸。

———阿莱克桑德雷《诗人与诗歌》

这是“可信的不可能”,但仅仅出现于想象中。如此说话的他∕他仍未走出意象的国度,没有逾越语言的边界。九霄、行星、寰宇都只存在于诗人的心中。他/她仅仅在自己的心中顶天立地。这是无法被他人见证的伟大:那个构思出奇花异草的人坐在书房或公园的长椅上,他∕她风云激荡的头脑处于天穹和大地之间,但他/她的面孔并未因此成为大众剧场。正是由于意识到了这个秘密,雪莱才宣称“诗人是世间未获公认的立法者”。(《为诗辩护》)此处,“未经公认”意味着:不为大众所知,或,没有经过评议。为什么如是说?单纯地表达自信吗?非也。未获公认的原因是:诗人的宇宙难以为他人所见。它属于内在的领域,可能现身为文字,但能瞥见其全貌者唯有诗人自己。

这是个隐秘的国度,诗人是唯一的王。当灵感降临之时,他们指挥词语,领导意象,组建远比现实神奇、美好、丰盈的世界。在此国度中,诗人是当之无愧的立法者。他/她规定词语的游戏规则,确立意象结盟的契约,犹如内在的天神。由于心灵过于丰盈,他/她必须成为赠予者:意象有乡愁,要求回到原型中间。于是,想象中的水漫过了不存在的湖泊,诗人则自豪地为自己加冕:创造者。然而,由于沉迷于纯粹的内在性,诗人的王国实际上已经小于其身体。此时,他/她不过是白日做梦者,所拥有的不过是如露亦如电的幻影,而外部世界中的风景、美人、金矿与他/她并无真实的关系:

她那双眼睛天下最美

那腿美美啊

可关我们什么事

———阿拉贡《圣女瞻礼经》

这就是诗性的悖论:它的富有就是它的贫穷,它的强大见证了它的无力。当其富有和强大显现出来时,诗人就会充满自信:“诗人是这样一种人,他也许是个超越人的人,因为除了人之外,他是一个诗人。”(阿莱克桑德雷《诗人与诗歌》);“没有谁配受创造者的称号,唯有上帝和诗人。”(雪莱《为诗辩护》)在诗人被迫承认后一种真实时,他∕她的语调就会变得悲怆:

当我痛苦地站在你的面前

你不能说我一无所有

你不能说我两手空空

———海子《麦地与诗人》

于是,诗人还没来得及从陶醉中醒来,就被痛苦的利刺击中。凯旋的仪式尚未结束,葬礼的哀乐就会弥漫在诗人的心头。他们仿佛精神上的极限运动员,往来于天堂和地狱、高贵和卑微、胜利与挫败、狂喜与沮丧之间。这两极不断交替出现,组成轮回之环。后者将永远旋转,衍生出各种各样的悖论,直到诗性本身归于沉寂。

然而,这仅仅是诗性的一个形貌。如果说诗性是个果核,那么,它可以反过来包围整个果实。从诗人的头脑中似乎弹出了虚拟的袋子,后者不断扩张,最终涵括了世界本身。这是诗性的神秘之处:它属于世界性的一部分,但又试图涵括世界性。诗人既生活于世界的中心,又活跃于其外围乃至边缘。前者贪婪地摄入大地上的风景,后者则在诸神止步之处冒险前行:

……冒险

有时更超过生命自身,更勇敢

凭借一丝气息

……它,超过所有的防护

这为我们创造了安全……

———里尔克《即兴诗行》

在世界的外围,在精灵也未曾抵达的边缘地带,冒险前行的诗人是绝对的先锋,他∕她的每个足迹都是奇迹。随着他/她双腿的迈进,世界的世界性向上生长。于是,故事逆转了:诗性成了尺度,世界开始模仿诗歌,芸芸众生试图“诗性地栖居”。甚至,它似乎成为一种原初的承诺:只有当诗性现身,只有当我们以诗性测量世界性时,人才真正地有家可归,存在才会敞开其广度和深度。

然而,诗性真的会反过来成为基础吗?成为基础它又怎能位于世界的外围,又如何牵引我们?它果真同时是世界的圆周和圆心吗?如此被言说的诗性岂不成了另一种神性?为了防止它凝固和僵化,我们是否应该不断举起奥卡姆剃刀,或者随时吐出解构主义的冷嘲热讽?这些问题不可回避,但答案永远无法被全部说出。或许,在寻找答案的探险之旅中,我们只能不断回到诗性和世界性的悖反关系,自愿被卷入永恒的轮回游戏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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