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义宏
一
春花婶这次是确定自己“有”了。
让春花婶确定“有”了的是庆堂伯送来的几条鲫鱼。在老林坡村是很容易捞到这样的鲫鱼的。村前被白果树河围着的柿子垸,清明一过,春雷一响,白果树河里的鱼儿也不安分了,几场春水,那些发情扳籽的鲫鱼相互追逐,随着哗哗流淌的溪流一路嬉戏迎游到柿子垸,寻找理想的场所产下它们爱情的结晶。这个时候的鲫鱼肉肥籽美,也很好捕捞,庆堂伯每次来曾家棚米厂做事都要给春花婶带上几条。
在这之前,春花婶就有过两次这样的信号,一次是一个月前,也是庆堂伯送过来的几条鲫鱼。庆堂伯说:鲫鱼最养女人了,女人吃了滋阴补虚,要不然,女人生了孩子怎么都吃鲫鱼呢,那不仅仅是催奶,还能加快女人身体的恢复,你身子虚,吃鲫鱼是最好不过。春花婶也是很喜欢吃鱼的,特别是这鲫鱼,肉嫩汤鲜。那次,春花婶选了两条最大的,每条差不多一斤,放在竹篮里,像两片鞋底板。春花婶是炖汤,一大沙锅奶白奶白的鱼汤,春花婶喝了一碗就吐了,但春花婶没有往怀孕方面想,还跟庆堂伯开玩笑说:你送来的鱼该不是在河里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吧?庆堂伯说:怎么可能,白果树河里的水舀起来就可以喝,干净得没有一点杂质,河里长的鱼绝对是无污染的。
第二次,春花婶想着上一次吃炖鱼呕吐的事,鲫鱼用清水直接炖,虽说保持原滋原味,难免腥味重一点,上次肯定是闻了腥味而翻胃。这回,春花婶做的是红烧鱼,用自家做的豆瓣酱加生姜、大蒜干烧,出锅的鱼红光亮闪,可春花婶只吃了一口就吐出来了。春花婶警觉起来,想想自己的“那个”已经有超过半个月没来了,该不是有了吧?但又不能确定,到了这个年龄,“那个”已经没有准日期了,有时提前几天,有时推后十多天。想想这几天感冒着凉了,也许是这个原因吧。
今天,春花婶还在杀鱼的时候,忽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一股热浪直冲喉门,她赶紧起身往厕所跑,人还没到厕所,污物冲口而出,喷到了厕所门上。春花婶趴在厕所里,连胆汁都吐出来了。她猛然想起“那个”已经超期三十天没来了,这是以往从来没有过的。春花婶是生过孩子的,当时她怀孩子的时候,也是一闻到鱼腥就呕吐不止。按经验,这次是确定怀孕了。
女人怀孕生育是件无比幸福的事情,但那是对年轻女人,对于春花婶来说,现在怀孕就等于抽她的脸。自己已经是四十八岁的女人,孙子都上小学了,而且还是一个寡妇,是一个当了奶奶的寡妇,寡妇怀孕,传出去那怎么得了。春花婶以前是一个遇到一点事就心慌的女人,就不知道怎么处理。女人嘛,有哪个能够做到遇事不慌,临危不乱呢,但现在她也不用那么慌了,现在她有了庆堂伯,一想到庆堂伯,心里就有底了。自从和庆堂伯好了后,一切都是听他的,对庆堂伯很依赖,这样的大事,也只能等着庆堂伯来了商量着怎么办。
二
庆堂伯没有住在曾家棚,庆堂伯还住在老林坡。老林坡是个很偏远孤僻的村子,村子离最近的公路边也要一个多小时。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打工潮席卷全国的时候,老林坡也闻不到半点外面发达的讯息,大家都在家耕田种地,过着悠然自得农耕生活;但这种局面在十几年前被打破了。有一年,村子里的罗跛子忽然从外面带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回来过年,传说他在广州打工挣了大钱。罗跛子大名叫罗军,之前并不是跛腿。在二十五岁那年,还是光棍的他想女人想得发疯,就去扒人家窗户看小媳妇洗澡,结果被发现,逃命的时候慌不择路跌下高坎摔断了腿,后来,他的名字就被“罗跛子”代替。
他老爹为了让他能有个挣口饭吃的本事,就用了两块腊肉求村里的张裁缝收他当了徒弟。罗军因为腿跛,加上年龄又大,张裁缝就不是很喜欢他,因此,学徒三年来,罗军还只能钉个扣子,剪剪线头,熨熨衣服,连车工走线的活都还不灵活。至于罗跛子是什么时候出门打工的,大家似乎都不清楚,因为张裁缝带的徒弟多,罗跛子当时又太不起眼了。罗跛子过完年,还带走十个他以前的师兄弟,他说自己在广州的制衣厂里当了车间主任,给每个人出的工钱是一个月三千。后来,这些被罗跛子带出去的人又带走了他们的亲友,亲友又介绍邻居。开始都是年初出去打工,到了过年的时候又都回到老林坡。后来,打工的出去见识多了,生活方式也变了,再也不习惯老林坡近乎原始的生活状态。先是罗跛子将在老林坡的三间土坯房推倒,在公路边的曾家棚建起了三层楼房。罗跛子一带头,村人便纷纷跟风,村子里便像拔萝卜一样的,那些老房子一个个被拔走,留下一个个破败的洞。现在村子里连庆堂伯还有三个人。一个是小哑巴,他父母双亡,跟着哥嫂过日子,哥哥去年也把房子建到了曾家棚,嫂子嫌哑巴光吃饭不做事,不让他到新房去住,哥哥就给他买了一群羊,天天到山坡上去放。另一个是孤寡户田老汉,吃着救济,因没有儿女,只能留在村里。
庆堂伯的儿子原先是村小学的民办教师。那个时候,村教师就相当于现在的公务员,除了每月按时有工资外,全家的水利工也免了。在村里当教师是非常吃香的,除了村干部的亲戚,一般村民是没有这个资格的。庆堂伯的儿子因为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又是被镇教育组长点名做老师的,他当老师的时候,还没有人去外面打工,因此,当时绝对是村里被人羡慕的对象。后来,外出打工的多了,又把房子建到了外面,小孩也带走了,村里的小学也就没有学生了。镇里还在曾家棚建了个中心小学,几个村子的学生集中到那个学校,他们这些没有了学生的老师就只有两条路:第一就是参加全国的考试,考上公办教师;第二就是回家种地。庆堂伯的儿子没有考上公办老师,也只有选择外出打工。庆堂伯的儿子好歹也上了高中,在村里也算是文化人,他外出的时候看不起那些流水线上的工人,也不会去做下苦力的活。他到广州睡了一个月的马路,终于在一家民办小学里当上了老师。庆堂伯的儿子不愿跟村民一样把房子建到曾家棚,他在县城买了一套商品房。庆堂伯的儿子表面风光,比村里人都强,其实只有庆堂伯清楚。庆堂伯之所以没有住到县城儿子的新房里,是因为儿子的房子是贷款买的,连首付都是找人借的钱,每个月还要还银行的贷款。这么多钱靠儿子儿媳打工还是很有压力,庆堂伯就留在村里,把别人抛弃的田拿过来种上,这样也能帮儿子还买房的贷款。
三
周五一大早,庆堂伯就把老牛牵到河滩上草多能喝到水的地方,要出去一天,不能把牛饿了渴了。又给猪槽里添满了猪食,这才推出自行车,出门去曾家棚米厂。
曾家棚在通往县城的公路旁,以前是一条简易的土路,拖拉机跑过,扬起漫天灰尘,后来铺了石子,路也扩宽了一些,开拖拉机骑自行车雨天晴天也可以上县城,现在又开通了公共汽车。有个姓曾的老汉在路边搭了个草棚,夏天卖点凉茶供路人解渴;或是在路边放个凳子,凳子前竖着一个打气筒,供来往骑自行车的方便加气。因为这曾老头,这块无名地就被人称作“曾家棚”。后来,沙石路变成了水泥路,那个卖凉茶的草棚也变成了经销店,而且又有了烧饼铺、豆腐铺、卖肉摊,甚至卖衣服的也来了,曾家棚就形成了一个小集市。再后来,老林坡从外面回来的人就不愿回到那个山沟里了,都把房子建到曾家棚。
米厂就在曾家棚小学旁边。庆堂伯就是在米厂做工,负责将一麻袋一麻袋的稻谷扛到剥壳机上,大米出来装袋后又扛到卡车上。米厂是一个小型米厂,每周只加工一次,也就是周五这一天,正好庆堂伯要来接孙子回家。春花婶也在米厂做工,只不过她不到前面加工厂去,她是在厨房做饭的,每到米厂开工时,米厂都有一二十号人,春花婶就来给他们做饭。今天的活儿不多,只有一卡车稻谷,上午庆堂伯不到两个小时就把车上的谷扛到加工车间。
扛完后庆堂伯正坐在门口擦汗,春花婶走到旁边小声说:中午吃完饭到家里去一下,有事跟你商量。庆堂伯在米厂做事的这一天是不会去春花婶家的,米厂的事情多,基本上没有歇气的时候,中午吃完饭碗一丢就要做事,晚上收工后又要带孙子回家。而今天春花婶要他中午去她家,那一定是有重要的事了。
吃过午饭,因事儿不多,其他的人都趁机打个盹儿。春花婶家离米厂半里路,住在东头。春花婶没有走前面街上,他们虽说好了两年,都是偷偷地来往,在曾家棚没有一人知道他们有这层关系。春花婶带着庆堂伯从街后面的田埂上走回家,从后门进去的时候,经过猪栏屋,春花婶闻到猪栏里的味儿,一阵翻胃,忍不住趴在猪栏坎上呕了起来。庆堂伯看到春花婶趴在猪栏坎上的难受劲,以为她是刚才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忙给她倒来一杯开水,轻拍春花婶后背。
春花婶嗯啊了半天,好像把胆汁都要吐出来了,这才坐到椅子上,闭着眼喘了一会气,睁开眼睛盯着庆堂伯,说:怀孕了,都一个半月了。庆堂伯一下没听清楚,问:怀孕,哪个怀孕了?我,我怀孕了。春花婶又重复了一遍。确定后,庆堂伯心里还是惊了一下,和春花婶好上两年,他们晚上睡在一起的时间不多,他们都要带孙子,还要为儿子们挣钱还账。仅有的几次也是今年才开始,自己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没想到会造成这种后果。庆堂伯想起春花婶对他的好,就觉得对不起她。
春花婶是个苦命的人,十七岁就嫁给大她十岁的男人。男人是个踏百家门的手艺人,做的是漆匠。漆匠不仅能在家具上描花画鸟,他的心也是花的。漆匠对家中的小妻子好像不感兴趣,而是借着在外做工四处寻花问柳,在一次爬上人家媳妇的床后,被人家丈夫堵在家中,一木杠打中脑壳,当场就一命呜呼。春花婶与漆匠男人过了一年,没生下一男半女,十八岁就守寡。第二任丈夫是个赌徒,好赌如命,家里一切值钱的东西都输掉后,就想着法子在外面搞钱。他到一家经销店跟店主说,我明天要给我家老头做六十岁的生日,请十桌客,要十条烟,你先赊给我吧,明天等客人一走我就拿钱来还你。店主知道他是赌徒,要是在平时,肯定不会把烟给他,但是今天他说是要请客,心想十桌客那得收多少礼金呀,就把烟给了他。拿到烟后,他转背到了十公里外的另一家经销店,把刚赊的十条烟拿给店主说,这是我老头昨天做生买的烟,买多了没用完,在你这里回了吧,只回个六折就可以了。店主一看是很畅销的好烟,还是相当于半价就能拿到,就喜不自禁地买下。男人拿着钱又到了赌场,当然又输个精光。这次,他不可能再到经销店去骗了,周围能找到的商店他都骗了。于是就变换了一个搞钱的方法,偷。他偷过别人家刚脱粒堆在稻场上晒的稻谷,偷过人家的小猪仔,偷过鸡鸭。最后一次,深夜摸进人家村子去偷牛,刚把牛从牛栏赶出来,就被人发现,一村的人打着火把追赶,他慌不择路就跳进白果树河,没想到跳到了一个深潭,淹死了。那时,春花婶儿子才五岁。两次嫁人两次守寡的春花婶,被村里人骂为克夫,都远离她,生怕沾上晦气,再也没有哪个男人敢靠近她了。
就这样,春花婶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儿子后来结婚成了家。这个时候,老林坡大多数人家都把房子建到了曾家棚,而春花婶由于赌徒丈夫欠下的债要还,就没有能力把房子建到曾家棚,已成家的儿子儿媳就不乐意了。儿子儿媳在外打工,做的是下力气的苦力,一年到头也挣不了几个钱,眼看着别人一家一家地往外搬,儿子就放了狠话,说如果没能力在曾家棚建房,他们就不回来了。春花婶一听更急了,自己半生守寡,儿子就是她的全部,如果儿子不回来了,她怎么办?于是春花婶就去找了远房侄儿,也就是米厂老板,借了几万块钱。当然,老板不会白白地借钱给春花婶的,老板的交换条件是春花婶到米厂做工,也就是给工人做饭。一般的人家搬到曾家棚,在老林坡的地就不怎么种了,都是转租给别人或是直接抛荒,春花婶没有,因为儿子建房欠下的债,春花婶不仅自己的田一分没丢,还种了别人抛荒的地。儿子媳妇房建好后就出去了,丢下五岁的孙子,春花婶一边照顾孙子,一边还要跑到老林坡来照看种的地。就是这样两头跑着,春花婶跟庆堂伯好上了。
四
那天,春花婶来柿子垸给水稻治虫,到白果树河里去打水的时候,刚上河堤就听到河里咕嘟咕嘟咕嘟像是架了一口沸腾的火锅。春花婶走到河边一看,水面上漂着一双塑料凉鞋,一个人头面朝下扑在水里,咕嘟咕嘟的响声也越来越弱了,整个人也在往下沉。春花婶赶紧放下药桶,冲到水里。水里的人身材高大,春花婶拉不动,就扯着他的衣服,一点一点往岸边拖,费了好大的劲才将水中的人拉到岸边。河岸还有点陡,春花婶没有办法将他完全拖上岸,就将他的头拉出水面靠在岸边,这样他就不会被水淹死。过了半小时,人慢慢地醒了过来,这人就是庆堂伯。
庆堂伯虽然身材魁梧强壮,却患上一种难治愈的怪病,发病的时候,先是脑袋抬起来看天,向后转一百八十度,然后就像门板一样直直地倒地,又如羊羔一样咩咩叫,随及口吐白沫,四肢抽搐不省人事。第一次发病的时候,还是在他老伴走后的第一个月,是在夏天的晚上,一大群人在稻场边乘凉,大家说得正热闹,忽然听到庆堂伯像羊一样叫了起来,旁边的人正要问他怎么学羊叫,就见庆堂伯倒在地上,口吐白沫不停抽搐。所有的人都吓坏了,没见过这种阵式,以为庆堂伯是死了,都不敢动倒在地上的庆堂伯,有腿快的人就跑到学校去叫他的儿子。等到儿子带着村医赶来时,庆堂伯已经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灰土,望着儿子和村医及惊魂未定的乡亲,疑惑地问,你们这是怎么了?有人说,你刚才忽然就倒下去,好吓人,我们都以为你要死了。庆堂伯上下看看自己说,我好好的呀,怎么会倒下呢?有人问,庆堂伯,你刚才怎么学羊叫啊?庆堂伯说,没有啊,我怎么可能学羊叫呢。庆堂伯的儿子没看到父亲倒地的情景,但听到大家对刚才的描述,还是觉得很后怕,而同来的村医平时只看个头痛脑热的,对庆堂伯这种奇怪的病是爱莫能助的。
第二天,庆堂伯被儿子带到镇医院,医院给庆堂伯做了很多检查,连前列腺都查了,最后医生的结果是,身体健康,没什么病。庆堂伯又被儿子带到县医院,在挂号后,人家就把他们带到神经内科。神经内科的医生听了庆堂伯儿子的描述就说,你这种情况可能是羊角风。这次,医生没有要庆堂伯抽血、验尿、做B超检查,只做了一个脑电图,医生便确定地说,你这是羊角风,羊角风发病的因素很多,你这种情况跟精神因素有很大的关系,现在要治愈是不可能的了,只能是吃点药,然后让精神愉快一点,能控制发病的次数就是最好的了。这之后,以前身强体壮的庆堂伯就多了这样一个怪病,而且随时随地毫无预兆地突然发病倒地。村人从第一次被他吓着后,以后就很习惯了,见到庆堂伯倒下,都知道他在地上睡一会就没事了。他在路上走的时候发过病,在床上睡着时也突然发病,从床上倒在地下。有一次更危险,他在屋顶上检漏的时候突然发病,像个石磙从屋面的斜檐滚下,“噗”的一声掉在地上。但在地上躺了半小时后,又起身拍拍灰土,从梯子爬上去继续检漏,仿佛刚才不是病了,而是累了在地上休息一会。可那一次发病扑倒在白果树河里,如果不是春花婶发现,庆堂伯就会被水溺死。
春花婶救了庆堂伯后,庆堂伯时时念着这个救命之恩。在这之前,庆堂伯是没有关注春花婶的,倒不是因为像村民那样说她是克夫而远离她,而是因为庆堂伯妻子非常贤慧,对庆堂伯也非常好,他们夫妻好得像蜜一样甜,庆堂伯实在是没有心思来关心外面的女人。后来老伴走了,庆堂伯一心怀念老伴,对其他女人更没有兴趣。这样一过就是十年。春花婶救了庆堂伯后,庆堂伯总想找个机会报答她。而这时,春花婶也从老林坡搬到了曾家棚。庆堂伯看到春花婶一个女人,既要带孙子,还要跑这么远来种这点田,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庆堂伯就默默地帮助她。春耕时,庆堂伯装犁使牛,先将春花婶的田耕整好了,再去耕自己的田;春花婶水稻田没水了,庆堂伯马上给车水,治病虫时,庆堂伯将春花婶的地也一起治。每次春花婶都是迟来一步,看着田里的活儿都做得齐齐整整,春花婶知道这是庆堂伯干的,就很过意不去,找庆堂伯道谢。庆堂伯对春花婶说,在老林坡的地你就交给我吧,我身体强壮得很,种地比年轻人还强,你只要播种、插秧,和收获的时候来照看就成。听了这话,春花婶不禁热泪盈眶。春花婶种这多地的确是力不从心。要不是儿子建房欠这多钱,她是不想种地的。对插秧、治虫、抽水等还能做得过来,那些使牛耕田、挑担的男人活,她是捡不起的。前些年大家都还在村里种地的时候,每次都是去求别人跟她换工。耕田是大工,是男劳力做的事,跟你一个女人换工,人家就不太乐意,好不容易求到个愿意换工的,但条件是一换三,就是我帮你耕一次田,你要还三次工。后来,大家都搬离村子,男人大都到外面打工,这样求人家换工也换不到了,只能是出钱请工,请人耕田的工钱是两百块,这相当于一亩地一半的收入。如今,这些难题竟然这么容易就解决了。
这以后,春花婶也没有听庆堂伯的,只在播种和收获的时候才来老林坡,而是经常来。在庆堂伯下地的时候,她就到庆堂伯家,帮他把衣服洗了,把屋子收拾干净,又把饭做好。春花婶还从一个老中医那里讨回来了一个方子,说是对庆堂伯的羊角风有好处。春花婶命运不济,先后嫁了两个混蛋男人,大半生没有得到男人的关爱,此时,面对庆堂伯的无微不至的呵护,她的心好像回到了十七八岁的少女时代,而庆堂伯从春花婶身上仿佛看到了老伴的影子。一来二往,两颗孤独的心也慢慢靠拢了。春花婶借着在老林坡种地,来这里更勤了。而庆堂伯在春花婶的照顾下,犯病的次数也减少了,最后一年时间只犯过一次。后来,春花婶就介绍庆堂伯到她侄子米厂做工,这样,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多了。
五
庆堂伯到底是男人,他只惊了一下很快就平静了。怀孕,那是不可能改变的事实,生下来那更不可能。那就必须处理掉,而且还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这粒不该发芽的种子消灭。处理掉最好的方式当然是刮胎,庆堂伯年轻的时候,也让老婆刮过一次胎。庆堂伯最不想让女人遭这份罪的,可那次是没办法,老婆在怀孕三个月的时候得病住院,治病时用了对孩子不利的药物,医生建议将孩子拿掉,后来就刮了胎。那时,刮胎是很普遍的事,那些在乡镇卫生院上班的妇科医生,都在自己家里开了手术室,白天在医院卫生所里坐诊,遇到不想生孩子的孕妇就带回家做人流。甚至有些赤脚医生也开展帮人刮孩子的业务。而现在,计划生育抓得紧,那些暗中做业务的医生早已不能做了,不光是结婚的人凭证生孩子,就算你怀孕了不想要孩子,想要去刮掉,那也不能随便刮,必须要有村里开具的证明。那些一心想生儿子的,往往是怀了女孩就不想要,就偷偷地做人流。刮胎也要找村妇女主任开证明,就是为了防止这些只想生儿子而偷偷去刮胎的人。
庆堂伯开始也是想要到镇医院去刮胎,可去镇医院必须要有村妇女主任的证明。庆堂伯找到村妇女主任,妇女主任还以为庆堂伯是来举报哪个超怀了,她盯着庆堂伯看了好半天说:庆堂伯,你是来提供信息的吧?按村里规定,提供一个有效信息奖励五百块。妇女主任的话猛然提醒了庆堂伯,村里有规定,不按计划怀孕是要罚款的,绝对不能提开证明的事了。他笑笑说,我没事,路过这里到你家来坐坐。妇女主任摇着头说:庆堂伯从来就不到我家串门,今天还有空来坐坐,不对,你肯定是有事的。说着歪着头又盯着庆堂伯看了半天,忽然一拍大腿用手指着庆堂伯的胸脯喊:你儿子,肯定是你儿媳妇有了,你来我家探口风的是不是?你家是孙子,那可不能再怀了。庆堂伯忙解释,我儿子儿媳现在给他们钱都不会生了,怎么会超生呢?绝对没有的事。无论庆堂伯怎么解释,妇女主任就是不相信庆堂伯的话,她一根筋地认为是庆堂伯的儿子超怀了。不行,我得赶快查清楚。妇女主任从包里掏出一个塑皮小本本,那上面密密麻麻记着电话号码,她找准一个号码就进屋打电话去了。
村妇女主任最主要的工作就是盯着别人的肚子,她们的工资也是跟肚皮挂钩的,实行的是一票否决,也就是说只要村里出现了一个超生超怀的,那这一年就等于白忙活了,工资一分也拿不到。因此,妇女主任对这类的信息就格外灵敏。大家都在家里种地的时候,还好管理,每天只需要到村里转上一圈,哪家媳妇的肚皮鼓和凹便一目了然。现在村人大都出门打工了,管理起来就有难度,但是这难不倒妇女主任,出门打工的都是群体的,往往是一个湾子的人都在同一个厂或同一个工地,妇女主任在每个群体中安插一个眼线,也就是卧底,举报一个超怀的都给丰厚的奖金,这样,妇女主任不出门对天南海北打工者的情况掌握得清清楚楚。只要你肚子稍微有一点儿鼓,妇女主任第一时间就能得到消息,就算你人在海角天涯也要把你抓回来强制堕胎。
庆堂伯为去找妇女主任后悔不已,为自己这样轻率的行动后怕。妇女主任就是专门管怀孕的,虽然妇女主任经常嘴上讲国家计划生育政策,要持证怀孕,计划生育,但是她心里还是希望有人超怀的,往往超怀一个就要罚个几千上万的,罚的款就成了她们村干部的福利奖金。自己这不等于是送上门往枪口上撞吗?再加上妇女主任这一张喇叭嘴,妇女主任知道了就等于全世界都知道了。看来,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上医院,还是自己想办法堕胎吧。
按春花婶说的时间推算,怀上应该只有一个半月左右,还只有黄豆那么大,像在温室里催芽的种子,只是刚伸出白嫩嫩的芽,还没有种到土壤里定植,这个时候应该是很容易弄掉的。庆堂伯还记得原来隔壁有个小媳妇怀了好多次,但就是很难保住,稍微有一点动静就流产了。记得她第一次流产就是因为在家门口的稻场上被一块石子绊了一下,人往前一窜就摔倒了,当时下身就流出一滩血,抬到卫生院后医生就说孩子保不住了。受到启发,庆堂伯就想用这个方法摔掉春花婶肚里的小嫩芽。庆堂伯没有让春花婶大白天到外面稻场上去摔,他把摔的时间选在晚上,摔的阵地选在床上,而摔的动作也是从电视里学来的。他看到电视上运动员们经常做的仰卧起坐,那么强壮的男人做了一会儿都累得趴在地上,庆堂伯就觉得这种运动最适合来流产了,整个人一上一下,一仰一合,正好压到小肚子上,这样做多了,肚里的小嫩芽揉都要被揉出来。春花婶在第一个晚上做下来,并没有出现庆堂伯想要的结果。第二夜,庆堂伯留下来指导,他先看了春花婶做了一个。春花婶这两年跟着庆堂伯心情好了,渐渐发福起来,腰已经跟肚子一般粗了,坐在床上,肚子都跟两条腿连到一块,说是在做仰卧起坐,其实就是头往下点了一下。庆堂伯纠正了春花婶的做法,再做的时候,庆堂伯一只手压着春花婶的两条腿,另一只手在春花婶的背和腰上交替活动,做卧的动作时,手就放在春花婶的胸前将身子往下压,做仰的动作时,手又移到春花婶的背上,将身子往上托。果然,这样做的效果一下就出来了,春花婶累得连连喊叫说:我腰疼,腰受不了。庆堂伯并没有因为春花婶的喊叫停下来,而是在做的时候,他的手还多了一些小动作,在做仰的时候,左手在小肚上压一下,在做卧的时候,压腿的那只手又在小肚子上压一下。庆堂伯想,这种强度的动作,连男人都受不了,我就不信你一粒小小的还没到土里生根的小豆豆能受得了。这一夜,他们歇歇停停做了半夜,春花婶下身好好的,没有一点出血的征兆。这种床上运动做了一个星期,不仅没有任何流产的前兆,肚里的种子好像得到了锻炼,反而开始茁壮地成长起来。春花婶连恶心呕吐也没有了,变得能吃能喝。这样再做下去就没有任何意义了。
庆堂伯还是从隔壁小媳妇流产的事中想到办法的。小媳妇的第二次流产是因为嘴馋。看到门口的杏子,黄黄的,一看就让人流口水,小媳妇想吃,是那种等一秒钟都觉得很久的馋,但家里又没有人,没有人帮她摘来。想着怀孕都两三个月了,又不摔不绊的,应该不会出现上次那样的情况,于是就自己搬了梯子爬上去摘,摘到果后下来时往下望了一下,忽然感到头晕目眩,从梯子上滚了下来,下身一滩血,一个肉团随着血流了出来。庆堂伯就想用这种孕妇恐高眩晕的办法帮春花婶堕胎。当然庆堂伯不会用梯子,他想用一处高地让春花婶站在上面往下看,引发她眩晕。曾家棚属平原,找不到这样的高坎地,老林坡的高坡下就是白果树河,那是不能站在那上面的,掉到河里连命都没有了。庆堂伯这次别出心裁,在春花婶的院子后面挖了一个深两米、宽五米的大坑,又在坑里垫上一些稻草,让春花婶站在坑边往下跳。这样,往深两米的坑里看,就会产生一些眩晕,接着又跳下去,这样一晕一震,对肚子里的小豆豆威胁就够大的了。春花婶按庆堂伯的交代,先往坑里看了一会,有点眩晕感觉后纵身往下跳去,只听“噗”的一声,春花婶就摔倒在厚厚的稻草上。庆堂伯看春花婶半天没起来,以为有了情况,赶紧也跳下坑去。春花婶忽然坐了起来笑道:我像在腾云驾雾,晕晕的什么感觉也没有,这种方法能有效吗?庆堂伯却认为,只要有晕的感觉就说明有效果。他让春花婶坚持跳,每天早中晚三次,每次跳十下。又坚持了一个星期,还是没有一点效果,晚上睡觉的时候,春花婶感觉肚里有动静,好像是在跟她示威说:你们想害我,没那么容易,我偏要好好地活下去。
六
显然,隔壁小媳妇的那种流产方式不适合春花婶,要想把肚里蓬勃生长的芽儿灭掉,还得想别的办法。庆堂伯这时就想起了巫医。前几年,巫医在村子里很走红,既能给人掐算招魂,又能开药治病,方圆上百里闻名。庆堂伯还听说巫医有让人想生儿子就生儿子,想生女儿就生女儿的神药,说村里有个人生了六个女儿,一直想生儿子,找到巫医后,巫医给他开了几剂药,后来果然如愿,第七个生的是儿子。村里的那个人庆堂伯认识,的确是六个女儿一个儿子,至于那个儿子是不是吃了巫医的药而生的就不得而知了。既然巫医帮人生儿子都行,那这个堕胎肯定是小事了。
巫医隔着老林坡几个村子,庆堂伯起了个早,骑自行车走走问问,到午饭时分才找到巫医的家。这是一幢带院子的三层小洋楼,红色琉璃瓦,白色大理石墙,在一片灰蒙蒙的房子中格外醒目,看来巫医在村子里属于富裕人家。进得门来,巫医正在观音菩萨前打坐,两手合十,双目微闭,嘴中念念有词。庆堂伯不敢打扰,就在旁边静静地等待。一支烟的工夫,巫医睁开眼问道:来人可是为怀儿生养的烦事而来?庆堂伯一惊,以前说巫医如何灵只是听说,今天是真的见识了,来的时候还对巫医有点怀疑,这时却是佩服了。庆堂伯再不敢有半点隐瞒,于是就将来的目的说了,说请大师帮助开个打胎药。巫医听说是开药方,就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像是换了一个人,以医生的口吻问道:怀孕多长时间,末次月经是什么时候?庆堂伯说,月经的时间我说不准,怀孕大概两个多月。巫医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走进旁边的房间。房里摆放着各种草根,树叶,茎茎藤藤之类的药。巫医包了两大包这些草草根根给庆堂伯说,这是打胎的特效药,属我独创的秘方,在医院里都买不到的,用水煎服,这一包早上空腹服用,这一包晚上服用,连服三天,保证能打掉。巫医在给药的时候说,这两副药你给五百块吧。庆堂伯嫌药太贵了,但想到巫医打了包票,也就不再说什么。
春花婶服下药后几个小时,肚子就开始不舒服,庆堂伯想,肚子不舒服肯定是药起了作用,这一次肯定能打下的。到了晚上,春花婶就开始拉肚子了,睡在床上,忽然感觉里急后重,刚起身往厕所,稀里哗啦就落在裤裆里,蹲在厕所费好大的劲,拉点稀糊糊;而刚一睡在床上,股下又有千军万马冲独木桥之感。这样来回折腾,一夜未睡。第二天,又开始呕吐,一呕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要呕出来。这样上吐下泻,人都要虚脱,下床的力气也没有了。庆堂伯拿出药方一看,从这些根根叶叶中,庆堂伯看到了大黄和番泻叶。这两种庆堂伯认识,老林坡山包上可以采到,以前喂的猪不消食,就用番泻叶给猪下泻。原来所谓的秘方,竟然是泻药。庆堂伯将这些药丢了,不能再吃了,再吃就要出人命了。
经过几次的折腾,春花婶肚里的小豆芽却是百折不挠,顽强地生长,已经是完全扎根土壤,准备与庆堂伯抗争到底。现在已经三个多月,如果不尽快解决,肚子马上就要隆起来,那个时候,想瞒也瞒不住了。庆堂伯这时就提出要和春花婶结婚的要求。和春花婶结婚的心思,庆堂伯早就有了,春花婶勤劳、善良、能干、隐忍,特别是对自己比老伴还要服侍得好。人老了,不是就想找个这样的伴么?但是,儿子肯定是不会同意他再婚的,儿子买房时的贷款还要靠他还呢,他只能把这个心思埋在心里。春花婶是个苦命的女人,之前就被村里人认为是克夫受尽欺辱,这次怀孕,不能再让她受委屈了。马上和她结婚,然后从村妇女主任那里开个证明,到医院堕胎。
春花婶的心思与庆堂伯一样,她经历了两个男人,受尽折磨,本来对男人是死心了,直到遇到庆堂伯。庆堂伯正直老实,有担当负责任,对她关照备至,要不是儿子建房欠下的债,她也许会主动表明心思。
既然两个人心想的一样,接下来也没有什么商量的,现在的问题是各自的儿子,他们的态度到底是怎样,会不会同意他们结婚?而且两人的户口簿都是儿子保管着,拿结婚证没有户口簿也不行。两个人约定,各做各的儿子的工作,然后拿着户口本去登记结婚。
七
春花婶想到儿子儿媳的工作肯定不好做,但万万没想到他们的反应会是如此激烈。
春花婶给儿子打电话,现在不节不年的,他们的工厂也不会放假,为了能让儿子赶回来,春花婶在电话里说了谎话,说是孙子病了,病得不轻,你们一定要赶回来。放下电话,春花婶就后悔了,怎么能说孙子病了呢。
回来的是儿媳妇。儿子和儿媳双双到广东,做事的只有儿子一个人,儿媳无所事事整天就打麻将。有人问,你又不上班,怎么不回家照看孩子呢?儿媳说,现在年轻人都出门打工了,我一个人待在家里人家会看笑话的,宁愿在这里玩,也不回家,况且我在这里玩,家里人谁知道我没有工作呢?
儿媳妇一进家门就看到活蹦乱跳的儿子,就不高兴了,拉下脸来说:你也太狠了,怎么能咒自己的孙子呢?
春花婶往儿媳身后看了看,没见到儿子,问道:你一个人回来?儿子呢?
他上班,忙死了,你干嘛要把我们骗回来,这一来一去的车费都要半个月的工资。儿媳显然对春花婶的说谎很气愤。
春花婶一看儿媳情绪这么差,嗫嚅着不知怎么开口,但最后还是将这事说了。
什么?你要嫁人,都快五十岁的女人了还想男人?你自己不怕丢人,也要为你儿子想想啊。
原来你这些年在家都在偷偷地找男人,还想结婚,是不是还想给人家生伢啊,生个伢好啊,比你孙子还小,把你儿子羞得没法在这个世上活下去。
你要找也找个有钱的,健康的,找的那个老头有疯病,一结婚就疯病发了,死了,那你就要第三次守寡,到时,你老得躺在床上搞不动了,还不是要苦我们这帮人。
媳妇一连串恶毒的连咒带骂,骂得春花婶一时呼吸困难,瘫倒在椅子上。
儿媳妇这样骂了一会觉得还不解恨,就打通了儿子的电话,开口就说:你妈要嫁人了,你班都不要上了,快回来嫁你的妈吧。
儿子在电话那头停了半分钟,不知道跟老婆说了什么,就叫把电话给春花婶。春花婶接过电话,儿子说:妈,你要结婚,我绝对不会同意,你如果不听我的话,我就不认你这个妈了,也不会回来了。儿子说完就挂了电话。
儿媳妇当天晚上就回广东了,儿媳妇不是一个人走的,还把孙子也带走了。儿媳妇走时还丢给春花婶一句话:你这样的女人,我儿子不放心让你带了,怕你把他带坏了。
春花婶深深地陷入了两难的境地,一边是儿子,儿子曾是春花婶的精神支柱,春花婶一生坎坷,在第二个男人淹死后,她死的心都有了,要不是为了儿子,她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可现在不仅儿子不认她,连孙子也不让她带了。一边是庆堂伯,一个有担当有责任的男人,自己一辈子不就是渴望有这样的依靠吗?
想到这时,肚子里动了一下,对,就是你,你真是个害人精,你真的不该来,要是你不来,我还能和庆堂伯偷偷地好,儿子儿媳也不会翻脸。对,堕胎,把你弄下来。春花婶就想起院里庆堂伯为了堕胎挖的那个大坑。
春花婶就这么迷迷糊糊地来到院子里。没有月光,黑乎乎的一片,春花婶摸索着来到庆堂伯挖的坑边,堕胎,你来害我,我就要把你弄下来,弄下来。春花婶纵身跳下去。此时,经过几场大雨,坑里早已集了满满的一坑水,春花婶一跳下去就像秤砣一样沉到了水底。
八
庆堂伯也给儿子打电话,老林坡没有电话,庆堂伯也没有手机,打电话就要到曾家棚。庆堂伯打电话给儿子,说是有重要的事跟他商量,叫他一定要回来一趟。儿子在电话里说,爸,我们这里正忙呢,有什么事你就在电话里说吧,回来不划算,不仅要路费,请假还要扣工钱的。庆堂伯在电话里哼哼哈哈半天就是不说什么事,一定要儿子回来。儿子在那边说,爸,你如果没事我就挂了啊,我还忙呢,挂了啊。
庆堂伯不甘心,又打电话给儿子,开口就说:你爹发病了,快要死了,你不来给你爹奔尸。电话那边的儿子却笑了起来,爸,您就别骗我了,您说话中气十足,把我的耳朵都震麻了,您比我还强壮,哪能有病呢,爸,您如果没事,我先把电话挂了啊,我还忙着呢。
第三次通话的时候,庆堂伯就横下心来把准备和春花婶结婚的事说了,儿子听了并没有表示反对,只是说:爸,我现在没有时间回来,这事等春节回家再说吧。庆堂伯知道,儿子这是在拖时间,儿子在县城买的房子不仅首付是借的十多万,而且每月还要还一千多块的贷款呢,这一千多一直是庆堂伯还的,儿子肯定是怕他结婚后不给还贷款了。庆堂伯跟儿子一再解释,表明贷款还给他还,但儿子就是不答应回来。只说:爸,我要去上课了,不跟你说了。就匆匆地把电话挂了。庆堂伯再打过去,就关机了。庆堂伯气得拿着电话筒骂:小狗日的,你不想接我电话?我明天继续来打。
庆堂伯第二天到曾家棚给儿子打电话时得知春花婶死了。庆堂伯就想去看春花婶最后一眼,被春花婶儿子拦住。春花婶的儿子说:你害死我妈,你还有脸来?骂着就要过来打庆堂伯。这时庆堂伯忽然倒地,嘴吐白沫不省人事,庆堂伯羊角风犯了。
这以后,庆堂伯三天两头地犯病,有时候是一个人倒在酒桌边,有时候是倒在山坡上。地里的那些庄稼,他再也没有心思去侍弄了,更多的时候是坐在春花婶救他的白果树河边,口中念念道:我不该害你,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庆堂伯是被小哑巴发现的,脸面朝下扑倒在白果树河里。被发现时,已经泡得像棉花包,耳朵也被白果树河里的鱼吃掉了一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