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浩洪
一
大队长谷九华来找校长时,校长本能地觉得没有好事。这两天他的右眼老是跳,不是好兆。果然,谷九华在放学的时候来了,把他拉到他的教室里,说的是一个爆炸性的丑闻:学校的两个教师———袁春木和柳文青搞上了!校长张开的口老半天没有合拢,老半天他才搞清楚大队长说的事情经过。昨天晚饭后,大队长的小儿子谷冬至的叔伯哥要跟他走军棋,可是下午上学他跟同桌的董大勇在路上走棋迟到了,班主任袁春木让他们在门口站了好半天,交出了书包里的棋才让他们上座位。袁春木将棋丢进了讲台的抽屉里。袁老师的讲台是过去一个大户人家的书桌,乌红的桌面下有一虚一实两个抽屉,一边是空的,没有屉斗,放粉笔,教鞭,黑板擦;一边是实的,有屉斗,放上课从学生那收来的东西:小说,扑克,知了,弹子,纸条,等等。昨天收缴的还有一个同学的手抄本小说《梅花党》。那个抽屉外面挂着个锁,不过是个假锁,冬至曾经趁他不在时拉开过,偷出里面的《少女之心》,一晚上看了,第二天神不知鬼不觉地还了进去。那个铜吊锁,一拉就开,一捏就上。
冬至的湾子在山下,学校在山腰,不远。冬至一会儿就去了。学校晚上没人,老师们中午在学校吃饭,晚上一般回家吃,除了开会。学校就两排房子,一个操场,没有围墙,没围墙也就没有大门,开放得跟湾子一样。冬至的五年级教室在最头边,教室前面的窗户掉了一块玻璃,手从外面伸进去,能把两扇窗页的插销拔起来把窗户打开,而窗的里面只有一个田字形的窗框,应该穿上的钢筋窗栏因为缺钱没有穿上,要不是去年冬天风大天冷,学生家长意见大,大队连窗页也不打算安的。冬至打开扇页翻进去,忽然又像触电似的翻了出来,身上惊出一身冷汗:教室后面的课桌上坐着两个人,紧紧地抱着,发现冬至后轻微的说话声嘎然而止,都扭头看他,接着很快就分开了。冬至翻出去时,他们也从课桌上下来,开了门走了。那天是个满月天,地上明亮,冬至躲在墙角看他们一路经过操场,一个是他的班主任袁老师,一个是四年级的柳老师!
你先把事情搞清楚,大队长对校长说,不正当关系是肯定的,袁春木有老婆,他跟柳文青不存在恋爱关系。你要弄清楚的是他们到什么程度了,搞了多久,我们也好根据情况做出处理。
校长叫来了谷冬至,跟谷九华一起来到五年级教室,校长推了推冬至指的那个课桌,桌子发出吱吱的响声,课桌靠墙的一头,在石灰墙上擦出了凹痕,桌子的边已经嵌进了墙壁里面。谷九华摇了摇桌子,说,你看你看!校长说,这也可能是学生摇的。再看别的桌子,也是一样。谷九华再看地下,又说,你看你看!这是么事!校长一看,也一愣:前面那张桌子有被移动的痕迹:桌子四脚原来站在黄粘土里,有一个磨得很光的浅槽,移动后再还原时没有到位,那个槽就明显的还露在那里。
校长问冬至:有谁搬动过桌子吗?
冬至摇头说:没有哇。
不用说,就是他们!大队长说。
校长明白,大队长指的是袁春木和柳文青夜里把两张桌子拼在了一起。可想而知,他们的关系到了什么程度。
大队长很生气地走了。
校长连中饭也不吃,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生气。
不到第二天,全校的老师和学生都知道了袁老师和柳老师的事。学生知道了自然家长也知道,家长知道自然全大队都知道了。
袁老师和柳老师的书是不能教了。大队的处分决定是两人一个不留,都回生产队劳动。校长说,是不是先向公社报告,听听文教组的意见。谷九华说,先处理再报告,不然我们就被动了。出了这种事,不主动处理,那不是等着挨打?你当校长的在这事上也有管教不严的责任,你晓得啵?再不敏感点,你这个头还当不当呀!校长也有气,说,当不当好大个事!谁想当谁当!谷九华跟校长扯着点远亲,算起来比校长还长一辈,但谷九华不计较,就说,少说气话,说也是白说,出这样的丑事你还不放乖点!告诉你,公社文教组肯定要追究你的失职,你还想不想我给你担着点?校长还想言语,谷九华把手一摆,说,你屁话莫说,快刀斩乱麻,今天晚上就开全体教师会,把这事了了!
会上,校长口头宣布了大队的决定,说事情呢我就不重复了,反正大家都知道。最后问袁柳二人还有什么话说,出乎意料的是,两个人都不辩解,连一句话也没有。柳文青低着头整理抽屉,袁春木呢,则低头批改学生作业本,他要赶着晚上把它改完,两人像是早有准备似的。散会时大家都走了,只有他俩还留在那里。教师们就议论开了,说,看不出来他们胆子还真大,像没事儿一样。有的说看来他们要一条道走到黑;有的说,出来了这样的事还想走到一起那不是凡人能做到的,不说别的,袁老师离婚就不是件容易的事;有的说,那也不一定,事在人为,不怕没信心,就怕有决心。
第二天,袁春木到班上来,上了最后的一篇课文,然后说下面自习吧,把课本从头到尾默读三遍,再把所有的生字生词抄三遍。他打开讲台上的小抽屉,把军棋还给了谷冬至。还有刘三毛的小人书,胡山凤的鸡毛毽子,秦世纪的《梅花党》,都一一发还给了大家,唯独拿到何永秋的《少女之心》没有马上给他。袁老师到办公室找出一个牛皮纸信封装了,然后用浆糊封了口,他对何永秋说,这东西本不能还你,但是呢,我现在再不是你们的老师了,所以我也不能保管它。
他说,东西还给你,但是请你现在不要再去打开它,等你长成大人了,结了婚,那时你可以再看。
这是老师的最后一次嘱托,我相信你能够记住。他又说。
有同学流泪了,也有人偷偷地撇嘴。
二
袁春木跟柳文青不在一个生产队。柳文青跟袁春木老婆李又芳的娘家在一个生产队———梨树湾。袁春木跟他老婆李又芳打离婚,上午袁春木到公社送离婚申请,下午梨树湾就个个晓得了。第二天,柳文青在打谷时手就被脱粒机打了。全大队只有一台脱粒机,各生产小队轮流着用,白天黑夜轮班打,二十四小时不停,歇人不歇机子。用脱粒机打谷要用门板搭一个平台,横在机口处进谷,台子前一般安排四个人,一个人提草头解草头,也就是解稻捆,另外站着的三个人,两个人把稻捆扒散,平行移动,一个人递进脱粒机里,叫做“喂谷”。站在机口喂谷的这个人很关键,要快,要敏捷———快才能多打,效率高;敏捷才能做到安全。一般平时多由男人来做,有时也用女人,有的女人比男人还灵敏,但女人的力气终不如男人,处理问题的果断也不如男人。所以,年年打谷不时听说被稻禾带进机子里伤了手的多半都是女的。这天,柳文青被安排在下半夜,除了提草头的一个男劳力,其它是三个女的,后面出草扫场的是几个老人和学生。柳文青站在机口喂谷,天亮之前,困得不行,眼皮上下打架,手上的动作就慢下来了,脱粒机偶尔会空响一两声。这时她左边扒稻禾的一个李姓的小姑子突然抬起右手,在她背上用力来了一巴掌,这一巴掌说不清是拍还是搡,像是拍,提醒她别困着了,又像是搡,要把她的手推进机器里。这一掌,说是搡却又像拍,因为手是抬起来打下去的,说是拍却更像是搡,因为人站在她的左边不打她的左边,打的却是她的右肩。就是这说不清是拍还是搡的一巴掌,把柳文青的右手喂进了机子里,挨到了脱粒机滚筒,滚筒上飞快旋转的铁齿一下子打折了她的三根手指。
柳文青的爸把她送到公社卫生院,袁春木去看她,要把她送去县人民医院,却被柳文青的爸大骂着赶了出来。文青的手指后来长了附骨,明显比原来粗了,关节活动受限,手握不紧拳头,做活儿主要靠左手。
没有人追究那个李姓的小姑子,李家的人都说她是为了提醒柳文青别打瞌睡,要不是她那一巴掌及时,柳文青断的不是手指而是胳膊。队长也是李姓,说,这事怪也只能怪柳文青自己,没有睡好觉,提不起精神,站在机器旁边还分心。女人们便跟着起哄说,就是就是,太对了,一定是又想袁老师去了!
袁春木三十六岁,柳文青二十四岁,相差整整一轮,都属牛。这年是袁春木和柳文青的本命年。俗话说,本命年是奔命年。这话是不是生存经验的总结,生活现象的概括?反正袁柳二人在这个本命年中的境况,正应了祸不单行这句俗语。
如果说柳文青看见的还只是一个小巫的话,那么袁春木遭遇的,则是一个大巫,一个灭顶的无妄之灾。
那天中午放学,袁春木刚收工回家,谷冬至就背着个书包在门口站着。袁春木问你怎么来了?冬至低着头,袁春木放下锄头,叫他进屋。冬至磨蹭半天才进门,站在堂屋中,嗫嚅着说,对不起袁老师,我害了您。他说他不是故意的,也不是他告诉他爸的。是堂哥告诉他爸的。堂哥问我怎么没拿到棋,我就跟他说了,没想到他立马就跟我爸说了。冬至说他再也不走棋了,他要把棋放在袁老师手里。说着他从书包里掏出了那副装在硬纸盒子里的军棋。袁老师说,这又何必呢?你不走放在家里就可以呀。冬至说,不行的,我堂哥会来找。再说,我想给你留着做个纪念。他这样一说,袁春木就更不收了。他说,我现在不是你的老师,没这个责任了。至于说纪念,那就更不必了。他把棋塞进了他的书包。冬至到底是个小孩子,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袁老师看到那副棋只会心里难受,怎么还能留作纪念?不过,袁春木还是留冬至吃了午饭。袁春木家离学校近,冬至家离学校远,从袁春木家到冬至家更远,如果冬至这时候回去吃饭,就赶不上下午的课。吃饭时冬至说,袁老师,听说柳老师受了伤,我想去看看她。袁春木说,去干什么,你别去。冬至说他们班有好几个女同学都去了。袁春木说,她们去你也别去。谁去了你都别去。冬至问为什么,袁春木说,你还嫌她伤得不够吗?你再去那是往她心上扎刀子知道么?冬至便再也不做声,只默默地吃饭。
吃完饭冬至要回学校,袁春木见他心里不快活,就想送送他。一路上,袁春木边走边劝冬至不要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这事上他也没有错。再说在队里劳动跟教书也没得好大的不同,从小劳动,农活也都做得来,只是不能跟同学们在一起了,他有点舍不得。
袁家湾去学校要翻过一道岗岭,岭上有一个比塘大不了多少的小水库,送到水库的坝上,袁春木就回来了。
可是冬至却没有回去。
冬至淹死在了水库里。事情就发生在袁春木离去之后。
冬至被渔网捞起来时,身上还斜挂着书包,那双草绿色的解放鞋也在脚上。是来关水库闸门的袁鹞子首先发现了漂浮到水边的军棋子,连忙去告诉了正在到处找冬至的学校老师,人们才怀疑冬至可能掉到了水里。于是谷九华叫人拿来了渔网,还没下网,袁鹞子关了闸门,冬至的头便从闸门前面的水里浮起来了。用不着去水底捞,人们牵着网轻轻一兜,就把冬至网上了岸。
公安局来人了。他们仔细勘察了现场,发现了冬至落水的地方,不在坝坡一面,而是在大坝侧面的山坡下,那里的岸较陡,岸边有行人走出的小路。离水面一米多高的山岸上,黄土被波浪冲刷后留下垂直的陡坎,岸边长着一棵不大的乌桕树。公安发现的痕迹有两处,一是岸边长满绊地根的土上有一处新鲜的断裂,疑是冬至落水时踩踏形成;二是树上折断了一根树枝,疑是冬至落水时本能地伸手抓扯断的。依据这两个痕迹判断,冬至是不慎失足落水的。可是,那一副军棋又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在他的书包里,不在盒子里,而是一个一个漂在了水里面?难道冬至是在这里跟什么人走棋然后被人推入水里的吗?
这个推测一出来,公安就开始了广泛的调查和排查,结果让人眼睛一亮:冬至死前最后接触的那个人,就是跟他有仇的冤家袁春木!
这发现让公安干警喜出望外。
这发现让谷九华怒不可遏:报复,报复!百分之百就是报复!毫无疑问就是袁春木杀了冬至!
公安带走了袁春木,手上铐上了锃亮的手铐。
他们是这样推理的:那天中午袁春木送冬至到坝上,问冬至你们以前就是在这坝上走棋吧?冬至说是的。袁春木就说时间还早,我们也去杀一盘吧。冬至说你是老师我不敢跟你走。袁春木说,我现在不是你的老师了你还怕么事。冬至说,坝上太阳大,晒人。袁春木说那边有树阴,我们到那边去。他们在树下走了一局棋,然后袁春木看看四处没人,就说时间不早了,去学校吧。他就帮冬至收了棋,冬至拿在手里时,袁春木突然出其不意一掌把他推下了水。冬至抓住一根树枝,但没有拉住他下坠的身体,他手里的棋也散入了水中。冬至的身体在水中挣扎了几下,也许一下也没有挣扎,就被流水拖入闸口,死死地吸住了。
袁春木说,把冬至送到坝上我就回去了。干警说,你说的不算,有人证明吗?
没有人证明。他回家时女儿上了学,老婆李又芳也下田去了。队上派给袁春木的工作是烧烟炕烤烟叶,那天下午烟炕就他一个人,他什么时候去的,谁也不知道。
袁春木被判无期徒刑。
三
秋天里,谷九华把柳文青安排到大队窑场当出纳。谷九华说,窑场的工资拿到队里能靠一个全劳力的工分,每个月还多两天假。柳文青说她的右手指捏不住笔,记不了账。谷九华说,可以锻炼用左手。柳文青的爸见她不乐意,就老着脸狠她,大队长可怜你,你莫不晓得好歹!你看你那手,哪样农活你能做得利索?谷九华就说,你爸说得是。把你从学校处理回来,我心里一直不好受,我晓得问题不在你,但是又不得不一起处理,这种事只处理一个人是说不过去的。所以我一直想弥补一下。文青爸在旁边陪着笑脸,一个劲地感谢,说,大队长你放心,你的好意文青晓得,她去了窑场,不受湾里李姓的欺负,就冲这点,文青没有不去的道理。
文青去窑场半个月,媒婆张快嘴就上了她家的门。文青三岁死了妈,她是她爸带大的,但凡她爸作主的事,文青都会依他。这点张快嘴当然清楚。文青爸一听说张快嘴要把文青介绍给谷九华,他一点也不奇怪似的,张开的口一合拢就答应了。他说文青现在这个样子,大队长不嫌弃,那是她走运,我没得意见。当然他心里的话没有当着张快嘴说出来———谷九华前年死了老婆,今年又死了儿,除了年龄大一点,跟个没结婚的人也没有两样,嫁给大队长比嫁给一般人要风光不说,最要紧处,看今后谁还敢再欺负她?
张快嘴说,那你说得了文青的话不?文青爸迟疑了一会儿反问她,你看呢?张快嘴说,她是你一手带大的,能不听你的?文青爸就说,你去说你的,这个事说也成不说也得成!
张快嘴没有自己去找文青。
窑场的会计也是个女的,叫香桂,是谷九华姑父的侄女,扯得上是他的一个表亲。她叫谷九华为谷表哥。文青去窑场后,她很关照文青,说是谷表哥嘱咐的,要是我对你不好的话他以后就不去我家了。谷九华在背后这样关照她,文青对他的怨气消了大半。那香桂就说,我觉得谷表哥真是个好人。这两年他一个人带冬至,亏了他。文青就说,那是的,冬至那孩子调皮,不好管,经常在山上走棋,上学和回家都不按时,大队长没少操心。香桂不愿多说冬至,怕引起文青不快,就问,你觉得我表哥这人怎么样?文青问,怎么呢?香桂说,我觉得他好喜欢你。文青说,怎么可能。香桂说,这个你应该比我清楚。文青说,不可能的事。香桂说,你是不是还想着袁春木?文青说,那更不可能。香桂说,那是真不可能,一是他出不来,就算他过二十年减刑出来了,你也老了,再说,他跟李又芳离得了婚?那泼妇不拖他个十年八年也要脱他几层皮。到时候你等来的哪还有个饱谷粒?
文青说,我现在是个残废人,配不上他。
你说配不上谁呀?袁春木还是我表哥?
都配不上。文青说。
你这样说那就不是过心的话,你没把我当姐妹。
我说的是真心话。
那好,我问你,我去问我谷表哥,他要是乐意你么样说?
文青低下了头,没有做声。
谷九华去了一趟县城,回来给文青带了一双羊皮手套。他叫香桂转给文青,说是文青手受过伤,冬天怕冷,一定要保护好。香桂转告时,文青就从心里生出了一些感动。
香桂说,么样,再不要我去问了吧,我表哥这意思还不清楚吗?
事情就这样成了,那年冬天,文青嫁给了谷九华。
嫁过去之后她才晓得,香桂和张快嘴都是谷九华的说客。
四
文青与谷九华相差近二十岁。嫁过去两年,谷九华对文青还不错。文青长得标致,又读过高中,没有山里女伢那一身土气,多了一份亮丽和妩媚;没有读书少的女孩身上那种迟钝,多了一份知识女人的气质。如果她的手不出意外,那就是百里都难挑出来的好女人。虽然文青做出纳和做家务一般都能对付,谷九华还是很照顾她,家里的活不让她上手做多少。他对她说,你只把窑场的工作做好就行了,剩下的就是给我谷家生个儿。文青妩媚一笑说,生个儿你也能带啵?谷九华说,我带不了我可以请保姆呀,我也玩一回城里人的味。文青又是妩媚地一笑,故意说,偏不请人,就要你带。你们不是说请保姆那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么?
大队所在的地域,是个丘陵向山区过渡的地带,人口稠密,田少地少,每年中最缺的东西还不是粮食,而是把粮食煮熟的柴草。大队的山也不很高,但土层很薄,很多地方青石或砂石露出了山体表面。山上主要生长马尾松和黄山松,属大队林场管着。一些湾子后面的山岗,树被社员们砍光了,草被割尽了,连地皮上的绊地根也被锄头剐光了,露出里面的沙土,天旱的日子,风一吹,便尘土飞扬。
大队林场山上的松树,社员们从来不分什么黄山松马尾松,统统叫它们枞树。枞树每年都要砍一次枝桠,让树干长高长粗,人们叫它“柯枞桠”。那些枞树桠每年柯得也不少,但林场除了食堂自用外,多的给了大队的窑场烧窑,再多的就卖了,从来不分给小队的社员。
文青每个月的两天假,都用在了弄柴上。因为右手不方便,她的左手没法用茅镰,用沙镰倒可以将就,只是那些浅浅的柴草,总是才长出来就被人割了,用沙镰割不到什么柴。文青就去用锄头剐绊地根,劳动量大不说,一天也整不了多少,两天弄的柴,还不够两天烧的,她得起早贪黑地去弄柴。
谷九华看着文青想,她没怀上儿,就是因为太累了。
这天,谷九华来到林场,对场长说,给我找把砍镰来。场长说,大队长家里要砍树?他说,我要砍枞桠。场长说,你要枞桠哪还自己去砍,我叫人送两担过去。谷九华说,不是我要,我是为别人要。场长说,窑场的柴,我们每年都保证了,这个文青她也清楚。谷九华说,是学校。我来为他们讨点柴。场长就现出了不好意思,因为他没给学校安排,学校烧柴都是老师们到各小队讨要稻草麦草棉花杆。谷九华说,学校是全大队三千人的学校。莫以为你家现在没孩子上学,再过几年你孙子去不去?场长红着脸说,那是那是,我今天就叫人送柴过去。谷九华把砍镰丢到地上,说,送就不必了,你把水库后面山上那片幼林留着,我叫老师自己去柯。当然,你们有人帮着柯下来晒干更好,要是没人就算了。
当天晚上,场长叫人给谷家送来了晒干的枞树桠。
过了几天,校长叫人也送来晒干了的枞树桠。
场长说,没柴烧您说一声,我叫人送。谷九华阻止说,这事你们千万做不得。这一担就算了,我也不叫你挑回去。你们莫跟别人说了,说出去坏了你我的名声———多占集体的东西。场长脸上就有了一些尴尬。谷九华说,不过呢,以后我跟文青没得柴烧,上山去弄点柴,你跟看山的打个招呼,把眼睛眯一下。场长忙说当然当然,你跟文青随时去,我保证没人拦你们。
校长对谷九华说,我也不再给你送了,既然那片林子归我们柯桠,学校每年柯的桠在那晒着,你叫文青去捆,平时呢,没烧的了叫她自己去柯,想几时去就几时去。反正那片林子我们也用不了。
烧柴有了着落,文青自然高兴。窑场休假,她提了砍镰正要上山,谷九华却接了过去,大摇大摆上山去了。
有人看见谷九华就问,大队长怎么亲自上山弄柴呀?
他答道,那些老师忙啊。没放假上不了山,我今天没事,帮他们出个手。
有人就开玩笑说,大队长这么关心学校,么不把文青送回去呀?现在学校里没人比她强啊。
谷九华就打哈哈,说她要不是我老婆,我还真的会送她回去。
那人说,老婆怎么啦,该么样就么样。
他说,你说得对,该么样就么样,她呀就该这个样。
谷九华柯的枞树桠,放在那里晒干,然后叫文青夜里去捆了挑回来。他是个谨慎的人,他一担也不挑。他想,要是哪天她怀上了,我再想法子找个人去,不叫她挑了。
可是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五年也过去了,文青一直就没有怀上。
五
文青给家里挑枞桠时,也给袁春木家里送去一担。
她把那担枞树桠挑到袁家的后门,李又芳打开门愣怔了半天。后门窄,文青没那大的力挑着柴挤进门去,她把枞桠从冲担上退下来,一捆一捆往门里拖,然后把两捆叠在一起码起来,朝李又芳笑一笑说,对不起大姐,先没跟你打招呼。
给袁家送柴这事她没有跟谷九华说,但她却对李又芳说这是大队长的意思,她说谷九华想照顾一下他们母女。李又芳没有笑,但说了句那感谢大队长。文青告诉李又芳,以后学校的那片烧柴林,不管哪个柯的桠,她都可以去捆一些回来,只要不被人看见就行。
李又芳还是没有笑,只说了三个字:晓得了。不过,这件事后她跟文青碰了面能用眼睛打个招呼,不再像以前那样气冲冲地“呸”一声了。
文青柯了桠,总要先送来一担,通知李又芳自己再去挑。但李又芳不挑文青砍的,却要自己砍,或者去挑学校老师们柯的树桠。有时候学校老师上山柯桠,李又芳看见后,她怕学校不等晒干就收走了,夜里就去把湿的也挑了回来,反正枞树枝放在屋里阴干也是一样。第二天老师们发现头天柯的桠被人搞走了,反映到校长那,校长以为是文青挑回去了,就说,多大个事,挑走了你们再多动动砍镰,就算锻炼身体哈。
有一天晚上,谷九华从公社开会回来,路过水库时,听见侧面山上有动静,不是偷树就是有人偷树桠,他悄悄地摸近去,突然打亮了手电筒,吼一声:你好大胆!那人听见是谷九华,也不跑,说哎呀是大队长呀,你不是特地来捉我的吧?谷九华一见是李又芳,先就自己软了,说这是大队的林子。李又芳说这我晓得,要是我家的林子,我还会漆麻黑夜里跑来受罪?谷九华说,晓得你一个人带个伢不容易,你把这些桠捆了快走。
李又芳没动,反倒在一块长满绊地根草的地上坐了下来。
她说,急么事,你也过来,我们坐坐。见他迟疑,又说,过来呀,你怕我杀你不成!说着把手里的砍镰扔到了一棵树下。
你这样放我走,我还没有感谢你呢。她说。
谷九华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就故意问她,那你么样谢我?边说边走到了她身边。
你坐下来就晓得。她拎起丢在身边的外套铺在草上,让他坐了,突然就顺势趴倒在他身上,两个人滚在了一起,像一堆着了火的枞树桠吱吱地烧开了。
两个人再坐起来时,谷九华说其实你不消这样的。以后学校柯的桠,你夜里来挑些回去就是了。
谷九华的大腿突然被她狠狠地揪了一把。
你以为我给你是为了要几担枞树桠子哈!
那是为了么事?
袁春木搞了一个柳文青,我也要搞一个谷九华,跟他扯平!
可是你晓得我是柳文青的男人。
那更好呀!让他们两个都吃点亏不是?
你这个女人,真辣!
她浪笑,然后又去摸他,说,不过我还是有点喜欢你的。
谷九华按着手电筒,捡起了砍镰,那是一把带着鹰嘴勾的砍刀,刀背三分厚,握在手上沉沉的;柄是光溜的青檀木,上面刻了三道带花纹的线槽。谷九华说,这个刀柄不错。李又芳说,袁春木刻的。过一会儿又说,不晓得他还有没有回来的一天?
难。谷九华说。就是回来也老了,没得用了。
其实当初不该搞走他,他可能真的是被冤枉了。
不该报警的。公安局一来就由不得我们了。后来我也后悔。
谷九华掂了掂手里的刀,他没有把刀还给李又芳,提着它回来了。
这年过春节,李又芳借了个自行车回娘家送点鱼辞年,看见柳文青也带了东西回娘家看她老子,就没在娘家吃中饭,立马骑了车子回来,带上早就准备好的两瓶纯谷酒,去了谷九华家。她要感谢谷九华,但不乐意面见柳文青。
谷九华以为她是为袁春木的案子找他,就说你把这酒拿回去,他那案子这么多年,是铁钉卷脚,改不了的。减不减得了刑,也不是我们说得上话的。李又芳就说,我不为他的事,我是来感谢你的。今年多亏你照顾,我才没着急烧的。柳文青还次次给我送过去,我都不好意思了。谷九华才晓得文青背着他照顾了李又芳家里,心里就老大不高兴,但对李又芳没表现出来,口里说,这不算么事,你一个女人持家过日子难。
谷九华留李又芳吃饭,李又芳问,你会做饭?谷九华说,么不会,平时的饭都是我做得多。李又芳就说,那今天你坐着,我来做餐饭你吃。说着就起了身,系上了抹衣进了厨房。
谷九华没坐着。就在李又芳炒菜时,他从背后抱住了她。
李又芳转过身来也紧紧地抱了他。两个人又干柴烈火般地烧了起来,甚至不用上床,就摘了抹衣,在切菜的桌子上把事做了。完事后,李又芳没走,连乱了的头发也不梳,就坐下来开了一瓶谷酒,两个人喝了起来。
直到文青回来,她也没有离开。而且,她还像个主人似的,给文青拿来一副碗筷,倒一杯酒,说今天我们三个都要喝翻它,哪个不醉哪个不是娘养的!
三个人都喝高了的时候,谷九华说,你们两个都是我的冤家。李又芳说,做人就是个义字,滴水之恩也要用河水来报答。她把泉水说成了河水,并不是故意的。柳文青把酒杯也见了底,脸上烧起了红晕,她用眼睛定定地看着李又芳问,我过去错过了一回,你李姐是不是也要错一回?
这之后,大年初三,谷九华又去了李又芳家,一整夜没回来。李又芳也不叫谷九华回去,谷家的儿死了,不管怎么说跟她男人袁春木脱不开干系,是袁家对不住谷家,她用身子来赔罪来感恩那也是应该的;文青心里明白谷九华在李又芳屋里过夜,却也不问他去了哪里。早前自己跟她的男人好过,现在她要跟自己的男人好,也算是一报还一报,扯个平手,你又有什么好说的?再说,谁叫你这多年没有生养?如果谷大队长铁心要自己生个儿,甩了你去找个大姑娘,你又能把他怎么办呢?还不如让他两个好,反正李又芳跟袁春木也没离婚,谷九华娶不了她。
年前她去医院做过检查,医生说她是先天不育。这次回娘家,她已经说好了,把二叔家的一个男孩子弄过来养,给谷家做继子。她准备拿李又芳跟谷九华的事说事,只要谷九华维持他们的婚姻,愿意养个继子,她可以不管他跟李又芳的事。
六
夏天的一个晚上,快到鸡叫的时候,谷九华才回来。他扒醒了床上的文青,神色有些慌乱地说,你起来,去跟我做个事。文青揉了揉眼睛,问什么事非要这时说?谷九华说,你起来,送李又芳到医院去。文青以为李又芳病了,说,我要上班。谷九华说,窑场那边我去跟你请假。你现在就起来,送她去医院。文青说为么事非要我去,叫袁家把个人去不就得了?谷九华说,不行,这事不能让人知道,也不能去公社卫生院,要到地区医院去。文青清醒了,瞪着眼睛问,这么重呀,还要去地区医院?谷九华低了头对她说,事都这样,我也不瞒你了,李又芳怀了孕,自己在家里搞打胎药吃,现在一直在流血,一晚上流了一痰盂,再不去医院就没得命了。文青二话不说,急忙穿了鞋子,说那赶快,趁天还没亮,快去。
这时月亮已经西沉,东方些微发白,但天没明亮,看得见山峰的模糊轮廓,近处的林子朦朦胧胧,路只有一条灰白的线。谷九华推着自行车,文青跟在后面,翻过山梁,一起到了李又芳家。李又芳的女儿在她自己的房里睡觉,文青问李又芳,她走了女儿怎么办,李又芳说已经跟女儿说过了,叫她早上出去把门锁上,到她大伯家去吃饭。她对她说是到农场去看她爸。谷九华用自行车驮上李又芳,上了公路,对文青说,我先把她送到公社车站,再回头接你,你先等着。文青说,你们先去,我就在路上走,你回头碰我。
谷九华在半路上接到文青时,天已经大亮。他对她说,李又芳带的钱可能不够,我回去再借点,明天送过去。文青说,你莫去城里,钱的事也不打紧,正好我昨天下午收了一笔砖款,来不及去信用社进账,我把它带回来了,先用它垫着。谷九华问,你这时带上了么?文青说,晓得要用带上了。
文青带着李又芳搭车,在地区医院住了七天院,文青一直陪着,出院时结账,花了两百多块钱,都是文青垫付的。
这件事后,李又芳对文青好得比亲姐妹还亲。
钱的事,李又芳说,年底卖了猪就给还上。可是到了年底,李又芳的猪是卖了,但没有提还钱的话。
文青跟谷九华提起钱的事,谷九华想了想说,你跟香桂商量一下,抹了它。
文青瞪着眼睛看他半天,像不认识他似的。两百块钱,不是个小数目。
她不敢找香桂。过了两天,香桂来对她说,邻县花湖公社还欠我们两百块钱的砖瓦款子。这都到了年底,要扎账了。
文青不知道如何应答。
香桂又说,这钱收不回就算了。我们把账做平得了。
文青说,把这笔欠款转到明年账上吧。
香桂说,何必呢,钱也不多,你把那张单子拿出来,我这里把账给冲了。反正今年冬天冻得厉害,这窑砖多些破损也看不出来。
文青回来把香桂的话说给谷九华听,谷九华眯着眼睛笑了,说香桂的脑袋就比你灵活。以后你多跟她学着点。
文青问,是不是你跟香桂打了招呼?这样她就晓得你跟李又芳的事了。
怎么会呢?香桂那样聪明,还用得着我教她么?谷九华又笑。
这天夜里,文青做了一个梦,她在山上枞树林里砍树桠,突然袁春木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接过她手里的砍镰,帮她砍树。她就把他砍下来的树桠捡起来拖到有太阳光的地方晒着。袁春木一边砍一边问她,李又芳欠的钱你怎么不要她还?她问,你么晓得了?他不接她的话,继续说,你昏了头,敢贪污公家的钱给李又芳打胎。她一惊,问他,是不是香桂跟你说的?他说,她没说,是阎王跟我说的。阎王爷把我叫去,翻着生死簿问我:你和柳文青哪个先来?我答道:我先。阎王爷说,不一定,她的心黑了。袁春木又说,你是不是怕那个泼妇,不敢叫她还钱你?文青说,事情是谷九华做下的,我怎么好开口找她要钱?他就说,这个谷九华确实可恨,我去跟阎王爷说说,让他把簿子上你的名字换成姓谷的。
文青醒来,身上早被冷汗湿透。第二天晚上吃饭的时候,她把梦说给谷九华听,谷九华说是他这两年没去柯桠,总是文青自己去,所以才做这样的梦。他要文青下次喊他去砍枞树桠,不让袁春木那小子钻空子。
文青说,好几年了,也不晓得他现在是个么样子。
谷九华说,还能是个么样,反正也没死。
文青知道袁春木在草湖农场劳改,便壮了胆子,说我想去看看他。
谷九华不做声,没说能去也没说不能去。
七
趁着月中十五号休息,文青决定去看袁春木。
他们在草湖监狱见面,中间隔着一道木栅栏。管教人员把他带进来时,对他说了一句注意时间的话,他把身子弯成九十度深深鞠了一躬,口里一连声说了几个是是是。“是是是”,一副畏缩的样子,叫人看着身上起鸡皮疙瘩。他面对文青在凳子上坐下来后,一声不吭,只用眼睛斜睨了她一下。那眼神,文青觉得特别陌生。她以为他是多年不见才不敢抬头看她。便问他吃的和住的,他仍不吭声。这时管教人员把文青带去的装了罐头的网兜提来给他,他不接,管教人员说,你这位同事一大早搭车来看你,难得,你为什么不要?他说,她不是我同事。她是大队长的太太。管教人员把网兜放在桌子上说,你不要东西搞得人家没面子。
这时袁春木呼吸突然急促起来,脸涨得黑紫,一把从桌上捧起网兜,双手举过头顶,用力一掼,砸到墙根的地上,玻璃罐头瓶子全都破碎,水流了一地。
然后,他却对文青阴险地一笑,说,谢谢大队长太太。谢谢你别再来看我。那声音平静得像是一声天籁。
文青抹着眼泪出了监狱大门。回来的路上,她一直在想他那句“谢谢你别再来看我”是什么意思,这是一个有语病的句子,是一句不正常的话。正常的说法应该是“谢谢你来看我”,或者“谢谢你再来看我”———这显然不是他的本意。如果说“你别来看我”或者“你再别来看我”,当然也对,也是通顺的句子,而袁春木偏偏要在前面加上“谢谢你”,那分明含了反讽的意思:你来了我不谢你,你不来我才谢你!也就是说,你不来对我才有利,你来了对我没好处!想到这里文青一愣:这么说,我去看他他认为是错的,只有我不去才是对的,他认为我去看他会害了他!
她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当面砸掉罐头了:袁春木是害怕,他害怕她是谷九华的老婆,他害怕谷九华!他完全没有安全感了啊!
然而不管怎么说,袁春木的脾气变坏了这是不争的事实。他没有一点过去那种温文尔雅的气质风度,没有了细腻和耐心,有了一种她不认识的冷,是冷漠还是冷酷,是失望还是绝望,她说不准。从他那看她的陌生眼神,从他那阴森森的冷笑里,她看到的是一个改变了的袁春木,一个让她害怕的袁春木。
八
袁春木离开学校时,他的女儿袁檀才读三年级,袁春木进号子六年,女儿高中毕业了。那时的学制是小学五年,初中两年,高中也是两年。大队的好多学生都只读到初中就回家劳动了,上高中名额有限,要大队推荐。袁檀上学是大队长说了话的,还把一个成绩好的男同学挤下来了,谷大队长的理由是要看重女孩子上学,历年大队女孩子上高中的太少了。最高指示说,时代不同了,男女都一样。
袁檀十六岁生日那天,谷九华来了。他给袁檀带来了一块手表,上海牌,十九钻,在那时要一百多块钱,是个很重的礼物。李又芳打开盒子,把表拿出来翻来覆去仔细瞧着,然后说,我过生你可没给我买这么贵的礼物哈。谷九华说,你又不是年轻伢。她说,呵,嫌我老了是不是?谷九华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这表呀年轻人戴了图个好看,你们中年人在田地里做农活戴这个做么事。李又芳把表放进了盒子里,往他面前一推,说,那袁檀马上就要回来种田了,我看她么样戴!谷九华就说,小檀她工作的事,在我心里。李又芳就指着他说,这话可是你说的哈。关键就看你了。谷九华说你也是关键。她说你么事意思!谷九华就坏笑,说没得么意思。接着又说小檀真是漂亮,脸上拍得出水来,你莫把她放老了。
她就在他脸上掴了一巴掌。
晚上三个人喝了好多酒。袁檀本不会喝,经不起谷九华劝,袁檀叫谷九华谷伯。谷九华把上海表给袁檀戴上,捏着她的手不放,一个劲地夸她,说好看的人戴了好看的表那就是好马配好鞍。李又芳要袁檀认谷九华做干爸,谷九华不肯,说没有小檀的亲爸点头那是做不得的。袁檀头重脚轻早早到房里歇了,谷九华也没有走。半夜里李又芳醒了,发现身边的谷九华不在,她知道她去了隔壁,也不起来找,直到快天亮时,谷九华进来,李又芳装作睡着了。谷九华一躺到床上,她就伸手在他的大腿上狠狠地揪了一把,然后翻过身子给了他一个屁股。
袁檀毕业回来后便去了林场,谷九华还答应说过两年送袁檀去上大学。李又芳便对女儿说自己在房间里总是做噩梦,要跟袁檀换房间。女儿说你那一米五的宽床搬不搬,她说不搬,在那床上我老是想起你爸哩。
谷九华再来时,她就早早地把自己的房门关了,闩上。
九
七十年代末,国家平反冤假错案,袁春木的案子在复查时被认为证据不足被撤销,袁春木被释放,从监狱里出来了。
袁春木不要任何人去接他。他把不多的几样东西都送给了一起劳改的狱友,拿着监狱给的路费,搭车回来了。他从公社的镇上下车往回走,经过山上的水库时,从坝上绕到侧面的山下,在冬至落水的那棵乌桕旁边久久地坐着。
这时袁春木的堂兄袁檀的族伯从坝上路过,看见了他。堂哥喜出望外,责怪他回来不先让他知道,他说我晓得一定要去接你。他晓得袁春木一直跟李又芳关系不好,说你不要她去接那没错,可是为么事不叫我去呢,连袁檀也不叫就不应该。堂哥把他从地上扯了起来,说先去我家里,我给你接风!
这天,袁春木跟堂哥喝酒,从中午喝到天黑,两个人说了好多话。晚饭时他只吃了半碗饭就出来了,堂哥问他去哪,他说出去转转。堂哥说,转了就回来,今天就在我这儿住。袁春木没回头,也没做声。
袁春木径直去了谷九华家。
谷九华不在。文青见到他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来。袁春木说,你莫慌,我不是跑出来的。文青一喜:放出来了?他不做声,算是默认。他在她家的堂屋里转悠,这里看看,那里瞅瞅,在鸡埘上他看到了那把砍镰,把它拿在手里,看着锋刃,欣赏起来。文青心里便有点怵,在一旁说,那是我砍柴的。他就问了一句,是你拿回来的?文青答,是他拿回来的。她说的他自然是指谷九华。袁春木的脸上并没有一点异样的反应,只说了句,这是我家的。然后把左手大拇指放在了刀口上,鲜血立刻顺着刃口滴到了地上。
刀才磨过?
嗯。
他扯着嘴角阴阴地一笑。然后握着砍镰,出来了。
这天晚上,李又芳家中发生了一起凶杀案。事情的经过是犯人后来交代的:袁春木没有找着谷九华,就从柳文青家里出来,直接去了自己家里。大门闩着,就绕到屋后,后门没闩,屋里没点灯,黑咕隆咚的。进屋后他就去捶他的房门,没人应,也不开门,他一脚蹬上去,门被蹬开,一个黑影从里面蹿出,他赶上前去,手起刀落,谷九华就扑到了堂屋的地上。房里的人听见外面的动静,从门里探出头来,袁春木转过身,翻转砍镰,用刀背朝那个脑袋一砸,把她砸倒在门槛上。
然后,他不慌不忙地到厨房灶门口摸来火柴,点亮了灯。谷九华死了,那一刀砍在脖子上,断了脖子上的大动脉,血顺着堂屋的地上,流到了大门口的门槛旁。回头再看卧房门口,不禁大惊失色:那倒在门槛上的竟是他的女儿袁檀!
他呆了。
他把刀架到了自己脖子上。然后又拿了下来。
他说,是袁檀,使他没有按计划去死。他那时被强烈的疑惑控制住了,他那时就一个念头,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当堂兄和文青赶来时,袁春木还坐在堂屋里发呆。原来,文青看他态度反常,不放心,在他走后去找了他的堂哥。但他们还是迟了。
那天,李又芳去了娘家。第二天,她在娘家听说了家里的事,娘家的两个舅兄要跟她一起过来料理后事,她叫舅兄俩先去,她随后就到。可是她一直没有出现。而且从此再也没人看见过她,谁也不晓得她去了哪里。
文青又一次看着公安来铐走了春木。她帮着队里料理完谷九华和袁檀的后事,走到坝上,她再也没有力气回家,她从坝坡上下水,一步步走进了水里。
十
袁春木被判死刑,跟“严打”中的死刑犯一起枪决了。据说在审讯时问了他杀人动机,问他是不是恨谷九华,他说不恨,问他是不是恨李又芳,他也说不恨。
那你为什么要杀他们?
为他们好。
你杀他们还是为他们好?
对。为他们好。
你没疯吧?
没疯。
那你说,么样是为他们好?
他们都没有脸了,没有脸还活个么事。
杀了他们你也不能活,干警接着又问,你想过吗?
想过。
想过还要去杀?
对。要去。
为什么?
我也没有脸了。没有脸还活个么事。
审讯时还问到,那天夜里上谷九华家是不是去杀他,他说不是。
我是去见柳文青。我晓得谷九华不在家里。
你知道谷九华在你家里吧?
是的。
有人告诉你了?
没有。他耷拉着眼睛回答。
你是那时候想杀谷九华的吗?
不是。
那是几时?
还在监狱的时候。
几时开始行动的?
看到我那把砍镰的时候。他抬起戴着铐子的双手,指了指桌子,桌上放着物证。
你为什么急着要见柳文青?
不为什么。
不为什么是什么?
她到监狱去看过我。过了会儿他说。
所以你回来就要去看她一次?
对,还给她。
可你没有给她送什么东西。
送了。一支钢笔,我用过的。放在她家条台上。
你没让她看见吗?
没有。
你送她笔做什么?
记账。
你说还给她是什么意思?是不想欠她什么吗?
是的。他说。
那你现在做到谁也不欠了?
没有。我欠女儿的。
你知道你女儿跟谷九华的关系?
知道。
听谁说的?
袁春木不做声。
所以你想把袁檀也一起杀了?
怎么会呢?我从来没想过要杀她。她是无辜的。
你想一不做二不休是不是?
怎么会呢?怎么会呢?袁檀她是无辜的。
谷九华跟谁你就要杀谁对不对?
放屁!我女儿是无辜的!
你认为只有谷九华该杀?
还有李又芳,也该!可惜这次便宜了她。
你还想有下次?
想,二十年以后。
十一
多年以后。
学校校长去林子里柯桠时,在水库边碰见了一个人,是袁春木湾子的住户,叫何草子。校长去时,他正坐在坝坡上,望着那棵长大了的乌桕树发呆。校长说,何草子,你在这做么事,是不是又在等我们柯桠呀?何草子偷学校柯的枞树桠不是一次两次,被学校老师捉到过。何草子说,我在看王八。校长说,莫扯白,哪里有王八。他就用手指着对面说,就在那里。那是从两山之间流进水库的一条溪流。在溪水入口处,水库岸上,校长望过去,真的有一些零星的乌龟洞。一会儿,就见有一只乌龟从水里爬上来,进了一个洞穴。何草子说,你晓得不,你那个学生谷冬至,总是在这里掏王八。校长就记起来了,有一次袁春木把一个从学生书包里收来的乌龟放在办公桌上,训站在一边的谷冬至。放走冬至后,袁春木把乌龟交给了煮饭的老师,说,我们今天喝乌龟汤。当时文青问他说这样好么,袁春木说未必再还给他,那不成鼓励他了?
那天,他说不定就是下水去掏王八淹死的。何草子说。
校长问,你看见了?
没有。我只看见他那天中午坐在这里,把棋子往水里丢。
他往水里丢棋子?
是的。一粒一粒往远处甩。
你跟他说话了?校长问。
没有。我当时急着趁中午没人想砍点柴。
你不想被人看见。校长说。
是的。
你真的没看见他下水?
我说了没有。不过我见过他上树折树枝,就在这棵木梓树(乌桕在山里不叫乌桕,叫木梓)上。
折树枝?折树枝做么事?
掏王八呀。
校长恍然大悟:那他就是折树枝下来时掉进水里的。
是的。
你为什么说没看见?校长一把揪住他的上衣领口。
我看见的不是这一次。这一次我真没看到。
那还不是一样!校长发了火,揪住他不放,这么重要的情况,你,你当时为什么不跟公安说?
何草子嗫嚅着,半天才说,我跟袁春木有过节不是。我恨他。
原来,何草子跟袁春木家的自留地连边,两人为边界吵过嘴,见面不说话。
就为这么点屁事,你就不为他作证?
何草子不做声。
校长气不打一处来,手用力一抻,一把把他搡进了水里。
校长说,袁春木要是当时不进去,他和柳文青都不会死!
何草子从水里爬起来,说校长,这都是命。
你娘个×,你少说么事命!校长怒骂,又一脚把他踹进了水里。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漫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