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传思
正准备穿衣服回去,有人喊我:“猫伢子,你们几个鬼崽子要不得,缺德。”我回头一看,是老九。
我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又说:“过来,这边还有好家伙呢。”他虽是喊我,但眼光却是掠过我脑壳顶,看着远方。他看人历来都这样子,从不正眼看你。那眼光不是直的,而是飘的。可能在他眼里,从来就没有过人,只有天地与山水。
我不蛮想过去,因为我手里提着满篮子松树叶子要送回去,屋里柴火还等着烧呢。
鸡叫的时候,我就起床了,要到河对门光明山去耙松树叶子。松树叶子是我们村烧火煮饭的主要燃料。这个事,我六七岁时屋里就交给我做了。
我带了耙子和篮子,和几个小伙伴飞快跑过木桥,往山上奔,好像那是座金山似的。山不高,长满了松树。松树叶子一年四季长了落,落了长,有时是红的,有时是绿的,有时又是灰的。山后面有座炮楼,就是我们经常可以在连环画里见的那种。据说是日本人建的,非常结实,是用大青砖垒的。有个小门,四面都有架机枪的枪眼。本来村子里早就想把它炸掉,但县里面人讲不要炸,讲那是个活生生的历史教材。
山上已有几个细伢子在哗哗哗地耙叶子了。一个晚上工夫,地上铺了层厚厚的红红的松树叶子。我刚要动手,听到山下传来银铃般的笑声。我们晓得是村子里那群妹子坨来了。耙叶子妹子坨比伢崽子厉害些。她们一来,我们就难扒满一篮子了。我们几个打一下商量,就三下五除二把衣服裤子脱得精光,全部挂到入山口的那几棵松树上,并对下面喊道:“莫上来,我们在耍把戏。”有个调皮一点的伢子还赤身裸体亮了亮相,小鸡鸡是翘的,吓得那些妹子坨不敢再上来。我们就放肆耙,不多长时间,篮子装满了。
我走过去,问老九:“么子好家伙啰?”
我曾问过我爷老倌,为么子叫他老九?是在家排行第九吗?爷老倌讲不是的,是因为他是个大知识分子,上海的么子复旦大学教授。由于管不住嘴巴,给领导提意见,被打成右派,回家乡劳动改造。上面把这班人统统叫做“臭老九”。虽是个右派分子,他却心比天高,不轻易理人的,人家和他打讲,他总是从鼻子里哼一声,不搭腔,又不望人。不过,听爷老倌讲,他做事很认真,队上安排的活,他从不偷工减料,也不拖拉。而且在出工的时候,大家伙没味,他就讲些天南海北的事,也有书上的故事。大家听得哈哈笑,有时笑得像群哈宝,好热闹的。
他带我绕过那片树林,走到日本人修的岗楼前,要我坐下。他的身边永远放着两样东西,一样是罗盘。听说他懂迷信,会看风看地看水,而且还灵光。在我们那带,谁要砌房子选地方,谁屋里死了人选墓地,都找他,以求个子孙发达。另一样是收音机,专门听新闻听歌,这个时候正播放《社会主义好》那首歌。
他指着远方的天际问:“你看到了么子?”
我看到一轮红日正从天边慢慢长上来。
我说:“是太阳。”
他问:“美吗?”
“当然美噻。”
“如果到了中午,晒得你皮发烧呢?”
“那就不美了。最好是要它莫出来。”
“你怕蛇吗?”他又问。
“当然怕噻。”
“蛇美吗?”
“一点也不美。”
他用棍子在地上划了几根曲线问:“这样的线条美吗?”
我说美。他笑道:“这就是蛇形线。那么子是美呢?美有标准吗?”
我想了想,摇头道:“没得标准。”
他点点头:“是啊,美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美是心情的产物,或说美是人内心的一种看法。你想想,太阳只有一个,它有时美,有时就不美。日出和日落就美,我告诉你两首写太阳的诗,一首是写日出的,叫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一首是写日落的,叫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多美啊,是吗?夏天的太阳,我们都讨厌,恨不得它莫出来,但冬天的太阳我们都喜欢,都盼望它天天出来,因为它能给我们带来温暖。还有蛇,它咬人,有毒,大家都不喜欢它,可是蛇形线是最美的。你看你们屋里的衣柜上雕了很多花呀草呀龙呀凤呀,那都是曲线,多美。这些曲线的基础就是蛇形线。”
他一个人絮絮叨叨。我看他的神色很是陶醉的样范,根本就不在乎我听没听,懂不懂。我确实听不懂,但他讲的话很美,我喜欢听,听起来从脑壳到脚板都舒服。很多年后,恢复高考,我报考一所名牌大学哲学系美学专业,不能不说是这个老九给我的启蒙和引导。
我记得那次他还讲了些名字,么子康德、尼采、朱光潜等,但我并不晓得他们是干么子的。
那天我们在那个山坡上坐了好久,那幅景象以及老九讲的那番话,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留下了好深印象。
分手时,我喊他:“老九叔,夜里到我屋里来耍噻。”我喜欢听他讲新鲜的事。他也没望我,只回句要得。
夜里,我爷老倌呷了饭后长吁短叹,一副忧心忡忡的样范,好像有么子急得死的事。娘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就是不讲。老九来我屋里耍,见了,便问:“队长,有么子心事可以和我讲下不,兴许能帮你出出主意。”
老九在我们心目中是个天上地下无所不晓的人。我爷老倌平时很佩服他,便说:“大队的谢支书今天找我,讲他到公社开会,别个大队都报亩产两千斤,我们只报八百斤太少了,过不了关。所以,他没往上报,要我重新考虑报个两千五百斤。他明天就去公社报喜。你想想,这不是害人?以后我们还怎么呷救济粮?”
几个人都觉得这样做太昧良心,前些年呷了这个亏,饿死那么多人,还没得教训啊。
老九问:“谢支书为么子要这样做呢?”
我爷老倌说:“麻烦就在这里。他私下跟我讲,说公社书记要他最近表现好点,县里准备在公社提个副书记,考虑的就是他。你们说怎么办呢?按他的报,是弄虚作假;不按他的报,会影响他前途。我左右为难嘞。”
老九是个右派,在正道上是没有发言权的,对这个问题他也感到无能为力。但他还是讲了自己想法:“我觉得报吧,再么子样,谢支书毕竟是我们大队上的,提上去了,也是我们的光荣啊。”
我爷老倌叹口气道:“只能这样想了。只是,心里不如法。”
“如今不如法的事太多了,有么子法呢?我们这些凡夫俗子只能顺从,不能改变。听天由命吧。”老九搓根旱烟道。
于是我爷老倌当晚找了会计,改了报表,两人打起飞脚送去谢支书那里。
几天后一个晚上,老九叫我出去耍。我问耍么子,他没做声,只是要我再叫几个耍得好的细伢子。他就带我们到后山的一个林子里。我们都不晓得他要干么子。他轻轻交待我们,每个人去捧一堆砂子,有重要用处。我们就散开了。一会,大家都用衣服包一包砂子过来了。他示意我们把砂子倒到地上,穿好衣服,然后说:“等下有个坏人从这里过,等我命令,就用砂子打他。你们怕不?”
听说是打坏人,我们当然不怕。
天又黑了些。这时,远处传来一个男人的咳嗽声。接着听到脚步声。一个人影很快到了我们视线里面。只听老九悄悄喊道:“打!”我们几个抓着砂子做死地朝那人打。泥砂顿时像雨一样从天而降。那人突然受惊,嚇得撒腿就跑,恨不得脚下生风。
转天晚上呷饭时,爷老倌说:“今天出工路上碰到谢支书,满脸嘎白,像是跌了魂,很难受的样范。我问他是么子回事。他说昨晚在后山碰到了砂子鬼。”
可能是山多砂多的缘故,我们那一带有“砂子鬼”的说法。很多人因此而不敢晚上走山路。
娘说:“这是报应,谁要他做亏心事。砂子鬼没呷掉他算是走运了。”
我听了吓一跳,原来昨晚我们打的是大队谢支书!我差点讲出来。但我还是咽了回去。我晓得如果讲了,那下得地?爷老倌肯定会打我,而且以后老九会再不跟我耍了。
不久,谢支书果然被提拔到公社当副书记。临走时,他讲要到各个生产队告个别。我爷老倌找人打商量,讲我们队买个么子纪念品送他好。老九自告奋勇说:“把这个任务交我吧。我带猫伢子去镇上跑趟。”
大家晓得老九是个文化人,肯定行。
当天下午老九带我去镇上把东西买了,用个面粉袋子装着。我不懂么子是纪念品,只跟在他屁股后跑。东西放到队部也没人看。大家都觉得老九买的东西不会错,只等谢书记明天来。
次日上午,谢书记容光焕发地来到我们村。村里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围过来看。谢书记更高兴了,像个伟人样和这个握手,和那个打招呼,一副志得意满的样范。队部围一圈人坐着,会计倒茶,摆了落花生和葵花籽。寒暄一阵后,我爷老倌说:“谢书记,你去公社任职,是我们全大队光荣。我们生产队全体社员想表点小小心意。营长,把纪念品拿过来。”
谢书记脸带笑容,说:“大家太客气了,乡里乡亲的,低头不见抬头见,送么子东西啰。”边讲边拿眼睛瞟,估计是看送的么子东西。
我爷老倌拿过面粉袋子,想把礼物给书记看看,就伸手进去摸,不想是面妹子坨用的镜子。书记脸一下没了笑容。我爷老倌的表情也是木的。怎么是面镜子?他以为是搞错了袋子,望望老九。老九肯定地点点头。
幸亏我爷老倌反应快,他晃晃镜子笑着说:“买镜子送书记,是想要书记到了新的领导岗位,能经常照照自己,反思自己,既晓得成绩,也晓得缺点,既团结领导,也关心群众,成为我们社员心中最完美的干部。”
谢书记勉强笑笑:“讲得好,要得,要得。”他又瞟瞟那个面粉袋子。
我爷老倌继续摸,袋子里还有样东西,拿出来,竟是块洗澡毛巾。这回他的脸又拉长了,但他不得不继续做出解释:“这是送给书记洗澡用的。我们想要书记去了公社后,能经常洗澡,洗去身上不干净不健康的东西,保持共产党员的纯洁,不辜负广大人民群众的期望。”
到了这时候,谢书记的笑就有点像哭了。他不好发作,可也坐不住了,站起来说:“谢谢你们。纪念品我就不要了,影响不好。但它们很有寓意,留在队上吧。大家都照照,都洗洗,时刻保持革命本色。”说完就往外面走。
我爷老倌跟在后面喊:“书记,我屋里准备了饭菜,呷了再走好不?”
书记阴着脸说:“不用了,我还得到别个队上走走。”
书记走后,爹哭笑不得:“老九啊老九,你挤眼药水真的行。”
老九嘻皮笑脸说:“队长莫急,你帮了他大忙,他不敢对你怎么的。”
我的音乐老师是个妹子坨,姓刘,小名四妹子,就是我们李家村的。听说因为她歌唱得好,还曾在县文工团工作过,后来才调到我们学校。她长得水灵,身材苗条,是整个大队出了名的小美人。平时她住学校,只有她男人回来,她才回村上住一两天。她走路目不斜视,总是一副不得了的样范。为么子不得了,听说她男人是县钨矿的工人。
四妹子身上有个宝贝,也是最引人注目的东西,就是她左胸前总别一个好大的红色毛主席像章,比哪个的都大。我们每次看到她,都非常羡慕。
可能是她男人回来了,四妹子从学校回村。老九隔老远看到了,忙叫上我们几个细伢子,要我们去抢她胸前那枚主席像章。他讲谁抢到了,像章就归谁,而且他还有糖粒子奖励。细伢子们好高兴,扎脚勒手,蹦蹦跳跳的。
四妹子过来了。几个细伢子不要命地奔过去,像看到一坨喷香的肉。我不敢抢,看到她胸部高耸的两坨家伙,脸就情不自禁发烧,加上她是我老师,心里还是有点畏怯。我站在旁边看热闹。他们扑过去后,像几匹饿得快死了的狼,矮点的扯袖子,高点的直接抓她胸。有个又高又壮又丑的伢子伸出双黑乎乎的手,紧紧抓住主席像章,一把就礅下来,并把四妹子的衣服扯个大口子,露出白生生的肉。她没有骂,也没讲么子,只是眼里泪花打滚,手放肆按着胸,捂着脸扭头跑了。
我看到老九躲在那边角落弯里鬼一样笑。
这时,民兵营长扯起脚巴子往这边跑,边跑边放肆喊:“老九,老九,你在这里哦,找得我要死。”
老九样子比较冷淡,眼光在营长的脑壳顶上上下飘忽:“么子事啰?”
原来,营长的崽大了,要找婆娘了。他屋里那几间土砖屋明显不够住。营长打算选个地方砌栋新的。他屋里一个月前开始做准备,爷崽一坨扮了好多土砖,还请人烧了一窑红砖。
在农村,砌房子可是个大事,或者说是个关系到千秋万代的事。营长不敢小看,放下架子去请老九,怕他乱搞,还带了包纸烟。营长小心翼翼,说:“老九兄弟,这可是我屋里大事啊。你得认真点帮我看嘞。”
老九说:“当然,都是一个村子的人,看得不好,我倒不怕你抓我批我斗我,但你们会一辈子咒我。那我一辈子困得着?走,现在就去。”他从屁股后头掏出罗盘。
营长以往的趾高气扬荡然无存,颠颠跟在他后面,像个小帮工。
他们在路上看到我往河边跑,那里有细伢子耍。老九喊我:“猫伢子,走,跟我看地去。”
我打住脚。老九带我们在村子旁一块空地停下来。他首先拿那个罗盘测了测,又用眼睛东南西北了望一番,嘴里念念叨叨一气。然后,他也不理营长,只对我说:“你看,这块地方怎么样?”
真是好笑,我哪里晓得?我不做声。
他并不要我回答,接着说:“砌房选地啊,有个口诀,你要记住,叫后面有靠,两边有抱,前方有瞭。建房总的原则是坐北朝南,最好的地势是像你们屋里的那把太师椅,后面有靠背,两边有扶手,前方视野开阔,那就是真龙宝地,作官无人能撼,发财无人能挡。这块地当然没这么好,但它有两个优势,一是后面有山,二是前面无挡。你们以为风水是迷信,其实不是。你想想,北面有山,北风吹不到你,住里面的人少了很多风湿病痛。前面开阔,空气流通,心情好,身体自然也好些。这是有科学道理的。”
老九讲这些话,我晓得是讲给营长听的。在我们村里,最反对封建迷信的就是营长。我在好多次批斗会上,听营长狠狠骂过老九,把老九骂得连鬼都不如。每当这个时候,老九嘴里总是讲:“是是,是是。”眼神却飘忽在队部的楼顶。
老九收了罗盘,对营长说:“就定这里吧。”一副一言九鼎的样范。
营长连连点头讲好,接着问:“老九兄弟,帮选个开工日子时辰吧。”
老九闭眼掐指一算:“三天后早上七点。”
三天后,营长正式开工。他提桶谷酒,杀了鸡,杀了鱼,还杀头猪,作为破土的祭祀三牲。第一锄土由营长亲自动手。他特意选块松土,挥起锄头。营长毕竟是劳动能手,这一锄下去,真的挖进很深。大家正要啧啧喊好,突然发现两条小蛇倏然而出,扭几下,像离弦之箭,一下没了踪影。
营长呆了,脸一下变得嘎白,不晓得是么子兆头,回头疑惑地望老九。
老九哈哈大笑:“双龙出洞,好兆头!”
他接着神秘兮兮对营长说:“如果我没错,你以后会有两个孙子,而且是双胞胎,更重要的是肯定有出息。”
营长一听,乐坏了,说:“好好,老九兄弟,借你吉言。来,我们喝一杯!”
也怪,话还真的被老九言中。后来,营长屋里崽的确生了对双胞胎,两个男孩。再后来,两个人一个上了复旦大学,一个上了浙江大学,都是名牌。只可惜,那时营长不在了,不然,他真不晓得怎么感谢老九帮他选的金银宝地才好。
因为营长高兴,那天中午他屋里多搞了桌酒席,特意请老九坐上头,老九又把我喊上,说往后要我跟他学,好接他的脚。
呷完饭,老九带我到涟水河边走。他东指指,西划划,给我讲我们村的地势。他讲:“我们村最大的势是村后面那座山。从河对面看,这座山像只老鹰。我们村正在鹰的翅膀上,呈飞翔之状。所以我们村风水是非常好的。事实上,这几十年村里出了不少人物,有作官的,有带兵的,还有当教授的。我应该算一个,十多岁考上复旦大学,三十多岁做了哲学系教授,也是非常不容易的。所以啊,猫伢子,你要好好读书,风水有了,就看你自己了,不要天天只晓得耍。无论哪个朝代,文化是少不了的,古今中外,莫不如此。现在这样子肯定是暂时的。我坚信这一点。总有一天,我们这些人会有用。因为长此下去,国家会垮掉。”
说完,他又叹气:“讲是讲,但要你读么子书喽?现在又有么子书可以读喽?我回来时带了好多书,哲学、历史、文学等等么子都有,几箱子,可都被他们拿去食堂烧火煮饭了。唉,这是个么子世道哟。”说着说着,他竟哭了。
这是我头回看到我心目中无所不能的老九哭脸。他落泪不擦,任其乱流,眼神迷离恍惚,望着远方,望着天际,似乎在看,在等待他喜欢的那个时代快快到来。
临走时,他背了首诗给我听:“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背完,他解释一遍,总的意思是要我读书。
有天黄昏,散工的时候,外头闹闹哄哄,还有吵架的声音。我梭了出去。原来是斜对面莴笋脑壳屋门前聚了好多巴多人,不晓得出了么子事。我看到里面有老九、民兵营长,还有我爷老倌。莴笋脑壳是小名,因为他脑壳确实长得像根莴笋,尖尖的,又不匀称。
我挤进去,听到莴笋脑壳在骂:“老九你要不得,偷我婆娘,还是个人?”
莴笋脑壳婆娘站在门框边,脸色难看。她在我们村算是长得俊俏的一个。
老九眼睛照例不看哪个人,眼光在屋顶上悠悠。他不急不慢问:“莴笋脑壳,你婆娘喜欢你吗?”
莴笋脑壳说:“当然喜欢。”
老九说:“既然她喜欢你,我怎么能偷到呢?如果我能偷到,那她就不是喜欢你了。”
本来木讷的莴笋脑壳一下被老九讲得没话讲了,只是急得脖子上的筋暴暴的,一鼓一鼓。
老九接着说:“莴笋脑壳,你咯样范冤枉人,在法律上叫诬陷,是要坐班房的。”
莴笋脑壳一听怕了。这时,民兵营长说:“莴笋脑壳你可不要冤枉好人,这事不是好耍的。你问问你婆娘,老九刚刚到你屋里做么子?”
那婆娘说:“老九到我屋里讨杯茶呷,顺便坐一下。”
大家伙都讲莴笋脑壳的不是。我爷老倌说:“算了算了,是误会,都回屋里呷饭去。讲出去丑嘞。”
回到屋里,说起这事,娘感叹道:“老九也可怜呢,爷娘在过苦日子那年同时饿死,婆娘细伢子都在上海,一个人回来一搞就是十多年,真亏他熬得住嘞。”
我问:“为么子婆娘细伢子不和他一起呢?”
娘说:“他打成右派就离婚了。不离行吗?一个城里婆娘带个细伢子,到我们这个山角落里来,受得住吗?”
爷老倌说:“其实老九是个很有学问的人。这么多年,他东摸摸西看看,过硬学会了测地看风水,这也是门本事呢。他也是没法,我们这些大老粗哪个能和他打讲?他内心苦嘞。”
娘说:“莴笋脑壳婆娘有点喜欢老九,我早看出名堂了。当然老九也有点那个。”
爷老倌赶紧打断娘的话:“莫乱讲,细伢子在嘞。”
其实对于男女间的事,讲不懂,我是不懂,但讲懂,我又懂那么一点,只是觉得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的。
比如老九和莴笋脑壳婆娘的事,我确实不晓得。不过,老九喜欢四妹子,我是亲眼看到过的。
那次他唆使我们去抢四妹子的主席像章,我以为是他不喜欢四妹子才做的,后来才晓得,那是个假象。那天晚上,我看到他拿着罗盘,口袋里装上收音机,边听新闻,边往河那边去。村子里的人对他那副样范习以为常,晓得他又是帮别个去看地。我那天也是神差鬼使,好奇地跟上他。
我看到他箭直往光明山走,而且箭直朝日本人修的炮楼奔。去那里做么子?那里还有好风水吗?我感觉不对劲。
我躲在一棵树叶子挤密的树后面。
过一下,我听到一阵细细的拨树枝的声音,晓得有人上来了。我有些紧张。老九毕竟在村子里是个坏人。他是不是来这里和别的坏人接头?接头做么子?想搞么子阴谋?一种崇高的正义感爬上心头。我想看看,到时我告诉营长,把他们抓起来。那时,我就是个小英雄了,可以戴大红花了。
虽然没么子光亮,我还是认出来人是个妹子坨,而且是四妹子。她来做么子?她不是坏人啊。我更好奇了。等她进了炮楼,我便像个解放军战士一样,悄悄匍匐在地,几乎没有任何声响地爬到一个炮眼下。我听到他们两个在打讲。
老九:“今天你没事吧?”
四妹子:“么子事?”
“那些细伢子抢你的像章啊。”
“原来是你这个宝使的鬼啊。”
“唉,生活无聊,不想点事刺激刺激太没味了。”
“但你也不能使这样的坏啊,把我的衣服扯烂不讲,太让人难堪了,还在我的学生面前。下次不许了啊。”
“我晓得,来,让我亲亲你,想死你了。”
“才几天呀,急得咯样范。”
接着传来啵啵嘴呷嘴的声音,还有老九四妹子混一起的好粗的出气声,把我也弄得浑身燥痒燥痒。我待不下去,也不想待下去。于是我蹑手蹑脚退出了战场。回到屋里,我还在回味他们的对话,越是回味,我的脔心越是蹦得厉害,脸放肆发火烧。我想,他们那样范肯定好久了。老九的胆子真的好大巴大,连工人阶级的婆娘也敢搞。我当时好替老九担心,幸亏是碰上我,要是别个讲出去,搞得不好他的腿巴子会被打脱去。
晓得了他们的事,我更加留意了。我发现除四妹子男人回来,他们隔三岔五要在一起一次。不是老九先去,就是四妹子先去,去的是同一个地,那个日本炮楼。那里确实安全,听说打仗打死过人,白天都没人去,何况夜里。我还发现,每次完后,都是老九走后,一直把四妹子目送到学校。
有次,老九带我去给人看风水。我们两个走在路上,我故意问:“你怎么经常晚上去炮楼啊,那里有么子好耍的,黢黑巴黑。”
老九似乎惊一跳:“你看见么子了?”
我说:“我没看到么子,我怕去得。”
老九没吭声了,又走一会,说:“猫伢子,我看你耍得太多了。这样啰,以后每个星期天晚上到我屋里来,我给你上课。好不?”
我喜欢他讲话。我说要得。
四妹子也发生了明显变化。她看到我表情竟然有些不自在,有时还脸红,红得像涂了鸡血。变化更大的是她上课,以前她只教我们唱歌,很简单,一堂课一首样板戏里的歌,学会了教新的,没学会下堂课再来。但现在她不仅教歌,还告诉我们这首歌的背景,告诉我们怎么欣赏它的旋律。特别破天荒的是,她用风琴演奏好多世界名曲,让我们大开眼界,增长见识。
我晓得四妹子是受了老九的影响,因为她讲的知识,老九也跟我讲过。
那段时间我最向往的是星期天,可以听老九讲课。老九成了我的课外辅导员。老九屋里虽然没书,但他脑壳里满是书,满是知识。他比我们学校所有的老师加起来还厉害。于是,他那间破旧的房子成了我最痴迷的教室和接受文化熏陶的殿堂。
他有时也要我带课本把他给我讲解。《白杨礼赞》《谁是最可爱的人》《日出》《珍珠赋》等文章就是他逐字逐句为我讲解。而每次经过他的讲解,我对作者匠心、文章结构、情节逻辑、字句运用、修辞手法的理解更深更透。我从来没听过哪个老师讲得那么好。老九甚至还指出这些范文存在的弱点和不足,认为如果换几个字,或某一段换个写法,或结尾不那样处理,可能更美。这种教法,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他告诉我一个从文道理:文章没有最好,没有极致,文章都是可以改的,哪怕你是名人大家。
后来,很快传出恢复高考的消息。老九最高兴,星期天晚上给我上课时激动地说:“猫伢子,你们这代人的运气来了,好时代要来了,发奋读书啊。”
我把脑壳点得像个正啄米的鸡脑壳。
老九又说:“我想,不要好久,我肯定能回复旦了。因为,你们上大学要教师啊。猫伢子,加油,到时考我们学校。你晓得吧,上海是个好大的城市。”
就是老九的这番话点燃了我希望的火花。也是从那天开始,我读书的目的更加明确,我要上大学。
果然没好久,老九就要回上海了。
村里好多人到他屋里恭喜,送鸡的,送蛋的络绎不断。营长带两个孙子,捉两只鸡去了。营长说:“老九,你要走了,我们屋里人都感谢你嘞。这两个细伢子还是你赐的嘞。来,跪下,谢谢伯伯。”
两个虎头虎脑的细伢子跪下来。
老九高兴,摸摸他们的头说:“起来起来,你们要听爷爷的话,长大后好好读书。”
营长代他们答道:“记住了,记住了。”
那天是他最后一次给我讲课。他仍是非常认真,像以往一样细致入微,没有草草收场的感觉。我记得那晚讲的是枚乘的《上书谏吴王》。
临走,老九问我:“猫伢子,你是个聪明孩子,记得几年前,你问我为么子总喜欢晚上去那个日本炮楼。我问你看到了么子,你讲没看到么子。我知道你看到了也不会乱讲。事实上,你确实么子也没讲,不然,天晓得会弄出么子麻纱事来。现在你是高中生,可以当我面讲,你真的么子也没看到?”
我脸一下热了红了,但我还是不肯讲。
老九笑了:“我明白了。刚刚《上书谏吴王》里面有句话讲得好,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要谢谢你嘞。当然我也特别感谢四妹子,她陪我度过了人生最无聊最孤独的这段岁月。”
老九回到上海,便和以前那个婆娘复了婚。
四妹子第二年也考上大学,是上海音乐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