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洪
南京工业职业技术学院
《我们》是一部由俄罗斯小说家扎米亚京撰写的日记体反乌托邦讽刺小说,并被认为是这类小说的始祖。
按照扎米亚京所写,在第26世纪,乌托邦里的居民已经如此彻底地失去了个性,以至于只以数字命名。他们住在玻璃房子里(写于电视发明前),使政治警察(或称为“护卫”)可以更容易地监视他们。他们穿同样的统一服,通常一个人不是以“一个号民”,就是以“一个统服”(统一服)相称。他们通常的娱乐是四人一排行进,同时喇叭里播放着大一统国的国歌。按照规定的时间间隔,他们被允许可以放下玻璃公寓内的幔帘一小时(被称为“性小时”)。当然,那里没有婚姻,然而性生活似乎并非完全是滥交。为做爱目的,每人都有一种粉红色票券的配给薄,跟他度过规定的某次性小时的伴侣在票根上签字。大一统国是由一位被称为“造福主”的人所统治,他每年由全体人民重选,总是全票当选。这一国家的指导原则是幸福跟自由互不相容。在伊甸园里,人是幸福的,可人愚蠢地要求自由,就被驱逐到荒野中。现在大一统国通过剥夺人的自由,令人重新享受到幸福。
关于这部小说深刻的主题早有许多评论家做过研究与阐述。因此,本文对这部小说的主题不加评述,本文所探讨的是扎米亚京在这部小说中如何运用众多的数学细节来传达出他的深刻主题,并由此反思中国作家的知识结构。
《我们》讲述“我”——未来的大一统国的数学家、建造师的故事。“我是号民D-503,‘一体号’的建造师。我只是大一统国众多数学家中的一员……这些文字均来源于我们的生活,来源于从数学角度而言至善至美的大一统国之生活。”大一统国由造福主领导,人们高度一律,都没有独特的姓名,只有编号。“我”是号民503。
大一统国的一切都是整齐划一的,有如几何图形:“此刻我又仿佛生平第一次看清了眼前的一切:不可移易的、笔直的街道,晶莹闪亮的路面,精美透明的六面体屋宇,显示着正方形和谐的灰蓝色队列。”这是26世纪的大一统国,与20世纪完全不同。“我突然回忆起博物馆里的一幅绘画。画面上是他们20世纪当时的一条大街,人群、车轮、牲口、广告、树木、颜色、小鸟……花里胡哨、乱七八糟地堆砌在一起。”
正在D-503陶醉于大一统国数字般的精确时,他看见了女号民I-330:“不知是她的眼神里还是眉宇间,有一个令人恼火的、莫测高深的X,而且我怎么也捕捉不到它,无法用数字表示它。”“分手的时候,I-330对我笑了笑——仍然是像X似的让人摸不着头脑。”此处,扎米亚京不断地用“X”来形容I-330给D-503造成的困惑,由于“X”在数学中本来就是未知数的意思,这个比喻无疑是非常贴切的。除此之外,作者还将I-330比喻成无理数:“这个女人就像一个偶然混进方程式的无法解开的无理数,使我很反感。”
后来,D-503爱上了I-330,而这在大一统国是荒诞的。因为大一统国的性生活也像数学一样,是早就安排好的。在解释大一统国的性生活时,扎米亚京运用了许多数学细节:
“请您设想一下,有一个正方形,一个很有生气的、顶呱呱的正方形。人家要它谈谈自己和自己的生活。您一定明白,它脑袋里想得最少的就是应该谈到它的四个角相等。这个现象是那么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他简直视而不见。我就是经常处于这种正方形状态。就说这粉红色票券以及与它相关的一些事吧。对于我而言,这不过只像正方形四角相等那么简单,但对于您而言,这可能比牛顿二项式更叫人摸不着头脑。”“快活和妒忌是幸福这个分数的分子和分母……然而妒忌的缘由依然存在……因为一些人有多人向他求爱,另一些人却无人向他求爱。”“大一统国征服了饥饿(代数学意义的饥饿=外在福利之总和),便理所当然地向世界的另一个主宰——爱情发起攻击。这一自然力最终也被战胜,也就是说它有了组织形式,被纳入数学的轨道。大约三百前颁布了我国具有历史意义的《Lex sexualis》①:‘每个号民,对任何一个号民,如同对性产品一样,都享有权利。’”“下一步就是技术性问题了。您在性事务管理局的化验室接受一次周密的检查,人家为您精确地测定血液中性荷尔蒙的含量,并为您列出一张性生活日排列表。然后您再提出申请,说明您希望在自己的性生活日享用某一位号民(或某几位号民),并领到一本票券(粉红色)。这就是全部手续。”“很显然,一切引起妒忌的理由都不复存在了。幸福分数的分母化整为零,而分数也随之变成绝妙的无穷大。曾经为古代人酿成无数极其愚蠢的悲剧的那种东西,让我们这个时代转化为机体的和谐、愉快而又有益的功能了。这就和睡眠、劳作、进食、排泄及其他功能一样。您由此可见,逻辑的伟大力量足以净化它所接触到的一切。”
然而,尽管D-503自己就是一个数学家,他身上残存的返祖冲动还是令他感受到了躁动,他被I-330——他心中的“X”深深吸引:“……真是奇怪,我今天所写的都是人类历史当中最高的峰顶,我所呼吸的一直是高山上最洁净的思想空气,可内心却阴云密布、纷乱如麻,好像还压着一个十字架——一个四只爪子的X……现在我完全明白了,我内心的异样感觉全部来自我开头讲过的我所处的正方形状态。我身上并不存在X(这绝不可能),我只是担心你们,我不相识的读者们,唯恐你们身上会残留某一个X。”
此外,在大一统国,不仅是性生活,就连诗歌也被数学入侵了:
“我正在欣赏一首题为《幸福》的十四行诗。如果我说,就审美角度和思想深度而言,这是一篇难得的佳作,我想这话是不会错的。这里是开头的四行。
二乘二相爱,恒久专一,
融入四更是如胶似漆。
这世上最狂热的一对情侣——
二乘二形影不分离。
下面写的全是这个内容:颂扬乘法口诀表上的明智而永恒的幸福……乘法口诀早在R-13之前就存在了许多个世纪。但只有R-13能够在数字的原始密林中发现新的黄金国。的确,哪里的幸福也不会比这个奇妙世界的幸福更明智、更清朗……乘法表比古代的上帝更明智、更绝对,因为它从不(我强调‘从不’二字)犯错误。按照乘法表严整、恒定的法则生活着的数字,是无比幸福的。既没有彷徨,也没有困惑。真理只有一个,通向真理的道路只有一条。真理就是四,通向真理的道路就是二乘二。如果这两个幸福而完美相乘的二,突然打起了什么自由的主意(而这显然是错误的主意),这岂不是荒唐之至吗?R-13抓住了要害,抓住了根本……对于我来说,这就像数学中的公理,不必再加证明。”
D-503陶醉在对大一统国的美好幻想之中,努力建造“一体号”以图拯救外星人类,让他们也过上像大一统国的幸福生活。然而,对于自己身边人的生命,却又如此淡漠:“当发动机完成第一个冲程时(这等于一次发射),喷口下面刚巧有十来个制造现场的号民在那里卖呆——他们顿时化为乌有,除了骨渣和油烟,别无所存。我怀着骄傲的心情,在这里记下一笔:我们的工作节奏并没有因此而停顿一分一秒,没有一个人为之大惊失色。我们和我们的机器,就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依然精确无误地继续着自己的直线运动和圆周运动。十名号民只不过是大一统国民众的一亿分之一。在做实用性的统计时,这只是一个三次无限小,可以忽略不计。古人由于对算术学无知而常生怜悯之心,在我们看来是很可笑的。”至此,我们对于大一统国的“灭绝人性”的所谓幸福也就有了清晰的认识。
D-503深刻地感受到女号民I-330的吸引:“道理很清楚:要想确定函数的真正值,必须设定函数的极限值。同理,昨天那种‘融化于宇宙之中’的荒唐行为既然被设定为极限值,也就等于死亡。因为死亡正是意味着我被完全融化于宇宙之中。由此可知,假如以L表示爱情,以D表示死亡,则L=f(D),换言之,爱情和死亡……正因为这样,我才害怕I-330,我才和她斗争,我才不愿意。可是为什么在我心中,‘我不愿意’和‘我巴不得’比肩共存呢?可怕就可怕在我巴不得再来一次昨天那种令人销魂的死亡。可怕就可怕在这样一个事实:即使现在,逻辑函数的积分已经求得,而且已经明确地看到它隐含着死亡,我还是想要她,我的嘴唇、双手、胸膛,我的每毫米肌肤都在渴求着她……”
当D-503爱上I-330后,I-330积极地鼓动D-503革命,此时两人的对话非常有意思。D-503说:“‘革命不会再发生了。因为我们的革命——不是你说的革命,而是我说的革命——我们的革命是最后的一次。从此不会再发生任何革命了。这是尽人皆知的道理……’
(I-330)眉毛蹙成一个讥讽的锐角三角形:
‘亲爱的,你是个数学家。不但如此,你还是一位数学家出身的哲学家。那么就请你说出最后的数吧。’
‘你想说什么?我……我不明白,哪个数是最后的数?’
‘就是最末一个数吧,最高、最大的数。’
‘可是,I,这未免太离谱了!数的数目是无穷无尽的,你说的最后的数究竟是哪个数呢?’
‘那么你说的最后的革命又是哪个革命呢?最后的革命是没有的,革命是无穷无尽的。’”
I-330用一个浅显的数学道理就使得D-503哑口无言。
综上所述,数学细节的运用贯穿于整部作品之中,将《我们》的深刻主题阐释得淋漓尽致。考查一下作者的学习经历:扎米亚京本人大学时学的是工学院的造船系,毕业后留校讲授造船学。这样的知识背景与中国作家迥然不同。想当年,王小波因《黄金时代》被文学评论家们称为“真正的大师在文坛外”。因为王小波本人在大学学的是工科,从美国回来后也曾在人民大学会计系教授数学。
如果读者认为《我们》只是一个孤证的话,我们再来看一个例子,以下是奥地利作家罗伯特·穆齐尔的《没有个性的人》的开头一段:
“大西洋的上空有一个低气压;它向东移向一个停在俄罗斯上空的高气压,还没有显示出要把这个高气压挤向北方的趋势。等温线和等夏温线尽职尽责。气温处在一种年平均气温、最冷的月份和最热的月份的气温以及无周期的月气温变化都属正常的状态下,日月的升落,月亮、金星、土星光环的亮度变化以及其他许多重要现象都符合天文年鉴上的预言。空气中的水汽处于最大的张力中,空气湿度极低。用一句虽然有些过时,但却能够恰如其分地描绘这一事实的话来表达就是:这是1913年八月的美丽的一天。”
在这个仅有两百多字的段落里,如果作家不具备相当的地理学、天文学的知识的话,是完全不可能写出这样的段落的。
同样也来看一下穆齐尔的学习经历:他17岁进维也纳军事技术学院,23岁进柏林大学攻读哲学、心理学、数学和物理。28岁获哲学博士学位。获博士学位后他放弃了在大学任教的机会,成了一个作家。有这样广博的知识背景,难怪他能写出这样与众不同的作品。
有这三位作家作为参照,当我们再来思考为什么中国很难出现大作家的时候,也许可以问一问另一个问题:为什么中国的作家要么是文科生,要么干脆就没怎么上过学呢?
注释
①拉丁语,意为“性法典”(译者注).
[1](俄罗斯)扎米亚京.我们[M].范国恩,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3.
[2](奥地利)罗伯特·穆齐尔.没有个性的人[M].张荣昌,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