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卫东
(北京大学 历史学系,北京100871)
1927年的年中,为北伐战争凯歌行进的时刻,为中国历史上打倒军阀声浪最高的时刻,①是时,“打倒列强除军阀”成为《国民革命歌》的歌词,在大江南北传唱。也是统治中国达16年之久的北洋军阀行将崩溃的时刻,传来了军阀唐继尧死亡的消息。唐继尧(1883—1927年),又名荣昌,字蓂赓,别号东大陆主人,云南会泽人,系民国早期云南最重要的统治者,也是在民国政治舞台上称雄数十年的滇系军阀的创建人。本文侧重利用当时刊物的时论,还原那个时代的语境,以给我们考察在那样一个代际更替的关键时间点,如此一位具有标志意义的人物离世,他是如何被世人所迅速“淡忘”,中国近代第一代军阀是如何退出历史舞台,提供别样视角。
唐继尧去世的消息于1927年5月下旬突然爆出,最初的信息比较模糊混乱。去世日期就有两种说法。《国闻周报》报道他于5月22日死亡。①《一周间国内外大事述评:唐继尧真死》,《国闻周报》第4卷第21期,1927年,第3页。《真光》杂志说他于22日下午死去。②杂讯:《唐继尧逝世》,《真光》第26卷第7、8、9三号合刊,1927年,第180页。《东方杂志》说唐继尧的死期则比上述报道的晚一天,即5月23日。③《时事日志》,《东方杂志》第24卷第14号,1927年7月25日,第124页。而《兴华》杂志则有相互矛盾的报道,最初的通报是“二十三日晚子时逝世”,精确到时辰,④《中外大事记:其一、中国之部:各省近事:唐继尧逝世证实》,《兴华》第24卷第21期,1927年,第89页。似乎可信度较高。但稍后文稿又出现另一种说法:“目下唐氏果于五月二十三日午前十二时病故省寓。故一时唐宅方面车水马龙,殆不减昔日之盛云。逮至二十四日上午六时,当局所派代表马君少波业已到达唐宅,会同举行大殓,即时鸣放礼炮三十六响。逮殓毕后,记者闻诸友人,唐氏所用棺木实为李佐青家内为其太翁所备用者。至是,乃以四万二千元让与唐氏。故大殓时情状,尚为丰盛。讵唐逝世后,外边又复迭传其长子唐筱蓂亦有病笃之说。真异事也!”将唐继尧故去的具体时间由23日晚上挪移到了当日中午。但该文转笔引用“云南又一通信”,说是唐氏“竟于五月二十二日逝世”,还详细说明,“至五月廿二日下午十二时,唐已血枯脉断,与世长辞,死后人心称快。惟讣音尚秘而不宣,……现唐宅正雇缝工卅余人赶制细软衣服四十余套。殉葬棺木亦系赶制特种者。念五日入殓。一面电催继虞回省主丧云”。⑤《中外大事记:其一、中国之部:各省要讯:唐继尧病死详情》,《兴华》第24卷第22期,1927年,第42页。当时各种说法,莫衷一是,秘而不宣,更添神秘。对唐氏死期,谢本书先生根据唐继尧的四妹唐芸鹰提供的材料,认为是1927年5月23日。⑥谢本书:《论唐继尧》,《近代史研究》1981年第2期。笔者认可此说法。可作为佐证的是当时官方的说辞,“滇省务委员会电政治分会转滇代表张西林、李子璀,称唐继尧……中西医无效,二十三日晚子时逝世,除设治丧事务所外,特电奉闻”。⑦《中外大事记:其一、中国之部:各省近事:唐继尧逝世证实》,《兴华》第24卷第21期,1927年,第89页。除了将上述报道中关于唐继尧死亡的具体时间由中午改成晚上之外,明确指陈是23日。
唐继尧死时年仅44岁,正值壮年,死因一时也成了谜,变得扑朔迷离。当时有报道认为他是被人所杀:“世人终为唐危以为不速出,必死于反对者之手。果也。突于二十二日为人狙击死焉,至二十七日始发丧。死况迄不明了。”⑧《一周间国内外大事述评:唐继尧真死》,《国闻周报》第4卷第21期,1927年,第3页。但当时多数言者还是认为死于自身原因,对此又有两种说法,一是精神方面,有的说,“惟自顾品珍失败,二次返滇之后,精神大不如前”。⑨空我:《唐继尧轶事》,《国闻周报》第4卷第24期,1927年,第4页。这是指民国十年(1921年)唐继尧“为顾品珍所逐,出居香港年余,又回滇利用匪首吴学显辈以杀顾”的周折。10《一周间国内外大事述评:唐继尧真死》,《国闻周报》第4卷第21期,1927年,第3页。此乃唐继尧第一次下台。继后,尽管唐氏复权再起,也是苟延残喘,未几,终于彻底失势。还有的说:“报纸等时有种种刺耳的骂声。羞愤惶愧,交迫一身,因此就寂寂灭灭的死了!”11越:《唐继尧的死和吴佩孚的做和尚(剑铓之三)》,《青白》第1卷第3期,1927年,第22页。这是讲舆论指责给他带来的心理压力。另有的说,“今受各方刺激,忧郁怔忡,日必吐血数合,身体日萎”,竟至于死。12《中外大事记:其一、中国之部:各省要讯:唐继尧病死详情》,《兴华》第24卷第22期,1927年,第42页。这是归于综合因素的刺激。更有的说,“近月唐氏不进饮食,且常吐血,神明内疚,回思往事,悲愤凄怆,神经错乱,前此被唐氏所害之庾思旸、罗佩金、何干臣、欧阴沂等鬼魂常出没于唐侧,家人不敢亲近,如此胡缠至五月廿二日下午十二时,唐已血枯脉断”。13《中外大事记:其一、中国之部:各省要讯:唐继尧病死详情》,《兴华》第24卷第22期,1927年,第42页。其说生动,却归于鬼魂。唐继尧害人无数,上列的几人是有些声名者,萦绕唐的心际,自然影响他的情绪。二是肉体方面的原因,来自云南省务委员会方面报告“称唐继尧胃病复发,饮食锐减,中西医无效”。①《中外大事记:其一、中国之部:各省近事:唐继尧逝世证实》,《兴华》第24卷第21期,1927年,第89页。即唐继尧死于胃病。还有些人追溯其病因,“唐生平喜吃生鸡卵,每次多至二三十枚,少亦七八枚,始果馋吻。此留东时养成之习惯。一日同学邀宴酒家,御东洋料理,生鱼一事,为唐所不喜,而席间多此物,唐中席遁去,座中人未之觉。有顷,忽睹其施施从外来,以铜盆帽盛鸡卵数十,既就座,且吃且笑,状至乐,顷刻即尽,一座皆惊。后卒坐是得胃疾,始稍加节制”。②空我:《唐继尧轶事》,《国闻周报》第4卷第24期,1927年,第4页。半是戏谑,半是典故,也道明了某些实情——长期饮食不加节制,暴饮暴食。也有人将其犯病与时局相联系,称唐在二六政变后被赶下台,新政府准备检查唐继尧治滇时期的账目,得讯时,“唐氏正在私宅吃面。一见此案,悲感交集,即刻将面吐出,并继之以血,从此卧床不起”。③《中外大事记:其一、中国之部:各省要讯:唐继尧病死详情》,《兴华》第24卷第22期,1927年,第42页。
唐继尧的死因,除精神遭受打击和疾病以外,有些刊物刨根问底,探遗搜秘,寻出某些“社会原因”。如《青白》杂志刊文列举4条:“据说他的死,原因是为了四种:1、省政务会议要他清算历年的账目。2、心腹军队被解散。3、台湾银行停业,唐之存款千余万元无着。4、民众怨毒。”④越:《唐继尧的死和吴佩孚的做和尚(剑铓之三)》,《青白》第1卷第3期,1927年,第22页。《兴华》杂志对此论述更为详尽,“推究死因,不外下列诸点”:财务不清,云南省议会试图清算过往账目,引起唐氏忧虑。复辟失利,“唐氏近卫军尚有数团在省,久欲反动,趁四月二十日云南省党部选举临时执委时,第一团蔡祖德部勾结他团起事,被龙氏侦知,驰赴北较场,伪为召集蔡部官兵训话,命所部围缴枪械。唐氏闻之,愈觉孤立,权势日削,吐血愈多,身体面容大非昔比”;二六兵变后,唐继尧被剥夺实权,唐亲信部属试图起事重新恢复其权力,被龙云挫败。舆论攻击,“滇政革后,公团言论大为自由,对于唐氏过去之恶迹屡致不满,大肆攻讦,其口号有打倒唐贼继尧等最刺目之标语。愈令唐氏难堪。有此数因,以一世称雄之联帅受此议评,其狂必矣”。⑤《中外大事记:其一、中国之部:各省要讯:唐继尧病死详情》,《兴华》第24卷第22期,1927年,第42页。
其实,唐氏已驾鹤西去,外界传说其死期早一天或晚一日并无意义,死于何种病症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死讯背后潜在的社情。说明时人对于死者不甚关心,连其确切的死期和死因都搞不清楚(也无意弄清楚)。对于唐继尧的死,实际上,当时报道的刊物不多,笔者初步检索当时全国公开发行的杂志,结果是,对这位此前赫赫声名的“东大陆主人”的死讯的报道,只有上列很少的刊物。寥寥几份报道其事的刊物对情况又多有不明,人们也没有多大兴致去查证其死亡的具体情形。《真光》杂志以“杂讯”形式刊登唐继尧的死讯,仅短短一行字:“唐继尧于五月廿二日下午逝世,所用棺木值四万两千元。”可谓“惜墨如金”,落笔还在棺木的时价上,逝主的死讯仿佛还没有其棺木价格的新闻价值高。该刊同时还刊发了清华大学教授王国维和美国传教士李佳白的死讯,文字都要比唐继尧的死讯多出不少。⑥杂讯:《唐继尧逝世》,《真光》第26卷第7、8、9号合刊,1927年,第180页。须知,唐继尧曾是辛亥云南重九起义的重要领导人,民国初年曾任贵州和云南都督,是护国运动的领导人和肇庆军务院的抚军长,为称雄一时的人物。但时至今日,在编者的眼光中和读者的心目中,这位过去的“西南王”并不比那两位中外文化人重要。
唐继尧之死,当局高层反应漠然,看不到云南地方当局的讣告公示,未见来自北京、武汉、南京、广州政权的表态刊布,甚至不见出自大小党派政团的慰问唁电,就连唐继尧曾长期管辖的贵州也看不到官方表态,基层民间也反应冷淡。从客观上来说,云南地处边远,与内地信息交流比较滞塞,“盖滇省僻处边陲,交通阻隔。……且消息不通,于外间形势每多隔阂”。⑦慎予:《唐继尧其何以自处》,《国闻周报》第2卷第11期,1925年,第3页。同时,1927年的年中发生的引人注目的事件太多了,此时的大事变有二:一是北伐战争接近尾声,统治中国达16年之久的北洋军阀行将土崩瓦解;二是国共分裂,四一二事变发生,蒋介石政权对中共党人进行大屠杀,接着发生了马日事变、宁汉分裂等。以《东方杂志》为分析样本,此系当时中国最重要的刊物之一,所发布的国内外信息量颇大,但该刊对唐继尧之死迟迟没有发表消息和评论。只是于1927年7月25日(唐死后两个月),在该刊《时事日志》栏目中刊出包含唐继尧死亡的短短两行字的简讯,“云南省务委员会总裁唐继尧病殁。胡若愚、龙云与广州方面接洽合作,唐继虞等之恢复权力运动失败”。可见其后事的寂寞!而在该刊同卷号《时事日志》前后日所载的较重要信息有,7月22日:李宗仁所部占领临淮关及蚌埠;张宗昌部败走徐州;滇军范石生部电南京蒋介石愿意归附;日本渔船60艘侵入山东领海;南京中央政治会议通过阎锡山为国民政府委员;日本军舰两艘从上海驶往汉口,遭到两岸的国民革命军和孙传芳部的枪击,日舰予以还击直至两岸中国军队停火。23日:甘肃地震,损失惨重;唐生智部击退奉军至沙河北岸;中国与比利时代表商谈中方收回比国在天津租界问题;何应钦部击败孙传芳部,占领扬州;广州特别委员会结束,选举李济深为改组后的政治分会主席;湖南共产党人在长沙起事失败;蒋介石表示将下令镇压武汉共产党。①《时事日志》,《东方杂志》第24卷第14号,1927年7月25日,第124页。与上面引述的任何一条消息相比,权势不再的唐继尧的死,在世人眼光中的“重要性”显然要相形见绌。故《东方杂志》只报道了其死讯,而没有专门文字评论,编辑没有兴致,读者对此也不会有大的兴味。真是应了《青白》杂志的评说:“从前煊赫不可一世的唐蓂帅,现在是无声无臭的死了!”②越:《唐继尧的死和吴佩孚的做和尚(剑铓之三)》,《青白》第1卷第3期,1927年,第22页。此时的传主唐继尧的死已经没有多少新闻价值,唐继尧已经是一个淡出历史舞台的人物。斯时,人们将军阀比拟老虎,消除军阀的民谣在坊间传唱。以此而论,唐继尧已经是一只“死老虎”。
就当时有限的时论报道来看,对唐继尧的评价主要着眼于三个方面。
政治层面,各种刊物的时评无不异口同声将唐归入军阀之列。1917年8月李大钊引进提出“军阀”这一名词概念后,蔚成中国社会的流行术语。③对此,徐勇先生有精彩叙述,详见氏著:《近代中国军政关系与“军阀”话语研究》,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201、204页。北伐时期,“打倒军阀”更成为动员革命的主要口号,成为革命战争的主要目标,国民党发布的《北伐宣言》宣布:“本党敢郑重向全国民众宣言曰:中国人民一切困苦之总原因,在帝国主义者之侵略及其工具卖国军阀之暴虐。”④《 中国国民党为国民革命军出师北伐宣言——民国十五年七月四日中央执行委员会通过发表》,黄季陆:《革命文献》第12辑,台北:“中央”文物供应社,1970年,第51页。中国共产党也明确表示:“中国国民革命之主要目的,自然是反对帝国主义对于中国之统治及其在中国的基本势力,即实际上垄断全中国一切财政工业及交通机关。而肃清帝国主义所用以统治中国之工具——军阀官僚势力。”⑤《中国共产党致中国国民党书:为肃清军阀势力及团结革命势力问题》,《向导》第192期,1927年,第1—2页。而唐继尧在政治上被定性为偏居一隅的军阀,即与掌控中央的北洋军阀名目差异、本质相类的西南地方军阀,“要之唐居偏远,且不能保,益征军阀在今日诚届末日。”⑥《一周间国内外大事述评:唐继尧真死》,《国闻周报》第4卷第21期,1927年,第3页。一叶知秋,将唐继尧的死作为中国军阀末日来临的标志。更可悲的是,唐继尧不但被认为是旧军阀中的一分子,而且是一个迹近下台、了无实权的旧军阀,“云南唐继尧掌握云南政权最久,此间正月革命后,各军虽推戴唐氏为总裁。……滇政改新,胡、龙各将领以唐为西南重要人物,不欲令其如此下台,一面成全自己忠忱之名,故于改组省务委员会时推唐为总裁,……故唐在初屡欲下野而不得。”①《中外大事记:其一、中国之部:各省要讯:唐继尧病死详情》,《兴华》第24卷第22期,1927年,第42页。唐继尧不但品尝失权的痛楚,这对大权在握十数年者是难以忍受的;而且,还要做前部下的傀儡,成预备替罪羊。署名“越”的作者发表文章,更是将唐继尧的死与诸多旧派军阀的覆灭相联系,“此外还有一位鼎鼎大名自比关、岳的吴玉帅,最近也因为四面楚歌,无计可施,逃进嵩山去做了和尚,寂寂灭灭的居然也和唐蓂帅差不多了。这两个军阀的下场,倒很是张作霖、孙传芳等前车之鉴,——或者张、孙等还不及他们。军阀、军阀!真真何苦做军阀呢?”②越:《唐继尧的死和吴佩孚的做和尚(剑铓之三)》,《青白》第1卷第3期,1927年,第22页。吴佩孚、张作霖、孙传芳等均是当时北洋军阀中的鼎足人物,在作者看来,北洋军阀与唐继尧、陆荣廷等为代表的西南军阀差不多是同时代的“旧人”,此时,北伐战争如火如荼,北伐军所向披靡,北洋军节节败退,唐继尧的死预示着残余旧派军阀已来日无多。
人事层面,时评认为,唐继尧腹有诗书,③唐继尧力图以能文能武文治武功的儒将面目示人,以马上行军马下挥笔的诗文人品展现,有著作《东大陆主人言志录》《唐舍泽遗墨》等传世。唐氏诗兴不断,《灵云禅师约游华亭》云:“咫尺禅门何处寻,五云开处路平平。松篁秋老节添劲,湖海风号浪不生。天下从来轻敝履,人间无故重长城。相邀共玩山头月,尘世苍茫入望明”。《孟晋》第2卷第10号,1925年,第104页。语有超脱禅意,但放不下的正是世俗的荣华富贵。其故去前,亦有诗作刊发,《辛酉十月西江舟中》云:“十载浮名误赤松,无端平地起英雄。大江流月波翻白,老树凌霜叶更红。放眼以观尘世小,开襟一笑海天空。沧桑棋局知多少,又看旌旗在眼中。”《辽东诗坛》第20期,1927年,第5—6页。以棋局比世局,表面笑看多变沧桑,其实慨叹浮名流逝。表象的不介意正好印证内心的在意。胸怀大志,野心勃勃,但既被定性为军阀,则军阀所通有的人格缺陷亦难或免。其刚愎自用,为人骄横,目空一切,为非作歹,对部下不体谅宽厚,喜怒无常,“性御下猛,其以事获罪者,必传见。果一见怒骂,则斯人庆更生矣;若气和而辞下,部下必请辞。略一旋踵,唐手一挥,枪自衣袋出,即血溅五步矣”。④空我:《唐继尧轶事》,《国闻周报》第4卷第24期,1927年,第4页。唐继尧统治后期,先是顾品珍的反叛,再有龙云等的兵变,除了时势使然外,也因唐继尧不能与部属和衷共济。更重要的是,唐在人脉上拥兵自重、自成一体,所作所为具有很强的地域性,所辖部属具有很强的私属性,与外界具有很强的离心力,不以国事为重,而以自身、家族和小集团利益为重,故以“滇系”军阀名目。突出表现在与民国初年代表历史发展方向的孙中山派的关系调处上。唐继尧政治活动的前期与孙中山派有过良好合作(如辛亥革命和护国运动时期),但在后期,则以矛盾冲突为主,唐氏集团对革命党人主要是利用,以自身利益和集团利益为依归。即以孙中山逝世前后的几年情景来看,双方的离异倾向愈益加重。“唐与中山之感情,自唐再度返滇,隔阂甚深。数年以来,中山奋身革命事业,再赴再起,唐未尝有所助力也”⑤慎予:《唐继尧其何以自处》,《国闻周报》第2卷第11期,1925年,第3页。。非但没有助力,而且屡屡形成阻力,“且中山所部范石生辈与唐仇怨颇深,几处敌对地位。历来西南团体之未能发展,北伐之未能成功,陈炯明之叛变为致命伤。唐继尧之不能随孙以合作,要亦不失为一因”⑥慎予:《唐继尧其何以自处》,《国闻周报》第2卷第11期,1925年,第3页。。在陈炯明反叛孙中山后,唐继尧更多地倾向于陈炯明,与“陈炯明且日日标榜联治,与陈炯明相提携”,明里暗里地反对孙中山,乃至公开表示拥护北京段祺瑞政府,“况段氏就职之前,唐曾有函电拥护执政府”。⑦慎予:《唐继尧其何以自处》,《国闻周报》第2卷第11期,1925年,第3页。在曹锟贿选事起时,举国哗然,讨贼之声遍于四方,孙中山等为了联合唐继尧,又加上“斯时西南有识之士憬然于非团结之不足以图强,因有孔庚、但懋辛辈奔走滇粤之间,联结孙、唐感情,是时以孔、但之献议,以副元帅畀唐,中山且有正式电文,请唐就职”。唐在表面上也故作姿态,慨然表示要编成十军,“大张会师武汉之帜。不意日日言出师而迄曹锟之倒,滇省未有一兵一卒之助”,唐继尧也迟迟不就任副帅。⑧慎予:《唐继尧其何以自处》,《国闻周报》第2卷第11期,1925年,第3页。甚至在反对贿选时,“唐氏一面通电声讨,一面则唐氏运动副座之声遍于京沪”。而在曹锟贿选失败后,唐继尧的副元帅名头本因讨伐曹锟而来,“则讨贼告成,名义已无存在余地”。但在“中山抱病京都之际,即有唐继尧将继任国民党总理之传言”。甚而至于,孙中山刚刚辞世,唐继尧却“于三月十八日就副元帅之职”。①慎予:《唐继尧其何以自处》,《国闻周报》第2卷第11期,1925年,第3页。原来一直不走马上任,却在此时宣布就任,其中的野心毕露,“意味殊可寻释”,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唐氏虽标榜“联省自治”,实际上是在谋“并省独治”,意在滇系军阀的势力扩张。②慎予:《唐继尧其何以自处》,《国闻周报》第2卷第11期,1925年,第3页。唐本身缺乏主义,并无信仰,多怀私利,只顾权势。根柢上说,唐继尧此类旧军人集团与孙中山革命党人有着本质区别,他们在某些特定的历史时期可能成为同路人,但终究难以长期合作。唐继尧不是个案,而是清末民初一大批在清朝供职又参与推翻清朝的职业军人的普遍行状。无论他们是北洋军阀还是西南军阀,大抵如此。
经济层面,贪污纳贿,营私舞弊,利用政权对民资施行超经济掠夺、获取暴利也是军阀在经济上的常见行径。时评指出,唐继尧及其家族大肆搜刮,竭泽民间,事关民生,牵扯面广,一人肥而万民瘦,一家富而千家穷。当时的《银行月刊》揭露唐继尧操纵金融巧取豪夺,“云南金融自唐继尧历年搜括现金后市面流通只有钞票,但商务贸易则以购货外国,非有现金不可。而省内又复缺乏现金,其汇率遂因之提高。如滇票五元汇至香港、安南诸地只得二元,即滇票在本省名义上为一元,实则不及半元之数也”。③《各埠金融市况:云南金融状况一斑》,《银行月刊》第7卷第6号,1927年,第106页。因为云南与多国相邻,中外贸易往来频繁,所受汇率影响也较重,“盖在他省汇率之高低,尚无重大影响于民生。而云南则反是也”。造成“滇人直接间接受汇兑之苦痛者,殆难以数计”。唐继尧政权还与法国东方汇理银行勾结,以为后援,使得“市面忽起恐慌,法纸骤涨,每百元须二百六七十元,港水亦升至二百四五十元,其原因则以政局变更之故”。④《各埠金融市况:云南金融状况一斑》,《银行月刊》第7卷第6号,1927年,第106页。作为一个地方军阀政权,以军事为立身之本,以军队为最大本钱,牟利的很大部分用于养军,“如前时唐继尧之购买外国军火,其损失于汇率者为数甚巨。……再来年本省货价之涨跌,恒视人心为转移,尤与汇兑行市有密切关系。若汇市低落,则货亦决难稳定。如去年金融会议后商界贪汇市之低落,争于购囤,致物积不能售,价格跌落,商店受损甚巨云”。故舆论呼吁“于数年来人民最感痛苦之汇水问题自尤当注意,盖汇兑率之变动,不但于人民于商业大有影响,而于政府当局亦有密切关系”。⑤《各埠金融市况:云南金融状况一斑》,《银行月刊》第7卷第6号,1927年,第106页。在唐继尧去世前,又赶上“台湾银行停业,唐氏所吸滇人脂膏,日币一千七百五十万,不无影响。又使唐氏受一大打击”。⑥《中外大事记:其一、中国之部:各省要讯:唐继尧病死详情》,《兴华》第24卷第22期,1927年,第42页。苦心孤诣攫取储藏的利益有可能受损,自然加重了唐的忧虑。再加上二六政变后,龙云等之所以保留唐的虚名,推举唐为省务委员会总裁,一是考虑到唐过去的地位和“留彼一面子”;另一方面,也是为了“俟正式政府成立清算财政时不致负责无人”,担心唐卷取款项,一溜了之,故以虚名羁绊留人。⑦《中外大事记:其一、中国之部:各省要讯:唐继尧病死详情》,《兴华》第24卷第22期,1927年,第42页。随即,云南省议会通过“在三月内有清算唐氏逐顾回滇历年来之全省收支案”,大致算来,数目惊人,“计无名目报销者约在九千万,被唐氏分存外国银行。由省议会咨请省务委员会办理,省务委员会又议决呈请总裁核办”,这给唐继尧提出了一个天大的难题,此前是监守自盗,当下却要自查自纠,将吞下去的钱财再吐出来。唐氏“从此卧床不起。此案搁置至今”。唐氏死后,仍有人提醒当局对唐继尧“所吮民脂,有谓需急速清回,免为外人吞没,甚属不值”。①《中外大事记:其一、中国之部:各省要讯:唐继尧病死详情》,《兴华》第24卷第22期,1927年,第42页。
时论从政治倒退、人事独裁、经济贪腐诸面为唐继尧绘像,这也是时人对军阀的一般印象,凡位列军阀者,难逃这些面相。但回顾既往,也有时论对唐氏一生略加肯定者,大致说来,集中在几个时段,首先是辛亥重九起义,再是“唐于二次革命有殊勋”,特别是癸丑护国之役,“辅松坡成大业,军书旁午,尝彻夜无眠,倦极则合目片刻即能治事如常”。②空我:《唐继尧轶事》,《国闻周报》第4卷第24期,1927年,第4页。即或是对唐继尧下台后的评价,也有来自中立者的信息,以旁观角度,言论略显中允,“滇省自唐继尧出缺后,群雄争长,兵戈相见,迄无宁日,政局变幻已非一次,同时土匪蜂起,势甚猖獗,民受其害,不堪言状。”③《国内布道会云南教区消息》,《兴华》第24卷第40期,1927年,第27页。乱局毕竟对民生有大影响,民众是直接受害者,在论者看来反倒不如唐继尧统治时期来得平静安宁。这或许是着眼于暂时的处境感受。
唐继尧故去,时人尝论,“唐继尧死矣,盖棺论定,公道自在人间”。④空我:《唐继尧轶事》,《国闻周报》第4卷第24期,1927年,第4页。殊不知,盖棺未必论定,于公道也是见仁见智,对唐继尧的评价分歧一直争论到今天,迄无了局。
唐死后,《国闻周报》撮述其一生的大要行状:“继尧,字蓂赓,云南人。日本士官学校毕业,回国后任云南讲武堂教习,旋供军职于黔。辛亥年随蔡松坡等起义。民元任贵州都督,蔡辞滇督荐唐继任。四年,袁世凯称帝,蔡由京潜赴滇省与唐共谋反对帝制,十二月二十三日,唐与任可澄首先通电,拥护共和,二十五日宣布云南独立,起旧(救)国军讨袁,设军务院摄行政府事,唐被举为抚军长。袁氏取消帝制,唐仍督滇,旋兼省长。六年,唐起靖国军讨督军团。七年,被选为广东军政府七总裁之一。九年,岑春煊取消军政府,唐与孙中山、唐绍仪通电反对。十年,云南内乱,唐避香港。十二年,回滇,任云南善后督办,实行废督,任云南省长。十四年,组建国军入桂。十六年二月五日,几为龙云及胡若愚等所逐。旋经调停,仍得拥虚名居滇。卒及于难。”平实叙述,不加臧否。但该文的归结是,“云南之唐继尧为民国成立以来军阀中握权最久者。平时自奉之骄纵淫佚。犹逾于北方之军阀”。⑤《一周间国内外大事述评:唐继尧真死》,《国闻周报》第4卷第21期,1927年,第3页。军阀已为时代的负面标志符号,一旦被贴上“军阀”标签,自然也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我们之所以关注时论中的唐继尧之死,是力图回归当时的语境,回到当时的社情民意和时代氛围中去,尽管时论中不乏坊间传言、流言蜚语、小道消息、情绪联动,不能完全征信;却又反映着当时的口碑、舆情、众议、公论,反映着当时的特定社会状态和民意走向。不过,现时的未必就是现实的,看到的未必就是真确的,时人的评价并非完全的全面客观,带有当时的语言环境、民众情绪和舆论倾向。反倒是冷却几年后的评价似乎更全面而接近整体的真实。这涉及到历史研究中的一种常见现象:离评述对象时间太近,往往受闲言碎语的太多影响,只看到其局部和细部,而在与其有一定的时间距离之后,才能看清其全貌,在冷处理之后,才易得出非情绪化的真相。一般说来,在历史进程中有影响的人物在其生命轨迹高潮时死亡,时论一般偏于高估;反之,则偏于低估。但过若干时间后,又会对前此的评价作出更切近全面真实的评估修正。
应该说,唐氏死去的当时,负面评介为主体。但几年之后,又有较正面的补遗。1937年,即唐氏死去10年之后,有杂志刊发《挽梁任公唐蓂赓之联语》曰,“上年任公遽归道山,全国恸惜,吾黔匏斋先生挽以联云:五车载笔,动引起同时代思想界极度高潮……”。又挽唐继尧云:“护国首兴义旅,功在千秋;犹忆口寿昔滇黔时时抵掌。觉海内无才,华耶拿耶,后来倘许追攀,论雄心欲起大陆沉沦。岂意蹉跎十六年中,遽止于此。葵丘微有振矜,业亏九合。只以二三方竖事事贡腴,误我公至死。天乎人乎!远道尚疑声影,叹贱子早成五湖栖遁。忍挥痛泪一万里外,其何以堪!”①湘:《挽梁任公唐蓂赓之联语》,《南明》创刊号,1937年,第70页。两相比较,该论对梁启超的评价远远超过唐继尧。但对唐继尧的评说也算公允,特别是认为护国首义,是唐继尧一生的顶点,颠覆洪宪皇帝,不使帝制重现中国,不仅利在当下,且“功在千秋”。单凭这一点,唐氏一生便是功大于过。挽联同时认为,唐继尧的晚年之误,主要是由于二三宵小人物的误导。而文中最传神的笔触是“华耶拿耶,后来倘许追攀,论雄心欲起大陆沉沦”,鸦片战争以还,国势陆沉,“二万万膏腴之地,四万万秀淑之民,诸国眈眈,朵颐已久”。②中国史学会:《戊戌变法》(2),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89页。以天下为己任,“以国地日割,国权日削,国民日困,思维持振救之”的英雄豪杰代代相继;③《康有为全集》第4集,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54页。曾几何时,唐继尧追攀华盛顿和拿破仑,在试图雄起国家乡梓的同时为个人扬名留芳,这是唐继尧的家国意识和私人情怀的交集,将一个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东大陆主人”活脱脱地呈现出来。
太靠近所发生事件、人物的时论反倒不可靠,对一个人物、事件的评价,要沉淀一段时间才能不受时论影响,过滤一下才更易显现全面的较真确的面相。从基本面来说,将唐继尧定位于军阀符合事实,唐继尧确实具备军阀各要素(其要素有:武力割据一方,握有地方政权,拥有地盘和私属军队,自成派系等等),但军阀是否就没有办一点好事,也不尽然。“军阀”,自形成之日起便是一个负面关键词,但具体到军阀个人,是否也有某些正面言行,还可另作考量。如护国运动中的唐继尧,北京政变前后的冯玉祥,及至有抗日表现的吴佩孚,抗战中的川军、滇军、桂系,等等。这不是要对军阀作整体的正面历史评价,而是对某些军阀在某些时段的某些作为进行客观评说。
唐继尧的一生犹如一条抛物线,辛亥革命前后为上升线,特别是辛亥重九起义至护国运动为其一生的发展高线。风云际会,唐继尧一度也站在时代潮头(尽管其间有曲折,但仍是其一生的高潮,对此,谢本书先生有不移之论④谢本书:《论唐继尧》,《近代史研究》1981年第2期;谢本书:《再论唐继尧》,《曲靖师专学报》1987年第1期;谢本书:《唐继尧评传》,郑州:河南教育出版社,1985年,等等。);但在死前几年,他已明显落伍。护法运动可谓其一生的分界线,之前以进步面为主,之后以落后面为主,循走了人生的下降线,于是有了被顾品珍逐出云南之事。唐规复政权东山再起后,仍不能与代表时代大势的孙中山派衷心合作,却处处进行政治投机。但细分起来,虽同属一个时期的军阀集团,滇系军阀较之北洋军阀的负面作用要略小一些,尽管与孙中山派多有离合,但至少没有完全站在孙中山派对立面,即或在唐继尧执政的后期,亦如此。再说,唐氏后期的施政不是全然失策,也有利国利民之举,诸如创办东陆大学,便是晚年唐继尧的一大作为,“唐蓂賡省长,委董雨苍先生筹备东陆大学,……自得唐省长私捐一万元,并拨给东川铜矿公司之云南省政府所有官股十万元后,已有物质上相当之基础,故其擘画进行,近颇迅速。现在筹备处,分设三种委员会:一为建筑委员会,二为学制委员会,三为募捐委员会。……其建筑地点,则在旧贡院之遗址,现已着手拆毁旧屋,平定地基,这基础工作,其式样是采取希腊古式,以美国米几干大学之建筑为蓝本。即从建筑物而言,亦拟为云南将来建筑之模范云。……将来集东西各国大学之优点,蔚成云南大学之伟观,殊盛事也。……现已拟定简章二十余条,将来拟用唐蓂赓省长之名义,向各省当局、海外华侨,募集捐款”。⑤夏承枫:《东陆大学之近况》,《新教育》第5卷第4期,1922年,第192—193页。此预言不虚!云南大学至今仍为滇省的最高学府,嘉惠学林泽被云南这一经济文化相对落后的省份近百年,而会泽院的建筑至今仍堪称云南“建筑之模范”。“东陆大学为唐省长所倡设,……至于内容组织,系分设文法医工四科,先办各科预科四班,招收学生二百名,定于明春三月开学”。①《云南教育近事:东陆大学近况》,《新教育》第6卷第1期,1923年,第71页。但此期间,唐继尧的施政仍以负面为主。及至1927年2月6日,分驻昆明、蒙自、昭通、大理的镇守使龙云、胡若愚、张汝骥、李选廷实行“兵谏”,联合举兵,进逼昆明。这些人既是唐继尧的老部下,也拥有滇省最强的兵力。唐继尧被迫交权。时论有评:“唐继尧在云南主持军民政事已经很多年,现在因为几个镇守使的逼迫,不知跑到那里去了。这几个镇守使大概和国民党方面有联络”。②《新闻:云南唐继尧失败了》,《农民》第3卷第1期,1927年,第6页。此乃震惊一时的“二六”政变。唐继尧只得作出姿态,舍车保帅,“放逐乃弟继虞,仅乃自保”。③《一周间国内外大事述评:唐继尧真死》,《国闻周报》第4卷第21期,1927年,第3页。四镇守使决定改组省府,组织“云南省务委员会”,胡若愚被推为省务委员会主席,唐继尧被“拥戴”为有名无实的省务委员会总裁。之后,唐继尧处于挂名状态,无“公”可办。我们现在所查到的政府公文,唐继尧的“办公”大致到1927年的2月为止。④《 省公署公文:委任令:第一号(民国十六年二月十一日)》:“省长唐继尧任命嵩明县水利局长”。《云南实业公报》第54卷第56期,1927年,第20页。另参见《省公署公文:训令:第八四号(民国十六年二月二十六日)》:“令昆明市政公所、各县长、县知事等:黄磷火柴制造期展至民国十六年六月底止,销售期展至同年十二月底止”。《云南实业公报》第54卷第56期,1927年,第22—24页。确证时论所谓“实则唐氏除一度就职而外,其平昔殆未尝足履政务委员会一步也。”⑤《中外大事记:其一、中国之部:各省要讯:唐继尧病死详情》,《兴华》第24卷第22期,1927年,第42页。此时此际,唐继尧既无实权,声名也一落千丈。
当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定人物,江山代有人才出,唐继尧称雄的时代已然过去,他已经从时代的前行者变成了落伍者,甚至是落难者。此时,军阀已成国民讨伐的对象,中国最重要的旧军阀集团已大部分被消灭,作为这一集团中旧滇系军阀的首领也成为被声讨者。唐继尧属于地方军阀,不似控制中央成为主流的北洋军阀,也不是北伐战争攻击的目标,因而在时人时论中愈发边缘化。唐继尧之死,恰逢“打倒军阀”的口号声高入云之际,恰逢清末民初产生的中国近代第一代军阀土崩瓦解臻于灭亡之时,其死后的“无声无息”与前时的轰轰烈烈形成大反差,不由得使人感叹:生逢其时,而死不逢时,其故去时正好是人生曲线的最低点,是唐氏同类世态炎凉的最低潮。这说明,历史转型时期,命运转换之快,前时叱咤风云的人物,若不趋新进取,势必被历史迅速淘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