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祝青
汉语色彩域NA表量构式历时和认知研究
□姜祝青
本文基于CCL语料库,重点考察汉语色彩域NA表量构式结构类型的历时演变,并加以认知阐释。研究发现:该NA表量构式始现于春秋战国,快速发展于唐宋时期,继续发展于当代,其次类数量唐代最多,呈以下比例:唐代>宋代>清代=当代>春秋战国=明代>六朝=元代>西汉=东汉=民国。其形成是基于人类共同认知规律,是颜色范畴化和隐喻作用的结果。
色彩域NA表量构式历时认知
根据Goldberg(1995)的构式定义,本研究中汉语色彩域NA表量构式指表性状量度的“名饰形”形式-意义-功能匹配体。汉语色彩域NA表量构式种类繁多,本文中由一个单音节名词和一个表示颜色的单音节形容词构成的形容词性质构式,如“火红”,它属于“复合类名形表量构式”。(罗思明、查如荣、董银燕,2014)
文献显示,汉语色彩域中有关复合词类NA表量构式研究主要集中在性质、结构、语义与生成机制4个方面:第一,性质研究。朱德熙(1982:75-76)认为,“雪白”等属于状态形容词,具有重叠形式,如“雪白雪白”。第二,结构研究。石毓智(1990)认为,这类NA表量构式结构为“名”为“形”定量的复合词。第三,语义研究。董晓敏(2005)提出了“名+形颜色”构成的偏正短语(“葡萄紫”),且NA表量构式偏正短语具有[+量度]语义特征,名词是量度的标准,具有“估量”义。张国宪(2000)指出,“雪白”不能与“最、很、非常”等程度副词搭配,属于固化量。第四,生成机制研究。张国宪(2000)认为,NA表量构式中显性量是通过句法转喻实现的。但以上研究只是共时研究,未从历时角度全面考察汉语色彩域NA表量构式的演变,也未对NA表量构式进行详细研究。本文拟以“黄、白、绿、蓝、黑、红、灰、青”常见形容词构成的复合形容词词作为调查对象,基于CCL(北京大学现代汉语语料库)历时考察表示颜色类NA表量构式复合词的动态演变,并加以认知阐释。
历时考察发现,汉语色彩域NA表量构式进行了漫长的历史演变,其基本态势是:始现于春秋战国,快速发展于唐、宋时期,继续发展于当代。但不同颜色复合NA表量构式始现时间存在差异。
春秋战国首现“名+黄”,如“焦黄、土黄”;六朝出现“米黄”,唐代出现“金黄、蜡黄、鹅黄”;宋代出现“橙黄、杏黄”;明代出现“橘黄”;清代出现“乳黄”。例如:
(1)蔓草焦黄。(春秋战国《医家——黄帝内经·素问》)
(2)土黄,火赤,水黑(春秋战国《春秋左传正义》)
(3)按疏黍虽科,而米黄。(六朝《齐民要术》)
(4)满园花菊郁金黄。(唐《全唐诗》)
(5)粉腻而蜡黄。(唐《唐阙史》)
(6)衫作嫩鹅黄。(唐《唐诗》)
(7)橘绿橙黄时候。(宋《全宋词》)
(8)揉蓝衫子杏黄裙。(宋《全宋词》)
(9)花香橘黄。(明《广志绎》)
(10)乳黄未退。(清《三侠剑(上)》)
春秋战国首现“名+白”,如“斑白”;六朝出现“雪白、葱白”;唐代出现“灰白”;宋代出现“银白”;清代出现“乳白”;民国出现“蜡白”。如:
(11)斑白者不提挈。(春秋战国《礼记》)
(12)有青稷,有雪白粟。(六朝《齐民要术》)
(13)人乳四合,葱白一寸。(六朝《全刘宋文》)
(14)灰白色有纹。(唐《岭表异录》)
(15)有银白、玳瑁色者。(宋《梦粱录》)
(16)水流乳白香。(清《孽海花(上)》)
(17)脸色蜡白。(明《雍正剑侠图(上)》)
春秋战国首现“名+灰”,如“草灰”,之后很久都没有出现这类构式,直到明代出现“银灰”,清代出现“瓦灰”,当代出现“铁灰、铅灰”。如:
(18)著草灰半斤。(春秋战国《道家——云笈七签(第三部)》)
(19)银灰盘一。(明《元史》)
(20)面如瓦灰。(清《三侠剑(中)》)
(21)面色铁灰。(当代《福尔摩斯探案集09》)
(22)它是以铅灰的云间忽然裂开一道缝隙。(当代《私人生活》)
春秋战国首先出现“名+黑”,如“焦黑”,西汉出现“墨黑”,唐代出现“漆黑”。如:
(23)不欲焦黑,及有粥衣。(春秋战国《道家——月波洞中记》)
(24)粉白墨黑。(西汉《战国策》)
(25)柱端安氏桶漆黑。(唐《唐文拾遗》)
东汉首现“名+绿”,如“碧绿”,唐代出现“草绿、翠绿、水绿”,宋代出现“墨绿”,清代出现“葱绿”。如:
(26)四变色如碧绿。(东汉《太平经》)
(27)池平草绿。(唐《唐代墓志汇编续集》)
(28)其色翠绿。(唐《岭表异录》)
(29)山青兮水绿。(唐《唐文拾遗》)
(30)墨绿衫儿窄窄裁。(宋《全宋词》)
(31)是葱绿衣衿。(清《七侠五义(上)》)
唐代首现“名+红”式,如“橘红、猩红、水红、桃红、粉红”,宋代出现“火红、杏红、银红、枣红”,元代出现“肉红、血红”,当代出现“橙红、酒红”。如:
(32)庭喜新霜为橘红。(唐《全唐诗》)
(33)分明满甲染猩红。(唐《全唐诗》)
(34)多重宝绿水红莲。(唐《唐文拾遗》)
(35)睑落桃红。(唐《唐代墓志汇编续集》)
(36)玉楼妆粉红。(唐《全唐诗》)
(37)虽有似火红榴。(宋《全宋词》(第2册))
(38)杏红深色轻衣。(宋《全宋词》)
(39)今宵剩把银红照。(宋《全宋词》)
(40)摇落枣红时。(宋《全宋词》)
(41)这深肉红界地穿花凤纻丝做比甲。(元《朴通事》)
(42)张开血红大口。(元《元代话本选集》)
(43)有一颗橙红色的亮星。(当代《中国儿童百科全书》)
“名+青”出现较晚,直到元代出现“铁青”,明代出现“蛋青”,清代出现“茶青”,当代出现“菜青”。如:
(44)骑着一个十分脿铁青玉面马。(元《朴通事》)
(45)蛋青色、黄蘖水染。(明《天工开物》)
(46)茶青短靠。(清《三侠剑(上)》)
(47)福建城乡农贸市场依然鱼跳菜青。(当代《人民日报》)
“名+蓝”出现更晚,明代出现“天蓝”,清代出现“宝蓝”,当代出现“碧蓝、瓦蓝”。如:
(48)改青伞为天蓝。(明《万历野获编》)
(49)头上戴宝蓝色六楞抽口壮帽。(清《三侠剑(上)》)
(50)碧蓝眼接过蜜罐子。(当代《作家文摘》)
(51)这时沼泽上空瓦蓝纯净。(当代《作家文摘》)
研究发现,第一,汉语色彩域NA表量构式中,“光杆名词”修饰的颜色形容词类型随朝代演变而增加,共8大类。始现于春秋战国,快速发展于唐宋,继续发展于当代。春秋战国首现“名+黄”“名+白”“名+灰”“名+黑”4类:“焦黄/土黄、斑白、草灰、焦黑”;东汉出现“名+绿”,即“碧绿”;唐代出现“名+红”,种类繁多:“橘红、猩红、水红、桃红、粉红”;元代出现“名+青”,即“铁青”;明代出现“名+蓝”,即“天蓝”。春秋战国出现色彩域NA表量构式较多,东汉、唐代、元代、明代各出现1类。其余朝代均未出现“光杆名词”和新的颜色形容词组合。如图1所示,按朝代分为5个阶段。
图1:汉语色彩域NA表量构式历史演变图
第二,从春秋战国到当代,虽汉语NA表量构式中颜色词数量只有8种(黄、白、绿、蓝、黑、红、灰、青),但各个朝代“光杆名词”种类繁多,且具有差异性,呈现“峰谷图”,如图2所示。唐代出现峰值13,说明新出现的NA表量构式次类最多;宋代出现8个次类;清代出现6个次类;当代出现6个次类;春秋战国出现5个次类;明代出现4个次类;六朝出现3个次类;元代出现3个次类;西汉、东汉、民国达到谷底,分别新出现一个次类,西汉为“墨黑”;东汉为“碧绿”;民国为“蜡白”。各个朝代所占比例如表1所示,即“唐代>宋代>清代=当代>春秋战国=明代>六朝=元代>西汉=东汉=民国”。当代虽只出现了“橙红、铁灰、铅灰、菜青、碧蓝、瓦蓝”6个次类,但有不断发展的生命力。为直观说明问题,NA表量构式初现朝代和类型见表1。
图2:汉语色彩域NA表量构式次类峰谷图
表1:汉语色彩域NA表量构式初现朝代
首先,人类基于共同的生理机制、感知经验、心理反应及语言和文化需要,产生人类共同的认知规律。语言包含基本颜色词具有以下规律“黑/白>红>黄/蓝/绿>棕>粉/橙/灰/紫,但如果一种语言只有两种颜色,那么很有可能是“黑”和“白”(转引自赵艳芳,2000:42)。本研究发现汉语色彩域NA表量构式按朝代可分为5个阶段,如图1所示,即“黄、白、灰、黑”→绿→红→青→蓝。该结果与Kay和McDaniel(1978)关于基本颜色词发生顺序的7个阶段有相似之处,如图3。“白”在阶段(二)基本成型,“黑”“红”“黄”在阶段(三)基本成型,“绿”“蓝”在阶段(五)基本成型,而“灰”在阶段(七)基本成型,即“白、黑/红/黄、绿/蓝、灰的顺序”。两者相比,除“灰”和“青”外,NA表量构式中主色形容词的时间顺序为“白/黄/黑、绿、红、蓝”。两者是共性与个性并存。
图3:基本颜色词的发生顺序的七个阶段
其次,范畴化是人类区别客观事物的心理过程,也是人类语言的基本特征之一。赵艳芳(2000)认为很多下属词汇来源于基本等级范畴词汇。Rosch指出焦点色在感知认知上的突显源于人类视觉器官对颜色的感知,从而为颜色范畴的形成和命名起到了定位的作用(转引自Taylor,1995:8-11)。本文涉猎的“名+红/黄/白/绿/灰/青/蓝/黑”8类基本范畴NA表量构式具有众多相应下属范畴。这些下属范畴与基本范畴语义重叠,具有“家族相似性”。这是因为人们在现实生活中常会遇到不同事物,,如与颜色词“红”有关的事物有“火”“血”,在认知“红”这个范畴后,由于人们认知和表达需要,其他与之有关的范畴按家族相似性呈辐射状扩散,形成一个边界不确定的模糊范畴,成为一个语义相关的网络系统。如“火红、血红”等都源于“红”这个范畴,虽具有语义模糊性,是“红”的估量,但是“火红”“橘红”这些概念又比“红”这个单一概念词具体,加强了对“红”的理解,说明随着“红”到“火红”“橘红”等范畴化的加强,语义模糊性逐渐减弱,具体性逐渐增强。人们对“红”这一基本范畴的认知发生了范畴化,才能把多姿多彩的世界用言语表达得更加丰富,出现“火红、猩红”等。
最后,汉语色彩域NA表量构式次类之多是由隐喻引起的。隐喻是人类认知发展的产物,是一种创造性思维能力。Lakoff和Johnson(1980:5)认为“隐喻的本质是指借它类事物理解和体验该类事物,从始源域向目标域投射”。Sweetser提出,一个词的词义发展多半是隐喻使用的结果(转引自王文斌,2007)。隐喻是人类运用联想或想象,依据心理空间之间的相似性,将彼心理空间映射到此心理空间(王文斌,2007:229)。当人类用颜色域的经验或感知去理解或表达其它经验域的事物或者概念时,颜色隐喻由此产生。汉语色彩域NA表量构式以源域为概念场向四周发散开来,形成了多姿多彩才的色彩世界。如人们一开始对“红”的认知只限于一种颜色,但由“红”可联想到许多相关事物,如“火”“血”等。隐喻是由始源域到目标域之间的映射产生的,以始源域与目标域的相似性为基础。王寅(2005:229)指出“映射”是将B屏幕上丰富的影像投射到A屏幕上。“火”的本义“物体燃烧所发的光、焰和热”,属于化学域,“石榴花”属于植物域,两者的相似性为“红”,可理解为“像火一样红的石榴花”,把“石榴花”比作“火”就是把“火”具有的所有特征进行“过滤性筛选”之后,特征“红”就映射到了“石榴花”上。通过隐喻形成短语“火红的石榴花”。其他颜色如“白”“黑”等,也是隐喻投射形成。如“墨黑”。“墨”作为文房用具之一,是工具域,呈黑色,农民是社会域,其皮肤长期经太阳炙烤也呈黑色,从工具域映射到社会域就是一种隐喻,表示“像墨一样黑的农民”,可用短语“墨黑的农民”表示,把农民受太阳炙烤后的皮肤刻画得淋漓尽致。
(52)一个魁梧而墨黑的农民。(当代《母亲》)
本文基于CCL语料库对汉语色彩域NA表量构式进行了研究,得出以下结论:汉语色彩域NA表量构式始现于春秋战国,唐宋时期快速发展,当代还在继续发展,顺序为:黄/白/灰/黑→绿→红→青→蓝。其次类数量唐代最多,呈以下比例:唐代>宋代>清代=当代>春秋战国=明代>六朝=元代>西汉=东汉=民国。其产生次序基本符合Kay和McDaniel关于基本颜色词发生顺序的7个认知阶段规律。汉语色彩域NA表量构式是基本颜色词范畴化的结果,也是利用事物之间的相似性经隐喻作用产生的。限于篇幅,本文只是初步对汉语中有关颜色的复合词类NA表量构式进行了历时考察,对于英汉对比和语言类型学差异的研究将另文阐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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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祝青浙江宁波宁波大学外语学院315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