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运修
光脚丫
张运修
张运修,1966年出生于贵州土家山村。曾在武警部队服役。现为贵州省公安厅《贵州公安》杂志执行主编。贵州省作家协会会员。先后在《人民日报》《解放军报》《人民公安报》《贵州日报》等省内外报刊发表作品数十万字,有多篇作品获奖。曾参与拍摄电视剧《猎捕》、大型政论片《国徽》等,编辑出版《决战雪凝》《金盾之光》等贵州公安文化丛书。
儿子出生那天没有一点征兆。老婆还挺着大肚子呼呼大睡,天还没放亮,我就背着大包小包摄像器材出门了,那是一个朋友结婚的大喜的日子。
从新娘家出来,深秋的太阳犹如新人的心情暖意融融。接亲的车队穿过满街飘洒着浓浓节日气氛的大街小巷,驶向新郎家。朋友的新房是新买的,面积不大,装修得简单雅致,被嫁妆和家具填得满满当当,主卧室的墙壁上悬挂着新人的婚纱照。几个特意请来貌似很有福气的大婶大姐在主卧室替新人安营筑巢(铺床),一对俊俏的小小金童玉女在新人的婚床上飞身跃起,蹦得很高很高,从新人的手中接过大大的红包,小嘴巴笑得合不拢牙。客厅里迎亲的、贺喜的、围观的客人像是插在背篓里的玉米棒子,一个挨着一个。
咔嚓咔嚓……我不停地穿梭在他们之间,不停地按动着手中的相机快门。
嘟嘟嘟,嘟嘟嘟……也许是过于专注,我腰间的电话响了许久也没有听见。
“叔叔,叔叔你的电话在响。”小金童扯着我的衣角告诉我。
“老公,我见红了,赶快回来送我去医院。”电话是“大肚皮”打来的。
我慌乱地挂断电话,慌乱地收拾好行李,慌乱地往家赶,慌乱地给事先预订的医院打电话,慌乱地收拾好事先为“大肚皮”准备的“生产”物资,慌乱地赶往医院。
被绿色和金色装饰的部队医院没有一点过节气氛,所谓的门诊大楼和住院楼房都是五六十年代修建的红砖楼,空空的产科病房冷冷清清,没有一个病人,只有鸷鸟和一些不知名的小鸟在不停地合奏着一曲又一曲森林狂想曲。
老婆凸起着大肚皮,半躺在座驾的副驾驶位置上,向我投来一副极其烦躁的表情。自始至终,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我们还是不在这个破医院了吧,一点安全感都没有,是生孩子,弄不好会出人命的。”“大肚皮”拽着我的手,疑虑重重,家里人也在不停地嘀咕。
帮我们联系住院的,是这家部队医院的一名科室领导,也是一名军医,是我的同乡。他一米八的个头,浓眉大眼,圆圆的脸上笑起来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他的女儿20多天前是在这家医院降生的,“大肚皮”入住的房间,就是他的爱人出院后专门为我们预留的。大过节的,他把还没有满月小女儿和爱人丢在家里,专门跑来帮我们,完全是出于友情和乡情。
我的内心充满感激,同时也估摸着,我可是把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交托给你们呀,千万不要有什么闪失哟。
“好不容易才遇到一个没有住院病人的假期,大家都回去过节去了。偏偏遇上你家这个小屁孩想早早出来凑热闹,真是不巧!你们放心吧,妇产科主任、医生、护士都正在往医院赶,专门联系省里的专家也派车去接去了。”小老乡说话的调门故意调高了半个调,我们一家人也像吃了定心丸,悬在半空中的心落了下来。
“大肚皮”被推进产房之前,产科医生把我叫到医生办公室,拿出一张表格让我签字,我握着小笔,手却止不住颤抖。我再次向小同乡投去最后需要确认的目光,迟迟不敢落笔。
“赶紧签嘞,医生还在等着手术嘞,你就在外面安安心心等候好消息吧!”我仿佛没有听到小同乡的催促,犹豫片刻,不知费了多大劲才把自己的名字画了上去。
娇滴滴的“大肚皮”怕痛,主动要求做了剖宫产。“大肚皮”被推进产房两个多小时后,一直忙前忙后跟踪服务的小同乡最先跑到我的跟前,斜着眼睛诡异地说:“恭喜你,母子平安。没想到,你这个瘦精精的家伙,还能弄出来一个带把的!”
我张着嘴,瞪着眼,呼吸仿佛停止,空气完全凝固,猛然间被电击一般抽搐一下,才回过神来,挤出“真的!”俩字来。
我跑到产房外的凉台上,第一个拨通了远在老家的母亲的电话。
“妈,您媳妇给您生了个……”
话还没有说完,我和妈妈在电话里相对而泣,母亲和我流下的同样都是喜悦的泪水。
60多岁的母亲,还有在天有灵的父亲终于听到了远方游子的喜讯,能不老泪纵横吗!
说实话,最让父母操心的就是我的婚姻大事。
我还未满16岁,父母就把我送进了铁一般纪律严明的部队,不允许在驻地交女朋友是其中一条硬性规定。不过年龄偏大一点的战友也有悄悄违规的,但我不敢,只有羡慕的份,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脱了家中亲人为我张罗“相亲”的美意,就这样规规矩矩地度过了人生中春梦无数的时光。离开部队后,男欢女爱的事总是阴差阳错,与我擦肩而过。拖到而立之年也还在晃晃荡荡,摇摇摆摆。我的婚姻大事成了亲人和朋友们餐桌上的一道家常菜,无此就仿佛吃不下饭一样。时间飞逝,父亲突然重病那年,眼巴巴地等我牵着媳妇回去为他送终,结果还是让他抱憾离世。再后来,在一个樱花盛开的时节,遇上了现在的“大肚皮”,再后来就变成了今天的“大肚皮”!
回到产房门口,小同乡再次来到我跟前笑盈盈地说:“你进去帮帮护士给娃娃洗洗澡吧。”
喜悦满满的我,拍了拍衣服的尘土(不知道是否有尘土),深深地吸了一口长气,在通往育婴室的过道上,远远地就听到儿子的哭闹声。整栋楼里就我儿子一个新生婴儿,这肯定就是他的声音,他是用这样的声音呼唤我吗!
小水池里,一个满身粉红的婴儿在护士的托举下,双眼紧闭,哭声洪亮,紧握的双手犹如两只铁拳不停地在空中舞动,双膝一曲一蹬,把小水池里的水花高高溅起,犹如一个战士在抵御外来入侵的敌人一样。
这是儿子脱离母体后的第一场战斗!
我站在护士身旁,卷起衣袖,拿出一副马上要冲上阵地,打下一场艰难战役的架势,却又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该做什么,整个一副不知所措的傻样。护士笑盈盈地说:“你先去用热水洗洗手,然后再来帮我。”我在就近水槽里认真清洗笨拙的双手,头却偏向儿子洗澡的方向,仔细地欣赏着我们家的这位新丁。
“宝贝别哭,爸爸来啰,来给你儿子打个招呼。”护士亲切地说。
“宝贝,我是你爸爸,是想爸爸妈妈了吧,别哭别哭,嘘嘘嘘嘘……”儿子渐渐平息下来,哭声也慢慢减弱,逐渐变成了嗯嗯嗯——想必就是我们未知的丫丫语。没想到我第一次哄孩子,不知从哪学来的办法居然还这么管用。儿子好像找到了戏水乐趣,显得既是开心又用力。
我现学现用,左手托住儿子的小屁股,右手托住他的脖颈。护士一边轻柔地擦去儿子从母体里带来的还附着在他身上的一些粉红色的胶状物质,一边对我说:“你家这个小子养得好哟,白白胖胖的,有6斤8两嘞,今后肯定是个不得了的男子汉。”
儿子听到赞扬声,手脚动得更夸张,把水槽里的水溅得高高的,溅到了护士的身上,溅到了我的嘴角上,我用舌尖把水珠吃进嘴里,甜在美滋滋的心里。
喜悦和担忧交织着,担忧还在手术台上的“大肚皮”。隔着一层完全透明的玻璃,能够看见无影灯下的七八个手术医师还在围着静静躺在手术台上的“大肚皮”,还在缝合剖宫产的创口。后来听“大肚皮”说,也许是不能打足够的麻药,整个手术她都很明白,医生是怎么给她打的麻药,怎么切开……
护士一边教我怎么给孩子洗澡,怎么抱小孩,怎么喂食之类,一边把孩子从水池里抱起来,平放在一块崭新的浴巾上,小心翼翼擦干儿子身上的水珠,抽去湿润的浴巾,给儿子穿上小衣服,夹上柔软的尿片,再用包被把儿子裹了起来,只露出一双肥嘟嘟的,还没有沾过地气的光脚丫。
怎么不把脚丫子一起裹上呢,我正在疑惑,护士转过身,快速从一个白色的物品柜里拿出一盒红色印油。回到儿子跟前,打开盒盖,把儿子的小脚摁在红色印油盒里粘上喜洋洋的大红色彩,然后重重地盖在我和他娘事先为他准备的一本精美相册的首页上。
儿子的到来,令喜悦之情充盈着家里的每一个角落。姥爷变成了家里的“大采购”,上百斤的大米,可以从农贸市场扛回两公里外的小区,再一路雄赳赳地扛上5楼;姥姥是儿子的全职保姆,全家人的一日三餐全部由她煎烧炖煮,还要教会“大肚皮”怎么喂养孩子;我是家中最清闲的人,单位为了照顾我这个彻底响应晚婚晚育政策的大龄青年,把三年的公休假——60天的假期全部放给我用于育儿的初始阶段。两个月下来,我虽然不是家中贡献最大的人,但我的腰已经差不多积劳成疾,弯下去就不能顺顺当当地直起来,一双原本就粗糙的双手变得更加粗糙了。
儿子的成长也并非一帆风顺。有一天我刚到几百公里外的乡下出差,就接到儿子拉肚子住院的揪心消息。当天夜里,紧急赶到市里的妇幼保健医院的时候,儿子已经安妥地在病房里输液。昏暗的灯光下,儿子面容蜡黄,脸明显小了一圈,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我从老婆手中接过儿子,温情地抱入怀中,明显感觉到已经瘦了些斤两,还没有来得及过问儿子的病情,我的大腿上一股热乎乎的液体顺流直下,淋湿了我的裤腿,直泻进我的鞋子里。一股臭熏熏的味道灌入我的鼻子,没有明显地感觉不适,反而觉得我的心尖尖上像是被针尖扎到一样剧烈疼痛,一股股怒火直冲脑门。
“是怎么回事,我才离开一天,儿子就变成了这样?”我难以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还没有查到原因,可能是吃到不干净的东西了,一个下午已经拉脱水了。”老婆回答问题简洁明了。
那天夜里,儿子一直躺在我的怀中,肚子像是坏了阀的水龙头,一直断断续续地拉着,完全记不清楚拉了多少次,到下半夜从儿子肚子里拉出来的东西不知是水还是什么,一次又一次地拉在我的身上,痛在我的心里。一家人就像是在打仗一样,一直战斗到天明。
第二天一早,医院要求儿子转院治疗,原因是儿子的病情已经转变为传染性痢疾,只能去传染病医院住院治疗。
不管我们如何哀求,不管什么理由,出于对更多孩子的安全的考虑,医院还是坚决要求儿子转院治疗,我们只好把儿子转到了传染病医院。
我们抱着极大的希望来到贵阳传染病医院,医院给了我们一个一生都难以忘怀的“下马威”。
坐落在贵阳城北的这家医院,内外环境完全可以称得上是地道的简陋。门诊楼可能是五六十年代的建筑,进入急诊室要通过两扇乳白色可以内外开启的木门,推门进入门诊大厅,木门会发出“咯嘎咯嘎”的声响,门诊大厅仅有两条可以称之为古董的木条简易沙发。几个衣着皱巴巴、高矮肥瘦不一的医生护士接过儿子的病历简单过问了病情后,开出药方,要求我们在门诊输液治疗观察后再确定是否住院治疗。
少许,三五个老老少少的护士提着药瓶,来到我们跟前准备给儿子输液。
筋疲力尽的儿子平躺在木制沙发上,我用身体压住他的手脚,一位年轻的护士在儿子的额头上做程序化消毒处理时,他就开始顽强抵抗起来,哭得声嘶力竭,手脚乱动,几乎完全失控。护士把输液的针头扎进了儿子的头皮,没有准确扎到血管,就在额头上的皮层下拨动针头寻找血管。儿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额头上渗出一颗颗豆大的汗珠。
一针、两针、三针、四针、五针都没有准确扎进血管,儿子的额头上冒起了几个指头大的“青包”。
“你会不会扎针哟,孩子都成这样了,扎了这么多针了都还扎不好,还忍心扎呀。”我的情绪有些失控,把急得满头是汗的护士一把推开,不停地呵斥护士手下留情。
“这种水平,还敢在这里住院呀。”我毫不犹豫,抱着儿子逃离了这家医院。
来到省人民医院门诊大楼里,过道上挤满了候诊的家长和孩子,十分喧闹。儿科医生专家是一个两鬓斑白的女医生,一张让人信赖、值得敬畏的瓜子脸,老花眼镜的后面是一双和蔼慈祥的眼睛。她一边给儿子仔细检查病情,一边安慰着焦急的我。
“娃娃到这个时候都要生病的,他从娘胎里带来的免疫能力需要重建,他现在生病就是在重建自己的免疫能力,你们不要过多担心,慢慢会好的,小孩吃点东西,换换肚皮是正常的,不要大惊小怪担惊受怕,谁都有这个过程。平时要注意孩子的饮食卫生,避免孩子再受这样的罪。”
医生给儿子开了三天治疗的输液药物。拥挤的儿童治疗室里,输液台上家长在配合医生给孩子输液扎针。治疗室是一间上百平方米的大病房,空气中充斥着孩子们痛苦无助的哭闹声。来到这里的孩子,脑门上都贴着一块白色的胶布,液体都是从脑门上输进孩子们的身体的。有的孩子还没擦去挂在眼角的伤心泪水,有的手上拿着玩具开心地笑,一脸的天真无邪。儿子听到哭闹的声音,可能也感觉到了被在脑门上扎针带给他的痛苦和恐惧,便蜷缩成一团钻进我的怀中,也哭闹起来。
经过一段时间的劝说无果后,我们配合护士把儿子强行摁在输液台上,护士眼明手快,一针搞定,将输液针头稳稳地扎进了儿子的脑门。
儿子的病情经过两个疗程治疗后完全康复,总算虚惊一场。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儿子的小身体只要有情况,必须去医院治疗时,我们和儿子的首选也必须是这家医院。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担心儿子再次拉肚子,家中木地板的卫生状况一直是清洁工作的重中之重,老婆就像一部日本电视剧中的阿信那样,每天早晚把地板擦洗得光亮洁净,是她的必修课。有时儿子穿着白色袜子在地板上活动,也很难看见不洁的痕迹。儿子就这样光着脚丫在家里自由攀爬,自由奔跑,自由跳跃,渐渐长大。
每当看到儿子光着脚丫,在洁净的地板上玩乐,时常会想起儿子的爷爷和我那些光着脚丫走过的岁月。
童年的我光着脚丫走在家乡的土地上,嘴里哼着《马儿呀你慢些走》《红梅赞》之类的歌曲,读书、放牛、砍柴、干农活,踩着泥土长大。小小年纪就能光着脚丫挑起上百斤的重担,自如行走在山间的羊肠小道上。累了,顾不上洗漱,钻进被子,倒床就可以进入甜美的梦乡。如今我的歌声仿佛还在山梁上、森林里、庄稼地里回荡,余音绕梁。
上初中那年,再也不好意思光着脚丫去上学。我背着家人打柴去乡场上卖,攒钱给自己买了双解放鞋,蹦蹦跳跳走进了中学读书时光。
父亲把我送进部队后的第5年,我穿着皮鞋回到了久别的乡土,那正是收获的季节。弯着腰收获庄稼的乡亲们,惊闻我凯旋的消息,脸上挂着汗珠、镶着笑容,像雕塑一样挺立在满目金黄的田野上,迎接一个久别还家的游子。我扔下行李,脱去皮鞋和袜子,光着脚丫冲进田地里,加入到收割的队伍里。
“你还能行吗?”父亲用怀疑的眼光打量我。“儿嘞,你挑不起就算了,小心伤着小腰杆!”母亲心疼地劝说我。
我涨红着脸费劲地挑起一担100多斤的谷子,双脚完全陷入深深的泥沼中不能自拔,软绵绵的泥浆包裹着小腿、大腿,每迈一步都很费劲,仿佛比红军过草地还要艰难。母亲嘟囔着叫父亲帮我一把,父亲却坚持说:“这点担子都挑不起,这几年部队的饭不是白吃了,今后还挑得起更重的担子嘛!”
那天我在乡亲们的浅浅的笑谈中,光着脚丫摇摇晃晃挑了几担谷子,给自己留下的筋骨的伤痛,直到假期休满都还没有完全恢复。在我的记忆里,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像父亲那样光着脚丫干农活的体验了。
我的父亲是光着脚丫走完他的一生的!
小时候,我时常趴在爸爸的带有浓浓泥土味道的大腿上,一遍又一遍毫不厌倦地听着他的光脚丫的故事,一遍又一遍地流下不知道是什么味道的眼泪!
父亲光着脚丫下地干活是他7岁那一年。父亲说,奶奶在父亲的背上还背着三叔的时候就去了另一个世界。爷爷身体不好,不能下地干重体力活。为了大伯和三叔读私塾,父亲和姑姑担起了家里的所有重担。由于父亲和姑姑年幼,扛不起铧口(犁地的工具),两兄妹一起光着脚丫把铧口抬到田地里,一起哭泣,一起耕地,一起收获,一起欢笑。
父亲和姑姑光着脚丫冬去春来,勤耕苦作,把大伯和三叔送进了私塾,送进了新中国建设大军的队伍里。后来,目不识丁的父亲也光着脚丫走进了新中国的军队里。父亲说,新中国让他摆脱了光脚丫的时代!他穿着解放鞋,从南疆走到百废待兴的共和国最北端,把共和国的枪杆子从“苏毛子”(苏军)的手中接了下来。再后来,父亲被划为右派,关进了牢房,随后被送回老家,又回到了他的光脚丫时代!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总是光着脚丫行走在家乡的山野、田埂上,春雷刚刚响起他就扛着犁地的工具,牵着跟他同样勤劳的老牛,早早地开始了春耕。父亲从春忙到冬,乐此不疲地光着脚丫奔忙在家乡的土地上。
父亲光着脚丫给村子里挨批的“地主”悄悄送去果腹的饭菜;给缺衣少粮的困难户送去救济粮;给病榻上的乡亲送去温暖;给最后弥留的老人送去安详。无情岁月,风霜雨雪,给父亲的双脚留下了不知名的病患,每年春季,春耕忙忙,父亲的脚丫像是一对肿胀的馒头,就算是痛得歇斯底里,歪歪扭扭的身影也总是与田地同在。
父亲把我送到部队的那一天,悄悄把乡亲们凑给我的30块礼金,塞进了我的衣兜里。到了部队,我第一时间给父亲寄回了一双毛皮鞋。我想再一次结束父亲的光脚丫时代!
可是,父亲离开我的那一年,已经穿了10多年的毛皮鞋完好如初!
依然是一个早春的凌晨,父亲跟往年一样,春雷刚刚炸响,父亲就哼着山歌,开始了他和老牛一年最早的耕作。晌午时分,天空突然乌云密布,狂风暴雨卷来,父亲不但没有停下耕作的脚步,反而加快了劳作的节奏。突然,父亲口吐鲜血……光着脚丫,腿上还沾满泥土的父亲被抬到医院的时候已经神志恍惚。
惊愕的我赶到父亲的病榻前,父亲已经……
父亲就这样光着脚丫走了,走得是那样匆忙,走得是那样坚实!
每当儿子听到我给他讲述这些距离他非常遥远的故事时,他也会眼含泪珠,还会拿着洁白的纸巾擦去我满眼泪光。
现在,我们光着脚丫的日子少之又少,常常穿着各式各样牌子的鞋子,感觉很舒适,很光鲜,但是,总感觉少了些像父亲光脚丫那样的踏实、从容和稳当。脚踏实地的感觉仿佛只能在内心的某一个角落才能找到。
今年儿子11岁生日那天,主动提出过生日不要蛋糕,不要礼物,唯一愿望就是光着脚丫登上长城烽火台。
外婆心疼,老婆迟疑,我为儿子点赞。
十一国庆黄金周凌晨5点多钟,儿子和我们一起参加了天安门10多万人的庄严神圣的升国旗仪式,这是我们给他安排的第一个生日庆祝节目。第二天我们一家老小早早出发,来到峰峦起伏、怪石峥嵘的慕田峪响水湖明长城,已是中午一点多钟了。儿子在课文里已经见过长城的图片,晓得巨龙欲飞,直插云霄,雄城险关,蔚然壮观,等真的来到了长城面前,还是不禁为之一震,连连惊呼。
儿子光着脚丫冲在我们前面,好一副敢上九天揽月的气概。
60多岁,刚刚学会发送微信的外婆,头一回看到真正的长城,她像个怀春的少女,不停地摆着Pose,不停地按动手机的相机快门,留下一个又一个倩影,目光不停地向远方传递她的喜悦和快乐。
翻过一座烽火台,垂直高悬的步梯把外婆困在了原地。一转眼,儿子飞快的脚步,已经把我们甩得很远。
长城的险峻还是把儿子拦在了陡峭的关隘处。
“爸爸,长城太险了,我不爬了!”豆大的汗珠爬满儿子的脸。
我由下向上抬头望去,长城的阶梯几乎成了九十度的云梯,阶高台陡,的确让人望而生畏。
“怎么这样一点困难就把我们的好汉拦住了呢,你知道长城是怎么修起来的吗?”我想通过灌输一点小知识提振儿子的兴趣和士气。
“我们在课文里已经学过了,老师告诉我们——长城是为了抵御北方匈奴,保卫国土修建的,是中华龙的象征和民族的骄傲……”儿子喘着粗气振振有词。
“不是不到长城非好汉吗,虽然你今天到了长城,但还没有登上长城的最高处,算不上是真正的好汉,顶多算个小男人。即使是个小男人,遇到困难也不能退缩呀,何况当好汉的机会摆在面前了,我儿子怎么能半途而废嘞!”我有点煞有介事,语无伦次。
儿子擦去满脸的汗珠,歪着脑袋看了看我,再次向陡峭的长城发出了冲锋的号角。
我们再次沿着几乎呈九十度的“云梯”爬行,手脚并用,相互搀扶,彼此鼓励,很快翻越了“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磨石口关,险峻的连云洞、图腾阁被我们甩在身后,最后喘着粗气,冒着热汗,兴致勃勃地登上五眼楼。放眼四周,山峦起伏,天地相接,真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感觉。儿子把一双小手轻轻合拢,做成一个喇叭贴在嘴上,使劲吸上一口气,向巍峨的长城发出了一声稚嫩而又豪迈的嘶吼——“长城,我来啦!”
儿子用稚嫩的小脚丫登顶长城,爬得艰难,走得坚强,实现了他“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小梦。未来,也许他还会光着脚丫登顶更加高远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