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话好好说

2015-10-15 06:15贾新城
山花 2015年2期
关键词:小王工人

贾新城

有话好好说

贾新城

贾新城,1996年开始发表作品,在《中国铁路文艺》《北方文学》《杂文报》《人民公安》等发表小说、杂文、散文、报告文学等50余篇,近40万字。短篇小说《跟踪》获黑龙江省政法系统纪念改革开放30周年文学征文二等奖。著有杂文集《不会说话》。

顺常是乘警,火车上的警察,脾气有点火暴,三句话不到就爱带气。这倒不是因为什么职业病,我感觉他即便不当警察,也是这个熊样。这是他的天性,看什么都不太惯好像。

关于他的这一点,我再清楚不过,毕竟已经嫁给他十六年了。

对来家里贴苯板的工人,他依然风格如旧。

“屁。肯定是不好干,要是好干我们就自己干了,还用得着找你吗?”面对这工人对家里墙面边边角角的状况提出工程不好干,不如他在建筑工地成块成块地贴来得痛快的时候,顺常又有点没鼻子带脸的了。

“有话好好说。”我白了他一眼,“本来民居的墙面就不适合贴这东西,何况咱家还是飘窗,人家说的也不是没道理。”

飘窗,就是窗户凸于墙面外,凸出的部分呈梯形上端形状的窗户构造。我是在初级中学教数学的,这样一介绍,想必你一定能在头脑中清晰地想象出它的样子来。同时,也一定能想象出这样的窗子四周,贴起苯板来肯定有一定的难度。

“大哥,”工人吐了口烟圈,“你找到我的时候,说是30多平米,我还以为半天工夫就能给你整完呢。你家这墙,挺尖端。”

“尖啥端啊,”顺常冲着工人瞪眼睛,“我一块一块地量过,拢共34平米。你是按面积算钱,也没说按尖端不尖端算钱。”

“俺们工地是按天跑的,一天三百二。我看你家没两天都下不来。34平,三百四,赔了一倍。”工人吐了口烟圈。

“事物就这样,”我抢了顺常的话,“看着困难重重,真正动手做起来,可能却没想象的那么难。干吧,老弟,一天不行就两天,只要你按正常速度,工钱咱们再议。”

工人把烟头丢到铺在地板上的“小天鹅”洗衣机外包装的纸壳子上,一脚踩灭:“要是找个伺候我的就好了。”

眼看着顺常要急,我急忙说:“啥叫伺候你的呀?”

“就是给我和胶,能供上我粘板子的。”工人已经低头把装在工具包里的泥抹子、直板锯、卷尺什么的往外掏了。

“哎呀我去!这大清早的,我咋有点迷糊呢我?”顺常给气乐了,“还整个什么伺候你的,你皇上啊是咋的?”

“小工伺候大工,都这样。”

“没人伺候你!一米10块钱,你就别在这咋咋呼呼的了。”顺常一转身进了卧室,声响很大地归拢杂物。

“这……”工人半哈着腰,抬头看着我。

“呵呵,”我冲着一身迷彩服的他一笑,“再找个小工伺候你呢,也的确是不太现实。这样,你就按你的正常速度,我让俺家的当你的小工。我看那胶跟水泥差不多,他也应该能和,我能帮上点啥,也上手。咱也是一般家庭,反正咱都互相谦让着点,把活干完是正理,工钱再议!你说呢老弟?”

不知道是因为我再一次的“工钱再议”,还是因为我的“正理”,他总体感觉上软了下来,说:“大姐,咱干的是良心活。我指定不给你拖,保你的质量。”

“就是喜欢你们这些人的实在劲!”我拍了他肩膀一下,腾起些灰尘隐约可见。

“我看你家大哥是个警察啊,他能伺候我啊?”

“你就别提你的‘伺候’了!帮着干点力所能及的没问题,他以前和过水泥。”我用下巴示意了一下卧室,“‘伺候’这词,他受不了。”

他若有所思,然后腾地蹬上凳子,刷刷地甩着卷尺,哗啦哗啦地丈量着窗框。

顺常有板有眼地码放着床罩、被子,集中在另侧墙边。见我进来,便扯着塑料布一边的两个角,示意我帮他一把,把东西蒙上。

“你老跟他较什么劲啊?”我扯过塑料布另一边,压低了嗓音,“人家说的也不无道理。咱干的是工程,人家挣的是工钱,犯不上治啥气。”

“他们这帮人就是惯的,”顺常习惯性地评价着,“平时谁搭理他们啊?这帮民工,火车上见多了。”

“火车上咋的了?”

“我们绿皮车就是民工品牌,被他们熏出了特色,从车头到车尾,全是臭脚丫子味。”顺常一副不屑的表情,“瞅着那衣服吧,好像是洗过的,出门坐火车嘛。可那味,像是从骨头里发出来的,没治了,一股土腥加上臭脚丫子味。”

顺常穿着旧“作训”服,没带警衔、警号什么的标志,灰头土脸的。听他突然跟我说起他这方面的工作经历,头脑里过着他所叙述场景的电影,心里不禁一软:这警察当的,也够可以的了。别人可能真不知道,这铁路警察瞅着也很威风,却也有这样一拨整天闻着如此不爽味道值勤的警察。

“弱势群体。要尊重各行各业,知道不?”我拍了拍他肩膀上的灰,“咱是人民警察,咱的宗旨是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知道不?”

“切,别拍了!这灰还不如留在身上呢,一拍哪儿都是。”顺常瞥了我一眼,“他们弱势?我看哪,我们才弱势呢。这帮民工不少挣!在火车上,一路一路地喝酒。喝潮了,舞舞喧喧的,我这执法的除了劝就是说好话,能把人家咋的?你不懂社会,你象牙塔呆傻了。”

“滚一边去,和胶去!”

“胶别和稀了!那东西不赶水泥,里面掺着胶,不好和啊!”方厅里,传来那工人高亢的腔调。

我下意识地一捂嘴。

顺常走出卧室,通过方厅,开门到走廊,站在堆着四个跟水泥袋子没有任何分别的胶袋子旁边,头也不抬地咕哝着:“和个胶,还啥啥的,就你们尖端!”

我在厨房滋滋拉拉地炒菜,最后一个,尖椒炒鸡蛋。

午饭我一共凑对了四个菜,另三个分别是红焖肉、蒜苔炒肉、香菇油菜。既然下了决心招待工人在家吃午饭,怎么也得像点样。算是假公济私吧,虽然是招待客人,其实这四个菜都是顺常平时爱吃的。特别是尖椒炒鸡蛋,可以称为他的保留曲目。这家伙每次退乘回来,貌似不跟它见一面浑身都痒痒。看着他叭叽叭叽地嚼,滋喽滋喽咂着小酒,我也跟着醉意浓浓的。

四个菜呈平行四边形摆在饭桌中央,三副碗筷呈等边三角形摆于桌边,装着大米饭的电饭锅冒着热气鹤立鸡群地立在边上,气氛十分和谐。

“老弟,吃饭吧。”我边在围裙上擦着手,边打量着已经接近完工的一面墙,“磨刀不误砍柴工,先喂饱肚子以利再战。”

“还差这一小块儿。”他头也不回,用几根竹签子把纱网别在已经贴在墙上的苯板上,泥抹子游走在上面,刷刷地响,“我不在这儿吃,小区楼下有卖盒饭的。”

“啥玩意卖盒饭的啊?”顺常夸滋夸滋地搅着塑料桶里的胶,“你就在这吃!楼上楼下的,不够耽误时间的。”

“8块钱一份,俺们总吃。”工人说。

“这家伙,挺有钱哪。”顺常直起身子,用拳头敲了敲腰。

我转过身,大声说:“老弟,刚才说好的,咱这是友情饭,纯家常的,不涉及啥钱不钱的。热乎的,咱一起吃,肯定比你下去花钱吃那破盒饭强。吃完了,歇会儿再干,也不着急干活。”

“吃饭!”进了厨房,我又转过身来,不容置疑地以类似宣布下课一样的语气补充道,“再推辞我真急眼了!”

他抹平了最后一抹子,蹭地跳下来,上下左右地打量着自己的工作成果。

“洗个脸吧。”顺常从卫生间出来,擦着脸。

“洗洗手就行,脸洗了也白洗。”

“我操,那干脆总也别洗了,明天还得埋汰,真服你们了。”顺常扫视着餐桌,然后扫视我的脸,“哎,咋没酒呢?”

“大哥,我不喝酒!”工人在卫生间里大声说。

“谁让你喝了?”顺常冲着卫生间喊,“你拉倒吧,你还能喝,你再给我贴反了!”

我打了他一拳,轻声说:“人家是客人。你晚上还得走班,你也别喝了。”

“还隔着顿晚饭呢,早醒了。”说着就去翻厨柜。

工人始终一手端着饭碗,一手把菜夹到碗里呼呼噜噜地吃。

“多吃点菜。”看着他一会儿工夫饭就下了快一半了,我用筷子比划着,“尝尝这红焖肉,我拿手的,就不给你夹了。”

“平时我就喜欢吃青菜,”工人头也不抬,“肉吃太多不健康。”

顺常把酒杯放下,声音略有些大:“挺重视保健哪!现在农村都小康了吧现在?”也不管我瞪他,接着说:“俺们城里人条件差,只能吃点破肉了。”

“也吃肉,”工人依然头也不抬,夹了三根蒜苔塞进嘴里,边嚼边咕哝,“俺们都吃绿色猪肉。”

“那倒是,”我不无羡慕地说,“我们可就惨了,都是慢性自杀啊。”说着瞪了眼顺常:“你喝你的,少说话!”

“城里吃的,看着都鲜亮的,实际上都动了手脚,俺们最知道。”

“哎呀我去,交代了吧?”顺常用筷子一指工人。

“是卖呆儿看见的!俺们可不干,违法犯法。”

“也真是啊,”我接过话头,“你说现在所有吃的,成品、半成品,不说农副产品,就这原始农产品都抹药、喷东西的,也没人执个法啥的?你说呢,警察同志!”我瞪了眼顺常,眼光向工人方向示意着。

“铁路警察,管不了这段,吃饭吧还是。”顺常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因为我不让他对工人说什么,还是因为自己“管不了这段”而表现出无可奈何。

我看了眼工人:“老弟你真不喝酒啊?”

他看了眼顺常的酒杯:“在家喝,出来干活从来不喝。安全生产。”

“哎对了,这都一上午了,你叫什么名字啊?”顺常侧过脸,上下打量着工人的脸盘。

“我姓王。”

“叫王啥啊?”

“叫我小王就行。一个名儿,没啥用。”

“瞅把你吓的,”顺常咂了一口酒,“我要是让你说身份证号更完了呢!我也姓王,她也姓王,五百年前都是一家子。瞅把你吓的!”

“哎,小王,”我看了眼他厚实肩膀上的一块疤,他因脱了迷彩上衣,胳膊大面积暴露出来,“你说‘安全生产’,如果说你们在工作的时候出了危险怎么办?”

“摔死了工地赔呗!事先俺们都有合同,保险啥的。”

顺常说:“都有规定的。不是我说,那你也不用说的那么血兹呼啦的啊!还摔死了,听着吓人巴叽的。”

“那要是在居民家,我是指……比如说在我们家吧,你……人身伤……亡什么的……”

“停停停,”顺常朝我瞪起眼珠子,“这咋还拦不住了呢?说这些不祥之兆的话。”他的成语在句子中用得似乎不太适当。

我说:“那可真得加点小心。”

“这个你尽管放心。你家是二楼,特意摔都摔不死。”小王说。

虽然还是话语不多,但小王似乎已经不那么太设防,基本上能达到一问一答了。要知道,在这整个一上午的接触中,从数学的角度讲,我的问话与他的对答趋近4:1。

因此,午饭后,我有意地多在他身边帮忙,选择时机跟他多聊聊。想到什么聊什么,以尽快消除彼此心里的隔阂,阳光地去度过这一段不寻常的时光。

这其实很重要。人与人相处,彼此设防,好事也可能办糟。而相反的,敞开心扉,真心交流,则坏事也可能变好。

我当然追求后者,因为由此派生出来的后果是:活儿在人家手上,沟通好了,将直接反映在活儿的质量上。另外,人一旦交流好了,精神上通融了,物质上,比如说价钱什么的,应该都是可以谈的。

沟通,必须沟通。这都是明摆着的道理,我相信人心都是肉长的,而不是铁打的。

通过交谈,我知道了小王叫王兆铭。他还故意强调,铭是一个“金”字旁加一个“姓名”的“名”,不是一个“日”加一个“月”那个。我说,对,这个是“座右铭”的“铭”,不俗。那么“兆”呢?他说,是“好兆头”那个“兆”。我说,对,“不祥之兆”也是这个“兆”。说完就后悔了,还惹得顺常跟我又发了顿脾气。

小王的父亲是一个小学老师,教语文,属于农村民办教师特色半耕半教的那种:学生开学了,他就是老师;放假了,就回归农民。现在农村孩子少了,生源不够,村里的小学校黄了,也就自然而然地成为了一个纯粹的农民。由此,对他名字具有一定文化底蕴的疑惑,得到了诠释。

小王上面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他今年25岁,前不久刚过的生日。在同村处了一个对象,过完生日就黄了。说是处,实际上虽然是在同一个村,但也是经人介绍。黄的原因很简单,对方首先要求“过”给3万元。老王家把钱“过”去了,对方又要求他家盖房子俩人单过。因为哥哥刚结的婚,姐姐还没有对象,老王家实在是没有这个经济能力。另外主要还是老王坚决不同意分家另过,这桩婚事也就和谐地结束了。对方归还了3万元的2万7千元,说是扣除部分作为女孩“处”过对象的名誉损失费。虽然父亲据理力争,但他擅自作主同意了。父亲责怪他,问他是不是对女方动啥手脚了。他扔给父亲一句“毛也没碰着,只是不想丢那个人”,就去村东头树林里哭去了。

他说的“毛”很耐人寻味,我相信他是指“汗毛”。本来想就此调侃他一下的,一转念也就算了。

想到这儿的时候,我下意识地瞟了眼他厚实的肩膀。毕竟还是小伙子啊!那肌肉,好像一用力就能从黑黝黝的皮里迸出来一样。

“哎,小王,”我摇头晃脑地说,“老实交代,跟女孩子处朋友,就能做到那么老实?”

“都一样,”他并不看我,眼睛一直在墙上,“人家干就干,不干咱们都不强求。强扭的瓜不甜。再说,她人也不错,只是做不了她爹妈的主。”

“我说的不是这个,我是说……你的手脚就那么老实?”

他的脸突地就红了,我看得很清楚。手一抖,一块湿胶叭地拍在地上的报纸上。

突然感觉心跳得厉害,不知道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声响,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你……”顺常拎来一桶和好的胶,喘着气,“你俩嘟嘟囔囔的,还真照着两天整啊……是咋的?”

小王没吱声。

我没好气地说:“你瞎啊!这方厅完事了,书房也过了大半。人家小王连烟都没抽一颗,一干就是三个多小时。你别跟个监工似的啊!”

顺常急了:“监啥工啊?抽不抽烟,面积都这么大。我是怕他在这耽误了时间挣钱,你懂个屁!”

“大哥,我得给你家保证质量,整就得整好。”

见我要说话,顺常下巴一指厨房:“做饭去!我吃了得去签到了。”

“签到签到!这家伙,火车离了你是开不了啊。你说你啥也不是,还得花钱整房子。”

“干这个?你埋汰谁呢?”

“好好说话!瞅你那胳膊吧,像面条似的。”

我这边开始做饭,顺常就跟小王对上话了。分贝不大,声波不畅,断断续续也听不太清楚。大致是顺常提议小王再贴两块板子,书房贴完了就回去,看样子一天是肯定贴不完了。小王的意思呢,是说能多贴点就多贴点,好像还说了句“都九月份了,放味也得放一阵,天就要冷了”,听得我心里暖暖的。

要说这房子买得闹心呢,三面冷山墙的墙皮子都掉得差不多了。我跟顺常也找不出啥原因来,屋子冷是一方面,可暖气片也加了不少,实在是没什么法子。今年安装空调的时候,师傅说了:你家这墙钻透了,看得很明白。施工的时候,外面根本没贴苯板,墙不潮才怪。知道了真相,就找物业、找开发商,找也白找,人家都互相推诿。没办法,只能自己贴苯板,还得贴自己家屋里。

然而却一拖再拖。顺常跑车,一跑就是两宿加一个白天,休班在家两天,还时常替乘,一直也没开工。好歹连骂带逼的,这活总算是干上了。

想到这,我剁刀鱼的力气可能大了点,“咣啷”一声,刀脱手掉地砖上了。

顺常跑进来:“咋的呢?你在这拆厨房呢?”

“对,我还想把我自己拆了呢!这日子过的,整个破房子还得我跟着出大力。”我头也不回,“你去跟小王说,让他晚上也在这吃,我做了刀鱼。”

顺常小声说:“怎么还…还让他在这吃啊?没见过这么雇人的。”

我更低声说:“你笨哪!中午都吃了,还差晚上这顿?谁吃了人家两顿饭还那么不开面的?你当警察都当傻了。”

顺常扒了几口饭,拎起包就走。新换的警服裤子,弄两裤腿子灰。

小王怎么也不肯留下来吃晚饭,说是工地那边有几个伙计晚上要喝点。我向他示意一桌子四个菜,基本上都没怎么动,他要是真不吃,那只能是扔了。

“老弟,先不说在不在这吃,你们挣点钱也不容易,有啥喝的啊?”他刚要说话,我打断他说:“即便不是你花钱,你早晚不还得回请人家?”

“都是出来……”

“得了得了,”我再一次打断他,“不是钱的事儿。要喝,姐这也有酒,今天我陪你喝,总行了吧?再说你那边有女人陪吗?切。”

男人,特别是小伙子,看着虎背熊腰的,其实软着呢。只是在我说到有没有女人陪的时候瞥了我一眼,就去卫生间哗啦哗啦地洗脸去了。

“多喝点!”我夹给他一块刀鱼,“吃点刀鱼,这一天你真够辛苦的。老弟我跟你讲,你们以为城里人都不近人情,其实那是以偏概全,或者是以点盖面。我装修的是房子,你挣的是工钱,这没错。但咱们都是普通老百姓,你别客气,工作是工作,感情是感情。”

他一直不太抬头:“这么多年了,头一回吃东家的饭。有的也让,可都没吃。这玩意,有些时候……”

“我知道你的意思。咱不说价钱什么的,而且我还特别提醒你,你别考虑这个。我想说啊,”我又夹给他一块刀鱼,“有些城里人,不要说跟别人吃饭了,他们吃饭的时候可能都不能当着别人,好像他们多干净似的。”

“人讲话了,那也正常。”他喝了口酒,似乎口变得比之前大了点。塞嘴里一筷子土豆丝,紧接着就是一筷子米饭,边嚼边去摸上衣扣子。看了我一眼,手又放下了。

“脱了吧,挺热的。”

他就低着头把上衣脱了,回身往方厅地上一扔。大概是暴凸的大臂以及胸部肌肉,或者骨骼什么的,暴发出了嘎嘣嘎嘣的声音。这可能是一种通感,但单薄的圆凳子在他一来一往的扭转身体的重力作用下,确是发出了吱吱丫丫的声响。

“多吃点,你也别喝太多了,看样子明天还得大半天呢。”我从他手里夺过饭碗,“多吃点菜啊,老端着碗干什么?”

“大姐,你这人真挺好的。”他的话,打在我的后背上,暖暖的,“难怪你是老师。”

“呵呵,我刚才说了,都是老百姓,有什么可刻意划分出等级啊、群体啊,什么什么的。其实,老师也有更特的。”我摊了一下双手,“人好不好,跟他从事什么行业并没有太大关系。”

“大姐,你真有学问。听你说话,像电视上的主持人说的。”

我大笑:“他们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而我说的,可全是心里话。你呀,就别夸我啦,快点吃完回去,明天还得来受累呢。快点攒钱,盖大房子,早点娶个漂亮媳妇是真的!”

他的眼神有些游离。突然,怔那儿了。

“咋啦?”我停住了咀嚼。

“大姐,你家有……醋什么的吗?”

“屁醋!”我急忙咽了嘴里的饭,站起身,“扎刺了吧?醋,还馒头呢!那都是白扯的事。穿衣服,走十五分钟就是医院。”

我一路掐着他胳膊来到了医院,指了指大厅墙边的长条椅子:“你在这坐着,我去挂急诊。”

“根本不用上啥医院!还……还急啥诊啊?”

他并不想坐到那椅子上,看样子似乎只想夺路而逃。都到了,哪有不让大夫取出来的?那可是刀鱼刺,硬着呢。这家伙回去再抠、再噎的,饭是我请人家吃的,出了事,我有法律意义上的责任。

“医院下班了,只有急诊值班。你给我老实坐那等着,得瑟的话,回来我扒你的皮!”

“大姐,我……我没揣那些钱。”

我停住像电影上那些泼辣女强人迈出风卷残云般的流星大步:“挂个号两块,给你取出来也就几十块钱,能用多少钱啊?”

“扎个刺,上啥医院……”说着他还是坐那儿了。

扑哧!我笑出了声。这样一个粗壮汉子,居然被一个半老徐娘逼到了进退维谷的份上,一种久违的异样的快感顿时弥漫了全身:“我帮你垫付!真是的。”

我回来,把挂号本往他手里一扔。

“也不是这个‘明’啊?这…也不是我啊?”

“笨蛋!大夫捏的是你的脸,刺从你的嗓子里拔出来,你管他是哪个‘明’呢?走,那边等着呢。”

大夫值班室就那么一个人,四十多岁的男子,眼睛一眨一眨地坐那抽烟。见我俩进来,往上推了推眼镜:“咋的了?”

“鱼刺扎嗓子了。”我看了眼小王,仿佛透过他的咽喉就看到了那根鱼刺直直地扎在那里。

大夫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扎个刺,……还至于两口子都过来?”

这话让人没心理准备。小王明显不知所措,我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大夫往小王嘴里喷了些麻药,不时用眼睛瞟着我。没过多久,小王就显得十分紧张起来,身子上下起伏,呼吸很急促。

“麻药作用,你别怕!”大夫瞥了他一眼。

挺长的一根刺,正如我想象的,很坚硬。

小王幅度很大地张了几下嘴巴,感觉性地体验着鱼刺被取出的愉悦或者尚存的那一丝不适。然后,厌恶地看了眼鱼刺,对大夫说:“一共多少钱?”

“也没什么一共。”大夫收拾着工具,头也不抬,“取鱼刺都是80。”

“啊?!”小王看看他,又看看我。

我用手一拦:“大夫,下班了,也别麻烦收款的了。50得了,也没啥人。”

“行吧,麻药什么的,也不开票了,也麻烦。”

小王说:“你这也太贵了!”

我一摆手,把一直在左裤兜里用手捏着的50元钱递给大夫,一拽小王的胳膊,转身往外走。

“真他妈黑啊!就拔个破刺。”

“你不知道,”我推搡了他一下,“如果真开票子,那真就是80元。你多久没上医院了呀?”

“我,”他去掏兜,“我就没上过医院。”

“得了,不用你,这钱我花了。”

“那成啥事儿了?这可是两回事!”

也不搞什么撕撕巴巴的,我加快步伐走开了。他倒是向我小跑了两步,但我只留给了他一个快速拧扭着的腰背。

走了一会儿,回头一看他还站在那:两只胳膊掐着髋部,像个“中”字。

见我不走了,他快步跑过来:“这钱得给你。”说着低头去掏兜。

我一抱膀:“又来了!得了,也别给了,要不你请我去吃点烤串吧?喝点啤酒。”

“行。哪家烤的好?”他异常爽快,四处踅摸起来。

小街不大,卖菜、卖杂货的,摊儿都收得差不多了,小吃烧烤正当时。

我领他去了一家无名烧烤,我跟顺常经常去。

老板娘略微打量了下小王,就一如既往地热情招呼起来。我拿过菜单,一张塑封的、正反两面都印着菜名和价格的白纸。

“姐,多要点儿。”小王用下巴示意着菜单。

“你没吃饱呀?”

“饱了,饱了。”

“那干啥多要点儿?吃不了浪费。”

四瓶啤酒,我半瓶,他三瓶半。一锅涮毛肚,一盘盐煮花生,10串羊肉串,2串鸡脖子。一共52元。虽然他执意跟我争着埋单,但老板娘还是收了我的:“打2元的折,收50元。”

我把一直在右裤兜里用手捏着的50元钱递给老板娘,冲小王一甩头:“撤吧。”

出了门,小王拦住我:“大姐,不带这样的,说好我请你的。”

“不说这个,不说这个。这样吧,反正你明天还得来我家,”我盯着他的眼睛,“要不,别折腾了,你今晚就睡我家算了。”

他表现得很木,木然的木。

“哈哈,”我笑得花枝乱颤,“快走吧你,明天早点来!”

我几步就走远了,远远地冲他说:“赶紧滚蛋!你小子清醒点,明天还得干活呢!”

小王来得并不是很早,在我把已经完工的两个屋都收拾利索,把所需要的工具都转移到最后一个“工地”——我们的卧室的时候,他才声音不是很大地敲门。

“来得挺早啊!”我给他开门,“昨晚没睡好,瞎折腾啥了吧?”

他躲避了我的目光,似乎也没听到什么“折腾”,而是四下寻找着他的工具。

“该干卧室了,都在里边。”我朝卧室一指。

他换了一身衣服,很干净。不像昨天那一身迷彩服,油漆、涂料什么的虽然洗掉了,但白色的印迹仍然顽固地留在上面。上面是黑色的半袖T恤,质地一般,应该是地下商场或是地摊上卖的那种,但很合体,或者说很合他的体:大多数中国男人穿在身上,应该都撑不起来的那种。下面居然是灰色的牛仔裤。之所以用“居然”一词,是我觉得像他这样一个靠出大力挣钱的人,通常情况下都不会太时尚。他的腿并不是很长,中等的样子,屁股被牛仔裤紧紧绷着,不太美观。鞋子还是那双白色的旅游鞋,或者叫运动鞋,记得我年轻的时候,都管这种鞋叫旅游鞋的。鞋是白的,所以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出因经常擦洗而出现的纹迹。

他拎起塑料桶,熟练地找到水龙头,哗哗地接水。然后速度很快地向桶里扔了几小锹胶,节奏感很强地和起胶来。这完全不同于顺常的和胶:小心翼翼地扔一小锹胶,和一和;再扔一小锹,再和一和。动作上也不同,顺常的两只胳膊在搅动的时候,经常会互相打架。而他,则基本上是用一只胳膊搅动。

“我伺候你吧?”我往前挪动了两步。

“这个你干不了。”他头也不抬,“没事,其实他帮我和胶也快不了多少,他和得太慢。”

“他哪干过这活啊,社会分工不同嘛。要是全民都能自己和水泥、砌砖,你们还不都得失业啊!”

“嗯。警察啊,那衣服银光闪闪的,威风。”

“你喜欢警察这个行业啊?一天到晚挣不了几个钱的。”

“那哪可能?”他随意把小锹丢在地上,“咣啷”一声,很具有职业特征,“警察老肥了,随便一崩就够俺们干个一年半载的。”

“你上一边喇去,”我看着他因拎起桶而鼓胀的大臂肌肉块,“俺家那个是铁路警察,拿死工资的。崩,崩谁去?那是你不知道,他回家老说,现在一线的铁路警察,活难干着呢。他倒不是有怨气,主要是现在的旅客,有一些人,你不找他事儿,他还找你事儿呢。”

“咋地也比俺们强百套!这大房子住着。退一百步说,你们刮风下雨一样开工资,退休了还有劳保。”他突然停下手中的泥抹子,回过头来看着我,“哎,怎么没看见你家孩子?”

我回避了他的目光:“没有,没有孩子。”

他转过头,刷刷地抹墙:“你们都追求事业啥的。在俺们农村,结了婚就要,第二年就抱。像你们这年龄,得有俩了。”

“不是追求什么事业,有啥可追求事业的啊。哎,刚才你说,像我们这年龄……,那你看我有多大?”

“四十?”

妈的,心里很不舒服。谁都知道,就是这人再实在,那猜说别人,特别是女人的年龄,也总得往下压一压啊!也就是说,我在他眼中应该比40岁还要大。

“你咋不说我80呢?”

他转过身,打量着我。我并没有回避,但感觉浑身紧张得要命,像一个小学生被老师提问,站起来却什么也答不上来。另外,长这么大,如此被动地必须接受一个男人目光的测评,还是第一次。

“你不是想说,你比我还小呢吧?”他挺认真地说。

“干你的活吧!”我白了他一眼,算是由刚才被动局面转为反攻,“我要是25岁,拿100万都换!”

他果然就回过头去干活。

“再猜。”

“我不猜了,干活。”

“你猜不猜?”

“真不猜了,猜不好。”

“行,你厉害!一小时之内你给我干完!”我转身走了。

看来是更年期吧,但似乎有点提前。一晃,38岁了,太吓人了。结婚的时候22岁,现在回想起来,那该是多么花样的年华啊!可当时并没觉得如何的花样,恋爱、结婚,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了。像小沈阳说的:眼睛一闭、一睁,由小姑娘变成老太婆了。

孩子,谁不想要呢?如果结婚就要,要了就有,那现在的孩只比这个小王小9岁,没准儿也能上凳子,唰唰地抹泥了呢。去过医院,大夫还是我们通过熟人找的,理论上是不会撒谎的,她当着我和顺常的面说:你们的情况属于男性不育,死精。

网上流传一句话,叫“世界上最珍贵的东西有两样,一个是得不到,一个是已失去”,说得好。现在有许多年轻夫妻,都信誓旦旦地说一生“丁克”,可顺常和我却都偏偏很想要一个孩子,哪怕长得又丑又黑又矮。

我当然不怪他,怪他又有什么用呢?

我们平时都回避这个话题。可活在社会当中,怎么可能回避得了呢?

这辈子,难道真的就只能这样了吗?

他妈的。

透过方厅跟卧室的一条不很宽的门缝,我看到小王专心致志地在干活,一身的力量都发泄在了冰冷死板的墙上。

“我比对出了一名网上逃犯,B级的。”顺常发来短信。

“厉害!能混个嘉奖吧?”我回。

没有了下文。我也没指望他续复,连我都知道,他现在肯定忙着制作一些法律文书,以便手续齐备地交由某某车站派出所或是什么什么地方的公安机关。或者看押着那个逃犯,一直带回来,交给支队或公安处的警力。

他倒是一甩手不管了,我这可是累着呢,身子累,心也累。

临近中午,活也接近尾声。小王基本上在溜缝了:哪儿不太平整,哪儿还有毛茬,修修补补的。

没有一点想做饭的念头。浑身无力,只想倒在哪个松软的地方睡一觉。

“大姐,完工了,你验验工吧。”他走到我身旁,一说话吓了我一跳。虽然我其实是一直在看着他的,看着他“完工”,收拾工具……但他走过来,还是吓了我一跳。

“验啥验呀,我也不懂。弄好了就成呗。”说着,我象征性地摸了摸卧室里刚刮完胶的墙面。

“吃了饭再走吧,完了也好算算工钱。再吃一顿,也就这一顿了。”

“这回可真不吃了,都吃了三顿了。”

“你倒记得清楚。我都说了,吃饭跟工钱没关系的。”

“你好像累着了,要感冒啊?”

“可能是累着了。多少钱?”

他一笑,转身去拎他的工具包:“啥钱哪?挣钱是挣钱,感情是感情,你说的。”

他打断了我即将说出的有气无力的话:“其实,哪一次你也争不过我的,就你这小身板。”

“你就别费劲了,”他干脆不容我有任何形式的阻拦或抗争,包括语言的和动作的,“老弟老弟叫着,又吃饭,又治病,又喝酒的,我也不能不长心。就当给姐姐家帮忙了!”

他最后扔给了我一扇冰冷死板的房门。

我内心里很想拽开门,冲下去把手里捏着的钱塞给他,但并没有动。

我一屁股坐在铺地板的报纸上,整个房间空落落的,静得要命。

洗了把脸,眼睛还是红红的。

“活干完了,那小子居然分文没要。没想到吧?这是真的。”我给顺常发了条短信。

“好兆头!两顿饭见成效,这小子真他妈的实在得可以。”

“有话好好说!骂什么人呀?板子贴了,胶也抹完了,还得刷涂料呢。要不,刷涂料的时候,还找他?”

等信息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再度浮现出小王那壮实的身体。

“行,我也是这么想的。”顺常回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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