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江红
我的二爷二秃子
刘江红
刘江红,满族,1969年出生,河北省宽城满族自治县人。现就职于河北省公安厅宣传处,河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我的二爷并不秃,我的大爷也并不叫大秃子,但我的二爷却叫二秃子。据说,是我太奶生了我二爷后,出来倒尿罐,一眼瞥见对面叫“二秃子沟”的山梁而取名的。
在我们村里,盛行叫我二爷二秃子是在我二爷做了户主刘有银以后很久的事了。有一天,我大爷家的我四栗子小叔放学后吆喝我爹他们几个小伙伴去砍柴:“走咧,今个儿咱们上二秃子沟砍一挑子去!”
恰巧,我二爷从我小叔身边过,我二爷脸一红,上前就揪住我四栗子小叔的脖领子,一把夺过他手中的镰刀,小叔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热辣辣的一巴掌。
“你妈咋教你的?没大没小的,二秃子是你乱叫的吗?”
我小叔莫名其妙地挨了揍,跳着脚跟我二爷蹦蹦了几句,就回家找我大奶告状去了。我大奶看着儿子脸蛋上的红指印子,越想越气,你刘有银那么大的人了犯得着跟个孩子较劲吗?于是叉起腰,顺着墙头(大爷家与二爷家只有一堵墙相隔)扯开喉咙大骂:
“你丫头下的刘有银(我太奶早死了),叫个破二秃子也臭显摆,孩子上二秃子沟砍柴禾犯你哪门子贱,你有能耐,把二秃子沟刨平了,要不把你娘扒出来再给你起个花儿朵儿的好名字……”
我二爷在家里憋不住劲,也就站在当院笨嘴拙舌地臭老娘们长臭老娘们短地往回还话,俩人翻来覆去你妈他妈地骂得正上劲时,我大爷火了。大爷不爱言语,但脾气很倔,他急了眼,伸脚就踹了我大奶一个仰巴叉,然后抡起镐头就奔我二爷家,我二爷一看情况不妙,顺着墙根就窜了,我大爷气喘吁吁地撵了两个胡同也没撵着。二爷没被撵着,但二爷的小名二秃子从此却远远代替了大名刘有银。这以后,我大爷家养的两头大叫驴的驴槽子里半夜常被莫名其妙地填上半槽子沙子、石渣子,有时候还灌点泥汤子之类的,大奶曾指桑骂槐地骂过,但是不是二爷干的却无从考证。
二爷喝过点墨水,对“麻衣相”稍有研究,有拆个墙头、垒个猪圈什么的断不了他给看看风水、找找方位,谁家要是跑了牲口丢了点东西的也会偶尔找他掐掐算算。
二奶很内向,村里的家长里短、礼尚往来,就连老刘家的大事小情也从不掺和,跟我奶奶她们这几个妯娌也不大对脾气,二爷二奶在村里的人缘不是很好。
二奶一口气生了六个孩子,但全是丫头。早在我二奶生下我四姑时,我二爷曾在一个月不朗星不明的夜里,把我太奶和太爷从祖坟里扒出来,又连夜埋到他事先看好的“风水宝地”——一座孤零零的山头上。直到年关,大爷带着一大家老老小小热热闹闹地去上坟,一挂鞭噼里啪啦地响起,准备烧纸磕头时,却找不到坟头了。而这时,我二爷却正在太爷太奶的新坟前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数落老爹老娘怎么就偏偏不保佑老二家生个小子呢?
为这事,大家曾专门召开一个大家庭会议,声讨二爷的劣行,但生米已煮成熟饭,虽大家气不过但还是由了这位“半仙”。
不到五六年的光景,我二爷又把我太爷太奶的坟挪了两次,直到我大奶出面率领众家人,把我二爷堵在炕头上骂了个狗血喷头。那时,我大爷已经过世了。
“你这死鬼二秃子,你爹你娘咋就生了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玩意儿,死了也不得安宁,你积点阴德吧!就那么一把骨头渣子了你扒来扒去地瞎折腾,也不怕半夜鬼叫门,那堆死人骨头你给折腾烂了,你该当绝户还是绝户。你再不把老爷子老太太哪挪来的送哪去,我找人扒了你房子!”
在我们老刘家,二爷的位置远没大奶的显要,大奶虽是嘴上厉害,但行事是很站得住脚的。二爷虽然有点“混不吝”,但他一直是有些惧大奶。所以,没过几天,二爷就乖乖地悄悄把我太爷太奶又“请”回了祖坟。二爷不敢再扒祖坟,但却开始往坟上栽蒿子。在我们老家有句打趣的话,说是谁家祖坟长了棵好蒿子,就预示着这家子孙中必将有出息之人。田头地垄大凡肥硕点的蒿子都神不知鬼不觉地被挪到我太爷太奶的坟上去了。等我二奶生我六姑时,二爷已在坟地上栽活了一大片蒿子了。
我爷排行老三,听我奶奶说,我二爷曾托出村里好几个有名望的人说和,想过继我大爷家的我四栗子小叔,但大奶死活不干。也许就是从这大奶和二爷结了梁子。后来经哥几个商量,我们家我小五叔曾过继给我二爷家,但没超过半年,我小五叔就自己跑回来了,说啥也不再回去了。村里人说打我小五叔过继之后,我二爷见到我爷我奶总是仇深似海似的,唯恐他那三间瓦房被人抢了,而晚上睡觉时,二爷总是将手伸到小五叔的被窝里捏着我小五叔的小鸡鸡。因此,有人开玩笑说我五叔是我二爷给捏跑的。事实上,我奶奶说,是我二爷一直惦记我四栗子小叔,而二奶那人“猴精”,心眼子独,经常不让我五叔吃饱饭。
二爷家的小六姑长到十多岁的时候,我二爷突然做了个梦,说是什么观音显灵了,明示他,在他家屋地下多少米处有个青石板破了风水,青石板下还有先人留下的两坛子黄澄澄的金子。于是二爷一觉醒来之后,就很虔诚地烧上三炷香,然后认真地量好尺寸,在东屋的屋地上正式开挖。挖地几米,挖出的坑已经渗满了水,也没见着青石板,眼见着房子就要塌了,二奶拗不过,就跑到西屋喝卤水去了。
二奶死了,二爷一脸无辜,满腔愤怒,逢人便气哼哼地磨叨:“这婊子养的老娘们儿,我对她不薄呀,没短过吃的、穿的,没说过、没骂过,没戳过一根手指头,啊?没本事下出一个带把儿的,我也没嫌过呀,你说说,撇下这么一窝子,坑我呦!”
二奶死后,二爷家的那几个姑姑就撑起来过日子,烧火做饭,下地干活,一个挨一个的。
等我四姑出嫁后,赶上了好政策,日子就好过得多了。二爷脑子灵活,做点小买卖什么的,便赚些小钱。慢慢地二爷对大奶可能就多了层想法。听我老婶跟我娘咬舌根子,说那次我二爷扭了腰,在炕上趴了一个多月,就是夜里我二爷敲我大奶的门被我四栗子小叔顺着墙头子给扔过来摔的。当然,那时候两家都翻盖了新房,中间也已经是两米多高的水泥砌的砖墙了。
庄里有人也想把我二爷和我大奶往一块撮合,小叔子娶嫂子,没人说出来啥,不是外人,一起搭伙过日子呗,岁数大了有个照应。但大奶死活不愿意:一是从来都没那想法,二是一大把年岁了,三是让儿女们笑话。
可也有闲话说,啥没那想法?老大得的是痨病,老大家的跟老二早就不清楚了,要不二秃子干嘛悄悄地给老大家收拾地呀?你没看那四栗子长得多像二秃子呀?
待到二爷家五姑到出嫁年龄时,就有人提亲,说村西侯家老六,人很精明,勤快,还是个高中毕业生,让这小子倒插门是二爷的福分。
我二爷琢磨来琢磨去,最后提出个条件,得先过来当儿子,看表现如何再谈亲事。于是,草草地请了一桌,侯老六就过来了。可待到快两年,二爷就把人家给撵回去了,理由是这小子太懒,耍猾。在我们村,根本就找不到比我二爷更勤快的了,人家一年顶多锄三遍地而他家的地要锄六遍,通常是不到五更天他就到地里去了。
村里人说二秃子真不是东西,这不明摆着玩老侯家吗?也有人说侯老六也够窝囊的,在人家白干了两年,怎么就没把五丫的肚子弄大了哇!
我五姑的肚子没大,我六姑的肚子倒大了。二爷蔫了,也不敢“诈尸”,只好硬着头皮把侯老六也就是我现在的六姑父“娶”了回来,而我五姑也就匆匆地嫁走了。
六姑头胎就生了个儿子,把我二爷高兴得一个人顺着河沿直走遛儿。六姑父人精明,会处事,也很能干,与二爷一起把个小日子折腾得很红火。
与二爷比起来,隔壁大奶就显得有些凄楚,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几个儿子,娶妻生子之后就不是很孝顺。大奶身板硬实的时候,就不肯闲着,帮衬着儿子们洗衣、做饭、带孩子,等身子骨不行了,就几个儿子轮班养活着,这当然断不了要看儿子媳妇们的脸色,大奶生性刚烈,一赌气就起炉灶自己另过。大奶只住了一间西厢房,二爷总想讨好搭把手,有事没事地就过来没话找话地唠两句嗑,但大奶一直没给过他好脸色。
上冬时,大奶得了场伤寒,病耽搁了几天,说死就死了。大奶死是二爷先发现的,当时我二爷扒在大奶的炕沿上,哭得是呼天喊地,死去活来。小叔子哭嫂子,这种哭法,村里人都看新鲜,不是二秃子想媳妇想魔怔了,就是这嫂叔俩真的早就有事了?我六姑六姑父也觉得脸上挂不住,小两口孝顺也善解人意,没过多长时间,就托人在外地下了大聘礼,给我二爷娶了个中年寡妇。那寡妇过门没超过半个月就走了。二爷说是“小媳妇”看不上他这个糟老头子,可村里有人看见“小媳妇”是我二爷亲自送走的。
二爷每天领着我六姑和我六姑父生的那双已取“刘”姓的儿女在村里溜达,但二爷有一大忌讳:他是不允许别人说你外孙儿外孙女怎样怎样的,一定要说你孙子孙女如何如何的,要是再夸上几句,你老人家有福气!看孙子孙女多讨人喜欢之类的话,我二爷二秃子也就是刘有银老先生的嘴准会咧到后脑勺子上去的。
二爷身子骨一直都很结实,到八十岁那年春天躺在炕上睡了一宿觉就没再醒过来。入葬的时候是按照他预先交代的位置埋到祖坟的。山坡上面是我大爷大奶,下面是二爷二奶。
两年之后,后辈们去上坟,发现大奶和二爷的坟竟连到了一块,坟上的荒草早已纠结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