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杰
重庆表姐
胡杰
胡 杰,1966年元月生于西安,1988年毕业于中国人民警官大学中文系。从事公安工作以来,曾荣立个人二等功一次,三等功八次。已出版纪实文学集《西安大案》《歧路人生》和《凶手在路上》。短篇小说《足球宝贝》曾获上海《人民警察》2006年度侦探小说大奖赛“优秀奖”。陕西省作家协会会员。现供职于西安市公安局新闻中心。
再来西安时,重庆表姐已经五十二岁了。可她看上去,却顶多四十。她留披肩发,穿露脐装,尽管那小腹已经积满赘肉,但表姐却自信地挺胸抬头,一出机场就笑吟吟地跟我妈招手。
表姐上次来西安时,文革刚结束不久。平时,我们家也常来亲戚。可是,不管哪一拨儿来了,都是乡下人,都一样的苦大仇深。偶尔来个城里的,也一眼便知,顶多是个小县城的,脱不了刘姥姥进大观园式的小心翼翼。而表姐来自重庆,果然一看就是不一样,举手投足,都透着洋气。她来西安,是随新婚丈夫到西安郊县农村探亲的。表姐夫是个高高大大的军医,穿一身四个兜儿的草绿色军装,五角星在帽子上闪闪发光,晃得我们一家都很有面子。比解放军更能满足我们男孩子虚荣心的,还是我的重庆表姐。不光是洋气,表姐的美丽晃得我们整个院子人都眼花缭乱,几乎所有人都注意到我们家这对儿客人,特别是这个美丽的女人。反正,我们的生活里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天仙般的女人。而她,居然要在我们家住上几天。表姐的一口重庆话比歌声都美妙,而且动不动就会放声大笑,笑声更是像具有磁场一样,强烈地吸引着一大院子人的眼球。我们兄弟三个争着陪她在院子里打羽毛球。那时,我刚上初三,正热衷于听单田芳的评书,满脑子都是李元霸的铁锤跟秦书宝的铁锏在飞舞。可是,表姐来的那天晚上,在我家的小厨房看着她洗完一双美丽的脚丫,我却好想替她洗袜子。可惜,她说没带换洗的,没给我这次机会。
表姐来时,春节刚过。当时,父母厂里的电影院正放田华、陈佩斯演的《法庭内外》。陈佩斯那个时候还很年轻,脑袋上有毛。他演一个花花公子,把一个良家闺女糟蹋了,却想靠高干家庭的庇护洗清罪责。田华演一女法官,一脸的义正辞严,跟他较上了劲儿,最终把“陈佩斯”绳之以法。那会儿,父母各发一张票,因为军医姐夫自己回家探亲,表姐一人在我家住,我妈就让年纪最小的我陪表姐去看电影。在电影院,我碰到了教我物理的盖老师。盖老师是个永远吃不惯羊肉泡馍的南方人,一个高高大大的中年妇女。盖老师监考时,会装作看报纸,但她的报纸上却有个故意撕开的洞。盖老师透过这个洞,发现过不少斜眼扭脖企图图谋不轨的考生。可是,尽管盖老师洞察力惊人,却还是被表姐年轻的相貌所蒙蔽。盖老师后来跟人说,她在电影院时看见我领了一个小对象,可漂亮可漂亮了。这话三传两传,就传到我妈的耳朵里,把我妈吓了一大跳。其实,那会儿重庆表姐已经二十七岁,比我大一轮还要多。
重庆表姐其实是我们家的一门远亲。表姐的奶奶是我外公的姐姐。回乡下老家时,我曾经跟那个老太太在一张床上挤过。印象中那个老太太反复在夸重庆如何如何好,在我们这几个“西安人”跟前,很有点显摆的味道。其实,原先在重庆工作的是我的外公。外公年轻时很英俊,有文化,在银行里做过职员,而且做得很好。后来,他将姐姐的全家接到了重庆。再后来,因为战乱,更是因为外婆的目光短浅,外公一家回到乡下,成为农民。大跃进之前,重庆那边还来信让他回去工作。但外公此时已经陶醉在家乡的田园风光中,此间乐,不思渝。哪里想到,没过几年,农村和城市已经有天壤之别,更何况和重庆这样的大城市相比。
表姐的职业是商场五金柜台的营业员,闲来没事儿,常用扑克牌算二十四。四张扑克往桌上一摆,她嘴里立刻就会报出算法来,这也令我十分佩服。那个时代,国营商店的营业员以态度恶劣著称。表姐自称就曾不止一次将顾客骂出店去,甚至追到店门口还在骂。现在想来,那被她骂的人一定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已婚且有些好色的男人。否则,谁肯甘心被她追着骂呢?
后来,我隐隐约约知道,表姐之所以一个人住我家,是嫌农村的婆家太脏,没法住。毫无疑问,这一定令我那解放军姐夫很没面子。再后来,老家传过来消息,表姐跟军医已经离婚。他们的婚姻时间不长,没有留下孩子。
“后来,他给我写了一封几十页的信,请求与我复婚,我理都没理他。”二十五年后,表姐这样说起军医。表姐结婚前,男朋友就多得数不清。当时,小伙子们为请她吃饭,都会老拳相向。表姐的红火似乎并没有因名花有主而有所暗淡,军医很快就感觉到了深深的不安。一次,军医同志一气之下扮演了私人侦探的角色,跟踪了一个开好车的领导司机,并且很可能修理了人家。那时,军医一心想带着美貌的妻子离开重庆这块酝酿不安的热土,回到老家的黄土地来。可重庆表姐把重庆看得比老哥那身军装重得多,反正,他们又没有要孩子。折腾的结果,俩人很快离了婚。“其实,我不是一个随便的人。我跟男娃儿打交道,都是有分寸的。他们占不到我的便宜。”许多年后,表姐这样总结自己。
十年后,我的父母一起去过一次重庆。母亲是在重庆出生的,一直想去看看,更何况又有亲戚。我的爹妈没多少文化,对照相机十分敬畏。走的时候调过的焦距,回来时居然纹丝没动。一卷胶卷,只有听天由命,绝大多数照片都冲不出来,仅存的几张焦距正好蒙着的,就有一张他们跟表姐的合影。表姐看起来仍然那么年轻。表姐请他们吃火锅时,抓起大把的红辣椒往锅里下。回来后,提起表姐,父亲多次提到这个细节。“追我的人,尽是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我这辈子可能结不了婚了。”表姐这样跟我妈说。
可又过十来年,表姐却把自己嫁了出去,老公却比她大不少。跟别人提起她的老公,她的称呼竟是“大哥”长、“大哥”短。“大哥”是个很儒雅的人,会好几门外语,还有好几个公司,当然是有房有车的人。跟着“大哥”,表姐去过世界上十几个国家。有一次在德国,“大哥”有公务,表姐自己待着无聊,就让“大哥”把她放在了一家超市里逛。那家超市大得要命,里面还有电瓶车跑来跑去,好像工厂车间一样。表姐突然内急,想找厕所,可惜,重庆话说得打机关枪一样的她却只有小学文化,一句外语也不懂。拦住一个又一个人一通瞎比划,却没有一个人整明白她究竟想干什么。表姐被憋得像一江要决堤的洪水,头上汗都冒出来了。“老子是真真正正要上厕所,而且是要解大手!”急中生智,表姐已经看好了一处电瓶车和顾客都不去的楼梯拐角,准备就在那里埋一回地雷。这时,一个金发碧眼的妇女也许识破了她的违纪苗头,也许读懂了她的一脸无助,将她领到了就在不远处的厕所。尽管出国以后多半是狗看星星一片明,但表姐仍把去过十几个国家挂在嘴边炫耀。只是,他的老公提起她常会一声叹息:“既不懂历史,又不懂地理,跟她简直没有共同语言。我们只能过一天算一天了。”“大哥”在北京原本有家有口,孩子们也都工作了。本来,一家人早都小康了,日子过得要多顺溜有多顺溜,但“大哥”大概像克林顿那样,犯了任何男人都可能犯的错误。只是,他犯在了阅人无数的表姐手上,只好认栽,老老实实跟她结婚。表姐终于离开了过去说什么也不肯离开的天堂一般的重庆,来到深圳安家。不过,“大哥”在上海也有生意,在深圳并不常住。而表姐也过了男人请她吃饭要排队的年龄,常常会很寂寞。她在电话里不只一次邀请我妈去她深圳的家陪她住。这不,没等我妈去,她就跑到西安来了。
出机场时,除了简单的行李,她手上只拎着一盒月饼。后来,她把这盒深圳的月饼夸得天花乱坠,仿佛我们一家人都白活了,根本不知道世界上居然还有月饼这样的美味佳肴。在我们家人面前,表姐除了念叨她去过多少个国家,就是显摆她多有钱。因为我老婆会开车,她甚至提议我老婆辞了公务员的差事,到深圳去给她开本田雅阁私家车。时光如梭,如今我们兄弟几个也都人到中年,家里孩子都在念书。饭桌上,表姐显然对两个男孩子很感兴趣,她跟他们开玩笑的话题,总是问他们愿不愿意给她当儿子,跟她去深圳。毕竟,一个女人一生没有孩子,是一个难以释怀的事情。可是,如果一道好菜上桌,她马上会筷子翻飞,跟几个孩子争抢,全无一个年龄接近做奶奶的人应有的厚道与礼让。因为家里有客人,我们回家时会从超市里买一些冰鲜的大虾,回去用辣酱一炒,全家人都爱吃。父母退休多年,收入微薄,这样的好菜他们是买不起的。可是,菜端上桌,一听说虾是死的,她连一筷子都不肯尝,而且直言不讳地说,她从来只吃活虾。“我们这里离海远,不比你在深圳。”我说这话,表姐马上反驳说,酒楼里到处都有活虾卖,言下之意我们只是不肯买给她吃。
因为孩子要上学,我们要上班,平时我们没事儿也都不回父母那儿,一般只是双休日才有可能回,碰到一起的时间也并不多。一天,接到母亲来电话说,请来的爷发脾气了。“你们到重庆,我是怎么对你们的?我给你买了回西安的机票,还送你了两条烟呢。可我到你们家,你们儿子却躲着我。前两天下雨有可说,现在天晴了为什么不带我出去玩?”表姐跟她的娘娘说话一点不客气。前两年,表姐又结婚后,她的父亲我妈的表哥去世,我妈前往重庆奔丧。回来时,财大气粗的表姐确实给她买了飞机票,带回来的两条烟也早已让我的二哥化作缕缕青烟烧掉了。在表姐的概念里,我们家还像七十年代末一样一穷二白,所以,后来,她又从深圳给我妈寄过一些破烂,大到旧床罩,中到她买回来后又不喜欢,类似塑料菠萝之类的工艺品,小到她从高档酒楼顺手牵羊的精致木盒子装的牙签。我妈脸皮薄,不好意思驳了她的美意,只好照单全收。一听这话,二哥自觉理亏,抽了个星期天开上公司的车,拉她去了趟临潼。回来以后,二哥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二哥打工的企业效益不好,他一个月的薪水并不多。可陪她出去一趟,连吃带玩就花了五百多。不说门票,就连照相机里的电池,大款表姐都一定要等着二哥给她埋单,真可谓铁公鸡一毛都不拔。其实,她一到西安,二哥已经在一家有名的火锅店为她接过风了。
没人陪,表姐就开始自己逛。西安不是名胜古迹多吗?表姐不急,每天像上班一样,早上出去,晚上回来,一处处逛。我父亲七十多岁了,因为眼睛几近失明,只能在家里转圈圈。他的生活很刻板,每天分秒不差地吃晚饭,看新闻联播,然后早早睡下。家里住的这位姑奶奶可不管这一套,兴之所致,半夜也能起来给你“哗啦、哗啦”地洗衣服、晾衣服,更可气的是晾完衣服还不关纱窗,让如饥似渴的蚊子疯狂地轰炸一对老夫妇。后来,老父亲接到“大哥”打来的电话,顺便告了一状,把“大哥”惭愧得几乎钻了地缝,替他满不在乎的老婆陪了一大堆不是。
表姐的强项,就是和男人打交道。果然,不知是在碑林,还是半坡,她就结识了一个比她小十岁的男人。男人自称是个中学教师,离异独身。当晚,他就在一家饭馆里请了表姐,俩人还一起喝掉了不少白酒。再往后,那教师就天天陪着表姐逛,心甘情愿地请她吃饭。有一次不知是什么东西吃得不对劲儿,她回家来上吐下泄,半夜还去医院打了次吊针,把我那可怜的爹妈害得不浅。第二天白天,我妈又陪她去医院。表姐的病情显然好多了,又来了精神头儿,眼睛一翻一翻,跟那位给她看病的男大夫没话找话地贫。出来,她得意地跟我妈说:“他看我的奶,眼都直了。别看我五十多,可我没生过小孩儿。我的奶跟年轻人其实没什么区别。”这回,是我妈被羞得想找地缝钻进去。
身体恢复后,表姐又一个人上了华山。这回,那个教师没有陪。回来,表姐拿出她摆着各种与她老人家年龄不相称的姿式拍的照片给我看。“我的行李一路都有人背,到了山上,哈哈,我就给了替我背行李那小伙子一只茶叶蛋。”那小伙子戴个眼镜,是个在西安念书的外地大学生。而茶叶蛋则是我妈给她煮好的。准确地说,没文化的表姐用了那个有文化的脚夫半天,又是一毛没拔。
该跑的地方差不多都跑遍了,一天,表姐接到了“大哥”的电话,“大哥”让她赶到上海去。表姐终于买了机票。这一天,说实话,我们全家、特别是我妈盼得已经有点望眼欲穿了。因为是她邀请表姐,揽下这样一桩大活儿的,所以许多天来,我妈都觉得十分内疚。在我开车送她去机场的路上,表姐在车上告诉我妈,她告诉那个教师关于我们家的情况,一句真话都没有。临走,她也没跟那人打个招呼。她跟那人好像还约着,过两天还要一起去什么地方玩呢。
我突然感到有些后悔。表姐在我家住了这么多天,我怎么就没跟她套套近乎,请教一下她是怎么让一个又一个男人统统栽在自己手上的,让我也好长个教训,以免将来上当受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