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新辉
前几年读林贤治先生的《中国散文五十年》时,一段简洁而富于诗意的文字击中了我的心坎。其中一句说:“他的心是一个宁静的湖,文字有水样的柔润。”这里的“他”,就是苇岸;这里的“文字”,就是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就像一道微光掠过暗夜,我一下子对苇岸和《大地上的事情》生发出一种强烈的好奇。
在苇岸的文字里,我发现了一个少有人涉足的领域。在这个或追求宏大叙事,或挖掘集体伤痛,或曝晒隐秘情感,或沉浸自我雅趣的当下,人们围绕利和义争论不休的时候,苇岸的目光投向大地上的稻田、白桦林,投向天空中的日头和云朵,投向生于自然长于自然的小生灵:蚂蚁、胡蜂、啄木鸟……韦岸有一部散文集——《最后的浪漫主义者》,里面也收录了《大地上的事情》,不知道编者最终选择“最后的浪漫主义者”作为文集的题目时,是不是不仅仅因为这是其中一篇文章,而是更多地考虑到苇岸的“另类”、苇岸文字的与众不同?
自然在苇岸心中和笔下是一种神一样的存在。读苇岸,我的思绪向上可以追溯到陶渊明、庄子,向外可以追踪到梭罗、奥尔多·利奥波德。有时候我突发奇想,这究竟算不算一种贯通古今、中西合璧的尝试?如果是,那苇岸的文学地位该何等之高;如果不是,谁又能在现当代文坛上另外找一个如此风格的写作者。这么多年来,苇岸和他的文字都被雪藏在偏僻的角落里,不为人知。
苇岸是大自然的观察者。他笔下的二十四节气是跟大地一起生长的生动活泼的二十四节气,而不是躺在日历本上起点缀作用的干枯字块。他像一个不识字的资深农民,每天天刚麻麻亮就赶紧起床,趁着大地苏醒的当儿,感受一下土壤里跳动的节奏;或者夜里醒来也要盯着窗户纸,年久的白纸稍许闪动也会引起他的心悸;或者打开皮肤上的细微毛孔,去捕捉空气的湿润变化;也许还要坐在自家的屋顶上,走到村外的田野里,看星星看月亮判断天象。总之,身体的各个感官都调动起来了,越能跟自然融为一体,观察就越精微,判断就越准确。
再煽情的文字也比不上苇岸自然纯朴的表达,不妨看一段他对惊蛰的观察和描述:
仿佛为了响应这一富于“革命”意味的节气,连阴数日的天况,今天豁然晴朗了(不是由于雨霁或风后)。整面天空像一个深隐林中的蓝色湖泊或池塘,从中央到岸边,依其深浅,水体色彩逐渐减淡。小麦已经返青,在朝阳的映照下,望着满眼清晰伸展的茸茸新绿,你会感到,不光婴儿般的麦苗,绿色自身也有生命。而在沟壑和道路两旁,青草破土而出,连片的草色已似报纸头条一样醒目。在田里,我注意到有十数只集群无规则地疾飞鸣叫的小鸟(疑为百灵);它们如精灵,敏感、多动,忽上忽下……此时整个田野很像一座太阳照看下的幼儿园。
在这段观察和描述里,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惊蛰这一天与其他日子的不同,尽管是大自然蓄势的结果,但我们感觉到这一切好像是突然发生的,确实是“惊”出来的。我们还可以从文字里体会到苇岸当时惊喜激动的心情,读到这里,我往往有一种想奔到野外去求证一下的冲动,这大概就是苇岸文字的魔力吧。
苇岸是大自然的陪伴守护者。自然界的小精灵在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里有着与动画片里不一样的迷人、优雅的气质。“黎明,我常常被麻雀的叫声唤醒……冬天日出较晚,它们叫得也晚;夏天日出早,它们叫得也早……日出前它们发出‘鸟、鸟、鸟的声音,日出后便改成‘喳、喳、喳的声音。”你看,麻雀吵醒了人的酣梦,这是多么扫兴的事情,但苇岸不仅不烦躁,还兴致勃勃地开始倾听麻雀的叫声。麻雀们呼唤蹦跳的当儿,也许知道有一个叫苇岸的朋友正陪着它们呢。还有蚂蚁,“在山冈的小径上,我看到一只蚂蚁在拖蜣螂的尸体……它用力扭动身躯,想把蜣螂拖走……直到我离开时,这个可敬的勇士仍不懈地努力。没有其他蚁来帮它,它似乎也没有回巢去请援军的想法。”每一个成年人都曾经是个孩子,我们都观察过蚂蚁拖东西,我们有很多好奇需要蚂蚁用行动来解决,比如:它拖得动吗?它拖到哪里去呢?我们也曾干过如今被视为“童趣”的傻事,比如用脚踩蚂蚁,或者用火烧蚂蚁,或者用一泡热尿浇蚂蚁,或者尾随蚂蚁捣毁它们的老巢。这时候的苇岸是一个成年的孩子,他的观察是善的,是一种带有浓厚的尊重色彩的陪伴与呵护。大地上,天空下,田野里,河流旁,有万千小生灵,但陪伴守护它们的人只有一个,他叫苇岸。
苇岸是大自然的表达者,一个汉语言表达者。人类有语言,有文字,于是人类有文明。但人类不应该忘记,在地球上同样能直立、飞行、爬卧、游动、生长的“兄弟”多得数也数不清。人类由大自然哺育而产生,并进化成地球上的“统治者”,却最终“磨刀霍霍”向自然。人类讲伦理秩序,讲美德善行,讲知恩图报,只可惜仅限于人类群体本身。父母给我们生命,我们必当孝敬父母;自然给我们生存的机会,我们却恩将仇报。奥尔多·利奥波德在《沙郡年鉴》中,提出了“土地的伦理学和美学”,要求把土地作为一个共同体看待,呼吁人们热爱和尊敬土地上的所有生命。而在中国,正是苇岸把大地道德作为主题,在《大地上的事情》等文字里做出来自汉语言的表达。在苇岸的眼里和心里,渺小的生命也必须得到尊重,他“在秋天的果实中看到善良的面孔,从白桦树那里窥见纯朴、正直的灵魂,由蜜蜂想到普通劳动者和舍生忘死的英雄,由羊赞美人间温暖的和平精神”(林贤治语)。我突然想到,有了苇岸,中国的蚂蚁、麻雀、胡蜂,中国的白桦树、沙枣、胡杨,中国的河流、沙漠、原野,是不是会更幸运,因为苇岸是它们在中国的代言者。
相较于我国古代伟大的哲学家老子在几千年前就提出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观念而言,如今的人们过于傲慢,看低其他生物和生命的价值。大地道德是该重新提起了。苇岸英年早逝,终成“最后的浪漫主义者”。我很喜欢林贤治先生对苇岸文字的评价:“这是一部启示录,也是一部赞美诗。”以我粗浅的理解,所谓“启示”,应该是对人类对自己引以为傲的地位的一种警示、警告,对以个人为中心的写作者和阅读者的一种提醒、质问吧。所谓“赞美”,应该是对大地共同体的一种渴望和礼赞,对苇岸这样的“浪漫主义者”的肯定和褒扬吧。(作者单位:浙江省慈溪市慈溪实验中学)
责任编辑 万永勇
E-mail:jxjywyy@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