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尊（外一篇）

八十多年前，某一天，美国加州沃尔逊小镇上来了一群饥饿的难民。镇长杰克逊先生领着镇里人发送食品，许多难民大嚼大咽，只有一位年轻人例外。

他对杰克逊说：“先生，我不能白白享受您的施舍，您有什么活儿让我干么？”

杰克逊笑着说：“我只不过想给你们提供些帮助而已，你看到了，镇上的每一户人家都对你们持欢迎态度。援助遇到困难的人，是每个人应尽的义务。哪来什么活儿让你干呢？”

“对不起，先生，我不能接受您的面包。”年轻人说完便要转身离开。

杰克逊只好叫住他，让他跟自己回去干活。

年轻人跟着杰克逊走进庄园，礼貌地问：“先生，您准备让我干点儿什么？”

杰克逊稍加犹豫：“我想……每天傍晚在我下班之后，你给我捶捶背、揉揉脖子，行吗？”

“什么？捶捶背，揉揉脖子？”年轻人觉得受了侮辱，有些生气，“当您的奴仆或者佣人？”

当时，沃尔逊小镇还只有一家西医小诊所，没有推拿按摩等疗法。见年轻人有了误会，杰克逊笑笑：“那叫理疗按摩术，属于中医，懂吗？我的颈椎从小就有毛病，美国哪家医院也无法根治，更别说沃尔逊小镇上的小诊所。有一次，为了生意上的事，我去了一趟中国上海，顺便看了中医，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接受了一个月的按摩理疗，见识了中国的阴阳五行及经络穴位学说。在中国的那一个月，我的脖子没有疼过。离开上海时，医生赠送我一本小册子，并告诉我，因为我的职业离不开长期伏案，为避免颈椎病复发，最好聘请一个家庭医生，每天按摩一小时。我现在聘请你作为我的家庭医生，懂吗？不是奴仆。”

年轻人半信半疑地答应了，他住进杰克逊的庄园，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他要求与杰克逊签下一纸书面合同，合同上规定无论杰克逊多么忙，每天晚上7点至8点必须准时躺到床上，接受按摩治疗，按摩时间不能随意更改。合同上还写明了报酬，与一些其他条款。

年轻人仍然觉得不妥，坚持要把合同拿去律师事务所登记备案。杰克逊觉得有点儿滑稽，耸耸肩：“登记备案？担心我支付工资时耍赖？”

年轻人说：“为什么不呢？劳动合同是对劳资双方的约束。您难道不担心我在履行职责时偷工减料、敷衍塞责么？一经登记，我们都得恪守合同。”

杰克逊又耸耸肩：“好吧，下午咱们一同去律师事务所。”

接下来，年轻人每天准时给杰克逊按摩一小时，并且认真钻研那本杰克逊从中国上海带回来的小册子，很快就掌握了推拿按摩的力道，以及合适有效的穴位。杰克逊相当满意——自年轻人进门起，他的脖子再也没有疼过。

第二个月中旬，支付酬金那天，杰克逊大度地给了年轻人15美元。

年轻人感到惊愕：“杰克逊先生，您这是什么意思？为何比合同约定的数额多出5美元？您数错钞票了吗？”

杰克逊说：“没有数错，我决定给你加薪5美元，你的工作十分尽责，按摩很有效果。”

年轻人退还了多出的五美元，说：“工作十分尽责，我接受这个评价。至于按摩效果好与不好，这是您的个人感觉。假如按摩效果不能令您满意呢？您就可以随意减少或扣除工资了？”

杰克逊说：“多给的就算奖励吧。”

年轻人毅然退还了钱：“先生，既然我们订立了合同，就得认真遵守。待合同期满，您如果有意续约，而我也乐意续约，我们可以重新商定工资。请您再仔细琢磨一下合同，在它正在发生法律效力的时段，您把个人好恶随意塞进合同，也许您认定是一种善意，我却仍然视为侮辱。”

杰克逊不由得面红耳赤。

他觉得自己聘请的不是一个家庭医生，而是一个铁面无私的法官，一个极其精明强干的工作搭档。他提醒自己，以后在年轻人面前要小心一些。

三个月后，在年轻人的悉心照料下，杰克逊的颈椎病再也没有复发。年轻人呢，在按摩之外的时间里，还主动帮杰克逊打理了不少工作上的事务，每一次都干得不错。此外，年轻人还读书、看报，收集各种商业信息。

杰克逊密切关注着年轻人的一举一动，自己却有了两次违约。第一次，他下午五点同夫人一道出门参加一场晚宴，直到深夜十一点才醉醺醺地回家。走近房门，他看到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小字：“杰克逊先生，今晚7点到8点，您没有准时接受颈椎按摩，您违约了！”

杰克逊一笑：“我脖子不疼了，干吗还要天天按摩呢？”他觉得这位年轻人认真得近于迂气。

半个月之后，也正是发薪日后的第二天，杰克逊因为忙于工作，第二次忘了按摩的事。

第三天上午8点，年轻人提着皮箱来到杰克逊的办公室，说：“先生，我决定辞职了。”

杰克逊一愣：“辞职？干吗辞职？”

年轻人说：“您连续两次违约——第一次我给予了提醒，您充耳不闻，又有了第二次。”

“那是因为我工作太忙。不用给我按摩，你也可以休息，工资还是如数支付给你，有什么不好？”

“工资的支付，我不看作是您的赏赐，那是合同的正常履行。您是不是觉得我这个家庭医生没有必要留下了？”

“绝对没有，我为自己的爽约表示歉意。我真诚地希望你能留下。一旦患上颈椎病，很难根治，我不能没有你这个家庭医生。”

年轻人说：“没这个必要了。假如我待在这儿，不干活，平白无故地拿一份工资，就真的成了可有可无的奴仆。我必须离开这儿。”

“现在？”

“是的。我也知道找工作很难，但我坚信能认真对待工作的人，不会找不到工作的。”

杰克逊注视着年轻人的眼睛，觉得他的身上透出一种难得的自尊，还有自信、抱负与责任感，他不应该只做一名专事按摩的家庭医生。

犹豫片刻，杰克逊从抽屉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年轻人：“这是毕南·马里亚托我交给你的。她是我女儿，正在哥伦比亚大学念书，她爱上了你，我和她母亲也看好你。我们一家都对此深信不疑，你的现状决不会是你的未来！”

年轻人很激动：“她给我写过信了，寒假还和我聊过多次。尽管我也自信我的现状不代表我的未来，但我目前确实一无所有……”

“不，你拥有一件常人没有的东西。”杰克逊说，“去吧！先去哥大医学院预科班旁听一年，然后考入这所大学。至于学费和生活费，你去学校后打一张借条寄给我，我替你垫付。其他事，找马里亚，她会帮助你。”

年轻人深鞠一躬，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个年轻人就是20年后鼎鼎有名的世界石油大王——亚蒙·哈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