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

高巧林

1

起初，我不相信，泥人也能在正儿八经的艺术馆里展出。在我的印象中，泥人是乡村孩子胡乱捏成的玩意儿，登不得大雅之堂。可不是吗？我也捏过泥人，是念小学一年级时跟奶奶一起捏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奶奶为了逗我开心，特意从院里挖了半簸箕赤褐色的泥土，往上面泼水，再将其捣碎，揉成一团团疙瘩，手把手地教我捏出一个个憨态可掬的小泥人。小泥人软绵绵的，碰不得，得放在太阳底下晒一两天，才能变得坚硬。

话虽这么说，那天我还是和爸爸妈妈一起去参观了那个泥人作品展。

走近艺术馆，大门口一侧的墙上赫然张贴着一幅介绍“泥人张”作品的巨幅广告。步入馆内，柔和的灯光静静笼罩着篮球场大小的展厅，里面摆放着一个个长方形玻璃展柜，展柜里陈列着一尊尊泥人作品。

那些泥人虽然仅有一尺来高，但个个活灵活现，神形兼备，绘上油彩的泥人更是鲜艳多姿、夺人眼球。它们的艺术形象亦是丰富多彩，有反映民俗民风的，有扮演《红楼梦》、《三国志》等文学作品中人物的，也有生动再现当代人生活情景的……这些确实不是我想象中粗糙拙笨的泥人，而是了不起的民间艺术品！

我不时驻足欣赏，突然在一具泥人前差一点儿喊出声来：“呵，这泥人太像我奶奶了！”

一位乡村老妪，微微驼背，有些宽大的土布衣衫仿佛轻轻拂动着一道道波纹般的皱褶，消瘦而苍老的脸上流露出慈祥的神情……再三留神看，展柜玻璃上像蒙着淡淡的雾气，往事一幕幕浮现在我脑中。

奶奶的老屋很安静，于是，屋檐下燕窝里“叽叽喳喳”的雏燕声显得特别清脆响亮。老屋旁有个篱笆院，半人高的篱笆门将其隔成里院和前院两部分。里院是奶奶用来晾晒衣物、堆放杂物的地方。地上铺着碎砖乱石，这让奶奶在雨天走路时用不着穿雨靴，但也给她带来了一些麻烦。譬如，奶奶做针线活时，当那细针从她频频颤抖的手指间掉落，她便只能大喊：“旺儿，快来帮我找针！”前院是奶奶的花圃，种满了鲜花，有牵牛花、月季花、菊花、兰花等等。

我依稀记得，奶奶的花圃长得热热闹闹的季节，某个中午，爸爸终于把憋在心中已久的话说给奶奶听：“妈，我们也要搬去城里了。”

奶奶一听，晴朗的脸上顿时掠过一片阴云。

这也难怪，爷爷过世得早，奶奶辛辛苦苦把爸爸、叔叔和姑姑三个孩子哺育成人，何等不易！结果，叔叔和姑姑相继去外地念书、工作，现在连唯一守在奶奶身边的爸爸也要带着妻儿去城里工作，奶奶能不伤心么？

爸爸握着奶奶的手：“妈，您保重，我们会经常回来看您的。”

奶奶眼中闪着泪花，挤出一丝笑容：“你们去吧，前途要紧！”

这时，屋檐下燕窝里的雏燕也扑棱棱飞向辽阔的晴空。

……

“旺儿，快来这里看！”妈妈喊我。

我这才回过神，原来我之所以觉得展柜玻璃上出现淡淡的雾气，是因为我的眼眶湿润了。

末了，我掐指一算，我们已经有好些日子没去乡下老家看望奶奶了。

2

参观完泥人作品展，我们有说有笑地走在回家路上。

刚走进小区，只见喷泉旁边的文体广场上，几十位穿红戴绿的老人正在欢快的音乐声中翩翩起舞，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们停下脚步，微微失神。这时，邻居王阿姨拎着一个袋子从我们身边经过。妈妈问王阿姨买了什么好吃的，王阿姨说是重阳糕，送给她妈妈的。

这下，爸爸妈妈犯起嘀咕来。

“是呵，快到重阳节了。” 妈妈说。

“妈妈不在身边，咋办？”爸爸说。

“你寄点儿钱给妈妈吧。”妈妈说。

……

当天，爸爸就去邮局给奶奶汇了款。

爸爸回家时，妈妈已经把热腾腾的饭菜端上了桌。

“爸爸，我想奶奶了。”我没有多大食欲，撅着嘴巴对爸爸说。

“我和你妈也是，可工作这么忙，哪有时间去乡下？”爸爸叹气。

“何不把奶奶接到城里来？”我灵机一动，提议道。

“奶奶性子倔，说在乡下生活习惯了。”爸爸又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我无言，爸爸妈妈也不说话，饭桌上一片沉默。

无奈，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走到电话机旁——离开老家前，爸爸特意替奶奶安装了一部电话机，遗憾的是，奶奶开始不会使用，后来舍不得用，这部电话机没起到什么作用。

“奶奶——”我拨通电话，对准话筒大喊。

“喂——”电话那头，传来奶奶的声音。

“旺儿——”奶奶回话。

“奶奶您好吗？”我问。

“挺好的。”奶奶又回话。

“您一个人过得习惯吗？”我又问。

“这是什么话？二虎子在我身边，白菊也在，还有……”奶奶乐滋滋地报出一大串亲人的名字。

我觉得不对劲儿，爸爸妈妈也觉得奶奶的话有点儿玄乎。

我搁下电话后，爸爸紧接着分别跟叔叔和姑姑通了电话。

他先问叔叔：“二虎子，你在妈妈身边吗？”

叔叔愣了愣后回话：“我在城里，没有回老家。”

他再问姑姑：“白菊，你在妈妈身边吗？”

姑姑愣了愣后回话：“我在城里，没有回老家。”

“啪——”爸爸手中的电话筒掉落，“不好了，妈妈她……”

3

周末，我们一家三口心急火燎地赶往乡下老家。

时值金秋，阳光从瓦蓝的天空中射下来，凉爽的秋风里掺着果实的芬芳。我举目四望——呵，记忆里的乡村被一条条平坦便捷的道路和一幢幢洋气十足的村舍改写得面目全非。唯独奶奶的老屋，我一眼就认出来。

当然，奶奶的老屋也变了，变得破旧、惨淡，尤其是让我魂牵梦萦的花圃，如今竟如此荒凉——鲜花被疯长的野草和蛛网掩盖，一把刃口缺损的铁锄摆在枯枝败叶间，泥地缝里偶尔传来几声惊乍的虫鸣声……

“妈，我回来了——”爸爸推开半掩着的篱笆门，对屋内喊。

“是大刚吗？”奶奶一边应答，一边拄着拐杖走出来。

奶奶又老了许多，原先花白的头发现在几乎全白，原先微曲的腰板现在离地面更近，原先饱含慈爱的眼睛现在变得混浊而迷茫……我一阵心酸，甚至，不忍心多看一眼！令我疑惑不解的是，奶奶明明不再侍弄花圃，为何她的一双手涂满了湿润润的泥巴？随奶奶走进里院，看到散落在地上粘糊糊的泥巴，我不禁猜想：难道，奶奶还在捏泥人？

果然，当爸爸满脸羞愧地问奶奶过得如何，奶奶指着摆放在屋里的一个个泥人，说：“我过得好着呢，你们看，二虎子来了，白菊来了，旺儿也在……”

“妈，这是泥人。”爸爸把嘴巴贴近奶奶的耳朵。

“不，他们是二虎子和白菊，每天都陪着我说话唠家常……”奶奶很坚持。

老屋里鸦雀无声，尔后，响起我们三个人的低泣声。

“你们怎么啦？家里这么多人在，还不高兴？”奶奶十分迷惑。

“妈——”爸爸扶着奶奶，深情地呼唤。

奶奶这才缓过神来，起身去取淘箩：“哦，你们饿了，我给你们做饭去！”

4

爸爸再也看不下去了，当天，又先后跟叔叔和姑姑通了电话，大意是奶奶独自生活太久，神志恍惚，必须把她接到城里去住。叔叔、姑姑一听，表示完全同意，并且初步商定，兄妹三人轮流照顾奶奶。

第二天，爸爸妈妈替奶奶洗刷衣被、打扫屋子。我也没闲着，把里院地上的泥巴疙瘩清除掉，把屋里那些泥人一一收拾起来。

“快来看，妈妈床上竟藏着这么多钱！” 妈妈惊呼。

我和爸爸赶紧走过去，一看，妈妈正把皱巴巴的人民币从棉被垫子里一张张取出来。

爸爸转过身去，紧紧抱住奶奶，呜咽着说：“妈妈，给您的钱咋不花呢？！”

5

奶奶终于被我们连骗带哄接到城里。

一时间，奶奶犹如从荒野里寻回的国宝级珍稀动物大熊猫般备受呵护——爸爸忙着把他的书房腾出来，让给奶奶住；妈妈特意替奶奶打开电视机，又端来一杯热豆浆；姑姑去商场替奶奶买了新衣物，回来后，帮奶奶洗了个热水澡；第二天，叔叔把奶奶送进一家大医院，做全面体检……

渐渐的，一丝丝神采悄悄爬上奶奶的脸，我们一家的生活之舟载着圆满与温馨重新起航——爸爸妈妈放心地去单位上班，我高高兴兴地去学校读书，而奶奶呢，有客厅里的电视机和阳台上的一盆盆花草陪伴着，有时，她还会站在窗前，眺望楼下那片文体广场上载歌载舞的老人们。

时间一晃，又到重阳节了。那天下午，学校安排老师参加教研活动，学生提前一节课放学。我高兴极了，这样我正好可以早点儿回家陪奶奶，把妈妈寄放在小区门卫处的重阳糕带给奶奶。

当我拎着重阳糕兴冲冲地推门进屋一看，奶奶又一次让我大惊失色：奶奶佝偻着背，低垂着头，一声不响地坐在阳台边的靠背椅上，举止、神态酷似乡村老家篱笆院里的那个奶奶。

糟糕！我悄悄走近奶奶，凝神细看。

天呐，奶奶竟然正在捏弄一团绵软湿润的泥巴！

“奶奶——”我大喊，想把奶奶从迷茫的精神王国里拉出来。

奶奶听到我的声音，慢慢转过脸来。她的脸上非但没有病态的苍白、孤寂的愁容，反倒在夕阳下泛起几许红润之色。

“奶奶，您从哪里弄来这些泥巴的？”

“我叫你爸去店里买来的。”

“买这些泥巴做什么？”

“今天是重阳节，我要捏一个幸福快乐的老人！”奶奶挂着孩子般的笑容，得意无比地告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