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兵
巴赫金对话理论对文学阅读的启迪
○李 兵
巴赫金对话理论是特定时代的产物,在专制时代,不存在自由平等的对话,统治者是独语者,下级唯有服从听命。巴赫金在他创作的早期就遭遇到这种极大的阻碍,他最早的关于对话理论的著作写于20世纪20年代,如《审美活动中的作者与主人公》等。由于巴赫金革命性的“对话”见解,并又被告发拥护正教,遭到官方的逮捕,被判流放。“整整35年之久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不能发表自己的研究成果……只是到了他生活的晚年,他才博得普遍的赞誉,而与之偕来的却是他心灵上的相对平静。”①巴赫金称这种生活方式为“玻璃缸式”的,即人的思想像玻璃缸中的金鱼一样不得自由。话语必须要被人聆听、有人应答、进行交流才有意义,对话理论与不自由的制度格格不入,对话的目的是为了寻求自由,“在这些思考中,我们认为,已总结出了那种我们称之为巴赫金世界观、学术理论活动整个趋向的‘起源’和‘根源’的本质”②。这个本质,就是自由的思想。
巴赫金接受了马克思关于人的社会性的观点,对话是由人的社会性决定的,超越孤立的生理体系范畴,从而获得有意义的存在,人必然走向对话和交流。社会性是巴赫金对话理论得以成立的必要前提,巴赫金认为抽象的生物个性是不存在的,他说:“人的个性只能是社会总体的一部分,只能处于阶级之中。他是历史现实和文化生产的一部分……因为无论一个人的每一举动,无论一种具体思想的形成(想法、艺术形象,甚至梦幻内容)都不可能脱离社会经济条件来阐释和理解。”③从人的社会性出发,巴赫金认为人是事件性的存在,人的言语、行为在时空中就是事件,巴赫金说:“确认自己独一无二地参与存在这一事实,意味着自己是当存在不囿于自身的情况下进入存在的,意味着自己进入了存在的事件之中。”④事件必然有他者的参与,与他者相遇,必然产生矛盾,解决矛盾的方法唯有对话,巴赫金说:“人实际存在于我和他人两种形式中,我自己是人,而人只存在于我和他人的形式中。”⑤他人是自我建构和自我确证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因为“证明不可能是自我证明,承认不可能是自我承认”⑥。只有通过对话,人与人之间才能相互接受、相互反映。
除了现实语境的需要之外,对话思想的产生还有着深厚的理论渊源。巴赫金认为对话思想的阐发最早可追溯到苏格拉底,其对话有两种基本手法:“对照法和引发法。”⑦对照法,就是让不同的人对同一样东西发表不同的看法,形成鲜明的对照。引发法即引诱对方说话,阐述观点。巴赫金认为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中,作家使用引发法来安排情节,迫使作品的主人公产生对话。巴赫金把他的复调思想与古希腊的对话思想联系起来,他认为在古希腊,对话流传甚广,流传到我们今天的,只有柏拉图和色诺芬的对话。巴赫金还指出,古希腊“苏格拉底对话”带有混合的性质,哲学概念与艺术形象两者还没有分化,是哲学与艺术的混合体。“苏格拉底对话”虽然与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中思想的形象不同,但仍是复调或双声语的萌芽。柏拉图将对话运用于探讨学术问题,寻求真理,把它归结为“苏格拉底的辩证法”。从辩证法一词“dialectic”的词根来看,“lec”的意思就是言谈、对话,由此看来,辩证法源于对话。在柏拉图的对话中,各种相反的看法互相对立,产生激烈的碰撞和冲突,矛盾被逐层揭示出来,最后产生比较合理的结论,与黑格尔正反合的辩证法很接近。
对话理论被西方接受并引起轰动,跟法国学者托多洛夫的引介有很大关系。托多洛夫根据巴赫金的思想,提出了对话批评的形式。至于为何选取巴赫金,托多洛夫认为这恰好是心心相通和可能性对话的表现。托多洛夫对现代相对主义、个人主义乃至虚无主义深感不满,其批评理论试图超越内在论与外在论的二分法。按照托多洛夫的说法,西方传统流行两种批评模式,一种是教条式的批评,从既定真理出发到文本中去寻找真理和意义在什么地方,比如奥古斯丁的批评等。另一种是内在批评,其实质和教条式批评一样,局限于对手的观点之内。托多洛夫说:“在我看来,‘内在论’的主张者与‘教条论’的主张者一样,都把对手的观点看作是他们所接受观点的惟一可能的变化。”⑧批评陷入了二者非此即彼的争斗之中,这涉及伦理范畴中普遍与相对的对立。内在批评放弃了对作品的评价,教条式批评则禁止人说话,两者都是非对话的。
巴赫金认为:“存在就意味着对话的交际。”⑨这是把对话思想提升到存在论的层面,提升到真理的高度来研究。托多洛夫继承了这个观点,认为批评是对话的,是探索真理的。斯宾诺莎认为作品的意义与真理无关,批评的任务就是不做评价地阐明意义。托多洛夫把这种批评称之为内在批评,明确表示反对。托多洛夫在《对话批评》一文中提出如下几个主要观点:其一,对话批评是探索真理式的批评,也要寻求“说得对吗?”虽然不是简单的对错问题,但真理必须作为对话的调节原则。这里的真理不是事实真理、科学真理,而是文学真理,只有从文学自身的存在方式出发才能阐明。其二,对话植根于人共同的价值基础,对话批评是一种伦理批评。对话批评类似于马丁·布伯的“我与你”的对话,其中各种理论和声音之间形成互补互证。我们自己的声音只来自我们必须承担的伦理责任,知识在对话中只是重复别人的声音而已。文学与人类生存密切相关,与价值有着天然的联系,是通向真理和道德的话语,这是对话得以产生的根本。其三,文学对话是多样的,多层面的。⑩文学不是铁板一块,文本可以分层并进行多重解读,甚至意识形态也可以通过多个层次来表达。就对话的主体而言,也会因能力差异等原因形成不同层次的对话。批评家的批评只是对话的一个环节,也会误读作品,所以批评家不能被当成崇拜的对象。最后,托多洛夫认为对话在每个时代都存在,对话批评并不比内在批评和教条批评更具时代特征,在我们的时代似乎有更多的机会。
托多洛夫在接受巴赫金对话理论之前,是结构主义者,其主要的理论资源主要是俄国形式主义和法国结构主义,其研究大多属于对作品结构规律的内部研究。随着托多洛夫对巴赫金研究的深入,托多洛夫发现巴赫金的对话理论可以成为超越教条式批评和内在批评的一种理论范式。对话批评是一种探索真理式的批评,主张在文学批评家、作家、读者、作品之间展开相互对话,引发出对作品更为合理的评价,更接近真理。在作品形式的分析中就自然含有价值的评价,从而破除内在与外在对立的壁垒,消解批评的权威。托多洛夫还把对话理论引入到文学人类学、文化学等研究中来,给文学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推动了文学理论的转型。就文学人类学而言,巴赫金有关拉伯雷的论文中就已经体现了“文学人类学”的思想主张,他提出的“怪诞现实主义”是其对文学人类学的独特探索。在巴赫金看来,在庆典式的狂欢文化中,等级秩序被消解,人与人的对抗隐退了,人成为了完全平等意义上的人,真正实现了人的自由,这实际上是一种关于自由、平等、欢乐、审美的文化人类学解释。在巴赫金的启发下,托多洛夫挣脱了结构主义的语言牢笼,在探索自我与他者关系的研究中,走向了文学人类学的更广阔的研究天地。他说:“真理可以是一种相通之处、一个期望的终极。我们并不放弃真理的思想,但我们可以通过人际交流的调节原则而不是通过真理的内容来变更真理的法则及功能。总之,不同文化代表(或在我身上的不同文化成分)之间的相互理解是可能的,假如这种互相理解的愿望存在的话。”⑪在这里,对话可以沟通他者,探索真理。总之,托多洛夫的对话批评吸收了巴赫金的对话理论,适应了时代的迫切需要,其包含的建设性意见是积极的、正面的、值得肯定的。托多洛夫在对话批评之后,加上了问号,表明对话批评尚无体系和范畴可言,至于怎样对话、对话之后如何等问题,留待后世的哲人积极探索。对话理论把人的因素特别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凸显在哲学的首位,为文学理论的发展提供了一条积极的可参考的途径。
随着对话理论在欧洲大陆的传播和流行,很多理论包括接受美学、阐释学等都与对话理论进行了互动,共同推动文学理论从内部研究向外部研究、文化研究转型。⑫在解释学中,对话进一步被泛化,从对话的范围上说,从与他者对话扩展为一切与理解有关的现象;就真理的探索而言,真理不再是传统意义上隐秘地存在于某处的东西,而是在对话中被持续地生产出来。对话就是在问和答、给予和取得、相互争论和达成一致的过程中的一种意义交往。
文学是一种特殊的话语系统,按照巴赫金的看法,话语就是陈述文,也即对话。用保罗·利科的话来说,“话语是实现了的语言”⑬。语言的实现就是传播和交流。在后现代误读理论的视阈中,巴赫金的对话理论,比如关于理解的“外位性”原则和长远时间理论,以及陈述理论和互文性理论等,能够为阅读提供有益的启示。
对话理论被人诟病为太过于空泛,但巴赫金的陈述理论和互文性理论,使文学阅读具有可操作性的规范。“陈述”是巴赫金话语理论的基本概念,话语的传播和交流是具体的,而非索绪尔抽象的语言,话语通过陈述,即通过个体带有意向性的言语行为来实现交流和传播。陈述是一个事件,带有鲜明的个性、意向性、评价性。文学话语并非只是一个单纯的文本,而是一个事件性的存在,必然涉及作者、读者、评论家、出版商、排行榜等环节,它们都或多或少地参与了意义的构建,形成一个个或大或小的事件,读者在接受文本之前,就已经形成了关于这个文本的事件性背景。在当代中国,很多文学事件已经成为文学文本之上的超级文本,比如中国作家富豪榜,某些作家成了吸金王,其商业价值被等同于文学价值。再比如,茅盾文学奖的获奖名单引起很多争议,评奖方与看客各执一词。读者的阅读体验被各种文学事件侵凌,个人的真实感受微弱得可怜。陈述是一个事件还意味着读者作为陈述的对象,卷入了文学事件之中,成为言语交际链条的一个环节,文本的意义向读者开放,同时也赋予了读者合理误读的权利。文学话语是陈述,必然带有个性、意向性、评价性等,语言学中的词语和句子则是中性的,不是陈述。巴赫金认为:“唯有动物发音含糊的叫声才真正地在人的生理器官内部组成。然而,通过个人身体来表现的人最原始的话语已在人体以外构成,已在社会中的无机条件中组成,这主要是从它的内容、意思和含义来看。甚至婴儿的哭声都是‘朝向’母亲的。”⑭所以,陈述必然带有作者的个性和风格特征,带有语调等,并与其他的陈述形成互文性的对话,巴赫金说:“因为表述在该交际领域里,在这个问题上,在这件事实上,总要占有某种确定的立场。要确定自己的立场,而又不与其他立场发生关系是不可能的。”⑮在巴赫金看来,一个话语总是暗含了另一个话语,是陈述的陈述,而且作者(或读者)要对他者陈述中带来的个性与语调加以把握、改造或转换。陈述的对话性被克里斯蒂娃解释为互文性,互文性阅读对读者的要求较高。以《尤利西斯》为例,读者必须事先具备《奥德赛》的相关知识,并仔细比较两部小说在结构上的复杂对应关系,才能读出小说中暗含的对西方社会由盛及衰的哀叹。在后现代小说或电影里,出现了大量的戏仿作品,传统的阅读方法,比如挖掘文本下面的深层含义,分析主题、情感等,就显得捉襟见肘。比如《大话西游》对《西游记》的戏仿,完全颠覆了经典的意义。在电影里,由语言所产生的意义和感情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语言的狂欢带来的乐趣。人物形象是漫画化或卡通化的,人物的情感退居次要,或被淡化,只剩下无厘头的笑成了全剧的主体。
小说是互文性体现最充分的体裁,巴赫金认为在小说中:“对话主义从内部支配着一种语式,在此基础上,话语使它的客体概念化,甚至它的表达,同时改变了话语的语义和句法结构。”⑯这里,巴赫金认为小说是一种自我反省的体裁,对话使小说中的客体,也就是言语,以及语义和句法结构都发生了变化,言语与言语相互对话,并形成了言语形象。小说话语就是对言语讲的言语,是言语之上的言语。理解文学作品语言结构的窍门要从简单的话语入手,文学体现了全部言语的潜能。巴赫金没有像后结构主义者那样,把互文性加以泛化。如巴特把文本当作一种“织”,这个“织”把诸文本编织进来,同时也允许读者在这个“织”中自由嬉戏,互文性成了一种解构的工具。巴赫金认为话语与话语的关系并不都是互文性的,如逻辑推理的关系、纯粹的形式或语言方面的重复等并不构成互文。互文性与言语有关系,它属于交际语言学范畴,而交际语言学必然与社会意识有关,所以,巴赫金旨在打破形式主义的文本观,提醒人们注意小说话语背后的社会意识。
在先锋小说玩弄能指的游戏中,能指与所指不再一一对应,文本的意义哪里寻?在话语内部自我指涉的复杂结构中,一部分话语的意义很大程度上依赖另一部分话语予以肯定,话语与话语之间存在差异、对立,既相互参照、相互确证,又相互解构。比如马原的小说,都以马原本人作为叙事的主人公,其全部小说构成了可以互相参阅的互文性作品。余华的《古典爱情》与才子佳人的小说、《鲜血梅花》与新武侠小说之间构成了反讽的张力,读者必须打破原先的期待视野,才能获得新的审美救赎。由上述分析得知,巴赫金的陈述理论和互文性理论是一脉相承的,互文性理论是陈述理论自然而然的结果,巴赫金总是不厌其烦地重复话语的对话性,强调理解的对话性,认为对话中相互冲突与斗争恰恰孕育着创造的机缘,这些看法在阅读实践中具有很强的可操作性,既鼓励根据自己个性进行创造性的阅读,又反对忽视文本自律性的荒唐误读。
从阅读的立场或原则上来说,巴赫金独创的“外位性”原则,是对移情说的质疑,也是对形式主义材料美学摈弃的结果。巴赫金在《审美活动中的作者与主人公》一书中提出了外位性的创作原则,后来延伸为理解的立场和原则。他认为外位性可以界定为时间、空间和涵义的外位,外位性是能动性、创造性的始源位置,从这里出发才能囊括整个建构。巴赫金把形式主义美学称为“材料美学”,认为其实质只是一种创作技巧。“材料”一词在形式主义那里主要指素材、题材、物质载体,对材料的加工和处理离不开程序,什克洛夫斯基认为艺术就是程序的总和,托马舍夫斯基认为:“作家及其最热心的读者,首先是热心于写作技巧,而这种兴趣几乎是文学最强大的推动力。”⑰巴赫金认为从这种立场出发,就无法解释艺术之外的审美视野,艺术史的建构也成为了问题。外位性立场让艺术的形式与内容相互对话,从而使创作者获得“超视”。“外位性”原则不仅是一种创作的原则,更是一种价值立场。巴赫金把形式主义称为“材料美学”的原因就在于它们抛弃了价值立场,艺术变成了抽象的存在。形式主义看到了材料和程序的重要性,但艺术不仅是技巧的问题,在艺术中创作态度与价值取向至关重要,它能让材料产生质的变化和飞跃。在文学阅读中,读者只有与作品保持外位性的对话,才能避免不必要的误读。鲁迅说:“中国人看小说,不能用鉴赏的态度去欣赏它,却自己钻入书中,硬去充一个其中的角色。”⑱接受主体的认知不能采取外位性的立场,便会出现过度移情,读者与作品出现了无原则的融合。读者过分投入,往往会全身心地置于作品的虚拟世界中,甚至如鲁迅所说自化为文本中的人物,进入忘我状态,强烈的移情使心理的内模仿强化为行为的外模仿,产生极端化接受行为。据说在美国,剧院上演莎士比亚的悲剧《奥赛罗》,有观众竟然拔出手枪打死了扮演伊阿古的演员,事后恍然大悟,只好开枪自杀。人们把这两个人葬在一起,墓碑上有这样一句,上写“最好的演员与最好的观众”。最好的演员当然毋庸置疑,但最好的观众就名不副实,因为过度移情,丧失了自己独一无二、无可替代的位置,所得到的体验无非是重复了剧中人的痛苦罢了。巴赫金认为:“审美活动真正开始,是在我们回归自身并占据了外位于痛苦者的自己位置之时,在组织并完成移情材料之时。”⑲读者只有采取外位性欣赏立场,方能从伦理、认识上或审美上对对象进行整体把握,方能读出新意,而不是简单的重复。按巴赫金的看法,理解有两个任务:一是按照作者本人的理解来领会作品;二是接受者保持外位性的立场来对作品进行创造性的理解。前者巴赫金认为不太可能实现,即使实现了也不过是重复,而后者则是创造性的阅读活动。外位性的立场表明读者的阅读是一种创造性的活动,文本的意义与真理永远处于对话之中,没有既定的、永恒不变的真理。只有读者或接受者占据外位性的立场,才能获得超视、超悟的能力,才能与作者或作品展开创造性的对话。
既然文本的意义和真理是开放的,那么文本的理解就可以化为历史长河中的一系列具体的事件。每个时代都有新的作品,文本在新的语境中会获得新的反响,巴赫金认为在人类众多文化之间可以达成一致,获得统一,他说:“相隔几百年、几千年之久,各民族和文化之间的相互理解,保证了整个人类、人类所有各种文化的复杂的统一(人类文化的复杂的统一),人类文学的复杂的统一。所有这一切只能在长远时间的层次上才能揭示。每个形象也只能在长远时间的层次上才能理解和评价。”⑳“长远时间”概念立足于现在,面向了两个时间维度:过去和未来。过去即传统,文学艺术作品必须植根于伟大传统之中,这是伟大作品生命力的源泉,也是作品得以理解的基础。莎士比亚之所以是说不尽的,原因就在于他在自己的作品中融入了传统的积淀,这使得其涵义超越了当时的文化语境。“长远时间”概念中最具新意的是面向未来的时间向度,并不是因为巴赫金缺乏洞察力或胆怯而不愿评判当代作家,而是因为巴赫金认识到文本的对话是永远无法完成的,一切对话都是相对的,理解或对话是人的存在方式,文本的真理或意义问题必须面向未来有所筹划。时间是文学的炼金术,当时间延续,距离拉开,人们往往会发现,当时曾经被热捧的文本,经过时间的历练,最后沦落为平庸浅近的东西。例如,《包法利夫人》是法国作家福楼拜的经典,但当年小说初版时,几乎无人问津;而当年出版的另一位法国作家的小说《范妮》得到了大众的追捧,在短短的一年中竟然一版再版。但最后大浪淘沙,《范妮》及其作者已被遗忘,《包法利夫人》则成为了不朽的经典。所以,从长远时间来看,文本的意义或真理不是关乎方法的问题,而是如何理解存在的问题,理解是此在的筹划,意义向存在开放。巴赫金的“长远时间”概念虽然不够系统,但与解释学的“时间距离”概念是相通的,“时间距离”或“长远时间”是主体抵达传统或文本的桥梁。当然,时间的评判依然还是其他评论家或读者的评判,只不过因为长远时间的积淀,意义才能达到统一。如同韦勒克等人所说:“一件艺术品的全部意义,是不能仅仅以其作者和作者的同时代人的看法来界定的。它是一个累积过程的结果,亦即历代的无数读者对此作品批评过程的结果。”㉑正确地理解文本,既要立足于当下的语境,又必须对未来有所开放,文学意义的当下性是确定的,在“长远时间”的向度中又是开放的。“长远时间”概念阻止了文学意义当下性的封闭、保守与琐碎,让文学的意义常新,未来向度才是文学意义创新的本源。
对待巴赫金的态度,大都是溢美之词甚至充满崇拜之情,托多洛夫称誉其为:“20世纪前苏联人文科学领域最重要的思想家和最伟大的文学理论家。”㉒霍尔奎斯特认为巴赫金是“20世纪重要的思想家之一”㉓。中国学者钱中文评价道:“巴赫金的学术思想博大精深,他未立体系,却自成体系……巴赫金确立了一种对话主义,如今这一思想风靡于各个人文科学领域。”㉔当然,对话理论也受到了一些质疑,有人质疑对话中的意识形态性;有人认为对话理论只具有形式意义或理论意义,实践中如何对话,对话的结果如何等都无法保证。从总体来看,“对巴赫金作品的挑剔和批判的阅读很少有”㉕,从阅读和接受的角度看,对话的不可完成性暗含意义不确定的意味,这与后现代宣扬的不确定性一拍即合,成为后现代主义颠覆和解构传统的利器。不可完成性是复调的主要特点之一,巴赫金始终坚持这一点,在早期的作品中,巴赫金说:“世上还没有过任何终结了的东西;世界的最后结论和关于世界的最后结论,还没有说出来;世界是敞开着的,是自由的;一切都在前头,而且永远只在前头。”㉖巴赫金晚年的笔记中再次提到:“复调对话(关于终极问题的对话)的不可完成性。进行这种对话的,是不可能完成的个性,而不是心理的主体。这种个性在某种程度上是难以具体表现的(无私的富有)。”㉗个性是双重的甚至多重的,所以个性是不可完成的,对话也是不可完成的。对话理论中包含着的反传统、颠覆的、瓦解规范的因子,频频被后现代主义者借用,如哈桑对巴赫金“狂欢”一词的借用,他说:“狂欢,这个词自然是巴赫金的创造,它丰富地涵盖了不确定性、支离破碎性、非原则化、无我性、反讽、种类混杂等等……狂欢在更深一层意味着‘一符多音’——语言的离心力,事物欢悦的相互依存性、透视和行为,参与生活的狂乱、笑的内在性。的确,巴赫金所称作的小说与狂欢——即反系统,可能就是指后现代主义本身,至少指游戏的颠覆的、包孕着甦生的要素。”㉘哈桑看到了狂欢的意义在于增强事物的不确定性和相对性,这是典型的后现代主义表征。但哈桑以偏概全,有意误读狂欢化,狂欢的内涵与目的被架空,代之以假面的狂欢,最终走向了后现代意义的荒诞和支离破碎。不可否认,巴赫金的爱好显然偏向于狂欢化中颠覆性的、离心化的一面,特别是在《拉伯雷和他的世界》里,这点达到了极致。但从其理论的价值取向和追求来看,则是现代性的,狂欢的目的不在于后现代的解构,而是通过平等开放的对话回归人自身,消除外在的种种束缚和异化。
文学阅读或接受是对话,读者与文本或作者对话,如何对话?巴赫金区分了阅读过程中的理解和解释的不同。他认为,理解意味着对话,意味着读者可以有自己的想法,能够参与文本的建构。而解释是独白,是主体意识与客体对象的二元对立,无法形成对话。但实际上,不管是理解还是解释,都只是注意到了对话中信息的发出,忽视了信息的回馈与反思。缺少主体自我对信息的反馈与反思,任何对话都将无法进行下去。反思即自反,就是返回自我,但是,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如果只是在作品发现了自我,这样的阅读就是固步自封,无法获得新的体验和认知。反思必须以文本为中介,才能在他者意识那里获得新的启示。另外还必须注意到对话中的主体意识有可能是虚假意识或错误意识,当阅读进行自反性反思的时候,必须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并对之进行批判。阅读过程必然伴随着假意识在文本的中介化中重新被发现,于是误读转变为正解。由此,从主体间性的对话走向自反性对话是阅读得以顺利进行的保证,文本意义的理解并不是简单的对话就可以获得的,保罗·利科指出:“任何解释学,无论明显还是不明显,都是经由理解他者的迂回而对自身进行理解。”㉙没有这种自反性的中介化反思,对话中意义的理解无法证实其可靠性。董小英把对话中的反思归结为艺术逻辑,她说:“而理解首先是靠推理,主要靠艺术逻辑的推理,只此才可能有对话,之后是理解,最后才是阐释。在艺术逻辑的制约下,阐释将不是任意的。”㉚所以,外位性理论强调了对话的主体性,但忽视了对话的反思性。阅读过程,是阅读者在对话中不断自我反思、自我批判、认知对方、接纳对方,最后达到一种和而不同、和谐并行的行为状态,这才是避免误读的唯一可行的道路。
(作者单位:曲靖师院人文学院)
①②[前苏联]孔金等《巴赫金传》[M],张杰等译,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0年,第25页,第13页。
③④[前苏联]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1卷)[M],晓河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84-385页,第43页,第123页。
⑤⑥⑦⑨㉖[前苏联]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5卷)[M],白春仁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387页,第379页,第145页,第340页,第221页。
⑧⑪[法]茨维坦·托多洛夫《批评的批评——教育小说》[M],王东亮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183页,第184页。
⑩这里的观点是根据托多洛夫的原话进行归纳的,加入了笔者的解释,与原文有一定的出入。关于分层理论的相关理论,参见笔者的另一篇文章,李兵《文本分层理论与多重解读》[J],《内蒙古社会科学》,2008年第1期,第147-151页。
⑫李兵《接受美学与巴赫金对话理论的关联及互动》[J],《贵州社会科学》,2007年第2期,第53-55页。
⑬[法]保罗·利科主编《哲学主要趋向》[Z],李幼蒸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第168页。
⑭⑯⑲[法]茨维坦·托多罗夫《巴赫金、对话理论及其他》[M],蒋子华等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第235页,第265页。
⑮⑳㉗[前苏联]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4卷)[M],白春仁等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年,第177页,第387页,第418页。
⑰[俄]什克洛夫斯基《俄国形式主义文论选》[M],方珊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9年,第108页。
⑱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年,第307页。
㉑[美]勒内·韦勒克《文学理论》[M],刘象愚等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36页。
㉒㉓㉕ [美]De Man,Paul.The Resistance to theory[M],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onnesota Press,1986,p. 106,p.107,p.107.
㉔钱中文《文学理论:走向交往对话的时代》[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74页。
㉘[美]伊哈布·哈桑《后现代景观中的多元论》[A],王岳川译,见王岳川等编《后现代主义文化与美学》[C],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第129-130页。
㉙[法]保罗·利科《解释的冲突》[M],莫伟民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8年,第18页。
㉚董小英《再登巴比伦塔——巴赫金与对话理论》[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年,第315页。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11CZW009)、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10YJC751041)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