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佛学对宗白华科技美学思想的影响

2015-09-29 07:48张希玲
文艺评论 2015年2期
关键词:宗白华佛学美学

张希玲

论佛学对宗白华科技美学思想的影响

张希玲

宗白华美学研究中关于近代科学技术的思考,至今似乎还没有引起学者们足够的重视。这大约是由于他相关的文章的确很少,与他辉煌的艺术美学成就相比较显得微不足道以至于最终被淹没的缘故。但综观现代美学史上的诸多名家,我们发现宗白华对近代科学技术的认识是独特的,他以佛学来观照近代科学技术,确立了自己的科技美学思想。

一、宗白华科技美学思想的基本内涵

科学与技术本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二者既有不可分割的联系,又有显而易见的区别。简单地说,科学是有系统的、有条理的知识体系,是人对客观世界的本质的认识。技术则是人们依据对客观世界的认识,或者说是应用科学知识而制定的改造、加工客观对象的系统的方法、手段、技能等。二者相互渗透,相互包含。然而,科学毕竟属于知识的层面,理论的层面,故对技术具有指导性价值;技术则属于生活的层面,实践的层面,是科学的现实应用。宗白华对此有清醒的认识,因此,他的科技美学思想包含了对科学与技术两方面的不同评价。

(一)崇尚科学,是宗白华科技美学思想的一大重要表征,他美学思想的不同领域中,始终蕴含着一种坚定不移的科学精神

首先,他以科学知识、原理来介绍阐释西方唯心主义哲学思想。这一点,在宗白华最早介绍叔本华、康德哲学的文章中表现尤为突出。在他的第一篇哲学论文《萧彭浩哲学大意》中,宗白华化用了两个经典譬喻,其一是出自佛教的“病目空花”喻,其二是德国近代一著名哲学家的阳光折射喻,来阐述欧洲独断学派对物质世界的认识的局限性:“唯物者,究无以解心,况世界形象,皆五官所觉,官变则觉相亦变,譬彼病目,见空中华,空实无华,以目病故。物之真体,岂即同我见?盖如太阳之光,穿三角玻璃,将折成诸色。吾人以目见物,则外物之真体,必将就吾目之范围形式,变其真态,以入吾脑。吾人目晶眼帘有一异者,斯人所见,必自不同;况外界现象,射入网膜,本为倒影,而我所见自正,可见已为心所更正。即此影相,射在网膜,又何能输入脑内,网膜神经,岂能挟此图以入内耶?而脑内无光,则此相必然消失,此诚不可思议也。”再如在《康德唯心哲学大意》一文中,宗白华将佛学概念术语与用现代科学概念术语互释,来阐释唯物主义的本质特点:“科学根于实验。穷万象变化之因,知一切现象,皆物质之运动。吾人直觉所感诸相,不分色声香味触。而科学家依据实验推察,谓色者伊太之运动,声音者空气之往来,香味者质点之分析,感触者原子之变动。总而言之,世界诸相迁流,即是物质原子之变化运动。物质是真,诸相是妄,是以今日之科学之唯物,乃是以色相后不可直觉之物质运动,为世界真相。不同世俗常人执色相为实相也。”①不难看出,宗白华已经将佛学和近代科学的知识、原理、方法化成他自身知识体系的有机组成部分,成为他认识世界、把握世界的一种内在的哲学观点和思维方法。

其次,用科学原理来阐释他的人生观思想。宗白华旗帜鲜明的人生观思想包含“科学的人生观”和“艺术的人生观”两个方面,构成了他的人生观思想的两翼。他的“科学的人生观”思想就是建立在以科学为基础的哲学思想之上的。

宗白华认为,从科学的角度来考察,人生首先要解决生活的内容与作用是什么的问题,其次要解决对人生所采取的态度和所运用的方法问题。由于人首先是地球上的一种生物,所以,需要从生物学、生理学的角度对人生诸问题进行研究,同时人又是不同于其他生物的高级生物,有种种心理意识和精神特征,所以,需要从心理学上加以研究:“生物学是研究‘物质生活’的内容和作用,心理学是研究‘精神生活’的内容与作用。生活现象的全体已经成了科学研究的对象了……我们从科学的内容中知道了生活现象的原则,再从这原则中决定生活的标准……我们又知‘精神生活’是生活中较为高级的进化的现象,我们就应当竭力地发扬他增进他,以求我们生活的高尚。”不仅科学的内容与我们的人生观有莫大的关系,即使是科学的方法,同样也可以作为我们“人生的方法”(生活的方法):“科学的方法是‘试验的’、‘主动的’、‘创造的’、‘有组织的’、‘理想与现实连络的’。这种科学家探求真理的方法与态度,若运用到人生生活上来,就成了一种有条理的、有意义的、活动的人生。”②这样,宗白华就从内容和方法两个层面上,将“人生”这样一个具有重大社会属性的问题,与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知识紧密地联系起来,解决了“人生究竟是什么”这一人生观的根本问题。

其三,将科学理性融入到《少年中国》的办刊思想之中。五四时期的宗白华与同时代大多数热血青年一样,具有强烈的忧患意识,怀揣经邦济世的救世思想,并满怀激情地投入到救亡图存的伟大运动之中。但与其他热血青年不同的是,宗白华更有些少年老成,他的热血之中贯注着科学的理性精神,这鲜明地体现在他的《少年中国》的办刊思想之中。

当时一些激进的知识分子以社团的形式组织起来,出版刊物,研究讨论社会问题,形成了一个追求真理、解放思想的热潮。作为《少年中国》的主要撰稿人,有感于当时一些新杂志“空论太多,切实根据学理阐发的文章太少”的现象,宗白华撰文明确提出《少年中国》倡导的三部分内容(即三项基本任务)——鼓吹青年,研究学理,评论社会。宗白华认为,社会上一些青年缺少“科学的精神”和“科学的方法”,对某些“主义”缺少“真正的研究”,不去“考察他科学的根据”就大力鼓吹,这不过是头脑发热的盲从而已。因此,他强调月刊发表的鼓吹青年的文字,一定“要具有极明了的学理眼光”。他进而强调研究学理是新时代少年的“天职”,主张要“具科学研究的眼光”,对于“一切新主张”、“新名词”都要“在科学上,社会学上,人类文化史上”做学理上的“彻底研究”,将“打破中国人的文学脑筋,改造个科学脑筋”作为创办“月刊的目的”。而对比研究学理还要困难得多的评论社会,他甚至强调要“从实验科学入手”,要“有自然科学的根基”,“有实际现象的考察”,“推度将来的结果”。③

可见无论是在哲学的层面,还是在人生的层面,亦或是在文化思想的层面,时时处处彰显的都是宗白华鲜明的现代意识和科学精神,以及他崇尚科学的虔诚态度。

(二)对由科学所推进发展起来的、对社会生活产生巨大影响的近代技术,宗白华则以审慎的态度进行了一体两面的分析与评判

第一,对于近代技术的基本内涵,宗白华在不同的语境下,有过大同小异的解释:“那化知识以成事业,运用自然的因果机构,来实现我们生活目的的一种手续,叫做什么?这就是通常所谓的‘技术’”;“近代的所谓技术一词,则往往狭义地指那根基于近代的自然科学‘发明机械和机器的运用’”;“近代的技术,是人类根据科学的知识,应用到实际生活,满足生活的目的和需求的种种发明和机械”。“技术是介于科学知识与经济生活之间的东西,是根据科学的知识来满足人类经济及社会需要的。”④综观宗白华对近代技术的解释,他很好地把握了技术的两个本质问题,其一是技术在本质上是科学知识在实际生活中的应用;其二是技术的目的是为人类生活需要服务。这是宗白华对近代技术本质的基本认识,也是他对近代技术作出价值评价的基础。

第二,对于近代技术给社会生活带来的影响,宗白华进行了深刻的哲学反思。

“近代技术在一百多年间真正改变了世界的面貌。水上的交通线,空中的交通线,使空间接近,时间缩短。无数的都会出现了,工厂里聚集着千万的在单调节奏中的体力劳动者。劳动问题产生了。封建社会已经变到资本主义的社会。社会问题,经济问题,政治问题苦恼了现代的学者和政治家。而殖民地的争夺战,帝国主义的侵略战,毁灭了无数的生灵,摧残了人类千辛万苦努力堆积的精神文化。”“技术本是一种能力,是一种价值,它是人类聪明的伟大发现,科学树上生出的佳果。运用得当,是一切文化事业成功的因素,人类幸福可能的基础;运用不得当,在野蛮人的手中自然可以摧毁一切人类文化。所以为福为祸,应用的当不当,这个责任却不该由技术来负,而是应该由哲学来负的。”⑤

这两段简短的文字一方面道出了宗白华对近代技术的最基本的评价:技术是一把双刃剑,它既带给人类巨大的利益,成为人类社会发展进步的推动力量,又给人类带来巨大的伤害,甚至可能成为毁灭人类的武器;另一方面也表明了宗白华对技术本身的哲学思考:技术本身并没有对错,没有是非,一切是非功过皆来自于人类自身,是福是祸,要看人类如何运用它,服务于怎样的人生目的。即使在我们今天这个时代,宗白华这一思想都是相当有价值的,因为这正是人类目前所共同面临的越来越严峻的实际问题,也是人类对科学技术仍在进行的时代的、文化的、哲学的反思。

第三,努力发掘近代技术的积极意义,确定其在人生的地位,以实现其正确服务于人生的根本目的。

宗白华看到,正是由于近代技术既有正面的积极的意义,又有负面的消极的意义,所以带来了人们对近代技术截然不同的两种态度:“悲观论者预言这个近代文明必然地趋于沉沦毁灭,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伦敦、巴黎、柏林、罗马可能地于数日之间炸成飞灰,而一切学术艺术,文物菁华与学术人才同归于尽。剩下的是一片原始荒丘,文明以后的野蛮”;“乐观论者以为这种恶果是由于人类自己精神上道德上的缺点,经济制度和政治形式的不健全,未能赶得上对近代技术有合理的控制和运用”,近代技术如果得到有效的控制和运用,则“全世界必然地因技术关系成为严密的合作的大组织。全世界统一在一个技术政治之下,是未来的理想的人类社会。”宗白华认识到这两种观点均停留在现实与情感的层面,难免偏颇与局限性,实在是于事无补,与世无功的,要想真正解决问题,还必须发挥哲学的积极引导作用,所以他强调:“近代技术在近代人生和文化上既然有这么大的重要和影响,哲学必须努力了解它的价值和意义,以确定它在人生的地位。”

宗白华对近代技术的积极的精神价值进行了深入挖掘,强调近代技术如果能“服役于人类真正的文化事业,服役于‘创造的冲动’而不服役于‘占有的冲动’”,那么,它就是“人类的幸福,而不为人类的灾祸”。在宗白华看来,近代技术的积极价值当然是多方面的,但其中的精神价值尤为重要,所以,他就近代技术对与之关系最密切的三种人将产生的重大精神影响进行了深入地分析,指出:发明家凭借近代技术得以实现他灵敏的、丰富的、大胆的、天才的构想力;工程师凭借近代技术获得缜密、精细的思维,踏实、负责的态度,以及生活纪律化、事业科学化的精神;机器工人凭借代技术的训练获得“遵守岗位,服务全体”的公民道德。在这样一种巨大而深远的社会影响中,宗白华揭示出近代技术两方面的积极价值,一是近代技术“必然地加紧了人类互助合作的关系”,使社会的“组织力”得到增进或加强,这体现了“它的社会价值”。另一方面,“近代技术也陶冶了一种近代的人生精神和态度”,这体现了它巨大的“精神价值”。从这里,宗白华发现了近代技术的“高贵的意义”。⑥这是宗白华为近代技术指出的一个明确的发展方向,这是相当有见地的。如果技术确实能在哲学的引导下把握好这一发展方向,为人类的幸福服务,那么技术就发挥了它的积极价值。

二、宗白华的美学思想的佛学观照

宗白华为什么对科学崇尚不移,对技术却如此审慎呢?这当然是有多方面原因的,作为一个学贯中西的学者,宗白华世界性的学术视野,敏锐而深邃的洞察力,缜密而精深的哲学思维,都是他对科学技术做出独特思考的重要原因。但是,如果我们把宗白华的科技思想放在他整体美学思想体系中去认识,我们会发现,他的科技美学思想与他的人生美学、艺术美学思想一样,同样得益于佛学思想的滋养,确切地说,是得益于佛学的般若智慧。

般若智慧是一个佛学术语。佛教认为,世间凡夫所具有的各种聪明才智,伶俐机巧,都只是俗智俗慧,佛教称之为“世智辩聪”,说到底都是“迷惑”、“邪见”的另一种表现,因为它们都只是在世界的种种假相上做功夫,其结果会越陷越深,始终在充满烦恼痛苦的尘世间流转沉沦。佛教所谓的般若智慧,是一种洞视彻听、明了一切、通达真理的根本智慧,特殊智慧,无上智慧。佛教认为,它能引导人们超脱对立的世界,从种种痛苦、烦恼、邪见、无明中解脱出来,直至超凡入圣,觉悟成佛。如果我们抛开佛教的宗教思维,客观地来认识的话,我们觉得,佛教所说的这种般若智慧实质上是指导人观察事物的一种根本观点,是引导人接近、认识、把握事物实相、本质规律的一种特殊的思维和认识能力。一个人具备了这种能力,他对包括科学技术在内的世间万象的认识和把握就会具有明显的深刻性,透彻性,就会准确把握其根本性质及规律,即佛教所说的“实相”。

科学作用于人的理性思维,教给人分辨是非,弄清真伪,认识真理,修正错误,其目的就在于把握客观世界的本质和规律,在这一点上,科学与佛学不谋而合。因为佛教的根本目的是要指导人摆脱或超越现实生活的轨范而获得解脱,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佛教始终在追寻宇宙人生的真相、实相,佛教教义的核心部分——佛教哲学思想,其实就是佛教对宇宙人生的真实本质的认识和解说。正因如此,看上去原是根本对立的佛学与科学两种思想体系才能在学理的层面上高度契合。宗白华之所以对科学崇尚不移,将科学灌注于他的美学探索的各个领域,均源自于此。宗白华曾经盛赞古印度历史上一些著名的佛教修习者(宗白华视他们为最了不起的学者)“绝对的服从真理,猛烈的牺牲成见”的态度和欧洲中古学者“宁愿牺牲生命,不愿牺牲真理”的精神。⑦正是对科学的崇尚与对宇宙的真实、人生的真相的探寻在宗白华这里得到完美的统一的标志。

而在技术方面,问题就不那么简单了。技术有明显的功利性,它作用于现实生活,指导人提高劳动效率,从而丰富、提高物质生产,目的是对人的物质需求给予最大限度的满足。人的需求,在佛教看来,本质上是人的欲望。佛教认为,欲望是人生最大的苦因,是人难以觉悟、难以获得解脱的最大障碍,是社会存在种种罪恶的根源。以这种观点来观照近代技术,不难发现它在满足人的需求的基础上,也刺激了人的欲望,使人产生更多、更强烈的欲求,于是,人类犹如遭遇了潘多拉魔咒一般,越是通过技术得到了欲望的满足,越是在已经满足的基础上产生更加无法满足的欲望。这使技术陷入一个无法解脱的怪圈——它一方面是在为人类谋利造福,使人类越来越强大,另一方面也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伤害,甚至可能毁灭人类自身。宗白华就是沿着这样一条基本思路来解析近代技术的。

在宗白华那个时代,面对积贫积弱的国民,西方医学技术是近代技术带给中国民众的一份显而易见的福利。当时许多进步知识分子都看到了这一点,如鲁迅,郭沫若,也包括宗白华,他们都曾将近代医学看成是拯救国民的一剂良方,尽管后来都因认识的改变而调整了自己的人生方向,但对近代医学技术的兴趣与关注都是一样的。不同的是,鲁迅由此引发的是对中国医学的否定,而宗白华由此引发的却是一种宗教情怀:“科学破去了人类的迷信和神话,却揭开了宇宙和人类的更深的更惊奇的神秘。不必远举几万万光年以外的银河世界,就是我们身躯以内的神秘,如生,老,病,死,就足以令人探索不尽,而引起印度释迦牟尼的出家。近代科学医学的进步,使我们对这‘生’的现实已经有了若干科学的认识,而‘老’和‘死’,人们所最不愿闻而想把它克服了的——也竟被伏罗诺夫教授由内分泌腺移接术的试验可以克服‘老’,而且在相当长的世间内拒绝‘死’”。⑧内分泌腺移接术,这是一项在当时刚刚在中国传播的纯粹的西方医疗技术,有一定医学知识背景的宗白华对它表现出兴趣并给予关注这很自然,但值得玩味的是他关注它的角度。他把西方医学与释迦牟尼的出家联系起来,把它放在了佛教关于人类生老病死的人生观照之下,使之成为对人类生命终极关怀的一种方式。在这一点上,我们几乎可以这样认定,宗白华赋予了近代医学技术的积极价值以一定的宗教意义。

在宗白华那个时代,近代技术带给人类最大的伤害莫过于战争,宗白华对近代技术负面价值的思考也正是在三十年代中国处于抗日战争的艰苦阶段,他本人不仅饱受战争中的颠沛流离之苦,也看到了中国广大民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的深重灾难,所以,对他来说战争之痛刻骨铭心,因此,他对现代战争的技术原因的反思十分深刻:“自1765年瓦特发明蒸汽机以来,人类技术上明显地表示一种划时代的进步。这种大的进步,影响于人类社会上,政治上,经济上,都有很大的变化,于是发生工业革命,造成现代资本主义的社会。因之掀起世界上、国际间、民族间的一切纷争。”然而,宗白华没有将战争的根源归结于社会的、政治的原因,而是归结于佛教所提出的世界罪恶的三大根源之一的“人欲”:“文艺复兴以后的现代文明确是‘理智精神’的结晶,然而这理智的背后却站着一个——魔鬼式的人欲!各国内的阶级榨压,国际间的残酷战争,替人类史写下最血腥的一页……全世界正在运用最科学的方法从事人类的大屠杀。”⑨这是宗白华所看到的近代技术的负面效应的最深层次的真实本质,也就是佛教所谓的真相,实相。在这一点上,我们看到了宗白华与佛学思想的一脉相承。

在中国由于科学技术落后而导致被动挨打面临着巨大的民族危机的时候,宗白华并没有站在民族立场上来对待近代技术,而是理性地对近代技术进行穷究其理、洞视其真的哲学沉思,这不能不说是宗白华深受佛学般若智慧影响的结果。

三、宗白华科技美学思想与20世纪佛学文化思潮

在解决了上述具体问题之后,还有一个相对宏观的问题需要澄清,那就是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以来,西方的现代思想、现代科学技术已被中国知识分子视为化解民族文化危机的灵丹妙药,作为五四进步知识分子的宗白华,为什么会以佛学来观照科学技术?难道这仅仅是他个人的知识背景使然吗?事实绝不如此!

从历史的角度看,自17世纪近代科学在西方兴起,人类文明逐渐走向一个崭新的局面——现代化。在代表着旧时代、旧传统的宗教与代表着新时代、新思想的科学产生的激烈冲突中,科学最终占据了世界文化的主流地位。在这样的背景下,科学几乎成为新时代衡量一切事物的尚方宝剑,终极标准,宗教则被贬斥为违背科学的盲目迷信,其所建立的世界观和价值标准更被近代科学所推崇的客观理性所推翻。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随着西学东渐的不断深入,中国社会各阶层都将科学技术视为中国脱贫振兴的根本动力,一些进步知识分子几乎将科学作为一种万能的钥匙,甚至作为一种教条来接受。正如胡适所说:“这三十年来,有一个名词在国内几乎到了无上尊严的地位,无论懂与不懂的人,无论守旧与维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对它表示轻视或戏侮的态度。那个名词就是‘科学’。”⑩当时一些比较激进的杂志如《新青年》等,都高举科学民主的大旗,向包括佛教在内的一切旧文化、旧传统发起猛烈攻击。

然而另一派曾受佛学影响较深的进步思想家们却开始了理性地探讨佛学与科学之间的关系。正像梁启超所说的那样,在20世纪一派救亡图存的思想浪潮中“有一伏流曰佛学……晚晴所谓新学家者,殆无一不与佛学有关。”⑪梁启超就曾竭力主张科学与佛学是相通相容的,强调对佛学的信仰是“智信”而非迷信,认为近代自然科学“暗合佛理”,不断证明了“佛理之不诬”⑫,甚至认为佛教唯识学的根本观点是极科学的。近代名僧太虚致力于佛学自身的改革,大力提倡“人生佛教”,努力调和佛学与科学的关系。他将佛学视为研究人生的“科学方法”,甚至用科学来阐释佛学的科学性。作为在家居士的杨文会等不仅将佛学作为科学的研究对象,而且在佛学研究的过程中,发展了时代的科学理性精神。在这一思潮的影响下,一些科学家也加入到融通佛学与科学的行列中。“他们或以佛学比附科学,或以科学观察佛学,均以不同的方式沟通佛学与科学。”甚至作为科学先驱者的王季同等,也曾“力图证明佛学是应用科学,是实证哲学,是根本的真理,合理的宗教”,并且得到了蔡元培的积极肯定。⑬

正是由于这些知识分子不遗余力地探讨与阐扬,20世纪初中国的佛学与近代科学在社会大变革、思想文化大转型的历史条件下,形成了良好的互动关系,实现了佛学与科学的相融与相知,一些精英学者们能够集佛学的圆融智慧与科学的理性精神于一身,为中国近代文化思想的转型及其发展进步,贡献出了不起的真知灼见。宗白华就生活在这样的大时代里,受到这一社会文化思潮的深刻影响,同时,他与当时许多具有同样思想背景的学者们也有多方面的交往,如宗白华在任《时事新报·学灯》编辑时,曾为其中部分学者发表文章,并为他们写了多篇编辑后语。从这些编辑后语中,我们可以看到宗白华与这些学者们在佛学层面的相互沟通。显然,宗白华科技美学的佛学精神是这一文化思潮的一部分,同样体现了佛学与科学的融摄精神,同时也成就了宗白华科技美学思想的一大特色。

【作者单位:大庆师范学院文学院(163712)】

①②③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一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0、206、51-53页。

④⑤⑥⑦⑧⑨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二卷,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83、165、167、131、254、251页。

⑩黄保定、季维龙《胡适书评跋续集》,岳麓书社1987年版,第411页。

⑪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5页。

⑫梁启超《梁启超选集》,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826页。

⑬麻天祥《20世纪中国佛学问题》,湖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96页。

黑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宗白华美学思想的禅学精神研究”(编号:12D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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