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晓峰
清初广陵词坛范国禄词学研究
陈晓峰
范国禄以一介布衣,专注文学创作,不仅诗文名震一时,还是词坛硕彦,颇有建树,跻身当时优秀词人之列,王士禛、邹祗谟、孙默等清初词界著名选家均对之赞赏有加。范国禄具有丰富的填词实践和系统的词学思想,是清初广陵词坛值得关注的对象。目前学界研究中,范国禄只是广陵词坛群体、名家的背景和配角,尚未以研究主体进入学术视野。笔者通过对相关文献的梳理分析,还原其词学活动,阐述其词学思想,呈现与之相关的词坛风貌。
扬州因水陆要津、南北交通的地理优势,儒雅风流、诗余之地的文学魅力,声名远播、爱护文士的领袖人物,绿杨城郭、易代兴亡的名胜古迹,成为清初词人聚集的中心,掀起了声势浩大、广受瞩目的词坛风会。范国禄负气尚义,文名高著,尤喜延纳,诸人仰慕其诗思文才,敬佩其古风高义,乐与交接。因地缘、业缘、趣缘等,范国禄与广陵词坛保持了频繁的交往和互动。
首先,参与群体唱酬,从事词学实践。康熙五年(1666)孟冬,广陵文坛46人欢聚红桥,诗酒文会,酬唱赓续,蔚为风雅。随后小春十月17人再度联吟:“诗酒讌聚,交欢浃月,初集时分赋五言近体,复限‘屋’字韵,赋《念奴娇》词。嗣是诸子踵华增美,倡予和汝,迭相酬赠,多至十余首,少者七八首。”范国禄属于“广陵州县者”,参与了这两次文坛盛事。广陵词界唱和,诸人赋《念奴娇》,“抽新领异,各出心裁”①,欢聚月余,篇章迭出,成《广陵倡和词》一卷。据《南通范氏家世遗文目录》,范国禄自刻该集,“此公别集,王兆陞等序三种之一”②,以保存文献,记录风雅。康熙五年(1666)广陵唱和词作大多散佚不存,今仅保留曹尔堪、王士禄、陈维崧、宗元鼎等7人各12首,附刻于《国朝名家诗余》之后。其中明确涉及范国禄的材料如下:王士禄《次韵答范汝受,兼柬陈散木,时散木以〈含影词〉属订》、《次韵陈其年“赠阿秀,并示樵西”之作,兼答邓孝威、李云田、陈散木、范汝受》,陈维崧《被酒呈荔裳、顾庵、西樵三公,并示豹人、孝威、梅岑、舟次、方邺、希韩、汝受、散木诸子,仍用原韵》,宗元鼎《用前韵,柬宋既庭、孙豹人、冒巢民、陈其年、孙介夫、李云田、沈方邺、孙无言、范汝受、季希韩、冒青若诸君子,兼呈西樵先生》,邓汉仪《听范汝受谈崇川近事》,季公琦《席罢呈散木、汝受,次学士韵》,陈世祥《同范汝受旅病戏遣》。此次唱和持续时间长,活动方式多,可以确定的是范氏活跃其中,全程参与。康熙十五年(1676),冒襄妾蔡夫人三十生辰,诸人雅集如皋水绘园,作词以贺,范国禄有《寄调沁园春·寿蔡少君》。虽然范氏创作了大量词篇,因各种不虞之祸,存世作品仅徐釚《枫江渔父图题词》中《渔家傲》一首。根据地方史志及清初文人别集,可知其词集有《腻玉词》(光绪《通州志·文苑传》著录)、《十山楼词》二卷(吴绮《林蕙堂文集续刻》著录)、《诗余习孔》(《南通范氏家世遗文目录》著录)。范国禄词作独树一帜,呈现出自然清丽、含蓄幽远的整体面貌。“独爱月明,比花发于空山。偏临流水,皆以自然之韵,抒其不染之怀,更将独得之情,出以无穷之思。”③(吴绮《范汝受〈十山楼词〉序》)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自然之韵致,脱俗之襟抱,独特之情思,渊永之韵味,令人咀嚼流连。
范国禄以一介布衣周旋于广陵词坛名流之间,与王士禛、邹祗谟、孙默、曹尔堪、邓汉仪、龚鼎孳、陈维崧、王士禄、宗元鼎等人交游唱和,不仅结为诗界知音,还为词坛盟友。范氏词学成就广为时贤瞩目,跻身当时优秀词人之列。曹尔堪评陈维崧《小春红桥燕集,同限一“屋”韵》曰:“一抹八字,的当不易,可敌范汝受之‘廿四桥边,十山楼上’也。”④其时陈氏词名满天下,声望非同小可,以范国禄作为点评参照,其词坛地位不难想见。又如善书画、工诗词之先著整理词集曰:“以上二十余阕,曾写为一册。阅者三家:广陵吴园次,鄞县周屺公,通州范汝受。此三君子者,于词皆有专家之长。”⑤范氏与吴绮、周斯盛、先著词学交游,推心置腹,商讨考订,被指“有专家之长”,确为词界精英。其词作得到清初著名选家的垂青,邹祗谟、王士禛顺康时期合编《倚声初集》,是明清之际兼容众流、备陈诸体的词学要籍。上海图书馆藏本附“爵里三”一表,录36位词人姓名、字号、籍贯、仕履以及词集,范国禄列其中第13位。表前题识曰:“编集已成,邮稿适至。先录其调可次入者,增列《初集》,爵里随到附录。名曰《补集》,愧于不能尽载也。”⑥因刻梓业已完毕,诸人词稿方至,故补录“其调可次入者”。现存《倚声初集》正文未见收录范氏词作,盖因其词晚至且调难以次入。又,据上海图书馆藏《国朝名家诗余》前附目录,分为4页,“范国禄汝受”见于第3页。目录后有“诸名家词未刻者嗣出”之语,可知孙默欲刊刻56位名家词集,范氏位列39家待刻之目。虽然由于各种客观原因,范国禄与清初诸词选本失之交臂,但是通过文献的爬梳,其作为广陵词坛重要词人的地位无可争议。
其次,参编词坛总集,评点名家词作。《国朝名家诗余》是以孙默为中心,历经十四年集体殚精竭虑、共同参与的词集丛刻,范国禄是其中的实际参订者。其《〈月湄词〉跋》自叙:“余与孙子搜辑名家词,得备参阅。”⑦《国朝名家诗余》作为清代第一部规模宏大的词作总集,收录17家词作,总计40卷,可见清初词人文采风流之盛,呈现了清初词风的发展演变。该集先后刊刻四次,是广陵词坛对于清词中兴的重要贡献。范国禄学富五车,又具深厚的文学素养,活跃于清初广陵词坛,对于《国朝名家诗余》的编选或有收集之功,或有审阅之力。与孙默等共持选政,博观约取,商略校定,树立经典,提供示范。范国禄撰写了17家中《梅村词》、《香严词》、《月湄词》三集之序,评点了吴梅村、梁清标、王士禄、曹尔堪、陈维崧、季公琦、陈世祥、陆求可8人词作。既有前辈,亦有时贤,可见其对词坛持续广泛的关注。评点条目具体为康熙六年(1667)《广陵唱和词》8条,康熙七年(1668)《含影词》4条,康熙十二年(1673)《月湄词》9条,康熙十六年(1677)《梅村词》5条,康熙十六年(1677)《棠村词》3条,共计29条评语,列于王士禛、邹祗谟、王士禄、尤侗、陈维崧、曹尔堪、孙默等16人之后。清初编选刊刻词集多邀请名流参评以扩大影响,《国朝名家诗余》中评点者达到308人,着眼于参评时间、出现频率、评点条数,范氏在广陵词坛中的交游网络、地位声望可见一斑。
范国禄密切关注词坛发展,熟悉词界名家创作,评骘词作能出以客观公正的学术态度。如《〈先渭求词〉评》曰:“有不及古人之处,有不必古人之处,有逼似古人之处,有压倒古人之处,且有扫除抹煞古人之处。”⑧实事求是,既不袒护其短处,也不遮蔽其优长,帮助读者了解先著词作的成败得失。范氏词评内容丰富,显示了宽广的词学视野和词界交游,具有学术和文献的双重价值。其一,进行词作鉴赏。评王士禄《念奴娇·送宋荔裳前辈北行,兼寄舍弟贻上,用顾庵“即席见示”韵》曰:“叙述数语,特缠绵尽致,正如大苏尺牍,工妙绝伦。”⑨评陆求可《清平乐·宫词》曰:“草被风吹,何开情事,着一老字,黯然销魂,结语含蓄,味之有观止之叹。”⑩评李渔《忆秦娥·立春次日闻莺》曰:“极开合之妙,无迹可求。”⑪评陈世祥《念奴娇·赠歌童》曰:“短语隽致,拾有寻变入节之妙。”⑫诸人或善写意态,或韵味悠长,或构思精巧,或声谐语隽。范氏通过词眼和警策之处,敏锐捕捉词作之妙,要言不烦,深中肯綮,呈现了清初词学复兴的多样化态势。其二,揭示词作本事。评吴梅村《浪淘沙·题画兰》曰:“此词为杨绣若而作,忽忽已三十年,不知文生于情,情生于文?”⑬指出该词之创作缘起,引导读者领悟作品情感指向,实现与词人的对话共鸣。其三,记录词学交游。范国禄《〈樵青词〉序》曰:“壬子春,商略《诗观》之暇,余为仙裳举此义,孝威笑而赞之。仙裳虽首肯,未信也。逾年,过爽西堂,仙裳出示此编,凡皆山川游览、朋友赠答之词,为时不多,诸美悉具。余幸前言之有合,而仙裳能坚信之。”⑭这段文字记录了与邓汉仪、黄云的交游事迹,是了解诸人词学观念的可靠材料。黄氏起初贬抑词体,以之为宴嬉逸乐、聊佐清欢的娱乐工具,因与范氏交往,观念发生了重大转变,随后以全新理念投入创作。其四,叙述人物关系。《〈香严词〉跋》以饱含深情的笔墨追忆了龚鼎孳和孙默的交往。“孙子默留心词学,公特嘉与之,不以台衡之重遗其草莽。每一摛词,弗辞数千里往复商略,其谦光大度迥出寻常如此。”⑮龚鼎孳谢世之后,古文诗歌播之海内,独词作散漫无纪。孙氏收辑略备,校而梓之。一为朝廷重臣,怜才爱物;一为穷巷布衣,留心雅事。以词学定交,生死不渝,与功名无关,与利禄无涉,全力以赴,倾囊而出,只为成就对于词学的热爱,这份纯粹与担当令人动容。其五,悲叹身世侘傺。评吴梅村《病中有感》曰:“荣枯得丧之数,阅历已过,兴尽既返,则道心生,而真理来会,然不谓气息仅存之时,吐露透脱,至此所云,末后一段光明。”⑯旧巢已倾,新枝难栖,吴伟业身心分裂,惶恐失据,荣枯得丧之后,唯以道法获得内心的安宁和救赎。范国禄揭发幽隐,标举作品和作家身世遭际之关联,呈现了王朝更迭的历史劫难中文士的心灵煎熬。
范国禄词学思想主要体现于数量可观的序跋和评点之中,或长篇大论,或点金碎玉,详尽阐述了词学主张,广泛涉及诸多词学命题。置身顺康之际的广陵词坛,其词学思想既是对前人理论的继承、发扬,亦是对现实词坛的创新、开拓,实现了丰富深刻的理论建构。
1.推尊词体,提升地位
词学复兴的前提是文学认同和价值重构,清初“词为小道”的观念依旧流行,为振兴词界,有识之士不约而同地推尊词体。张宏生先生说:“一部清代词史,就其本质来说,就是一部尊体的历史。”⑰范国禄是当时“尊体说”的积极拥护者,不遗余力地通过各种方式提升词体地位。
第一,从词体起源出发,提升文学地位。范国禄摆脱传统观念束缚,追流溯源,深入思考词体生成。对词“诗余”之称加以考量:“是故为诗余者,尽乎声之变,以不失乎诗之意,斯庶几尔。”诗词同构,词尽乎声之变,不失诗之意。将两者相提并论,等而视之,尊体之心昭然可鉴。词体配合燕乐演唱,以长短句为主要形式,与古诗、乐府遥相契合。范国禄因此将词的源头继续向前推进,曰:“诗余者,乐府之变而古诗之遗也,皆乐也。”⑱(《画壶词序》)古诗、乐府、词具备相同的音乐元素,同源异体,一脉相承。范国禄将词溯及远源,尊体之意益加明显。同时,鉴赏具体词作时,还从《诗经》中寻求艺术渊源。评陈世祥《念奴娇·客中》曰:“以草木叙时令,其法本于国风。”⑲直攀经典,将词之笔法本于国风,以经尊词。无论宏观的梳理,还是微观的点评,范氏正本清源,以词为尊,虽不乏牵强之处,体现的是提高词体地位的努力,为时代复兴推波助澜。
第二,从词体功用出发,提升社会价值。范国禄词学理论中,词已经超越了花间樽前、娱情遣兴之具的定位。对国家而言,肯定词作的政治教化意义,以儒家传统诗教推尊词体。“时则春夏相交,地则盛衰相异,人则中外同方,集则早晚同兴。偶然聚会,备此忻感,真得“兴观群怨”之旨,可以风矣。”⑳(《〈雨香庵小集〉诗评》)明确了词的教化功能,其与时代风云、节序迁逝以及身世命运密切相关,言志载道,有助政教,裨益人心,发挥了“兴观群怨”的作用。对个体而言,填词堪称不朽之盛事。徵之于史,其《〈李董自词〉序》曰:“宋时两文忠公文章风概卓绝当时,间一倚声,无不流传脍炙。虽古人所重不在此,而此学既工,未始不增重古人也。”㉑两公短章促句,小中见大,见推当时,流传后世,得到了历史验证。考之于时,其《〈南溪词〉评》曰:“恰又成三,亦是奇遇,使三人一时华要,王路驰驱,且有数年睽隔者,安得两年之中俱在名胜之区高唱迭赓传此佳话乎?知天之偶屈三先生,正欲以文章盛名归之耳。”㉒湖海飘零,悲歌当泣,对曹尔堪、王士禄、宋琬的坎坷命运深切叹惋,更对“西湖唱和”获得的文章盛名倾慕不已。
第三,从词体发展出发,提升中兴意识。范国禄具有进步的文学史观,以变通的眼光看待文体发展,指出创新、演变是势之必然。“夫时之所为,不但人不可以争,即天亦似宛转而听之以曲成其气运,则诗之不已而有词,词之不已而有曲,又其时所必至者也。”㉓(《〈梅村词〉序》)文体处于不断更替的发展进程之中,诗之为词,词之为曲,升降代变,具有内在的发展逻辑。又如《〈潘文水词〉序》曰:“文章之道,各溯其源,支节虽分,无小大之异也,自成一派而止耳。”诗词等文体语言特征、审美风格、创作规范不同,具有独自存在的意义。范氏清晰勾勒简明词史:“自《花间》始著于唐时,宋元人特广其调。丰裁义蕴,要皆推原牧之、竹西、苕水之间,清标绝艳,翔洽至今。”㉔通过对词发展脉络的梳理,凸显其是文体发展链条上独立自足的环节。范国禄表彰时贤也以前辈名家为坐标,揭示出精妙卓绝之处。“觉周柳辛陆不能专美于前”㉕(《〈茅天石词刻〉跋》),“黄九、柳七不觉瞠乎其后也”㉖(《〈王学臣词〉序》)或超越,或匹敌,字里行间洋溢的赞誉虽不无过实之嫌,表现出的是对本朝词学中兴的自信。
第四,从词体内涵出发,提升历史意义。范国禄以史尊词,提倡词作广泛反映时事政治,涵盖深刻的历史内涵和时代精神,具备文学与史学的双重价值。评吴伟业《满江红》曰:“梅村词无一不妙,而《满江红》十三调尤擅胜场,其中具全部史料,兴会相赴,遂成大观。”㉗吴氏敢于表现重大社会题材,娴熟运用歌行手笔,描摹了明末清初恢弘的时代画卷,为一代兴亡存照,具有重要史料价值。范国禄词评一针见血地指出词人心灵承载的时代内涵,赋予词体历史记忆、社会批评的重大功能。又如评陈维崧《送朱近修还海昌,并怀丁飞涛之白下,宋既庭返吴门,仍用顾庵韵》曰:“嗟峨以使势,磊砢以叙情,一篇龙门列传也,宁第以倚声目之。”㉘独具慧眼,指出陈氏对司马迁史笔的借鉴,词家以文为词,叙述、议论、抒情结合,秉笔直书,人物勾画简洁传神,场面渲染如在目前,情感倾诉真挚深沉,章法安排纵横开阖,故称其为“一篇龙门列传”。两作或以词记史,或以史笔入词,范氏评点不仅表现出对内容拓展、手法创新的期待,更是对词体功能意义的大力提升。
2.辨析词体,严审词韵
范国禄擅长诗文又精于填词,具有高度自觉的文体观念。“词者,诗之余也。诗余滥觞,则流而曲矣。词之不可以曲,犹夫不可以诗。”㉙(《〈梅村词〉序》)词当别是一家,鉴于词坛文体混淆之弊,范氏对其“上不侵诗、下不近曲”的要求多处提及,明确本质属性,严格体式规范,捍卫词作独立的美学品格和文体地位。
第一,区分诗词之异。范国禄一方面以尊体为旨归,打破诗词界限;一方面又以辨体为考量,严分诗词疆域。首先,表达属性。“诗以感通义类,词则流畅天机,二者为用不同,其致亦不一也。故风雅之什无不可以言情,而倚声之调独不可以论理。”㉚(《〈茅天石词刻〉跋》)明辨诗词之界,从功用来看,诗以感发惩创,故言志述怀,重视社会功能;词以娱宾遣兴,故流畅天机,强调感情流连。从内容来看,诗题材广泛,取径多途,境界阔深;词则相对狭窄,表达隐幽,韵味深长。虽诗以言志,词以言情,然而诗可备词之情味,词却不可入诗之理趣,立下诗词界石,概括可谓精当。范氏标举词体独具的抒情张力,其《〈露香词〉序》曰:“彼文字而流畅于词,所谓诗之余也。余则泛衍旁行,不必轨于正经,无不可以宣情而极诣。”(31)词擅于言情,是更为纯粹意义上的抒情文学。因情生文,发自肺腑,铺叙展衍,委婉缠绵。同时,需要把握创作主体书写性情的尺度,发乎情,止乎礼义,不致造成情感的失控和泛滥。其次,音乐属性。“诗尚体裁,词专声调。”(32)(《陈子涵词评》)诗歌虽然具备声调节奏的抑扬起伏、长短缓急,创作主体更要根据表达需要对不同体裁的选择运用。词是真正的音乐文学,作词谱曲,倚声填词,韵、调是其文体主要特征之一。“声一也,清浊之而二,高下之而四,间而杂之则五矣,和平曼衍、激昂凄切备参之而八,方隅变化、古今离合错出之则什百矣。”(33)游刃有余,奔泻歌哭悲欢之情,极尽音韵声调之美,显示出独特的音乐体性。
第二,规范词作之韵。范国禄拥有渊博的韵学知识和开阔的韵学视阈,对古代音韵史及各类韵书了如指掌。其《〈词韵严〉序》曰:“宋时,夏英公集有《古韵》,吴才老复作《补音》,而叶始备。明初,召宋学士集廷臣为《洪武正韵》,颇为厘定,而杨升庵谓一字数音,辗转注释而后知,乃作《转注古音略》。郭美命彙沈、夏、吴、杨四家而总类之,刻于南京国学,名为《韵经》。”各代韵书,罗列备至,渊源关系,线索清晰。唐宋以来词韵依准诗韵,其实两者不尽相同,词“用韵宜宽下”,韵脚位置又多变化。对于词韵发展滞后,范国禄深表遗憾,感慨曰:“作诗余者独无专本!”前代词界创作无所依从,疏于词律的现象随处可见,任意填凑,淄渑无别,严重损害了词作为音乐文学的特性。清初西陵沈谦、毛先舒、吴绮等考订唐宋词家用韵,精收博考,严格审辨,编撰《词韵括略》,为清代词韵建构的开山之作。此书一出,立刻得到词界普遍推重。范国禄激赏曰:“《括略》出而诗余之用画然可遵,宜与《中州韵》各专词坫已。”实际创作中与词友视之为金科玉律:“夫畴昔芜城与宋荔裳、曹顾庵、王西樵、孙豹人、陈散木、邓孝威、宗定九、沈方邺、李希韩诸君子红桥唱和,力守去衿之《括略》。”同时,范氏洞晓音律,工于填词,根据创作经验,身体力行地投入到清代词韵编撰与探讨之中。“迩年以来,考究益确,爰访韵法之例,删订甚严,即以‘严’名之而附之梓,以广同好云。”(34)以《括略》为底本,精益求精,参酌辨析,删定甚严,命名为《词韵严》,剞劂流传,希冀严格词体规范和准则,其举在清代词韵初创阶段实属可贵。此书果然广受好评,张潮叹曰:“自有韵来,未见精妙如尊订者!”(35)其致函索书,即鉴于此。
3.兼容并包,独创一格
明末陈子龙等云间词人提倡恢复词统,极力推崇晚唐五代词作,还原绮靡婉艳的词风,以《花间》、《草堂》为词之正格。时代词学氛围影响之下,范国禄也追慕云间、皈依草堂。然而,清初家国沦丧、四海震撼的易代背景,案狱迭起、残酷镇压的政治局势,风云难测、动荡不安的生存境遇,进退维谷、颤栗惊怖的文士心理,显然已不适合温言软语的浅吟低唱。范氏直面现实,敏锐捕捉到词坛变革的重要契机,顺应时代潮流和文学发展,突破狭隘藩篱,其词学走向了广阔的社会和人生,带来审美视阈的拓展。
第一,超越正变论争。正变论是词学领域的重要命题,明代张綖将词体分为婉约、豪放,并提出以婉约为正、豪放为变的观点,重正轻变,崇正抑变,对后代产生了深远影响。置身清初热烈的词体正变讨论之中,范国禄对其优劣不分轩轾,远离门户之争,以示轨辙之程,皆给予了充分肯定,标志着观念的进步。“正以南唐为宗,至漱玉、淮海而盛;变以东坡为始,而辛陆踵之,各得其声之可以歌者,不以正变为优劣也。”(36)(《〈画壶词〉序》)“正固匠意,奇亦赏心。彼以唐宋元明强分初盛中晚而哓哓以求异于词场者,非解人也。”(37)(《〈雪篷词〉序》)具有自觉的词体正变观念,取消对立,知变求通。同时,从美学内涵和审美价值立论,“正固匠意,奇亦赏心”,词虽有正变,只是风格的差异,而无高下优劣,各自成调,皆具韵味。范氏见解精辟,表现出开放通达的识见,显示了理性批评者的胸襟与气度。
第二,主张广泛师法。范国禄词学兼收并蓄,抛弃定于一尊之陋习。“周、柳、辛、陆,各成其诣,观止矣。彼以‘大江东’、‘杨柳外’强分优劣者,皆呓语也。”(38)(《〈雨香庵小集〉诗评》)周邦彦的富艳精工,柳永的艳冶俚俗,辛弃疾的悲慨激昂,陆游的闲适飘逸,婉约者词情蕴藉,豪放者气象恢弘,各臻其妙,呈现了不拘一格的多元审美。对广泛师承者推崇备至,其《〈月湄词〉跋》曰:“合周柳辛陆为一家,分唐宋元明之各派,追风及格,振藻谐音,极倚声之能事矣。”(39)评《迎春乐·垂丝柳》云:“备采诸家柳词,变化浑成,烂然孙锦。”(40)消解各家风格对立,融会内在艺术精神,全面撷取,同时与社会变迁、生命际遇紧密结合。这一词学观念在康熙五年(1666)的“广陵唱和”中得到了践行,前朝移民痛定思痛、歌哭难尽,当朝士子或以小故遭废,或壮志未酬,群情激越,借《念奴娇》俯仰身世,满腔抑郁书写为慷慨豪宕之作。“忠爱之怀,于斯而寓,则又不仅歌场舞榭,擘轴题笺,仅作浅斟低唱柳七之伎俩已也。”(41)(龚鼎孳《〈广陵唱和词〉序》)是时,范国禄年近半百,世事多艰,家道中落,糊口四方,功名无望,唱和之词今虽不得而见,据词序概括之基调,当以悲慨之音传达失意人生。季公琦同时作《席罢呈散木汝受次学士韵》,范氏评曰:“起手上句如天马行空,不受羁勒,豪情逸气,目中空有其匹,真隽才也。”(42)对花间笔法之外雄奇豪宕、风云意气的词作大加肯定,显示出容纳多重风格的宽宏视野。
第三,鼓励词作创新。标举独创是古往今来优秀文学批评家的共识,也是范国禄词学审美的重要方面。其《评〈陈山农词〉》曰:“周、柳、辛、陆,各有本源,才具使然,不可矫而合也。”(43)词界前辈以鲜明的个性成就了卓越地位,可视作创新榜样。同时,批评清初词坛模拟风习,旗帜鲜明地指出艺术的真谛在于独具面貌。评黄云词曰:“时而周柳,则以周柳之才思学问出之而兴会及焉;时而辛陆,则以辛陆之才思学问出之而兴会及焉。”(44)黄氏兴会神到,笔随心遣,敏锐才思驱遣之,广博学养酝酿之,多方境地激发之,不名一家,直抒胸臆,可资借鉴。又如《〈雪篷词〉序》曰:“不妨规摹古人,亦不妨抹煞古人,然后得有余之地而托足焉,韦、温、周、柳、苏、黄、辛、陆,无不可分门而并驾也……神而明之,无变化之痕,而适得日新之妙。”(45)熔铸各家,匠心独运,著手成春,变化日新,如此方为正途。为避免因追求新异产生的怪僻险涩,范国禄指出词的高妙境界是自然入化,褒奖王学臣为词人楷模,“无非月露烟云,毫不见拈须毷氉之迹而自然入化。”(46)(《〈王学臣词〉序》)标榜《画壶词》为典范之作,“揆端审要,率以自然为工。”(47)(《〈画壶词〉序》)其人其作不见雕琢之痕、刻画之迹,天机凑泊,秀韵天成,与世之雕金镂玉、筑粉涂脂不啻天壤。
清初范国禄积极参与词作实践,密切关注词坛动向,进行严肃认真的审视和反思。或贬抑抨击,或推举揄扬,体现了对当下词体拯救与创新的良苦用心。范氏具有开阔的词学视野、强烈的尊体意识和变通的学术精神,对内容、风格、韵律等重要词学命题的阐发达到了时代的新高度,不仅雄峙于广陵词人群体,在清初词学胚变时期亦不容忽视。
【作者单位:南通大学范曾艺术馆(226000)】
①④⑨⑩⑫⑲㉒㉘(40)(41)(42)孙默《国朝名家诗余》,康熙留松阁刻本。
②范当世《南通范氏家世遗文目录》,稿本,中国科学院图书馆藏。
③吴绮《林蕙堂文集续刻》卷四,《清代诗文集汇编》第6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第236页。
⑤南京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全清词·顺康卷》,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2册第7243页。
⑥邹祗谟、王士禛《倚声初集》,清刻本。
⑦⑭⑮⑱㉑㉓㉔㉕㉖㉙㉚(31)(33)(36)(37)(39)(44)(45)(46)(47)《南通范氏诗文世家》(陆),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249、72、249、 73、74、71、77、251、78、71、251、76、73、73、74、250、72、74、78、73页。
⑧⑳(32)(34)(38)(43)《南通范氏诗文世家》(伍),河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版,第119、124、120、418、124、106页。
⑪李渔《笠翁一家言诗词集》,《李渔全集》第二卷,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420页。
⑬⑯㉗吴伟业《吴梅村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548、585、571页。
⑰张宏生《清词探微》,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80页。
(35)张潮《友声初集》丙集,清乾隆四十五年刻本,国家图书馆藏。
江苏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通州范氏家族文学与文化研究”(编号:14ZWD003)、南通大学博士基金启动项目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