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立新
木雕是雕刻艺术的一种重要表现形式,通过运用形体、线条、色彩等艺术手段和语言,因材施艺,以再现或塑造外部形象来表达人们内在的精神世界。世界各民族原始雕刻以木雕居多,时代的交替,文化的融汇,地域的差异都不断影响着木雕的发展和演变,使世界木雕艺术呈现鲜明的地域特征和民族风格。印度尼西亚木雕艺术历史悠久,反映了印尼的传统文化、风土人情和人们对自然、人生以及对社会传统的理解,其淳朴真挚之美隽永迷人,感人至深,成为印尼民族精神和文化特质的象征。
源流与传承
印尼雕刻艺术历史悠久,声名远播,探究其发展轨迹无异于了解印尼的“一整部民族文化史”。宗教活动的传入对印尼社会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印度教、佛教和伊斯兰教轮流成为当地的宗教信仰,在这些文化因素中,印度教具有决定性影响,印尼雕刻中蕴涵着丰富的印度文化因子。早在公元前2500年,尼亚斯岛就出现了用于祭祀的石雕。公元1世纪,印度人通过商业交往和宗教方式,将印度政治制度和文化逐渐渗透到印尼,对其社会和文化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不久,印尼迎来了以爪哇为中心,辐射苏门答腊、巴厘等岛,包括印度教和佛教内容的印度系宗教美术的鼎盛期。不论是印度教还是佛教,当时的宗教建筑都非常发达,并统称为“坎蒂”。“坎蒂”最初指为死者建造的墓,后指献给神和佛的建筑,广义上指寺院、祠堂等,具有浓厚的印度造型艺术风格。印尼雕刻艺术依附宗教建筑不断发展,形象大多为印度教和佛教中的诸神和传说中的神奇动物等,具有很强的象征意义和装饰作用。修建于8世纪,位于中爪哇的婆罗浮屠是世界上最大的佛塔,以宏伟独特的建筑形态和丰富精美的雕刻著称于世,建筑和雕刻协调一致,装饰图案极其精致,是印度造型艺术传播到印尼的最突出体现,反映了在伊斯兰教传人之前,印尼雕刻艺术就已达到相当高的水平。
16世纪前后,正当以印度教为特色的爪哇麻若巴歇王朝(公元1315世纪)封建文化进一步发展时,已在印尼沿海地区传播了八九个世纪的伊斯兰教,终止了印度教在印尼,特别是在爪哇岛的繁荣和发展。爪哇第一个伊斯兰王朝——淡目王朝的兴起,抛弃了以往同印度教、佛教有关的一切文化和艺术成就,将印尼带入伊斯兰文化鼎盛时期。庙宇建筑修建中断,雕刻也就失掉了存在的物质和精神基础,特别是伊斯兰教义禁止雕刻和绘画,《古兰经》中也明确将雕像归于魔鬼的手艺而加以指责,赋予有生命事物以形体,即是侵犯了造物主的权力,随着前所未有的伊斯兰教化进程,印尼各地的雕刻艺术日趋衰落。然而,印度教并没有随着声势浩大的伊斯兰教化而销声匿迹,大批印度教僧侣、贵族、军人、艺术家和工匠逃亡到相对孤立的巴厘岛,约经四百多年的发展创造了灿烂的巴厘文化。
巴厘位于爪哇岛东部,气候温和多雨,四季绿水青山,岛上主要居民为巴厘族人,擅长雕刻和舞蹈。约公元10世纪,印度文明经爪哇传入巴厘,为巴厘提供了政治、社会组织和艺术的雏形。在巴厘岛最早发现的碑铭(882-914年)中,有的用梵语字母拼写巴厘语,还有的直接使用梵语记录当时情况,这表明以梵语为代表的印度教文化在巴厘岛有文字记载历史之前就在当地生根了。之后,东爪哇国王的弟弟首次将巴厘岛与爪哇统一。1343年,爪哇印度教王国麻若巴歇再次统一巴厘,奠定了巴厘岛浓厚的印度教传统,此时,印尼国势强盛,雕刻艺术在巴厘曾达到全盛。岛上至今留存有大量保存完好、雕刻精美的印度教庙宇、神像等,当年雕刻艺术的盛况由此可见一斑。公元1618世纪,爪哇伊斯兰教王朝建立后,大批印度教教徒迁至巴厘岛,印度教与巴厘岛本土文化相融合,发展形成独特的巴厘印度教。与巴厘传统宗教信仰紧密融合的印度教深深扎根于巴厘人心中,并渗透到巴厘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形成巴厘岛神多、庙多、宗教仪式多和节日多的特点,印尼雕刻艺术继续在巴厘获得发展。当时,信奉伊斯兰教的各王国不断扩张势力,妄图巴厘接受伊斯兰教,但巴厘人成功击退了所有传人伊斯兰教的企图。16世纪,荷兰开始对印尼实行殖民统治,但是巴厘人不屈不挠,无论是国王还是平民都身着素装,带领妻儿老小与荷兰殖民者进行生死决战,用生命保卫自己的信仰和习惯,迫使殖民者“让巴厘社会在风俗和宗教有关的一切方面,保留独特的原貌”。同其他社会文化一样,雕刻艺术在巴厘完整地保留了固有风格。
在人类必须依附自然条件才能生存的文明初期,石、木、竹、骨等天然材料被世界各古老民族广泛应用于建筑、日常器具及原始宗教雕塑中。在印尼石雕艺术不断发展的过程中,木雕艺术与之同步发展,传播也更为广泛。巴厘雕刻最初是作为建筑的附加部分出现的,后来逐渐得到独立发展。在雅加达以及巴厘首府登巴萨博物馆中,收藏有许多16世纪巴厘民间雕刻珍品。深厚的文化底蕴,独特的地域环境,丰富的林木资源,勤劳的能工巧匠,人与自然共生的造物思想,成就了印尼,特别是巴厘雕刻艺术典雅优美、质朴生动的风格特征。
题材表现和艺术特色
一个地区木雕艺术风格的形成是历史发展的产物,也是民族集体力量塑造而成的。印尼木雕是一种集体性的艺术活动,在民间广泛普及,带有浓厚的生活气息,题材丰富多样,风格质朴简洁,雕琢技艺精湛。在巴厘,从神圣庙宇到普通住家,从建筑装饰到生活器具,都满刻着花纹和雕像,这些是村民们以“大家合力动手”的方式进行雕刻的,而且,毫不夸张地说,凡木制部分无一不雕。木雕被他们看作象征内心情感的符号,蕴含着丰富的精神文化内涵。
印尼木雕题材广泛丰富,反映宗教信仰和世俗生活等,主要包括神祗雕像、人物雕像、动物雕像和木雕装饰品等。木雕最初是作为娱神物品被雕琢的,主要表现印度教或古印度神话故事中的神祗,如婆罗门神、毗湿奴神、湿婆神以及传说中的大鹏金翅鸟等,带有鲜明的宗教色彩,主要用于公共场所供奉或在家中祭祀,成为联系人与神明之间的媒介。人物雕像取材于身边劳作、日常生活和娱乐活动等,形象鲜活逼真,神情真实细微,极具生活真实感。动物雕像以敏锐的观察力和高度的表现力,惟妙惟肖地刻画动物的神态特征,如体态优美的仙鹤、角逐搏杀的斗鸡等。木雕装饰品以优美的构图、精湛的雕刻技艺表现印尼著名风景名胜古迹、民间风物习俗、神话故事等等,在有限的空间内精心营造丰富的内容或广阔的景观,装饰感强,富有浓郁的民族文化气息。
印尼木雕运思精巧,表现技法丰富。印尼木雕是一门综合性的传统民间艺术,包含历史、经济、文化等多方面内容,具有一定的社会性和思想性,并与宗教信仰、审美价值相一致。大部分巴厘人信奉巴厘印度教,他们认为自然是由地球和作为精神的人类共同组成,人类是自然的组成部分,而艺术则被认为是联系人类与自然的桥梁,三者和谐、有机、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巴厘人崇尚自然,崇尚神灵,生活随遇而安,自然会形成精工细琢的雕刻艺术。雕刻前,先到森林祈祷,寻觅灵感后再进行创作,而有些雕刻作品在完成一半后往往被放置一段时日甚至几年时间,待产生新的灵感后再继续创作,一些大型雕刻有时要两代人才能完成。另一方面,巴厘人笃信传统,社会生活各个领域都深受传统习俗影响,自古以来就有保护自身传统文化的强烈意识,因此,木雕艺术最能体现他们的情感。
印尼木雕艺术表现形式多样,圆雕、半圆雕、透雕、浮雕、线雕等技法灵活综合运用,通常一件木雕就集合了多种雕刻手法。如木雕舞女像,圆雕塑造主体,浮雕表现披肩、衣襟、臂饰、璎珞等,上衣和扇面花纹则以线雕法勾刻,后者补充前者无法展现的内容,由整体到局部,形成层次多元的雕刻综合体,极大地丰富了作品的表现力。印尼木雕多运用以线塑形的表现手法,使作品产生细腻丰满、生动传神的视觉效果。
印尼木雕将节奏与神韵完美结合,充满生命活力。木雕是印尼传统民间艺术,以节奏和神韵为主要审美因素,虽不严格遵从西方艺术人体的比例划分,但其块面处置比例非常得当。通过各个部分的体积变化,木雕呈现出稳定感或重量感,轻盈感或优雅感。印尼木雕艺人从生活出发,从直观感受出发,注重神韵,善于以简练、合理夸张的手法来强调作品的韵律和人物内心世界的刻画及情感的塑造,从而传达出作品的精神内涵,使原本僵直的木材在雕刻艺人的刀笔下变得柔软而充满灵性,并由此获得生命。黄杨木雕舞女像造型简洁洗炼,体态挺秀舒展,神情怡然陶醉,人物的气质与神韵跃然而出,仿佛使人感受到悠扬柔美的韵律。特别是其材料色泽肌理宛若人物肤色,使木雕的形象美、技艺美和材料美有机地融于一体,形成天人合一的自然表达,为人们带来充满生命活力的陶冶和享受。
文化内涵
文化的地域性决定了木雕和其他艺术造型一样,是一个地区、一个民族深层次文化积淀的真实写照,具有丰富的思想性和情感内容。作为文化的载体,在传承中不断发展的印尼木雕艺术蕴含着当地独特的人文观念、社会生活和审美理想,展现了一幅清晰的社会文化风情画卷。
朴素简练、淡雅清丽的木雕艺术风格体现出印尼人独特的个性气质和处世哲学。无论是宗教内容还是世俗生活或动物形象,印尼木雕都呈现出平实温和、纯朴自然的风格,具有一种明快淡雅的美感。这不仅是民族社会观念和文化心理的体现,也与印尼人含蓄内敛、恬静敦厚的个性气质相吻合。印尼是一个群岛国家,经常遭受地震、台风等自然灾害侵袭,因此人们对自然力量抱有敬畏和安时处顺的心理,希望以和谐的方式同化自然,而不是以强制力量征服自然,为了能够趋吉避凶,他们通过举行各种仪式进行消灾祈福,形成凡事圆融、纯真平和的性格特征,体现了和谐的哲学理念。以巴厘人为例,他们是印尼保留印度教种姓制度的唯一民族,但只是变种而已,种姓之间的矛盾从不像在印度那样尖锐。此外,不断吸收和借鉴多种外来文化,促进了巴厘文化的发展。除受印度文化影响外,巴厘也受到中国文化影响,在巴厘岛加卡庙的两片木门上,有两只中国的麒麟雕像,在当地雕刻中还流行一种被称为“中国花纹”的图案,这些显然是受到中国文化和艺术的影响。木雕是巴厘文化和艺术的缩影与代表,保留着鲜活的历史文化记忆,因此,清新质朴的雕刻语言正是他们处世哲学的真实写照。
印尼木雕艺术表现了农耕经济环境下的价值观念和审美理想。木雕艺术的形成和发展不是孤立的,与社会环境、生产发展、宗教信仰、民间风俗等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反映了创作者的人生观、价值观及审美观,是创作者情感的浓缩体现。在印尼木雕艺术发达的巴厘岛,自古以来农耕经济占重要地位,印度教的婆罗门、刹帝利、吠舍三个种姓贵族的职业也都是农耕,从一定意义上讲,印度教哲学就是农耕经济的哲学。巴厘木雕艺术根植于民间,能工巧匠是来自社会的最普通的民众,从有天赋的小学生直到耄耋老人,跨越各年龄层次,天天在田里辛勤耕作的普通农民就是优秀的雕刻家。这些无名的民间艺人,虽然没有受过任何专门教育,但他们自幼受当地农耕经济和民间文化艺术熏染,潜移默化地将乡土文化气息以生命的形式融入木雕艺术之中,是为满足最朴素、自然、真挚的审美需求,其愿望与农耕社会经济紧密相连,寄托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巴厘的舞蹈和音乐与宗教仪式联系非常紧密,木雕舞女的翩跹舞姿背后表现的是舞蹈和农耕礼仪的密切关系,重在通过美的活动礼敬神明,祈求风调雨顺、平安幸福、人寿年丰。
众多女性雕像反映出妇女在印尼人生产和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在人类农耕文化发展史中,最先发现和培植农作物的是妇女,最早从事农业生产的也是妇女。在巴厘人的日常生活中,人们崇祭最多的是“稻母神”,并将稻子称为“母亲”,这不仅反映出对自然的崇拜,也折射出对从事农耕劳作的妇女的崇敬心理。巴厘岛的传统习俗是女主外,男主内,耕田、收割、集市做买卖都是女人的活计,她们携带东西不用肩挑,全靠头顶,虽头顶重物却神态自若,健步如飞。雕刻艺人从生活中来,运用以线塑形的雕刻表现手法,融入真挚情感,创作了大量具有性格特征的女性形象。无论劳作归来的妇女还是青春洋溢的少女都文静温和,面含喜悦微笑。按照传统,巴厘女人上半身是不遮掩的,浑圆的肩膀、饱满的乳房、成熟有力的身躯代表了理想的女性美,象征着蓬勃旺盛的生命活力。
美的艺术来自心灵。印尼木雕艺人以真情实感捕捉生活中美的事物,塑造了凝聚瞬间与永恒、充满生命力与想象力的鲜活形象。一件件木雕艺术作品“简单而丰富,朴素而隽永,浑然天成,淡然有味,这或许正是印尼民族所要张扬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