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贲
柏杨沾了负面语言的光
读到两则“丑陋行为”的报道,一则是南京明孝陵六百多年历史的石象遭破坏,象鼻上被刻名涂鸦;另一则是“13万中国游客‘攻陷泰国清迈大学,被指随处大小便”。不禁想起柏杨先生的《丑陋的中国人》(1985),2015年恰逢此书出版30周年。当年柏杨所列国人的丑陋之处,脏、乱、吵、窝里斗、不认错、自我膨胀、有鞭子是顺民没鞭子是暴民,今天在许多中国人身上依然如故。30年后重提柏杨对丑陋中国人的鞭挞,有人会认为,这太负面,甚至是自虐。但是,正如丘吉尔所说,“批评让人不痛快,但却是必需的。批评就像是人身体上的疼痛,它引人关注不健康的状态”。对个人和群体,负面的批评都有其不可代替的价值。
痛陈中国人种种负面恶习,《丑陋的中国人》也许最为有名,但绝不是独此一份。孙隆基的《中国文化的深层结构》(1985年左右成书)和易中天的《闲话中国人》(2000)也都是类似的著作。孙隆基批评中国人“铲平主义”与专制主义的相互配合,中国文化将“人”设计成一个以“心”为主导的动物,而又用别人的“心”去制约他的“心”。易中天批评中国人的“面子文化”“人情观念”“家本位”“公私不分又内外有别”“窝里斗与墙外香”。他们深挖细说丑陋,与柏杨怒斥“酱缸文化”,称中国人是“酱缸蛆”,负面程度不相上下。
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人对负面特征的关注超过正面特征是正常的。这叫“负面偏向”(negative bias),也称“负面效能”(negative effect)。负面偏向是指,即使在同等强度的情况下,负面的事情(令人不愉快的感觉、情绪、想法、人际经验)对人的心理或思考的影响也要强过中性或正面的事物。
心理学家保罗·罗辛(Paul Rozin)和爱德华·罗伊兹曼(Edward Royzman)在《负面倾向、负面压倒和扩散传染》(Negative Bias, Negative Dominance, and Contagion)一文中解释了人的负面倾向的四个要素:效力、强度变化、压倒力、分辨力。
负面效力是指,事物对人的情绪感觉和感受,负面效力比正面效力更为凸显。强度变化是指,坏事越想越坏,变化的快速和程度的提高都要超过好事越想越好。负面压倒力指的是,在正、负因素都有的情况下,负面印象压倒正面印象,而且,负面细节的总和(总体印象)要超过各细节的相加,因此有夸大的倾向。负面分辨率指的是,观察不同的负面事物要比正面事物更仔细、更深入、更具分析力。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就是负面分辨率高的一个例证。
而且,研究者还发现,人们所使用的日常语言中,负面词汇比正面词汇多,表达负面情绪的说法也比表达正面情绪的多。一方面,负面偏见,挖苦、嘲笑、谩骂的说法相对于赞美、崇拜、颂扬的说法可谓层出不穷、花样翻新。另一方面,由于接受者的负面偏向,他们对负面的言说也比正面的言说更感兴趣。好话不出门,坏话传千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因为这符合人的自然心理倾向。柏杨在很大程度上沾了负面语言丰富的光,也瞧准了一般人的负面心理需求。
对形成批评意见而言,人的负面心理倾向并不一定是坏事,甚至可以成为好事。例如,心理学研究发现,公众对政治人物或公共人物的负面印象比正面印象要强,负面印象也对公民选举有更大影响。这是因为,不诚实者即使偶尔做了诚实的事,也还是会被视为不诚实之人,不会被当成诚实的人;而诚实的人则相反,只要他做了不诚实的事,就会被视为不诚实之人。因此,在民主选举的机制中,选民对诚实的要求实际上会高于避免不诚实的要求,这有利于警戒所有期待选民信任的候选人。
但是,也必须看到,负面偏向支配的批评毕竟是一种矫枉过正,只是破而不是立。它会有一种自激效能,那就是越说越激愤,越说越尖刻,结果可能反而造成一些人的反感,让他们索性破罐破摔、我行我素。正面建树需要有比单纯负面批评更多的客观分析和理性思考,其中也包括警觉和克制批评者自己的负面偏向。
(作者为加州圣玛利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