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四赴联合国总部任职的资深外交官,陈健认为,从总体上看,过去中国在联合国的外交还是应对型的。这两年,中国外交的主动性、进取性、开拓性是前所未有的。
南方周末记者 郭丝露
发自北京
1949年以来,共有8位中国外交官被任命为联合国副秘书长,上海人陈健是其中之一。
1972年,30岁的陈健成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恢复在联合国合法席位后首批派驻联合国的外交官。此后,他四赴联合国总部任职,见证了联合国与中国从排斥、磨合到合作、共生的全过程。
在联合国大会现场,他曾听到邓小平关于“三个世界”的演讲,在人群中和人们一起拍红了手掌;在中国外交部新闻司司长任上,他曾随江泽民访问联合国;2005年胡锦涛访问联合国时,他更以联合国副秘书长的身份站在秘书长安南身边,欢迎中国国家主席的到访。
弹指一挥间,43年过去。2015年9月26日至28日,习近平作为中国国家主席首访联合国总部。此时,73岁的陈健将坐在距离纽约联合国总部一万一千多公里之外的北京家中,通过电视机,观看中国国家元首在联大上的演讲。
初遇联合国“感觉是到了一个 敌情国家”
南方周末:1974年邓小平到联合国大会第六届特别会议演讲,是中国恢复在联合国合法席位后,中国领导人在联合国首次亮相。那次演讲给你怎样的印象?
陈健:邓小平讲话的时候,我在场。那次讲话在联合国引起了很大的轰动。演讲结束后,人们起立并且长时间鼓掌。在邓小平的那次演讲中,毛泽东提出的划分“三个世界”的理论第一次在联合国大会上被阐述。在会上,邓小平还强调,中国永远不做超级大国。这两点加在一起,是很令人震撼的。
南方周末:中国恢复在联合国合法席位的第二年,你就到纽约联合国总部工作了。对你个人来讲,当时扑面而来的是新信息和不同观念吧?
陈健:我接收的是两方面的信息。一个是联合国的,一个是来自纽约的,因为我毕竟是在美国工作。当时,中美还没有建交,我们甚至为了安全,规定外出必须两人同行,夫人不算。
这样规定一方面是怕美国策反,另一方面是提防敌对势力。因为此前第一批去的代表团成员中,就有一个公务员在罗斯福饭店喝了投放过尼古丁的水,被毒死了。
南方周末:也就是说,中国代表团第一次去联合国时还是一种去斗争的心态。
陈健:那时的感觉是到了一个敌情国家。我们刚去时,对联合国的认识还有一个过程。不过,虽然我们不太了解联合国,但联合国也不了解我们。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中国和联合国相互了解、磨合的过程。
当然,这也是我们进去以后,磨合了一段时间才了解到的。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的自信不断增强。
南方周末:在你看来,当时中国和联合国有哪些需要互相了解、磨合的地方?
陈健:当时中国严格遵循不干涉别国内政的原则。我们对在联合国名义下干涉别国的事情,持保留或者反对态度。
另外,当时中国还比较封闭,和外部世界没有太多经济联系,也没接受外援,因此对联合国大多数经济方面的问题,我们的态度是比较超脱的。这个时候,中国就发明了一个投票方式,叫做“不参加投票”,用来表示我们超脱的态度。
联合国的“中国态度”从超脱到全面发挥作用
南方周末:此前中国领导人在联合国大会上发表演讲,你都现场参加了。在你看来,邓小平、江泽民和胡锦涛在联大上的讲话,风格有怎样的变化?
陈健:中国领导人讲话,个人风格不是主要的,它反映的是一届领导人的集体风格。邓小平那个时候讲的,实际上是毛泽东的思想。
江泽民和胡锦涛基本上延续了邓小平“韬光养晦”的外交思想。他们的讲话是比较平和的。
南方周末:这种韬光养晦的风格,是不是和当时中国在世界上的位置(或在联合国所起的作用)一致?
陈健:是的,我认为中国在联合国的态度,简言之就是:70年代超脱,80年代起逐步全面参与,90年代起同时作为发展中国家和大国全面发挥作用。
上世纪80年代,中国的外交政策经历了一次重大的调整——为了服务于改革开放,我们奉行全面开放的政策。那时,中国对发展中国家已经开放了,全面开放的意思就是要“对西方开放”,从原来的反霸统一战线转变为全面开放。
而联合国在八十年代的风格,也从对抗和斗争转向了对话和谈判。因此,我们在联合国里的角色也发生转变,从原来和77国集团一起与西方战斗的斗士,变成找到双方利益共同点,推动南北对话的桥梁。
南方周末:江泽民在1995年联合国成立50周年特别纪念会议的讲话中说,维和行动必须严格遵循联合国宪章,不能变相干预内政,更不能卷入冲突。这是不是对联合国行动在态度上的一种改变?
陈健:这是一个改变。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到90年代初,中国开始不再把联合国看成只是一个讲堂,而是全面参加它的活动:一是接受联合国援助,另一个就是参加维和。
其实,这就突破了刚进入联合国时我们奉行的两句话“自力更生”和“在海外没有一兵一卒”。
到上世纪90年代后期,中国在联合国又经历了一次角色的转换,开始扮演双重角色,一方面继续按照原来定位,在联合国大会扮演发展中国家角色,另一方面我们也参加五常磋商(由中国倡导的联合国安理会五个常任理事国首脑会议),开始扮演大国角色。
南方周末:2005年胡锦涛在联合国成立60周年首脑会议上讲话时,你作为联合国副秘书长,就坐在主席台上。在此期间,你负责哪些工作?
陈健:我分管的是大会事务。我作为分管大会事务部的副秘书长负责排发言顺序。
联合国开会有一个问题,10点钟开始开会,但一般11点人才能全到齐。中国代表团最好不要被排在第一个发言,当然也不能是最后一个,因为那个时候人就开始陆续离开了。中国当时拿到的就是最好的时间。
习近平将谈什么在“增信释疑”中强调平衡
南方周末:9月26到28日,习近平作为中国国家元首第一次访问联合国。中国外长王毅在第十四届“蓝厅论坛”上发表主旨演讲时说,习近平这次出访的主要目的是“增信释疑”。在你看来,联合国对中国的“疑”主要在哪儿,习近平将如何“释疑”?
陈健:联合国对中国有两方面的期待,一方面,虽然我们说自己是发展中国家,但联合国大多数成员国认为,中国已经是第二大经济体,希望我们能为联合国做更多的贡献。
我相信,习近平会讲一讲中国准备为世界做更多贡献,但同时也会强调我们是发展中国家,这个贡献的性质是作为发展中国家来做的,不是作为发达国家做。
另一方面,联合国一些成员国对中国的迅速崛起有疑虑。那么,在这方面习主席应该会强调,在世界秩序中,中国是参与者和改造者,而不是要打破秩序。二战后确立的世界秩序是应该被维护,但是随着时代的发展,应该改进它。
南方周末:你从上世纪70年代、80年代、90年代,到21世纪都在联合国工作。在你看来,在不同历史时期,联合国对中国的“疑”起了什么样的变化?
陈健:当然有变化,过去的“疑”主要在意识形态和社会制度方面,觉得中国的意识形态不一样,社会制度不一样,担心我们会不会影响其他国家。现在的“疑”主要是实力方面。
联合国逐渐明白,中国无意输出意识形态,中国对国际环境的影响主要是实力的变化。
南方周末:中国外长王毅在媒体吹风会上还说,习近平这次去联合国是要阐述一种新型的国际关系理念。你认为,现在习近平会怎么阐述呢?
陈健:我认为,我们会说,中国不称霸,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不搞势力范围,不侵略其他国家,不把中国自己遭受的痛苦加给其他国家。以此消除一些国家对我们的疑虑。
南方周末:这种重新阐述在消除疑虑方面可能有何种效果?
陈健:最高领导人做出的承诺有相当分量,当然最后要看我们的行动。一方面,中国要能够为世界提供更多的公共产品,积极参与公益活动;同时,也尽可能避免跟其他国家不必要的争端。不过,必要的事情我们该做的,还得要做。
习近平时代向主动融入联合国转变
南方周末:作为资深外交官,对于习近平在联大的讲话,你最关注的是什么?
陈健:如果从联合国的角度看,我最关注的是中国会提出什么新主张。
从总体上看,过去中国在联合国的外交还是应对型的,就是别的国家提出议程、项目或者决议,我们权衡利弊之后,决定怎么应对。不过,这两年从亚信、APEC开始,中国外交的主动性、进取性、开拓性是前所未有的。尽管到目前为止,这种主动性、开拓性、进取性主要表现在中国影响的所及地方。
从我个人的观点来看,习近平出席联合国成立70周年峰会是一个重要的历史节点,看中国有没有可能在联合国往前走一步。
南方周末:据你了解,对于中国在联合国能够起到的作用,联合国内部有什么期待?
陈健:主要是有两个期待:第一个期待中国对联合国发展远东方面给予更多的支持。第二个期待中国更多地支持联合国维和行动。
南方周末:综观中国和联合国“相处”的44年,双方有没有对各自固有的东西产生影响?
陈健:中国和联合国在理念上面是互相影响,或者说是互相采纳的。例如,历届中国领导人讲话中,都有观念被联合国采纳,特别是上世纪70年代“三个世界”的观点被广泛运用。
而中国从联合国吸收的新概念中,比较突出的是环境保护和可持续发展。我记得1972年我去参加联合国世界环境大会,中国代表团的团长是燃化部部长。而燃化部主管石油、煤炭产业——这些都是污染大户。由这个部的部长当团长,说明当时国内没有一个拿得出手的环保方面的人才,也没有环境这个概念。
南方周末:对于现在中国和联合国的关系,你最大的期许是什么?
陈健:我认为,现阶段中国对联合国的参与还处在应对的阶段,虽然是积极应对、灵活应对,但毕竟还是应对,还不能主动融入联合国。
随着融入国际社会,中国已经开始变成一个在海外有实际利益的国家,需要通过外交保护在海外的经济利益和相关人员的人身安全。提供保护的手段是多样的,但联合国这个合法的平台,不失为一项好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