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占斌
应县木塔:一切释迦
越过桑干河头顶上的寂静,被制成精致的点心
供养木塔八面玲珑之心,一切释迦,一切是造化的梵天
埋没已久的风铃来自遥远部落,为了回归到高处
返乡已变得遥遥无期,塔檐成了风铃唯一的精神支撑
我也是人群中的一个朝拜者,为寻求短暂的安宁
在塔前将燃烧已久的心火熄灭,仿佛塔基上日夜兼程的
二十四根木柱,累了困了就需要歇一歇脚
忍辱和负重本来就来自一个暗层,众多协力的斜撑是因
高高在上的铁刹是果,不然不会有灵芝草
莲花一样的环绕,而我正是数不清的麻燕中的一只
嗅着香草的味道在佛牙舍利前忏悔,今生是来世的释迦
在应县木塔,所有供奉都不及白云的供奉
白云并不说话,却把大朵大朵的空白还给蓝天享用
此刻我胸中空空,此刻我也拥有一块寂静的点心
雁门以北
我不愿形容暮色,在雁门打翻了盛满太阳的瓶子
盘山公路上漆黑一片,只有隧道的眼睛明亮
雁门以北,高原的夜晚加速趴在窑洞和窗花之上
这高寒的土地和村庄,牛羊迫不及待走进梦乡
还有什么能够填满雁北,在崇山峻岭之间
莜麦眼圈干涩,土豆穿着臃肿的棉袍
三十里的莜面四十里的糕,夜行人脚步依然匆忙
我不愿意比喻雁北的朴实,如一棵被去了皮的杨树
干干净净又格外粗壮,里里外外都一个颜色
汗水和干涸相比总是两个容器,大地之上窑洞温暖
雪花填补了雁北的辽阔,厚棉被上的印花是麻雀的脚丫
这些三三两两的劳碌之鸟,守着一张嘴从不远走他乡
在宿命的安排下愈来愈单薄疲惫,却从不喊出怨言
就像孤独的旱烟杆,偶尔的梦想都化作了一缕青烟
左云:白羊地放牧
白羊河、白羊山,白羊城里牧白羊
左云,曾经的一切被白羊命中
一支部落之箭,被梦想的马蹄带到丰腴的地方
放牧牛羊,养育我们的女人和帐篷
一支北狄部落之箭落满霜花,把脚步停下来
就有了不同于马背的生活,白羊辽阔
高高的边塞辽阔,水草低低起伏的肥美辽阔
崛起,崛起,为守护白羊的大地崛起
一场春秋时代的抱负,让一个部落留下血脉
农耕和游牧挽起了绸带,这是一个生死结
左云,一座白羊的城堡人烟渐次稠密
在大地上放牧吧,放牧心灵和自然风光
放牧春秋战国时代短暂的和平与安详
我们的女人和孩子们,正在追逐遍地的牛羊
右玉:森林场景
除了森林什么也没有,除了奔跑的野兔什么也没有
除了沙棘林什么也没有,除了鸟鸣什么也没有
右玉,只有绿色的氧吧在释放能量
这是一个被新鲜空气宠坏的孩子
将希望写在天空,一望无际的绿让白云奔跑
我祈祷的冬雪漫山遍野,沙棘的红漫山遍野
右玉,一个曾经贫瘠曾经被沙吞噬的地方
盖上了厚实的绿毯,像大地上的一次献祭
那些白杨树,那些油松,那些叫不上名字的草
比北方汉子的胡须还茂密,比我看到的幸福还茂密
杀虎口,长城下,森林随着大地的胸脯起伏
如果能数出它们心跳的话,我希望我每一次摸到的
是右玉年轻的脉搏,为一座城池的明天布置森林场景
我的北方像奔跑的野兔一样,将暗藏的福祉带上山冈
许家窑人遗址
在阳高,十万年前奔跑着的普氏原羚、披毛犀、鹅喉羚
现在只剩下了一块块化石,它们被请进了玻璃橱窗
我看到久远年代的许家窑人,从北京一路向西
向西,北方多么空阔,大同湖阻止了他们清澈的步伐
许家窑,黄土的窑洞像是大地吉祥的眼睛,睁眼
就看到了十万年前的祖先,十万年前北京人的后裔
石器时代的歌者,他们把石头玩弄在股掌之间
将黄土高原最原始的纹路黄土一样呈现出来
呈现出来的是大雁北粗犷的经脉,流淌许家窑人之血
在阳高揣摩旧石器时代,一定要让自己成为
许家窑的一分子,想象他们手中的刮削器和尖尖的石刀
十万年前奔跑着的普氏原羚越过最后一道障碍
露出了许家窑人遗址,露出大地之上窑洞的眼睛
宛如历史的伤口,一不小心就袒露出旧石器的血痂
怀仁
让苍茫掩盖一场大雪,让雪
给山梁上的羊群披上不紧不慢的外套
让外套挂在春天的脸颊
等侯一场蓄谋已久的沙尘
让沙尘在白杨树密集的呼吸中停下脚步
像个孩子一样敲打铁皮,敲打北风
让北风慢下来,安静地注视胡麻开花的村庄
桑干河的腰身一下子就臃肿起来
突然间就露出了北方,露出了金沙滩,露出了怀仁
露出了一个小县城辽阔的内心
“怀想仁人”,穿越日渐遥远的古代
尧舜,商周,后辽,后唐,北宋……
我希望这个时候,我抚摸到的历史越多越好
车过乡野,突然间我看到一朵盛开的窗花
弥漫怀仁的气息,弥漫怀仁的味道
我的内心一下子就广阔起来,我不曾怀疑
自己仿佛数百年前,就是怀仁的一个旧亲戚
在金沙滩,如果上演一场戏剧
把鼓角还给鼓,把刀枪还给宋朝,让风中的马蹄
在芨芨草清瘦的躯体间挺拔,由急促变得清脆起来
直至冷却成历史典籍中深浅不一的印记
这时,如果上演一出戏剧,我希望装扮成潘仁美
由我而不是别人,我要回放奸贼从幽深山谷里打捞出来的
阴险镜头,看蛆虫是怎样慢慢吞噬忠良,吞噬一个王朝
直到北宋落日的皱纹,爬满金沙滩黄昏时分的胸膛
顺着时光的座位对号入座,我要用奸贼一肚子的坏水
粘带起脸颊上白描的画皮,然后撕成一十八块展示
看哪一块刻薄刁钻形同沟壑,哪一块是谄媚的无底深渊
我还要把奸贼的黑心在阳光下翻晒,像死鱼晒出臭气
直到人们深恶痛绝的眼神和内心将它唾弃,在金沙滩回望
北宋,一场戏剧总是刚刚开幕,而忠臣良将的一腔热血
仍在喷涌,酷似芨芨草,酷似金沙滩上笔直的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