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凤喜
对好多写作者来说,可能都会面临同一个问题: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写下去,价值和意义究竟在哪里呢?即便努力一辈子,恐怕我们还是处于美其名日为“文学基座”的某一个角落里。古往今来,已经有人创造了那么多优秀的文字,多写一篇或少写一篇不成体统的文章真的是无关紧要。我们的努力难道就是为了那点可怜兮兮的名利吗?难道就是为了写作过程中接踵而来的惶惑和困惑,挫折和挫败,失落和失意吗?既如此,又有什么道理坚持下去呢?
这种追问导致的后果极有可能是与文学的疏离。在好长一段时间内,我也疏离过。我和一个朋友探讨这个貌视空洞的问题,他说,这个问题不能想,想来想去就不想去写作了。
他的这种说法更像是在逃避。年过四十,我忽然间就觉得它不是个问题了。我讥笑自己长期以来的功利与愚蠢。作为一名写作者,当处心积虑于写作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时,却忽略了写作本身对自我的影响和改变。文学可以陶冶人,涵养人,教育人,从小就在学习这个浅显的道理,但真正走近文学时却把它忽略了。
这该是一件可悲的事情。有些简单的道理只有在经历时光的磨砺后才能够深切地体察到。回头想想,难道写作没有给自己带来某些影响和改变吗?和10年前比,和5年前比,现在每天所讲的空话、假话、客套话不是少了好多吗?内心不是安静了许多,平和了许多吗?因为惦记着读书和写作,不是没有时间和兴趣感受那种自以为是的空虚了吗?写作让心灵更真实,情感更丰富,让精神找到了某一种依附,即便一辈子没有写过一篇象样的文章,得到的回报已经不算少了。
当然,想清楚这些道理也未必能做到平和安静,因为它本身就是一个伪命题。作为一个写作者,哪怕是不成功的写作者,怎么可能平和安静呢?写作的过程总是陪伴着情绪的波动,你需要处理好现实世界的悲欢,也需要处理好虚拟世界的生死。你要保持足够的自信,有自信才能支撑起你的写作,才能一直写下去,但你又要不断发现自己的问题,审视自己的缺陷。面对层出不穷,无限循环或不循环的问题和缺陷,你的自信在此起彼复间还留下多少?凌晨两点你以为写出了一篇绝世佳作,中午吃饭时却发现是一堆狗屎,你还吃不吃饭?你干劲冲天地想超越好多人,却发现越来越多的人超越了你,你还会不会坚持这种没有尽头的长跑?说白了,在自我期许的同时也要多一些自我安慰。承认自己只有砌墙的能量,那就努力砌好一堵墙,尽管也想盖一座宫殿。说白了,写作还是一个人的战争,你的对手最终是你自己。写作的胜负输赢最终交待的是自己的内心。
如果承认写作是一门手艺的话,你就应该承认写作者不过是极其普通的一类人。我不认同一名写作者,哪怕是著名作家目空一切、特立独行、高高在上的姿态。我更不认同写作者低三下四、逢场作戏、两面三刀,打着写作的旗号进行利益的交换。如果说写作有什么了不起的话,我以为它更能体现一个人的尊严。尊严体现在作品中,比作品本身更重要。就像一个人的孩子,他就是一个普通人,他甚至有先天的残疾,他没有大富大贵大红大紫,但他也没有变成王八蛋,许多年后他还是你的孩子。
好像还是大道理,伪命题。但我还是认为,写作的过程伴随着心灵的成长,你活一百岁,二百岁,难道心灵就健全了吗?写作多么像夫妻间的厮守,多一些宽厚,豁达,礼让,多一些互相安慰和自我安慰,就算摔了盆砸了碗有了短暂的外遇,忍一忍还是过下去吧,过来过去就天长地久花好月圆了。
当然,又是当然,接踵而至的问题不能光靠讲道理解决,还得一点一点地磨炼,耐着性子磨炼。这几年的写作中,我总是在进行阶段性的小结,我把自己写作中的毛病和缺陷尽可能找出来,放在一起那就是个垃圾堆。生活垃圾拉走就可以了,但清理这些垃圾的过程非常困难,更何况有时候会发现可以变废为宝,真还舍不得扔。真是有点头疼了,如果再不讲大道理,还怎么写下去呀?我突然间发现,自己好几年坚持的东西是多么概念化,多么不讲道理。我又在突然间发现,自己根本就写不好以城市为背景的文字,不会写霓虹灯,不会写五星级酒店,不会写KTV,不会写超过六车道的马路上的男男女女,写来写去只好把他们写到一座楼上了,写来写去格局越来越小。去年,我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了一个叫杨湾的村庄,一个叫喜镇的小镇,一个叫凤城的小城,希望能建立起自己的文学地理,让笔下的人物找到恰当的归宿。结果却是,生活在凤城里的人物简直是面目不清,狼狈透顶。我陪着他们长吁短叹,最终还是撤退到了喜镇,撤退回了杨湾。小说中的杨湾当然是现实中伴我成长的村庄。往事变得清晰,我又是在突然间发现这几年写作时候情感跑哪儿去了。隔开一段距离,我希望写出往日乡村的真实、沉重和荒诞。事实上我们已经习惯了庸常的荒诞,甚至在面对荒诞的时候觉得一点儿也不荒诞了。我不清楚自己的努力能否挖掘出些许生机和新意,但我会投入足够的情感。因为我写的是自己的父母、亲戚、乡邻、同学,还有我写的是我自己。
我清楚自己现在还写不出好小说,但希望能搞清楚自己更适合、更有可能写出什么样的小说。写作的过程也许就是这么回事,每一次出发都是在告别过去,每一次出发又像是回到昨天。
我相信自己会一直写下去,并且奢望于蜗牛般向前爬,缓慢而富有节奏地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