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凤喜
一
母亲训诫我的时候总会把黄金荣作为反面教材。母亲说,黄金荣纯粹是个流氓,阿飞,臭虫,小痞子,不务正业不走正道的混账王八蛋。母亲说,让梁不正下梁歪,黄明灯就不是什么好货,黄金荣迟早也要蹲号子的,说不准还要挨枪子呢。母亲想方设法阻止我和黄金荣接触,却总是事与愿违。情急之中,她甚至泪流满面地把窝藏多年的一个骇人听闻的秘密讲了出来。你知道黄明灯是怎么娶到胡满香的吗?母亲说,黄明灯把胡满香的自行车钥匙扔到村口那座石桥下,胡满香下去找钥匙,黄明灯就在桥洞里把她强奸了。虽然这件事情我早有耳闻,但母亲讲出“强奸”两个字时我的喉结还是使劲跳了一下,脸也烫了起来,好像这件不要脸的事情是我干的。母亲接着说,黄明灯有一次也把我的自行车钥匙扔到了桥下,幸亏我没有上他的当,那年我才17岁,我丢下自行车一口气跑回了家,鞋都跑丢了。然后母亲就哭,我吃惊地望着她,这件事情我可从来没有听说过。我红着脸想,如果当年我母亲傻乎乎地跑下桥洞,那我就是黄金荣了。我就可以像黄金荣一样耀武扬威,威风八面,呼风唤雨,一帮“狗仔子”都要称呼我为大王了。母亲还在器,她抹泪的时候我发现她的眼睛在指缝间偷看我,我猛然有了一种很深很大的失落。我想母亲也许是在编故事吧,目的当然是让我与黄金荣一刀两断。我准备信誓旦旦地表个态,以回报她的不诚实,但这时候我父亲进屋了。我父亲像武大郎一样身材短小,拎着一把歪把子镰刀呼哧呼哧地喘,好像手里的镰刀比石杵还重呢。就这他还要威胁我,你要再跟着黄金荣鬼混我就割断你的腿。说着,他没有拿镰刀的那只手像割谷草一样划拉了一下,那副样子可笑极了。我说好吧,以后我再不去招惹黄金荣了,这下你们满意了对不对?父亲还在喘,母亲叹了口气,她大约还是不满意吧。
我可没有说谎,事实上我一次都没有主动找过黄金荣,要找也是去找黄金宝。金宝和我一个班,我们还是邻居。让我奇怪的是,黄金荣的父亲黄明灯和金宝的父亲黄明照看起来像仇人一样,但黄金荣对金宝却比亲兄弟还要亲呢。有一次我们围坐在河岸上烤鱼,黄金荣拍着金宝的膀子说,金宝,我要是有你这样一个亲弟弟就好了,操,我妈就是不和我爹生!金宝抽了抽鼻子,两挂浓稠的鼻涕抽进鼻孔后探头探脑的,他什么话也没有讲。黄金荣大约认为他的话伤害了金宝,又拍了金宝一巴掌说,金宝,你就是我的亲弟弟,你爹是我爹的亲弟弟你怎么能不是我的亲弟弟呢?黄金宝又抽鼻子,因为他的两挂鼻涕又流出来了。黄金荣突然间帮金宝揩了一把鼻涕,这个动作让我们大吃一惊,它足以表明,黄金荣确实把金宝当成亲弟弟了。黄金荣把金宝的鼻涕抹到了我裤腿上,我居然还在笑,多半是让他感动的。除了喜欢流鼻涕,金宝还有另外一些显著特征,比如说话和走路都慢吞吞的,比如眼角总是沾挂着眼屎,什么时候也蹙着眉头像是没有睡醒。这些特征可以证明他是一个老实本分的孩子,而且事实上也是,母亲并没有阻止我和他来往。我去找他做作业,或者玩,黄金荣在街上打个唿哨,我们便溜出来到村子后面的山坡上集合去了。这么说我就说清楚了吧,我一次都没有主动找过黄金荣,是他打着唿哨呼唤我。我每一次都会向他飞奔。我一边奔跑一边想,这一次黄金荣会让我们见识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呢?黄金荣可以用自行车的链条制成洋火枪,我们杨湾村的三辆自行车已经让他祸害了。他还可以把不锈钢勺子改造成锋利的匕首,据说是跑到二十里外的北合流火车站,把勺子放到铁轨上让火车轮子轧出来的。我想象过他蹲在铁轨旁的情景,他捏着勺柄把身体别过去,呼啸而过的火车淹没了他狂妄的笑声。他还可以用绳子套鸡。他带着我们扒在魏寡妇家的墙头上,当一只老母鸡不要命地扇动着翅膀腾空而起时,我们捂着嘴快让肚子里的笑声憋死了。去年冬天,他还把一只活蹦乱跳的老鼠丢到了装着煤油的铁皮桶里,我们以为老鼠会被淹死,呛死,他却把老鼠拎出来点着了。一团火焰箭一样射出去,很快就引燃了山坡上的枯草。火光冲天,一下子就把我的少年时代照亮了,这当然是我长大成人后的总结。长大成人后我还想,如果那时候父母亲团结起来打断我的腿,我还会不会响应黄金荣的召唤呢?我在睡梦中做出了肯定的回答。我会像孔乙己爬到咸亨酒店喝酒一样去投奔黄金荣,这家伙身上究竟有多大的魔力?我总是盼望着暑假到来。暑假一到,杏子就黄了,我也可以追随黄金荣去见识比摘杏子更有意思的事情。
离开学还有一个礼拜,这个午后,黄金荣把我们召集到了后山的地道口。我没有想到,这一次他是要替金宝报仇。刚放假他就说过要替金宝报仇,我们以为他忘记了。他可真是一个言而有信、说一不二的大哥。每一次到后山集合金宝总是最后一个到,他不情愿奔跑,而且走得太慢了。我想,如果金宝不是黄金荣的弟弟,黄金荣早就把他开除了。黄金荣一边望着弟弟气喘吁吁地爬上山坡,一边问我们,你们谁去把晚生带来?我们都垂下了头,黄金荣笑了。黄金荣说,你,二狗,你,兔子,你,石头,你们他妈的天生就是狗仔子,老子靠你们坐不了江山。我就是石头,我们三个羞愧极了,抬起头来的时候看到晚生正爬上山坡。晚生看到我们后停下了,黄金荣喊,晚生,躲过初一你以为就可以躲过十五吗?晚生掉头想跑,黄金荣又喊,晚生你过来,我肯定不打你,咱们一起玩一个游戏。晚生就乖乖地爬了上来,他追上了金宝,还肩并肩走了一截,最终把金宝超越了。黄金荣说,走,到地道里去!大家都跟着他走,金宝还是走在最后。地道里又黑又凉,空荡荡的,阴风吹来,感觉像是通往一个深不可测的隐秘世界。二狗问我,石头,你说今天会玩什么游戏?我摇了摇头,估计他没有看清楚。晚生突然扭身想跑,黄金荣一把将他揪住了。黄金荣擦了根火柴,点燃一条油毡,忽闪的火光照出一群奇形怪状的影子。你们也给我点火!他喊了一声,又像是地道在喊,兔子给我们一人发了一块油毡,我们都点上了,晚生手里什么也没有。这时候我们才发现金宝根本就没有走进地道,或者走了几步就退出去了。晚生又想跑,黄金荣揪住了他的衣领。黄金荣扭头冲洞口喊,金宝,晚生用哪只手打的你?好长时间,金宝的声音才火苗一样颤抖着传进来。金宝说,左手。黄金荣说,晚生,把你的左手伸出来。晚生早就吓坏了,犹豫不决地伸出了左手。黄金荣说,是左手吗?让我看看。他丢开晚生的衣领抓住了他左手的手指。晚生尖叫了一声,黄金荣另一只手举着的火苗已经飘荡在他手心上边,燃烧的油滴开始往晚生的手心里掉,我们顿时气都不敢喘了。啊呀,啊呀,啊呀,晚生惨叫着,黄金荣丢开他的手指,他像一只疯狂的猴子跳来跳去,两只手使劲地搓,发出哧啦哧啦的摩擦声。这就叫流星雨,黄金荣笑着说。晚生一直在跳。我还准备给你下点瓢泼大雨。黄金荣让我们同时把油毡举起来,晚生扑嗵一声跪下了。这个和我同龄的少年,阴湿的地道里,忽闪的火光为他留下了一生的阴影。他叫喊着,我以后再不敢惹金宝了,金宝就是我爷爷,我姥爷,我舅舅,我爹……他居然这么喊,看起来快要疯掉了。这时候金宝却跑了进来。金宝说,哥。黄金荣说,金宝你听到晚生说什么了吗?金宝说,哥,外面。黄金荣说,晚生叫你爹呢,金宝你听到了吗?金宝说,哥,外面晚生爹找来了!
晚生的父亲王万年当过兵,每天早晨都会跑步。跑步其实说明不了什么,但我们还是认为他是一个本领高强的男人。还有一点也需要讲清楚,晚生的大爷,也就是王万年的哥哥王万顺是我们杨湾的村支书。正因为有这样的靠山,晚生平素才会是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
我们都以为王万年和黄金荣会有一场恶战。黄金荣果然拉开了架势,不仅脱掉了衬衣,而且把二股筋背心也脱掉了,还在忽闪的火苗里做了两次扩胸运动。他让我们举着火助威,一团一团的火苗落下去,果然下起了流星雨。晚生缩到了墙角,一声都不再叫,像是变成了傻子,又像是变得勇敢了,等待父亲为他报仇雪恨。气氛如此紧张,我们根本就没有想到王万年跑进地道后居然慌作一团,哪像个本领高强的战士。他看清了晚生,拉着晚生掉头就跑,一边冲我们喊,你们赶紧回家!黄金荣冷笑了一声,王万年说,你还笑,你爹杀人了!黄金荣说,你爹正想杀人呢!王万年说,你爹真的杀人了!黄金荣说,你爹真的想杀人呢!王万年突然间停下来,我们看到他站在洞口,一动不动的样子像是回头望月的雕塑。王万年叹口气说,金宝,可怜的金宝啊,你们赶紧回家呀!然后他拉着晚生奔跑起来。我们都把王万年的话当成了阴谋,他显然就是个胆小鬼嘛。黄金荣追到洞口,我们追随着他。我们看到一群人爬上了山坡,他们中间有我们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中间当然没有黄金荣和黄金宝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仓皇地叫喊着,好像真的出事了……
二
魏寡妇家的猪怎么会生病呢?其实黄金荣带着我们只是套走了她家的一只鸡,并没有对猪下手。我们怀疑那头猪在和那只老母鸡谈恋爱。老母鸡被我们拔了毛裹上黄泥烤着吃了,那头猪就郁郁寡欢,不思饮食,吃药打针都不管用,魏寡妇只好在它临死前把它杀了。魏寡妇是请光棍汉赖伍帮她杀的猪。赖伍是个羊倌,一直在打魏寡妇的主意,拎着杀羊刀兴冲冲跑过去,一刀下去就让那头病恹恹的猪解脱了。赖伍忙活了整整一天,煺了毛,剔好肉,还想帮魏寡妇去喜镇卖肉呢,但魏寡妇拒绝了。魏寡妇给他五斤肉算是酬谢,赖伍坚决不要,掉头跑了,连杀猪刀也不敢去取,生怕魏寡妇再给他肉。大热的天,魏寡妇需要赶紧把猪肉处理掉。她用自行车推着肉,拎着赖伍的刀去喜镇上卖,她还没有赶到喜镇,镇上的人已经知道她推的是病猪肉。价格一降再降,结果一天只卖掉二斤肉。第二天上午她赌气不想去卖了,下午却改变了主意,又从地窖里把肉扛上来,一出家门就开始吆喝,割肉,割肉,给钱就卖!想了想又拍着肚子喊,我家的猪没问题,我已经吃了一肚子肉,快来买肉呀!她吆喝着来到村街旁那棵老槐下,老槐下乘凉的老人们只是冲她笑,并没有谁买她的肉。倒是黄明照一边走一边安慰了她两句。黄明照和他老婆共同扛着一棵刚刚砍掉的榆树,虽然只有碗口粗,枝梢也削掉了,但还是把他老婆累得气喘吁吁。黄明照是这样安慰魏寡妇的,你还是去凤城卖吧,杨湾的人和喜镇的人都知道你的肉是病猪肉。魏寡妇笑了笑,表情很快就僵硬了。她看到剃着光头的黄明灯向这边奔跑过来。黄明灯跑得太快了,阳光下的光头像一颗亮闪闪的光球。没等魏寡妇反应过来,黄明灯从她自行车后座上拔下了那口刀,斜着身子向黄明照刺过去。黄明灯总共刺了黄明照三刀,全部刺到了胸口上。第三次把刀拔出来后,他又刺向黄明照的老婆。黄明照的老婆瞠目结舌,直到刀尖插进胸膛后才发出一声泄气般的尖叫。随着这声尖叫,那根榆木滚落下来,黄明照和他老婆几乎在同时倒了下去。
就为了一棵碗口粗的树!事后我母亲不无惋惜地说,就为了一棵树,黄明灯把他的弟弟和弟媳妇给杀了!母亲还说,黄明灯和黄明照早在一年前就因为这棵树干过架,如果不是他们的老母亲挡在中问,当时也许就出事了。黄明灯和黄明照对老宅进行了清算,黄明灯给了黄明照一笔钱,黄明照新盖了三间房成为我家的邻居,老宅则留给了黄明灯。但那棵榆树是黄明照栽的,当年黄明灯和黄明照一人栽了一棵树,黄明灯利用两棵树架了个秋千,据说是供他老婆胡满香晒太阳的时候坐的。黄明照想砍掉自己栽的那一棵,黄明灯却不同意。黄明灯说,谁敢砍树我就砍他。黄明照显然没有把这句话当回事,黄明灯到了一趟喜镇,他就和他老婆把树砍掉了。两个人和那棵树一起倒在了回家的路上。
母亲在讲述这些时,我想的最多的却是那口刀。我一直觉得魏寡妇家的猪之所以生病是因为黄金荣带着我们套走了那只老母鸡。我的意思是,如果魏寡妇家的猪不生病,魏寡妇就不会清赖伍杀掉它,更不会带着赖伍的刀去推销她的病猪肉。这样,黄明灯就不可能在老槐下遇到她,更不可能用那口刀杀掉黄明照和她老婆。我一直为此胆战心惊,心怀愧疚。我害怕警察在查办案件的时候顺藤摸瓜,把我们牵扯出来。那只老母鸡虽然是黄金荣扒在墙头上套上来的,但我们帮着拎过,帮着拔过鸡毛,还啃过鸡骨头。后来我和兔子、二狗流露出这种疑虑时,他们两个一言不发。我们沉默着,好像一下子长大了。
我没有机会目睹案发现场的惨烈。父母亲一人揪着我的一条胳膊往家里赶,两个人简直健步如飞。如果不是黄金荣操近路向老槐飞奔,我们说不定会追上他的。回到家里,父亲关上了院门,母亲的声音和腮帮子一直在抖。母亲说,杀人了,两条人命!母亲说,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不让你跟着黄金荣鬼混了吧?现在你知道了没有?母亲哭了,我搞不清她的眼泪为谁而流,或者她干脆是被吓哭的。父亲蹲在屋檐下默然无声,他又把镰刀握在了手里,紧张而又警惕的样子,像是担心黄明灯拎着血淋淋的刀闯进来。那黄明灯呢,他被警察抓起来了吗?我突然间问。父亲腾一下站了起来,在屋檐下踱步的母亲也猛然间不动了。
据目睹案发现场的魏寡妇说,黄明灯杀人以后发了一会儿呆,不到一分钟的样子,然后龇牙咧嘴地笑起来,魏寡妇当下就吓得瘫倒在地。黄明灯举起刀看了看,好像还吹了口气,一滴浓稠的血从刀刃上滴落下去。然后扛起那根榆木,一手拎着刀,向家里走去。他的力气可真大,每一步都掷地有声,看到他的人远远就躲开了。后来他遇到了他妈。他妈的耳朵有点背,还没有人告诉她这场血案的真实情况。老太太愣了愣神,突然间跌跌撞撞地奔跑起来,看到二儿子和二儿媳倒在地上后扑嗵一声摔倒了。一伙人刚刚把魏寡妇搀扶起来,又警惕地去搀扶老太太,村支书王万顺也光着上身趿拉着拖鞋跑过来了。黄明灯回家后把那根榆木立在墙根下,冲着另一棵榆树撒了泡尿才进了屋里。当时他也许在想,这是他最后一次在自己家里撒尿了。他拎着刀走进屋里,冲躺在床上的老婆说,我把黄明照和他老婆干掉了。语气比平时还舒缓,胡满香吃力地从床上爬起来,望着他似笑非笑。胡满香说,他们给了十块钱。胡满香往窗台上指了指,看到他手里的刀后神情僵硬了。黄明灯望着那张揉成一团的钞票笑了笑,拿起来揣在怀里。我要走了,他说,把黄金荣教育好,不能让他变成杀人犯。然后出了门,向后山那边奔跑。黄明灯回家后的这些情景是大家推测出来的,后来胡满香什么也没有说,那是她一个人藏着的秘密。但黄金荣跑到老槐下做了什么好多人都看到了。王万顺正指挥着一帮人抢救他奶奶,身边撂着他叔叔和婶婶的尸体,他收住步子发起了呆,人们发现他后赶紧躲开了,父子俩的身材相貌是如此相似。王万顺说,黄金荣,你想干什么?黄金荣瞪着眼不吭声,王万顺蹲下来抓起一块砖头。王万顺说,黄金荣,你难道也想杀人吗?黄金荣突然间长啸一声,跑到老槐下对着树干拳打脚踢,那样子像是疯了。他终于平静下来,跨过叔叔的尸体跑到奶奶跟前,背起老太太撒腿就跑。后来人们才搞清楚,他是要把老太太送到喜镇的卫生院。王万顺怎么就没有想到把老太太送到卫生院呢?后来他这样解释,万一老太太过去了,对她也是一种解脱,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让她怎么活呀?后来警察就来了,先是三个,接着来了一大群,封锁现场后开始对黄明灯追捕。
那个月色惨淡的夜晚阴森恐怖,父母亲在屋里守着我,连屋门都挂上了搭钩。大约是在晚上九点钟,我家的院门被敲响了。父亲握着镰刀来到院中,听清楚是王万年在喊他。公安已经做完了鉴定,王万年是来喊我父亲去帮着料理后事的。我父亲吞吞吐吐,根本就不想去,他把王万年放进来后问,黄明灯抓住了吗?王万年说,还没有。我父亲说,那些公安真是吃素的。王万年说,两条命说没就没了,咱们帮着去搭灵棚吧。我父亲只好去了,毕竟是邻居,以前黄明照也帮过我们家不少忙。他临走前把镰刀交给了我,还奇怪地摸了摸我的头,王万年突然间笑了。王万年说,石头别害怕,就算黄明灯杀红了眼也不会跑到你家来。然后又说,石头你告诉我,晚生手掌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我赶紧把头垂下了。
父亲走后母亲又开始唠叨,反反复复地说,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不让你跟着黄金荣鬼混了吧?现在你知道了吧?我不好说什么,突然间又想,如果母亲当初傻乎乎地跑下桥洞,他现在就是一名寡妇了。如果她不是编故事,她当初做出了一生中最正确的决定。然后我突然间想到了金宝,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跑哪儿去了?我问母亲,她叹口气说,现在咱们哪儿还能顾得了金宝呢,金宝可真可怜啊,一下子爹妈都没有了。我听到金宝家的院子里好像有了响动,又问,金宝是不是回来了?母亲谨慎地开了屋门,半个身子斜出去听了听,扭头说,好像是帮忙的人到金宝家取东西。那金宝到底去哪儿了?我有点穷追不舍的意思,母亲把眼睛瞪起来了,石头你给我记住,以后不准你再和金宝玩了!我刚要反驳,院门又被敲响了,母亲迟迟不去开,外边的声音急促起来,石头他妈,石头在家吧,他看到金宝了吗?我听出来是金宝二姨的声音,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金宝妈的娘家人从邻村赶过来了。母亲还没有回答,金宝二姨呼天抢地哭了起来。我苦命的金宝啊,她一边哭一边说……那天晚上金宝究竟待在哪里,也许只有金宝一个人知道。后来,大约是两个月后我试探着问过他,他瞪着眼一声不吭。就在那时候,我发现他长出了胡须。他瘦了,但他高了。他不再流鼻涕,那两挂鼻涕被他永远抽进了鼻孔里。
三
金宝父母亲的葬礼是在血案后的第五天举行的。这可真是一个奇怪的葬礼,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同时为两个人举行葬礼。按我们杨湾的习俗,金宝的父母亲没有死在家里,所以死后也不能回家,两个人的灵棚搭在河岸旁的草地上。五天过去,警察还是没有把黄明灯抓到,虽然大家心有余悸,好多人还是去帮忙了,连胆小怕事的母亲也去了。母亲临走前叮嘱我,石头你老老实实呆在屋里做作业,妈把金宝爹和金宝妈送到村口就回来。我问她,中午要吃席吗?她叹口气说,吃什么席,金宝可真可怜!她果然锁上了院门,我真担心她连屋门也锁上。她走了也就十几分钟,我就从屋里出来了,攀着梯子爬上屋顶。这几天母亲每天守着我,我快憋出疖子来了。脑袋越过屋檐的瞬间,真有那种重见天日的感觉,刺目的阳光在我脸上欢快地跳跃着。
站在我家屋顶上,目光跨过一大片枯黄的玉米田后就可以看到河岸。我果然看到了一长溜花圈,看到了阳光下绵延的白,看到了远处闪闪发光的河水。但我没有听到唢呐的鸣奏。以往村里死了人,出殡的时候都要请鼓乐班的,但今天没有。花圈和白都在移动,蛇形的队伍缓缓向我走过来,哭声变得嘹亮,渐渐地我看清人们的面孔了。天哪,我还看到了两个戴着大盖帽的警察。他们一边走,一边和支书王万顺嘀咕着什么。我以为警察是来保护出殡的队伍的,后来才搞清楚,他们主要是保护金宝的奶奶。这几天我虽然没有出门,好多信息还是从父母亲的嘴里不断崩出来。据母亲说,黄金荣把他奶奶背到喜镇的卫生院后就逃跑了,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卫生院的医生把老太太抢救过来,但没有人支付医药费,直到天黑以后老太太的娘家人赶过来事情才得到解决。原来不仅金宝的母亲有娘家人,老太太也有娘家人呢。不清楚金宝母亲的娘家人为什么跑到了医院,总之他们很愤怒,他们要把老太太从病房里揪出来,两伙人差点打起来。金宝母亲的娘家人可不光是他二姨,来了十几个彪形大汉呢。他们还找到了黄金荣家,同样要把黄金荣的母亲揪出来,但黄金荣的母亲和我母亲一样都是杨湾人,根深蒂固,一伙人把那些彪形大汉挡在了屋门外。彪形大汉们后来对那棵没有砍掉的榆树发起了脾气,吆五喝六地用斧头把它砍掉了。黄金荣养着一只羯羊,他们顺便把那只羯羊的两条腿也砍断了。母亲讲到这里我才明白过来,黄金荣逃走绝对是有道理的,否则他对付得了十个彪形大汉吗?难以理解的是老太太。老太太本来由娘家人陪着住医院,但她一定要参加儿子儿媳的葬礼。我父亲昨天晚上回来后评价说,老太太那不是添乱吗?人都死了,送一送又能怎么样?老太太被娘家人用铁皮平车推着,她穿着黑衣趴在车厢里,看起来像是一堆将要被倒掉的垃圾,稀疏的白发像是被风扯碎的塑料袋。那两个警察就走在车子旁边,他们表情严肃,时不时还向周边张望。这时候女人们的哭声更嘹亮了,好些人都顶着白布,我搞不清到底是哪些人在哭,甚至连母亲都没有认出来。男人们则面无表情,十六个人抬着两具深红的棺材走在后面,油漆和死亡的气息混杂着,我闻到了。我突然间感到了怕,再不敢看了。送葬的队伍拐上村街时我早已趴下来,用下巴抵着屋顶,一只蚂蚁从我眼皮子底下仓皇而去。街上突然间吵闹起来,我支起脑袋看,原来一个白头发的老头子把金宝奶奶从平车上拎起来了,王万顺想把老头子和金宝奶奶分开,但老头子揪着老太太稀疏的白发,另外两个人过去揪扯老头子,人群已乱作一团,送葬的队伍溃不成军,连抬棺材的人都把棺材放下了。后来王万顺怒吼一声,有个警察也吼了一声,并且举起了警棍。人群安静下来,那个白头发的老头子被人揪倒了,他手里扯着一缕白发。老太太也倒下去,重新趴在车厢里,又有谁喊了一声,平车钻出了人堆,推车的两个人在村街上拼命奔跑,一准是老太太又背过气去了。我由不得想,老太太这一次能抢救过来吗?如果她死掉,金宝不光是没有了爹妈,连奶奶也没有了。我刚才怎么就没有好好看看金宝呢?他披麻戴孝,走在棺材前面为他的父母亲牵灵呢,尽管他被肥大的白衣裹挟着,从房顶上望过去还是那么矮小。送葬的队伍并没有因为老太太改变计划,后来队伍又开始流动,缓缓向前,再后来只能看清队伍最后边的老光棍赖伍了。赖伍拎着筐子撒纸钱,纸钱如白色的蝴蝶在他头顶上飞舞。我站起来往梯子跟前走,感觉像看完一场戏,村街像曲终人散的戏场一样零乱萧条,阳光下的纸钱折射着刺目的白光。突然间,我好像听到了金宝的哭声。金宝哭起来也慢吞吞的,我心头紧了一下,往他家院子里看。我没有看到金宝,却似乎看到两个黑影缩进了院门洞。我吓了一跳,从梯子上爬下来时差点儿踩空。回到屋里后我还是怕,担心遇到了传说中的阴魂不散。我赶紧安慰自己,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什么鬼魂。然后又战战兢兢地想到一个很现实的问题,金宝以后怎么办,难道要一个人生活吗?
夜里我把这个疑问提出来,父母亲居然煞有介事地讨论了起来,并且终于得出了一个结论。原来金宝的小舅结婚多年还没有孩子,他们认为金宝注定要过继给他的小舅了,否则让他怎么办?父母亲得出这样的结论也是有依据的,举行完葬礼后,金宝母亲的娘家人连饭都没有吃,就带着金宝回他们村去了。那个叫石片的村子离杨湾二十多里,想到以后见不上金宝了,我又产生了一种很深很大的失落。黄金荣不知去向,金宝也走了,尽管我只是个喽哕兵,还是十分怀念我们那支队伍。父亲却莫明其妙地冒出一个念头来,眼睛里射出贼亮的光。父亲偷偷地和母亲说,如果能把金宝家的院子折价买下来,将来我娶媳妇就不愁没有房子了。这真是落井下石,伤口上撒盐,总之我觉得父亲的想法太不像话了。于是,过了一个礼拜后金宝被送回杨湾时,我忍不住讥笑起父亲的愚蠢。
金宝奶奶第二次出院了,金宝的二姨把金宝交待给了老太太。据说,金宝的二姨是这样说的,金宝是你的孙子,你就替你那该死的儿子好好照顾你的孙子吧。这简直是在开国际玩笑,老太太还躺在床上呼哧呼哧地喘,说句话都没有气力,怎么去照顾金宝呢?母亲说,其实金宝的二姨也就是为难一下老太太,如果老太太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地央求人家,人家还会把金宝带走的。但老太太就是不说话,半句话也不说,老太太的娘家人央求又有什么用?人家只好把金宝留下了。更让人吃惊的是,金宝二姨走后,老太太居然从炕上爬了起来。老太太让娘家人帮着收拾了一下东西,带着金宝搬到金宝家住了。
中午放学后我见到了金宝。父母亲要装模作样过去照应一下,我死磨硬缠地也跟过去了。我有点兴奋,走进金宝家院门洞后却想起了那两个黑影,步子由不得放慢了。我跟在父母亲后面进了屋,金宝奶奶端坐在床上,老太太可真瘦,看起来像一根萝卜干。老太太的门牙掉了,敞着嘴的样子让我想到了后山那个幽深的地道。但她的眼睛睁得很大,尽管灰暗无神。她甚至和我笑了笑,我缩起了身子。她说,石头。她说,石头,你能帮金宝补补课吗?就在那一瞬间,我发现母亲的嘴角抽了抽,不一会儿就淌出了眼泪。金宝耷拉着脑袋坐在墙角的矮凳上,我站在他旁边,但我没有看他的脸。他的头发那么长,肯定是瘦了。他突然间抬起头说,我不上学了,我要报仇!他声音嘶哑,关键是语速很快,我听到的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声音。他的目光也让我吃惊,我发现金宝变了,我忽略了他鼻孔下消失的鼻涕。
话虽这么说,金宝还是去上学了。这可能和我们的班主任马孝先老师家访有关。马孝先老师是带着我一起去看望金宝的。他还买了二斤鸡蛋,这真是一件让人感动的事情。老太太下了地,拉着马老师的手老长时间讲不出话来。马老师劝金宝去上学,金宝还是说不上,还是说要报仇。后来马老师这么说,金宝,就算报仇也要等到长大以后呀,你才读三年级,不上学怎么能行?金宝说,我要到少林寺学武艺。马老师说,到少林寺起码也得初中毕业,没文化连和尚也当不了。金宝停顿了很长时间后说,小学毕业难道不行吗?马老师说,好,那你先把小学读完。马老师住在喜镇,好些家长听说他来到金宝家,也像马老师一样或多或少带着点礼物赶来了。最夸张的是晚生的父亲王万年,居然用装化肥的袋子背来半袋小米,这个礼物简直比泰山还重,我母亲眼瞅着不自在起来。她和老太太表态说,金宝奶奶你放心,石头会帮助金宝的。帮助这个词她可从来没有使用过。后来一群人围着马老师说起了学习的事,等把马老师送到村街上,他突然间问王万年,人还是没有抓到?王万年摇了摇头,气氛聚然间紧张,大家都把黄明灯想起来了。
四
关于黄明灯的去向已经有了几种不同的说法。一种是,黄明灯钻到后山的地道里自杀了,警察进地道里搜查,走了半截就不敢往前走了,当然没有发现他的尸体。另一种是,黄明灯翻过后山,又翻过好些山丘躲藏了起来了,过了几天,后半夜跑到北合流车站附近卧了轨。至于他的尸体,则被车厢底部的挂钩拖走了,拖到了遥远而陌生的南方。其实多数人更认同第三种说法,黄明灯根本就没有死。黄明灯一直在附近一带的山坳里隐藏着,随时都会回到杨湾。看看那些警察,一开始还耀武扬威地挺上劲,找来找去一顶大盖帽都看不到了,黄明灯半夜里跑回来继续杀人怎么办?有人和王万顺提出这个问题,王万顺咬牙切齿地说,你说怎么办?我能去把警察一个一个抓来吗?
杨湾村人心惶惶,天色刚刚暗下来,人们就把院门严丝合缝地关上。村街旁栽着一排柳树,不知道谁起的头,人们争先恐后砍伐胳膊粗的树枝,一来可以做顶门棍,二来可以当自卫的武器。秋来了,柳树瘦了,田野里一片枯黄。
其实谁都明白,黄明灯如果还要杀人的话,最有可能杀掉的是金宝,也就是斩草除根嘛。金宝奶奶的身体好起来,看起来却还是弱不禁风。负责照顾她的娘家人早就走了,每天早晨她都会把金宝送到我家院门前,然后喊我的名字,等我出去和金宝结伴去上学。父母亲还是不情愿我和金宝每天待在一起,有一天早上,金宝奶奶嘶哑破碎的声音传来,母亲甚至跺了一下脚。母亲嘟囔道,喊什么喊,怕人听不到呀?甚至冲我摆了摆手,不让我吱声。我只好说,妈你不是说我会帮助金宝的吗?母亲说,帮助也没必要每天在一起。我说,不在一起怎么帮助?母亲搂着我长叹了一声,金宝奶奶的声音又飘了进来。
我当然明白,母亲是担心我和金宝待在一起会有生命危险。这一点我承认,但金宝身上似乎产生了一种魔力,我希望待在他身边,就像此前追随黄金荣一样。如果父母亲同意,我宁可冒着生命危险住到他家去。金宝像我们的祖国一样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上学后马老师建议他理理发,他居然跑到喜镇剃了个光头。有人告诉剃头的老师傅金宝是黄明照的儿子,老师傅吓得钱都没有要,最后金宝也没有给。剃了光头的金宝走路越快了,上学和放学的路上我总是跟不上他的步伐。我由不得跑起来,他瞪着眼睛说,石头你跑什么,看到狼了吗?他简直是训斥人的口吻,我就不跑了,他大约希望我奴才一样跟在他后边。没有人敢对金宝再说三道四,指手画脚了。有一次上体育课,一群男生坐在沙堆卜,不清楚他们为什么笑了起来,不远处独自坐着的金宝扭身又瞪起了眼睛,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抓起两把沙子,疯狂地向他们砸过去,人群顿时作鸟兽散,金宝的样子像一杆胃着硝烟的火枪。还有一次,金宝无缘无故就抽了晚生一个耳光,晚生捂着脸冲他干干地笑,马老师居然没有训斥金宝。马老师叹口气说,金宝,让我和你说什么好呢?金宝拍了拍屁股,漠然地离开了。金宝沉默寡言,很少和人说话,同学们躲着他,老师们也懒得向他提问了。但上学和放学的路上金宝时常还是会和我聊一些事情。比如,杨湾离少林寺究竟有多远?比如,如果一个人挖个坑从里面往上跳,坑越挖越深,跳来跳去可不可以练出飞檐走壁的本领?他还想买一把长刀。有几次放学后,他扛着一个笨重的镢头去后山刨药材去了,希望靠自己的辛勤劳动挣到买刀的钱。他奶奶抓着他的胳膊不让他去,他居然把老太太拖倒了,在铺着青砖的院里拖出两道醒日的伤痕。老太太一直哭,他终究把这个计划放弃了。
但金宝真的是想有一把刀。一天傍晚放学后,我们在村街上遇到了赖伍。赖伍可真不要脸,他又去找魏寡妇讨要他的刀子。他的刀杀了两个人,已经被黄明灯带走了,有什么道理再去向魏寡妇要?魏寡妇可真倒霉,向,案发生后她的病猪肉一斤都没有卖出去,全都烂掉了。她想赔赖伍五块钱,赖伍却不要,就是要他的刀,隔几天就去要一次,早晨也去,晚上也去,王万顺骂过以后还要去,快把魏寡妇烦死了。赖伍褪着手少气无力地走在前而,金宝突然间撒腿追了上去。金宝说,赖伍,给我一把刀。赖伍吓了一跳,金宝的样子肯定让他感到了恐惧。赖伍说,金宝,你爹你妈不是我杀的。他简直是说了一句废话。金宝说,你给我一把刀。金宝扯住了赖伍的胳膊,赖伍挥了两下,反倒被金宝扯得更紧了。赖伍央求说,金宝啊,我可没有想到你大爷会用那把刀杀人,我只是把刀借给了魏寡妇,你怎么不去找魏寡妇要刀呢?金宝说,少废话,现在你必须给我一把刀。
不清楚赖伍这家伙是怎么想的,他居然把金宝领回家了。我站在院门口等着金宝,好像给他站岗放哨似的,其实我是怕两个人打起来后连累我。我真是把赖伍高估了。赖伍养着十几只羊,连个羊圈都没有,饿坏了的羊咩咩叫着,像一群孩子和女人一起哭,我把金宝父母亲的葬礼想起来了。我想溜走,金宝却出来了。金宝手里多了一把磨损得不成样子的刀,刀背和刀刃都分不清了,看起来像一截烂铁。金宝说,操他娘赖伍,就给我这个!话虽这么说,他脸皮子下边还是憋着一种抑制不住的欣喜。我们走了没几步,赖伍就跑出来了。赖伍喊,金宝,你可不能再去杀人了,杀人是犯法的。金宝把烂铁一样的刀挥了一下,赖伍没有再吭声。
少年金宝开始磨那把刀子。他在一块棺材形的砺石上磨,这块石头原本是他父亲用米磨镰刀的。只要父母亲不在家,我就会到金宝家去。金宝磨刀的动作看起来有些别扭,他把那块石头搬到屋门前的台阶上,蹲着马步哧啦哧啦地磨,这样他既可以磨刀也可以练习蹲马步。也就一个礼拜的时间,那把刀已经闪闪发光,锋利无比。他用刀砍手指粗的柳条,柳条毫不犹豫地断为两截。他把刀刺向院门,刀尖眨眼间就刺进去两厘米。其实比两厘米还要多,他是用比例尺量过的。石头,他说,你拔下根头发来让我试一试。我便拔下来一根,但我没有敢用两只手扯着它。我的头发太矩了。我把头发放在磨刀石上,他挥刀砍下去,一片火星溅起来,头发早已不知去向。
金宝奶奶不同意金宝磨刀。金宝去上学后,她就千辛万苦把刀藏起来,藏到墙角的杂物堆中,藏到厕所的墙缝里,但是不管藏到哪里,金宝都能轻而易举找到。只有一次,老太太用油布把刀包了起来,埋到了煤堆里。这一次金宝可没有找到,他摔盆砸碗的,老太太吓得抖作一团。老太太说,金宝,你不能玩刀了。金宝说,把我的刀拿出来。老太太说,金宝,求求你别玩刀了。老太太还没有说完,金宝又揪住了她,老太太眼瞅着就摔倒了。金宝说,赶紧把我的刀拿出来。老太太呼天抢地,用瘦弱的拳头捶打着地面,我认为事情可能有点麻烦了。我想把老太太搀扶起来,她毕竟是金宝的奶奶。但我没有敢去搀扶老太太,金宝的样子太恐怖了。把我的刀拿出来!金宝又吼了一声。我以为他会对老太太拳打脚踢,他却跑到屋檐下扑嗵一声跪下了,用额头去对付那块磨刀石,像是在给谁磕头,更像是在练习铁头功。我要报仇,他喊,我要报仇!他发着狠将额头一次一次砸向磨刀石,这一招太灵验了,老太太连滚带爬扑到煤堆上,用两只枯手疯狂地扒拉起煤粒。老太太的样子像是在水里垂死挣扎,又像是要分开煤粒一头钻进去,她终于把那口刀找出来了。金宝,金宝啊,你把奶奶杀了吧,奶奶是畜生,奶奶对不起你,奶奶早就不想活了!老太太呼喊着站起来,揭去油布把明晃晃的刀子架在自己脖子上。我吓坏了想跑,脚下却生了根似的。我眼睁睁看着金宝站了起来,额头上顶着一个大血泡,看起来比他脸还要大。他向老太太走过去,老太太手里的刀抖了抖,掉到了地上。后来我想,老太太大约还是不想死吧,尽管她看起来弱不禁风,杀掉自己的力气应该还是有的。老太太的脸上挂满了煤黑,手也破了,又黑又红,坐到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自从这件事以后,父母亲对我加强了戒备,坚决不让我和金宝待在一起。每天早晨,母亲会早早起床做饭,待我吃饭以后催促我赶紧去上学,以免在院门前和金宝相遇。放学的时候,父母亲总有一人等在村街上,这样我就没办法和金宝相跟了。他们的行为让我很气愤,母亲当着马老师的面表过态,说我一定会帮助金宝的,难道这就叫帮助?母亲也觉得这么干对不住金宝奶奶,她让父亲到菜地里挖了几棵还没有长大的白菜,送到金宝家去了。回来的时候父亲说,金宝又在磨刀呢,我看他迟早会杀人。父亲说话的时候是那种既惋惜又害怕,还有点愤怒的神情,有朝一日,金宝会把黄明灯杀掉吗?
金宝知道我在躲着他,也懒得理我了。在学校里,他总是黑着一张脸,上课时候趴在桌上睡觉,下了课也很少出去,马老师的思想工作根本就不见效果。我躲避着他,却又按捺不住想接近他,目光时常还是会撞在一起。他嘲笑我,他恨我,我感觉出来了。我想和他说说话,事实上父母亲并没有禁止我和他说话,但每一次靠近他却又退缩了。我没办法描述自己矛盾的内心。我想,他也许会报复我的薄情寡义,甚至会用那把准备对付黄明灯的刀对付我。
这天中午,放学后我刚出校门,金宝就把我叫住了。金宝用一种冷峻的目光望着我,我不由得抖了起来。金宝说,石头,你为什么不理我了?我只好耷拉着脑袋回应,没有呀。金宝说,石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点了点头。他接着说,如果我死了,你会帮我照顾我奶奶吗?我吃惊地抬起头来,金宝的脸皮下边像是憋着笑,他什么意思呢?石头,金宝的声音突然间亢奋起来,我这两天总是梦到黄明灯,我梦到他在地道里,我要去报仇。说着金宝奔跑起来,他跑得太快了,他要回家取他的刀。
父亲在村街上等着我,我忍了许久还是把金宝的话告诉了他。父亲说,黄明灯现在在地道里?父亲的声音颤抖起来,他居然相信了金宝的梦。他拉着我快步往家里走,后来又改变了主意,跑到了支书王万顺家。王万顺说,你慌什么,不就是一个梦吗?父亲说,那要是黄明灯真的在地道里呢?王万顺说,梦从来都不是真的,别这么大惊小怪好不好?父亲说,我梦到崴了脚,第二天真的崴了,怎么不是真的?王支书你快去报告警察呀!王万顺说,警察会相信梦?要去你去。父亲就不吭声了,赌气般拉着我往家走。刚到村街上,我们就看到了金宝奶奶。金宝奶奶慌里慌张地跑着,把一只鞋子都跑掉了,一边跑一边喊,金宝,金宝,你们看到金宝跑哪儿了吗?金宝他拿着刀。父亲停下来,甚至想拉着我掉头走,但老太太把我们看到了。老太太冲我喊道,石头,石头,你知道金宝到哪儿去了吗?我喘息起来,刚要说什么,父亲把我的嘴捂上了。我不清楚哪来的勇气,抓住父亲的手一把就甩开了。我冲老太太喊道,金宝去地道了,去找黄明灯报仇了!老太太收住步子,敞着嘴望着我,缓缓倒了下去。
这时候王万顺已经在街上喊人了,尽管他不相信梦,还是决定带几个人到后山看看。父亲把老太太搀扶起来,老太太执意要去找金宝,他只好慢吞吞地扶着她往后山走去。我也想去,闻讯跑出来的母亲却硬把我揪回了家里。我问母亲,黄明灯会不会真的在山洞里?母亲说,我和你说过多少遍了,不能再和金宝玩了。我又问,金宝的梦会是真的吗?母亲说,你记住了没有,以后再不能和金宝玩了?我真想跑到后山看看。我想象着金宝与黄明灯在地道里决斗的情景,两个人都有刀,金宝一直在练功,他是黄明灯的对手吗?
不过是虚惊一场。后来我就像支书王万顺一样不相信梦了,支书的话还是有道理的。父亲回来后说,金宝根本就不敢钻地道,王万顺带着人跑到地道口,手电筒往里边一照就照到金宝了。他蹲在地上,踩着一块油毡,用他的刀不停地扎。王万顺说,金宝,你快出来吧,不要相信梦。金宝还是扎。王万顺又喊,金宝你放心,警察迟早会替你报仇的。金宝还是扎。王万顺和王万年就靠了过去,金宝突然间站起来,挥舞着刀呼喊一声,然后嚎啕大哭。王万顺想夺下金宝的刀,但他放弃了这个想法。
对于父亲的话,我将信将疑。我更情愿相信,金宝已经到地道深处走了一遭,因为没有找到黄明灯才用锋利的刀去找那块油毡发泄。我突然间意识到,其实我内心深处一直盼望着金宝杀人,就算杀不掉黄明灯也该杀个人,这个想法把我吓坏了。吓坏了我还在想,金宝的刀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派上用场呢?
五
那年的中秋节给我留下了一生难忘的记忆。
那年的中秋节刚好是礼拜天,金宝家快闹翻天了。半上午,金宝奶奶的娘家人来看望老太太,这一次来了一男两女三个人,两个女人一进门就哭,像是来报丧的,老太太也只好哭了。嘹亮的哭声翻越院墙,惹得我母亲也抹起了泪。母亲说,亲人刚死了最怕的就是过节,别人家都在团圆呢。母亲的话也就是“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意思,我懂。母亲还没有说完,金宝家的院门又响了,过了一会儿,吵闹声传了过来。母亲跑到墙根下侧耳细听,手里的擀面杖滑落到了地上。她说是胡满香,胡满香来给老太太送月饼了。父亲也愣住了,他正蹲在厨房门口剥蒜,中午我们要吃饺子。
这么长时间没有提到胡满香,是因为她一直住在娘家养病。据说,胡满香自从嫁给黄明灯以后就开始生病了,生了黄金荣后身体每况愈下,时常待在家里。黄明灯看起来凶神恶煞,顿不顿就火冒三丈,但对老婆还是不错的。他给胡满香买药煎药,有一次家里的药沙锅破了,竟大半夜跑了五户人家又借了一个回来。还有一次,他下地回来的时候手里擎着一束野花,有人和他开玩笑,问他是要送给胡满香吗?他吐了口痰,难得一见地羞红了脸。说,昨天晚上我把那个不要命的女人揍了。关于胡满香和黄明灯这种匪夷所思的夫妻关系,母亲和父亲也曾经展开过辩论,结果当然是母亲赢了。母亲认为,胡满香生病多半是装的,她是要以这样一种方式惩罚黄明灯,惩罚他一辈子。父亲有点不服气,血案发生后有一天晚上和母亲说,如果胡满香过去是装病,现在还有必要装吗?母亲骂父亲猪脑子。母亲说,当然有必要,不装你说让她去干什么?
现在胡满香终于露面了。我发现父母亲脸上都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兴奋,父亲甚至磨蹭着向院门走去,母亲把他喊住了。母亲说,你干什么去?父亲似笑非笑地说,老太太还在哭,过去照应一下吧。母亲说,轮不上你照应,老太太有娘家人照应呢。但过了一会儿,父母亲却全都跑到金宝家去了。
母亲之所以改变决定,可能和金宝家院子里越来越复杂嘹亮的吵闹声有关,也可能和听到魏寡妇的声音有关。魏寡妇和胡满香是初中同学,血案发生以后,两个人的关系越发亲近了。魏寡妇与胡满香娘家是邻居,晚上时常会跑过去聊天。这可能有同病相怜的意思,黄明灯杀了人,胡满香现在虽然还没有明确为寡妇,但迟早是,杨湾年轻点的寡妇不光是她魏寡妇一个人了。或者,魏寡妇晚上去找胡满香是为了躲避赖伍的纠缠。或者,魏寡妇是在给赖伍引路,希望赖伍去追求胡满香而放弃对自己的纠缠。但赖伍根本就没有那个胆量,他怕黄明灯跑回来一刀把他捅了呢。这足以说明赖伍是一个欺软怕硬、有贼心没贼胆的家伙,杨湾就算有一百个寡妇,谁都不会嫁给他。
父母亲到金宝家以前没有忘记叮咛我,而且又从外边把院门锁上了。这就叫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他们刚出院门,我就风风火火地爬到屋顶上了。我匍匐下来,天哪,魏寡妇卷起了袖子,叉着腰,正挡在胡满香前面和金宝奶奶娘家那两个女人干架呢。你们良心坏了,魏寡妇说,你们也是女人,将心比心,你们就不觉得满香可怜吗?那两个女人不甘示弱。一个女人说,谁可怜?可怜的是老太太,一个多月了,胡满香给老太太送过一根葱吗?另一个女人说,胡满香给老太太送过一把米没有,送过一碗面汤没有?魏寡妇说,谁给谁送?你们要心疼老太太把她接走呀!这时候我父亲和我母亲就出现了。魏寡妇把他们当成了援兵,扯着我母亲的胳膊说,你们瞧瞧,大过节的这两个女人来杨湾闹事了。那两个女人则跑到了我父亲身边,一边一个揪着他的胳膊让他评理,我父亲张口结舌,为难坏了。再去看胡满香,拎着二斤月饼,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好像三个女人吵来吵去的根本和自己无关。再去看老太太,坐在煤堆旁边,好像在哭,手里还拎着一把光秃秃的笤帚,一个中年男人蹲在她旁边默默地抽烟。那么,金宝呢,金宝在哪里?我往前爬了爬,担心金宝家院子里的人看到我。如果我的目光能拐弯就好了,说不定金宝又在屋檐下磨刀呢。我尽量把脖子探出去,这时金宝家的院门洞里再次响起嘹亮的哭声,金宝母亲的娘家人也赶过来了。金宝,可怜的金宝啊……金宝二姨走在最前面,后边还跟着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三个人出现以后魏寡妇和那两个女人一下子就不吵了。但很快,金宝二姨就和老太太娘家的那两个女人吵了起来,而且越吵越严重,两个男人也面红耳赤地参与进去,简直乱成了一锅粥。魏寡妇这时候成了劝架的角色,声音太杂乱了,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我母亲好像被金宝二姨推了一把,我父亲不答应了,但他并没有出手,他使劲地在地上跺了一脚,又跺了一脚。我看得心惊肉跳,看来是要打群架了。我不由得站了起来,想怒吼一声,从天而降的声音也许会把他们震住。但我试了几次都没有喊出来,嗓子眼里像上了道闸门。我突然发现金宝拎着他的刀冲入了人群,人群顿时安静了,受惊的羊群一样散开。金宝用粗哑的声音喊道,你们别吵了!接着又喊道,我要报仇,我要杀人!发疯般地挥舞着他的刀,搅动着纷乱的阳光。金宝突然间举着刀向胡满香冲过去,胡满香还是缩着身子一动不动,魏寡妇慌张地喊了出来,金宝,金宝要杀人了!金宝啊……金宝冲到胡满香面前后却停顿下来,也就是在这时候,老太太扑了过去,挡到了胡满香前面。老太太说,金宝你要杀就把我杀了吧,奶奶对不住你,奶奶是畜生,奶奶早就不想活了。老太太舞动着瘦长的胳膊,甚至要抓住刀刃,刚才那个抽烟的男人一把将她扯开了。金宝,男人喊,把刀放下!金宝,快把刀放下呀!金宝二姨也喊。然后魏寡妇也喊,我父亲和我母亲也喊,一群人齐心协力对付金宝。金宝突然间将他的刀丢在一片空地上,刀在青砖地面上栽了两个跟头后,安安静静地躺下了。然后金宝二姨又哭喊起来,金宝,可怜的金宝啊!另一个女人也哭,魏寡妇也哭,我母亲也哭,女人们都哭了,她们用嘹亮的哭声慨叹着少年金宝的命运。
后来金宝又怒吼了一声,跑回屋里去了。几拨人没有再争吵,我母亲回来后说,其实金宝二姨这次来还是想把金宝带走,这次未必需要老太太央求,是金宝不肯去。金宝说他哪儿也不去,他要报仇。我父亲又感慨地说,金宝那一副样子,迟早会杀人的,来了那么多亲戚,怎么就不知道把他的刀没收了呢?母亲反驳说,没收了刀金宝会更急,出了事怎么办?父亲说,那就眼睁睁看着他每天摆弄一把刀?我母亲突然间笑了,亏你还是个老爷们,你还看不出来吗?金宝还是个孩子,他哪敢去杀人。母亲挖苦父亲我当然乐意,但她的话让我有些失望。金宝每天都在练功,他怎么就不敢杀人?如果他不杀人,每天摆弄那把刀又有什么意义?我饿坏了,饺子终于从锅里捞出来,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中秋节每年毕竟只有一个,我还想空点肚子吃月饼,还要吃水果。金宝二姨没有在老太太家吃饭,却让母亲给我带回来五个大苹果,真是又红又大,我突然间把金宝额头上那个血泡想起来了。
晚上要供月神。月亮早早地升起来,父亲在院子里摆了一张矮桌,供上了月饼和水果,还点了蜡烛,还立了一面镜子,从镜子里可以看到又圆又亮的月亮。供月神是一件庄重的事情,父母亲神情严肃,给月亮烧纸的时候母亲一直念念有词。母亲说,请月亮爷爷保佑我们全家平安,保佑我们石头一辈子顺当,长大后有出息。父亲点着纸,纸灰飞起来后,我由不得想起了金宝父母亲的葬礼。又想客人们早就走了,金宝奶奶和金宝也会供月神吗?金宝奶奶会不会像我母亲一样念叨?我忍不住提出这个问题,我母亲沉着脸说,石头你说什么?以后不准你和金宝玩。我说,妈,你不是说金宝根本就不敢杀人吗?母亲说,金宝不杀人你也不能和他玩。
我把肚子吃坏了,翻来倒去睡不着,后半夜想大便,母亲让我在便盆里解决问题。我认为这样不好,父母亲看着我,我是拉不出来的。其实我早就一个人睡了,血案发生后父母亲又让我回到他们屋里,还让睡在他们两个人中间,未免有点小题大做。我坚持要到院子里的茅厕去,父亲只好陪着我。茅厕挨着院门洞,我蹲下来望着天上的月亮。月亮真好,把夜晚照得亦真亦幻,感觉我是在梦里大便呢。但月亮周围看不到几颗星星,月亮会孤独吗?腿有点麻,蹲着蹲着我感觉肚子里好像平静了,我不想再大便,可又不想起来,抬手看着月光下的掌纹。父亲在茅厕外咳嗽了一声,我不理他,他又咳嗽了一声。父亲说,石头你能不能快点?我说,快不了,肚子不听我的话。父亲说,你要吸取教训,以后可不能这么吃了。我偷笑,心想如果每天都过中秋节,我肯定不会这么吃了。又想,如果每天都过中秋节,金宝家每天都要闹架了,每天都会有人哭。我欠了欠身,正在考虑要不要站起来,院门外突然间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站住!我听到有人喊。站住!又喊。然后砰地一声巨响,起初我以为是在放炮,后来终于想到是在开枪了。父亲冲进茅厕,拉着我不管不顾地跑回了屋里。
六
据说,血案发生后黄金荣到凤城帮一位朋友卖了水果。我曾经借助梦境和想象,见到过他卖水果时的情景,有人怀疑西瓜没有成熟,他用小拇指轻轻一点,西瓜嘎地一声炸开了,买瓜的人吓得尿湿了裤子。隔着一条马路,他能把苹果准确无误地投掷到托盘秤上,因为摔坏了苹果,他和朋友干了一架。他的朋友被他揍得屁滚尿流,他把半个西瓜壳扣到了朋友头上。他甩着长发发出狂妄的笑声,嘴里突然间喷吐起火焰。他干脆站在一堆水果中变起了戏法,头顶上有数不清的刀在翻跟斗,各种各样的水果都跳跃起来,他成了一堆水果的大王……
每一次做过类似的梦,兴奋之余我都按捺不住内心的失落。我想念黄金荣。金宝尽管变了一个人,尽管每天都在摆弄他的刀,但他根本就没法和黄金荣比,他的刀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派匕用场呢?黄金荣跑到凤城避避风头也可以,都这么长时间了为什么还不回来?
中秋节的后半夜,当我在茅厕里听到枪声时,根本想不到警察抓捕的会是黄金荣。那天晚上我们全家都吓坏了,以为警察打烂了黄明灯的脑袋。终于熬到了天亮,父亲战战兢兢地出了院门,带回来的却是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黄金荣拎着一大包吃的,后半夜准备扔到金宝家院子里,警察把他当成他爹抓起来了,谁让他和他爹长得那么像呢。警察的这次行动足以表明,他们并没有放弃对黄明灯的抓捕,杨湾的群众真是把他们误解了。
父亲的腔调像是在给警察辩护,又像为黄金荣被抓庆幸和开怀。他当然不会顾及我的感受了。我问他,那警察把黄金荣抓走了吗?我爹说,抓走就好了,白白浪费了一颗子弹。我没有继续问,匆匆吃了饭,拎着书包跑了出去。还好,父母亲都没有跟踪我。我一口气跑到胡满香娘家门前,可是院门紧闭,连日光都进不去。这时魏寡妇刚好从她家出来,皱着眉头问我,石头你偷偷摸摸地干什么呢?我气呼呼地反问她,赖伍昨天晚上到你家要刀子没有?魏寡妇撇撇嘴说,小孩子家你懂什么!我以为魏寡妇会到胡满香娘家去,她却往巷口走了,我实在忍不住了又问她,黄金荣不在他姥爷家吗?魏寡妇说,你找黄金荣于什么?他和满香回家收拾东西去了,他们准备搬到凤城去。
我撇下魏寡妇向黄金荣家跑去。我跑得气喘吁吁,没到院门前就听到了砍伐声,黄金荣正用斧头对付那两个榆树墩呢。黄金荣还是留着长发,此刻正光着上身,弯着腰背对着我,斧头以极快的频率砍向树墩。他的肩膀富有节奏地起伏着,黝黑的腰身刚劲挺拔,在清早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怦,怦,怦,我的心跳改变了节奏,瞬间就被砍伐声俘虏了。我还在喘,呼吸已经不太顺畅。说不清为什么,我的眼窝子突然间热起来,想哭,又想喊,或者干脆跑到他身边去,就像当初飞奔到村后的山坡上集合。这个在杨湾人眼里不务正业的小青年,难道他真是我少年时代的偶像?
突然间,我听到了一声怪异的呼喊声。我吃力地扭过头来,天哪,金宝举着他的刀正向我飞奔而来。我还没有回过神来,以为金宝是来对付我的。砍伐声停下来,我又扭头往院子里瞅,黄金荣转过身来,丢下了斧头,沉着脸笔直地站立着。金宝越来越近,除了叫喊声,我听到他喉咙里好像还滚动着另一种声音,我要报仇,我要杀人!我仓皇躲闪,金宝跨过门槛,向黄金荣冲了过去。我惊得目瞪口呆,身体轻盈起来,像是要在空气里融化。意识也飘忽着。我想,金宝看来是要杀掉黄金荣了,他的刀终于派上了用场,他的刀会刺向黄金荣的胸脯吗?目光被意念中血淋淋的画面所覆盖,黄金荣和黄金宝厮杀在一起,他们要大战三百个回合并且血流成河。如果他们在激战以后出现了僵持,我应该去帮谁呢?我真是太抬举金宝了,定睛再去看,金宝已经停下来,和黄金荣面对面,像是一棵大树旁边长起一棵小树。黄金荣一动不动地望着金宝,长发掩盖下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我要报仇,我要杀人!金宝又喊,把刀举起来。黄金荣还是纹丝不动。我要报仇,我要杀人!金宝又把刀举起来,还是停在了半空,金宝加上胳膊和刀的长度以后超越了黄金荣。金宝的刀甚至要架到黄金荣的脖子上了,黄金荣还是一动不动。金荣!我听到一声喊,面色苍白的胡满香出现在院子里,她似要扑上去,黄金荣抬起手来摆了摆,那个矜持的动作同样给我留下了一生难忘的记忆。妈你别过来,黄金荣平静地说,金宝,父债子还,血债血还,你要觉得杀了哥可以报仇,现在就动手吧。黄金荣的这句话在我脑海中飘荡了好多年,以至于和一些电影画面的情节交织在一起。真的像电影!金宝又喊,我要报仇,我要杀人!然后不争气地把刀丢在地上,唔唔地哭了。
一下子又涌来好多人,魏寡妇来了,我父亲和我母亲来了,连村支书王万顺和马老师也跑了过来。金宝扭身望着来人,他奶奶的哭声隐隐传来,他捡起他的刀,疯狂地穿过了人群。我要报仇,他又喊,我要杀人!他在凶猛的喊声里落荒而去。没有谁去追赶金宝,大家可能都认为,即便金宝挥刀怒吼,也不会惹出什么事端。少年金宝也就是做做样子罢了。黄金荣还黑着脸杵在那里,王万顺做起了他的思想工作。王万顺说,金荣,你今天像个男人,去了凤城照顾好你妈,你妈其实也不容易。黄金荣不吭声,王万顺又说,虽然你爹罪大恶极,但现在也不是腐朽落后的封建社会,不兴株连九族那一套,你要堂堂正正做人,偷鸡摸狗的事情以后别干了。黄金荣还是耷拉着脑袋不吭声,王万顺的话既像是安慰又像是批评,他会突然间大发雷霆,一拳将王万顺砸倒,或者干脆用脚下的斧头对付他吗?父母亲又拉住了我的手。我发现黄金荣的腿在隐隐地颤,而我在隐隐地期待着。我终究什么也没有等来,直到人群散去,黄金荣一句话都没有讲。我始终觉得王万顺的话对黄金荣造成了严重的伤害,他憋了一肚子气,时隔二十多天后终于在凤城和一伙人打了一架。据说他被打断了肋骨,住院了。
金宝则变得越来越沉默,每天下午放学后也不再待在家里,而是拎着他的刀四处转悠,我不清楚他为什么这么干,他要干什么。他在村街上走,有时健步如飞,有时则恢复了当初慢吞吞的步伐。然后漫无目的地拐进某一条巷子,然后又从巷子里出来,走向野外,走到河边。天色已晚,庄稼已经收割,他孤独地行走着,像一个太过于恪尽职责的护秋员。
金宝奶奶一开始还跟着金宝,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眼睛也快哭瞎了。可她又怎么能跟得上金宝的步伐?只好站在村街上,扶着某一棵柳树哭。金宝,回家吧,金宝,奶奶对不起你,金宝啊……人们开始还劝劝老太太,过了几天就没人劝了。夜幕低垂,老太太的哭泣和呼唤成为杨湾一道独特的风景。
有一天早晨,老太太哭着来到了我们家。尽管我已经去上学了,还是根据父母亲后来的对话还原了当时的情景。老太太给我带来两个干硬的月饼,石头爹,石头娘,中午让金宝在你们家吃顿饭吧,你们帮我看着点他好不好?父亲不解地问,婶子你要干什么去?老太太说,我晚上就回来了。母亲说,婶子你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要出门?老太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终于把黄金荣住院的消息告诉了父母亲。手心手背都是肉呀,老太太说。父亲叹了一口气,母亲也落泪了。这种情况,父母亲没有道理拒绝老太太的请求。
但老太太最终并没有去凤城。老太太计划搭乘胡满香的弟弟胡保卫的三轮车,听说黄金荣出了事,昨天晚上她已经和胡满香的父母说好了。胡满香的父母虽然不太情愿,但同样扛不住她的眼泪。可事到临头,胡保卫却坚决不同意。胡保卫说,我可不敢拉你,路上有个闪失怎么办?老太太说,保卫,我死了怪不到你头上。胡保卫说,就算你不怪我,你儿子黄明灯怪我怎么办?我怕黄明灯半路上杀出来把我捅了呢。老太太不好再说什么,她只能够哭,她的武器只有眼泪。她扳着三轮车的马槽不肯松手,胡保卫发动着三轮车,跳下来一下子就把老太太拎开了,就像是拎一袋粮食。老太太或许还没有一袋粮食重,就像拎一袋谷糠,总之是老太太还没有返回来,三轮车已经突突突冒着黑烟走远了。凤城到杨湾这边倒是通着公共汽车,但下午才来。杨湾还有三户人家养着三轮车,但谁都不肯拉她去。她只能够哭,靠着一棵柳树在村街上坐下来,一直在哭。好多人又去劝慰她,开导她,村支书王万顺还做了她的思想工作,但她还在哭。她瘦成了一根筋,身体里却蕴藏着取之不尽的眼泪。人们不停地劝,她不停地哭。哭泣的间歇她只说一句话,手心手背都是肉呀。黄金荣和黄金宝,谁是手心谁又是手背呢?黄明灯和黄明照,谁又是手心谁又是手背呢?人们不再劝她,她却不哭了,看起来像是因为不劝才不哭,但很快就搞清楚了,快到中午了,老太太要回家给金宝做饭。老太太站起来,拍着屁股上的土——她哪还有什么屁股,就像一个瘦弱的稻草人,摇摇晃晃地回家去了。
老太太的哭声让杨湾的人对金宝多了些不满。也不能说是不满,金宝多可怜,还好意思对他不满吗?人们是不希望金宝每天拎着刀四处转悠了。村支书王万顺为此通过村里的高音喇叭召集了一帮人,晚上开了个专题会。叫去的人就有我父亲,我父亲很少有开会的机会,回家以后脸上还像有使不完的劲。我母亲不清楚会议的内容,还以为我父亲犯了什么错误呢。她焦急地问,叫你开会干什么?我父亲说,抽烟,王万顺的三盒牡丹烟全给狗日的抽完了。我是问你说了些什么?我母亲瞪起了眼。我父亲好像严肃了,皱着眉头想了想,发愁坏了的样子,好半天才说,也没有说什么,王万顺让大家想想办法,教育金宝别再拿着刀瞎转悠了。我母亲松了口气,又问,那想出什么办法来了?我父亲说,大家想的办法都让王万顺否定了,王万顺骂我们是草包,我们就抽他的烟,我们把三盒牡丹烟全给狗日的抽完了。
那次会议,或许让村支书王万顺明白了一个道理,群众可以发动起来,但好些时候是没办法依靠的,他只能依靠他自己。他想出办法以后去找马孝先老师,希望得到他的支持甚至赞扬,但马老师把他的办法否定了。这个不行,马老师说。那个也不行,马老师又说。王万顺气坏了,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你说哪个行?王万顺说,毬也不行蛋也不行,日他妈还有什么办法?马老师不仅有文化,还是一个温和的人,笑着把王万顺送出了学校。然后马老师又做了金宝几次思想工作,效果并不好,金宝下学以后还是拎着刀四处转悠。王万顺嘲笑了马老师两次,思前想后,犹豫再三,一直到腊月,终于决定把他的办法落实到行动上。
七
那年腊月尤其冷,入冬后下的一场大雪直到开春以后才融化。我的脚后跟冻坏了,每天晚上母亲都让我用泡着茄子秆的温水泡脚。我有点烦,不相信这种民间偏方。我问母亲,耳朵冻坏了这个偏方管不管用?母亲说,耳朵可不能让冻坏,妈会保护好你的耳朵的。母亲不仅给我买了棉帽,还用毛线打了耳套,里边塞了棉花。她总共打了四个耳套,我以为是让我替换着用,但她把其中两个送给了金宝。耳朵都快冻掉了,他还转悠什么,我看这孩子恐怕得精神病了。母亲这么说,父亲又叹气,金宝迟早要杀人的,现在不杀,长大后也会杀的!
就是父亲说这句话的那天傍晚,金宝拎着刀又来到村街上,正准备走向白茫茫的田野时,村支书王万顺把他拦住了。王万顺说,金宝,我得和你说说话。金宝不理王万顺,但王万顺挡着他的路。金宝把刀挥了挥,王万顺笑了。王万顺说,金宝你别吓唬我,你今天必须和我说说话。金宝说,我不说,我要报仇,我要杀人。王万顺说,我就是想帮你报仇,我让你杀一次黄明灯,然后你把刀子交给我好不好?金宝说,黄明灯在哪儿,他是不是藏在地道里?王万顺说,不在地道里,但我有办法让你捅他一刀,你现在给我老老实实回家待着去,你不怕自己的耳朵冻掉吗?金宝愣了愣神,居然同意了。
王万顺的办法真有点荒唐,后来好多人都知道了,连金宝奶奶都知道了,但金宝不知道。王万顺安排人在打谷场上并排栽了两根木桩,就是黄金荣家那两棵砍掉的榆树。赖伍牵着他的一头羯羊来到打谷场上,众人七手八脚地把羊绑在了木桩上。羊叫得很疯狂,很凄惨,像死了孩子的女人在哭。羊被迫站立着,五花大绑,只有脑袋在拼命地挣扎。它把没有覆盖羊毛的肚皮袒露出来,面对着观众。它还在发疯般叫,略显粉红的肚皮暖水袋一样起伏着。然后王万顺亲手给羊裹上了一件蓝外套,在腿上裹上了残缺的裤腿,脑袋上还荒唐地戴了一顶“火车头”棉帽,这些衣物的主人正是黄明灯。王万顺把羊打扮得差不多了,从地上捡起那块纸牌挂到了羊脖子上,上面用毛笔歪七扭八地写着“黄明灯”三个字,打着一个愤怒的红叉。行了,去把金宝喊来,他拍了拍手吩咐身边的人。我父亲刚好离他最近,想躲开,但已经来不及了。海生,去呀,我刚才难道放了一个屁?众人都笑了,我父亲也不自在地笑,他磨蹭着,王万顺又要说什么,马老师大步跑了过来。马老师说,王支书,你不能这么干,你要逼着金宝去杀人吗?王万顺轻蔑地说,我是让金宝杀羊。马老师说,杀过羊后他会去杀人的。王万顺说,杀过羊后他就会放下屠刀。两个人争论得面红耳赤,那只羊看到了援兵,叫声越发凄厉了。人们先还在看热闹,后来也分成两派辩论起来,这种群体性的唇枪舌剑以前从来没有出现过。让人有点意外的是,王万顺的弟弟王万年大义灭亲地站到了马老师这边。王万顺讲起了粗话,马老师气得张口结舌,王万年便站出来打圆场。王支书,不能这么干!王万年这么称呼他哥。王万顺扑哧一声乐了,老子今天就这么干,老子不过是杀一头羊!他怒吼一声,人群一下子静下来,连那只羊也不敢叫了。没有人能阻止村支书的意志,他撂下众人大步向学校走去,半路上就把金宝抓住了。金宝,跟我去报仇!金宝不知所措,将信将疑,被动地走着,和王万顺回家把他的刀取上。金宝,走,去把黄明灯一刀宰了!王万顺又拉着金宝往打谷场走,金宝奶奶战战兢兢地跟出来,刚出院门就瘫软在地。老太太对王万顺的计划好像不持立场,王万顺和她讲的时候她一直沉默着,后来又哭。王万顺需要黄明灯的衣物,她配合着取来了。金宝啊,有人把老太太扶起来后她又喊,奶奶对不住你,奶奶是个畜生,奶奶早就不想活了……她也要到打谷场去,我母亲和另外一个女人把她搀回了家。我母亲想把我喊回来,可我早就跑到打谷场了,我怎么情愿错过这样一场好戏?
王万顺拉着金宝来到打谷场,人群安静下来,只有那只羊有一声没一声地叫。人们自觉地向后退,排成了括号一样的队列,那只五花大绑的羊以站立的姿态一览无余地呈现在少年金宝面前。它看上去不像是羊,而是一个等待处决的罪犯。黄明灯的衣物让它变得荒唐可笑,那顶高高在上的帽子虽然缠绕着麻绳,还是在脑袋的摇晃中急剧地动荡着。脖子上吊着的纸牌也在动,那个红叉仿佛墨迹未干,流淌着鲜红的血液。我吃惊地望着羊,后来不清楚为什么把黄金荣想起来了。
金宝,你还等什么?这就是黄明灯,上去杀了它!王万顺喊罢,顺手推了金宝一把,金宝趔趄几步又停下了。金宝像是受了惊吓,又像是刚从梦里钻出来,迷迷瞪瞪的样子。金宝,你不是每天叫喊着要报仇吗?你不是每天提着刀转悠吗?你去杀呀,你快动手呀!王万顺又喊道。但金宝还是没有向前,那只羊叫得更凄厉了,它看到了屠刀。金宝,你答应过我的,报了仇就把刀交给我,你快去呀!王万顺又推了金宝一把。马老师突然间冲上去,想把金宝手里的刀夺下来,王万顺一把搂住他,拖到了一边。马老师说,金宝,不能,不能……王万顺居然将马老师推倒了。金宝,你这个软蛋,胆小鬼,窝囊废,你还像不像个男人?王万顺又喊道。金宝颤抖起来,先是两条腿,然后是手,还有明亮的屠刀。他突然间怒吼了,我要报仇,我要杀人!举起刀疯狂地挥舞几下,然后向那只羊冲去,羊发出一声惨叫,帽子甩了下来,金宝猛地收住了步子。我要报仇,我要杀人!金宝又喊,双手擒住刀把,像端着一支冲锋枪,斜着身子没头没脑地刺出去。金宝的样子太疯狂了,身体倾斜得越来越厉害,整个儿人就是一个带着刀尖的武器。我要报仇,我要杀人!刀却刺偏了,从榆树桩旁边穿过去,继续向前冲刺。我要报仇,我要杀人!他一直向前冲,眨眼间冲出了打谷场,显然他又当了逃兵。
没有谁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金宝已经奔跑到了村街上,他还在喊,他的声音终于把人们叫醒了。王万年说了声“不好”,追了上去,好多人都去追,连村支书王万顺也去追了。一支浩大的队伍出现在村街上,追逐着那个挥刀奔跑的少年。少年金宝跑得太快了,他一直在喊,喊声越来越远。他在老槐下拐了个弯,继续向前奔跑。他跑向了后山,当人们追上山坡时已经踪迹皆无。
这一次,大家做出了一致的判断,金宝钻进了地道。人们捡来柴禾,点燃火把,如一列燃烧的火车浩浩荡荡开了进去。我也想跟进去,父亲却一脚把我踹出来了。我和几个伙伴守在地道口,望着里边忽闪的火光,喊声在火光照耀下颤抖、震动。金宝,金宝,你跑哪儿了?金宝你出来呀……喊声从地道口钻出来后已经虚无疲乏,仿佛来自遥远的古代。
但金宝并不在地道里,狼狈的人群只是从地道里找出来一口生锈的铁锅,那是兔子家一年前丢掉的。另外还找出半袋发霉的玉米来。铁锅和玉米的存在让人想人非非,但大家顾不上多想,村子里传来混乱的哭喊声,一群人赶紧往回返,来到打谷场时看到那只站立的羯羊脚下已经血流成河。马老师瘫坐在地卜,我母亲和另外几个女人慌乱地去搀扶他,女人们看到大队人马后又哭喊起来,金宝跑回来把羊给宰了。你们不知道金宝有多疯狂,母亲说,他真的是疯了,一刀就把羊给捅了,然后又捅了三刀。他还笑呢,拎着血淋淋的刀跑掉了,就像当初黄明灯跑掉。母亲当然是事后才发出如此感叹的,谁都顾不上多问,又开始去寻找金宝。马老师刚刚缓过劲来,金宝奶奶又瘫倒在村街上了。老太太用孱弱的声音呼唤着金宝,这是她最后一次预习死亡,第二年开春以后她终于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