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静仁
朋友的“朋”字,是两个月亮所组成,其意必须光明磊落,相互光照。人的一生中,真正的好朋友是不可多得的,但我肯定的说:陆世便是我人生中这不可多得的好朋友中的一个。
——摘自时光里的日记
一
近日在朋友的微信圈里疯转着一篇题为《陋石铭》的短文,说是写得有味,也蛮深刻。那夜在楼下的湘水畔乘凉,时光里突然又想起这件事情来,忙打开手机从微信里找出一读,便觉得此文风很是熟悉,“譬如奇石,深埋甚久。自暴自弃,自惭丑陋……”还只读了一节,他就忍不住与陆世通了电话,一问,果然是出自他的手笔。
“这岂止一句写得有味也蛮深刻可以概括?”时光里扪心问道。
两人一顿闲聊后,陆世却冷不丁冒出了一句惊人之语来,他说:“泱泱中华几千年文脉传承,有两个湖湘人物在我的心中最有份量。”
“你说什么?”一个开口闭口必言西方哲学的人,居然对本民族文化也有了如此浓厚兴趣,而且还是两个湖湘人物!时光里以为自己听错了,便颇有着几分诧异地追问道,“你说来听听看是准和谁呀?”此时,他头顶的上弦月正怀抱着半壁虚空,星星闪烁着冷冷清辉。
陆世是一个总能够不断地萌生出奇思的人,让人捉摸不透,电话的那头却回答得很肯定,说:“一个是周敦颐,一个是王船山。而且都是出坐在同一条河流上。”未了他还很自负地义补充了一句,“那是一条向北的河流!你老兄不一定懂的。”陆世的情绪似有些诡异。
时光里听后一脸暗笑,他险些就脱口说出了那是因为你不懂我。但他毕竟又已是一个修炼得有了一颗玲珑心的过来人,能想象得出电话那端的陆世在讪笑他时的神态,只不过是没有笑出声来而已。
时光里是一个靠自学成才的文字工作者,哲学和历史曾一度是他的短板,是障碍他难以成为一名真正意义上的作家或文人的致命伤。至少陆世就一直是这么认为的。在他陆世看来,尽管时光里当年自我膨胀起来时总以为自己就是君临天下,说穿了那都是因为他曾经不大不小当过几个科级单位一把手养成的陋习。想想也是,只要是列入了县财政预算的一个行政单位,就俨然是一个独立部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所以如这一类人都有着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开口必言“我单位如何如何”,尤其是惹毛了发起飙来,还动兀就是一句“干得你就干,干不了你可以走人”等,已经完全把公共权力当成自己的特权是体制内一些不大不小官吏们屡见不鲜的通病。时光里当然也未能例外。而那个时候,陆世又正好在《梅山报》做时政版的记者,与乡镇和部门一把手打交道多,曾经最痛恨的就是这一类人和事。
“些什么东西?一个二个的全都狐假虎威,只要一进本单位就以为自己是朕了,把整个天下都看成是他自家那一亩三分地,真是恬不知耻!如此一种各自为战的集权体制不改革能有出路吗?”正因为他心里憋着一股气,所以那一年在梅城经济技术开发区采访时,一篇题为《群妖分食唐僧肉》的头条通讯曾在梅山县引起轩然大波。文章开篇就写道:“处处拦关,层层设卡,梅城经济技术开发区会成为孤岛吗?”接下来笔锋一转,矛头又直指工商税务银行等垂直管理部门的不配合甚至趁火打劫。此文虽然在读者中大获好评,也得到了县委、政府领导的高度肯定,却给报社惹来了无尽的麻烦,被迫中断了与这些部门的友好合作,也错失了他们对报纸专版的支持。当初终审此稿时,总编时光里虽有所犹豫,却也根本就没想到会出现如此后果。
他后来气得捶胸顿足,便一声召唤把陆世叫到了总编室,“你陆世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就凭你言辞凿凿发一时之怨气,却要损失我几十万元的发行与专版费。”没想到陆世接下来的话却更难听,他理直气壮地驳斥道:“为获一己之私利,宁错鼓动风潮之良机。亏你平时还以作家自居!”堵得时光里真想也骂一句,“你给我滚!”
“陆世啊陆世,你是生不逢时,或是生错了地方!”但时光里终究还是没有那么说,而只是强压住心头火气,嘀咕着发了一句感叹。
办公室的气氛亦缓和下来,两人相视一笑,事情就过去了。
陆世是去总编室走动得最多的,除了跟时光里讨论选题,还经常跟他大谈一通西哲学。“人其实不过是一根苇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有一次刚发完稿,陆世又去了时光里办公室,他大模大样地自己倒了一杯水,接着又讲经书般说起了法国哲学家帕斯卡尔的高论来:“人虽然脆弱如芦苇一样在风中飘荡,随时都得忍受自然界狂风暴雨的摧残,但人又是能思想的芦苇,因为思考而区别于其他动植物,因为思考而证明自己的独特存在。所以笛卡尔也曾说,我思故我在。思考是人存在的明证。这是帕斯卡尔的本意。也有人从另一个角度强调人作为风中芦苇在大自然面前的脆弱性,从而教育人要尊重自然、保护自然,以期保护人类自己的生命。”时光里当然清楚,这是陆世有意尽兄弟情谊在为他补学问的短板,只是没想到他听了他这一番诠释后,却反过来戏言般问陆世,说:“就不知道你说的芦苇是一棵呢还是一片。要是一棵风吹两边倒。要是一片那必定是哪边风大就倒向哪边。人又何尝不是如此?这都是宿命,没几人能够逃得脱的。”
说完便站起身来,掏出一支烟点上,把得意的目光投向陆世。
陆世一时语拙,半天没有吱声。时光里最后竟然以胜利者自居。
一晃就是多年,后来彼都离开了报社,时光里进了省城长沙另谋高就,陆世却去了深圳,人生若梦,那一切早巳经成了彼此的回忆。
近些年来,时光里因为担纲主编了如《千年湖湘胜迹图志》《四水一湖历代名人文选》等湖湘文化专著,他不仅已对湖湘文化有着较深的了解,而且对这一条北去的湘江更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曾在《四水一湖历代名人文选》之《北去湘江》分卷的前言中如此写道:“三湘大地拥有四水一湖,湘资沅澧入洞庭,湘江居其首位。她无疑是一张关于湖南的灵动而大气的名片。湘江始称潇湘,发源于广西海洋山西麓的海洋坪,其源流分为南北两向,南向日漓水,北向为湘江。两千多年前,秦始皇一声号令,在湘、漓两水之分水岭开凿了著名的灵渠,沟通了长江、珠江两大流域,同时也沟通了湘江与大海的联系。湘江游戈于五岭崇山,又奔走于衡岳七十二峰与洞庭岔地,而尤其人文情怀之博大更是令世人景仰:纳濂溪,揽船山,映韶峰……在历史的多个节点上,这条江上的先哲及伟人,又无一不是对民族甚至对未来之中国产生过巨大影响的!”文字激扬洒脱,亦有着滚滚湘江之气概。他也因此被省政府特聘为文史研究馆馆员。但这些事情,就如同时光里不了解陆世的现在一样,陆世对如今的时光里亦知之甚少。
此刻的时光里就身处在陆世刚才所提到过的那俩位先哲所生活和思考过的同一条江河之上。并且就在今日一早到江边晨跑时,他还在微信里写了一段很文艺范的话,他如此写道:还记得那三点五点渔舟吗?一开始时我以为是熟悉它们的,不就是昨天这个时候曾见过的吗?也是三三两两地泊在江面上,乍一看似动未动,静静一听,却分明有渔歌灌人了耳帘,渗入了心肺;还有那几只鸥鸟,晨光里白得如露水擦拭过的闪亮银器,一忽儿离渔舟近了,一忽儿又离渔舟远了。心就为之一颤,有一个声音也跟着嘣了出来,“你以为自己真认识这里的一切吗?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是呵,昨日的江水流走了,随之流走的还有昨日此时的心情,还有昨日的晨光,昨晚的月色;渔舟上的撒网人又增了一天的年龄,那个依在船尾母亲身边的蒙童又长了一天见识,船头上撒网的父亲手心里又增了一层硬茧;绕着渔舟翻飞的鸥鸟又掉了几片银白羽毛;江岸临水梳妆的垂柳又落了几片淡黄叶子;尤其那几丛开得浪漫开得放肆的火红江花,今天的花容能与昨天的花容同日而语吗?由此也就想到了诗人在豁达时的粗心和自负,那一声“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的浩叹其实亦是那么地不靠谱!有谁敢说今晚的那一轮明月就是照过古人的那一轮呢?植物界没有哪一片叶子是完全相同的,也没有哪一段江河的流水是完全同质的,那么更何况天上明月?正因为如此,身处于万事万物都在运动和变化中的人们,还有何理由固步自封,停滞不前或坐地为牢,或刻舟求剑呢?凡是生命,尤其是人类,其实一出生我们就是在路上,唯有奋起直追,迎头赶上才是我们最需要也必须要去做的。
当然,这只是时光里直抒胸臆时的一段随感,但这也就足可以证明,他的一颗心仍然是年轻的,情绪依旧是饱满的。
时光里和陆世和阮飞和陈仓等,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后期交往至今的挚友,在个人情谊上委实笃重,但于人生价值观的取舍上却始终呈多元化态势。他的思绪又回到了《陋石铭》上,依他的理解,这当然不仅仅是陆世一己之浩叹,“铅华褪尽,获大自由。呜呼吾命!何陋之有?”他怅惘地重复着铭文中末尾的两句,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我们铅华褪尽了吗?我们获大自由了吗?这可是两个直指人心的句子——唯一的证明或许只是我们将步入知天命的年龄而已。
正逢国庆长假,陆世又追来了一个电话,盛邀时光里携妻子菊儿去深圳玩几天。这是他第二次相邀,几年前时光里携菊儿、陈仓及阮飞就曾去过一次,但这次陆世却换了种理由,说主要是邀请菊儿姐。
“你得要菊儿姐来。否则你也别来!”陆世依旧把话说得呛人。
时光里却心如烛照,“好的。一言为定。”他知道陆世这是有意想偿还一笔感情债。“又不是今后没有机会了,为何非要像做一个了断似的?”时光里其实在心里也嘀咕了这么一句,只是没往深里去想。于是,就在第二天下午,夫妻俩便真乘高铁从长沙直奔深圳。陆世在出站口翘首接人,一见面就把四天的日程向时光里做了通报。这几年的办公室副主任还真是把他历练出来了,活动安排得滴水不漏。
“你说什么?超五星级酒店,还总统套房!你如今还真是大手笔呀?”也不知时光里是有意夸张还是真觉不妥,“是开玩笑吧你?”
“酒店是朋友昨天就预订了的,反正又不是我出钱。”陆世说得很认真,看起来并不是开玩笑,他还紧接着补了一句说:“也不是公款消费。你和菊儿姐就心安理得好好享受几天嘛!”话语尤见诚意。
“客随主便,那就先这样吧。”时光里也就没有多做推辞。
陆世的驾车技术不错,早年间过春节就是他自己从深圳开车回老家梅山的,路上花了整整十一个小时,说是腿脚都麻了,差点没累出腰椎劳损来。那时他已是南山区委办公室副主任,分管政策研究和综合调研,其主要职能是为书记起草和把关文字材料及报告,是个通常意义上的大秘书。照流行的网络语说,他还真是个奇葩!一个曾经恨透了党八股的名牌大学哲学系高材生,居然阴差阳错,成了为人作嫁,而且是专门从事自己骨子里最瞧不起的那一种工作的负责人,据说还深受领导赏识,连年被评为先进个人。时光里也曾开玩笑讽刺过他,“陆世,不知道你如今是哪片芦苇中的哪一棵?我看不管你是哪一棵,同样是哪边风大就朝哪边倒。”陆世无言,却笑出满脸狰狞来。
那次他回去开的是一台别克商务车,后面有两排座位的,主要是考虑以前在《梅山报》共事的兄弟姐妹们凑到一起去乡下玩时更方便一些。陆世是个心思缜密的人,总能够超前把什么问题都考虑到。
后来果然去了乡下,由老大哥时光里作东,把平时难得一聚的弟妹们邀到了他岳母娘家的小镇唐家观。时光里是上世纪八十年中期就小有了名气的青年散文家,再加上后来又由他牵头考察新创办的县委机关报编辑记者,他除了从文学骨干中吸收了两人和县领导打招呼的三名对象外,其他五人都是他从各部门挑选出的精英,当然县委有一个明确意见,那就是先实习一年再转正。陆世就是做精英被推荐的。也就是那一次,大家玩得特别尽兴,男男女女全往陆世的别克商务车里塞,搂的搂,抱的抱,原本只能坐七人的车硬是挤了十二人。基本上是由两拨人组成:一拨是原报社的同事,一拨是仍在坚持文学创作的文友。时光里在县报干了四年,如今又是省文联一协会的秘书长,与县里的文学作者自然有许多联系,文友们闻迅自来也是必然。
时光里是个很讲面子的人,“大家难得一聚啊!”他还专门通知小舅子高价买了一头吃纯天然草料长大的黑猪招待客人。一车人嘻笑打闹约半小时许,就听到时光里小舅子家黑猪子凄惨的嚎叫声了,大家下得车来,刚好看到屠夫师傅把一条油黑的后猪腿端起,满是胡须的毛嘴巴正在对着猪蹄的一个切口处吹气,而且吹得十分起劲,这是为了方便刮猪毛的一道工序。看着看着就把猪的身子给吹得滚圆了。
“陆主任,”走在前面的阮飞冷不丁回头喊了一声陆世。
“你阮作家死人肚里有好屁吧?”旧友凑到一起,最开心的事莫过于互揭老底,陆世一听阮飞称呼自己陆主任,也便当即有了警觉。
“你给书记写报告时要的也是这种效果吧?”阮飞皮笑肉不笑。
陆世的脸胀得通红,众人皆捧腹。不过那次大家确实玩得开心。不但风卷残云把主人卸下一块门板摆了近二十个晕素的菜肴一扫而光,临走时还给每人带了四五斤一块鲜肉回去。这四五斤肉的标准是时光里定的,说是后天就过年了,好用鲜肉包饺子。没想此番好意还闹出了笑话,那是文友中一位凡事都很注重细节的兄弟,回到家后居然还用平时去农贸市场买菜用的小电子秤过了一下,结果只有三斤九两。这事不知怎么竟然传到时作家小舅子那里去了,他小舅子是个打铁的粗人,听了后气不打一处来,说:“这帮卵家伙!口口声声是文人,老子特意浓情满意做了一门板菜,有想到最后连汤都一口不剩了。我姐夫还做蛮客气的搞,一人送一坨肉,他们还好意思回去复称!”
想起这事,时光里便笑出了声来。陆世还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发笑。“他呀!是高兴呗。你开这么好的车亲自来接站。”时光里老婆菊儿其实也不知道丈夫发什么神经。不过她心里确实很高兴。
“这车性能好。主要是安全系数高。”这次也是陆世亲自驾车。接到时光里夫妇确实是满心热忱,一腔诚意。他先把菊儿姐安顿在后坐,又转身把时作家让进了副驾驶的位置。
“难得你兄弟还记得我爱坐前面的。”时光里心中有了感激。
陆世就笑了笑,只差没说出“可惜开车的不是美女司机”了。这当然是有典故的,此乃后话。但陆世却没有急于开动还没熄火的小车,而是一脸坏笑地转过话题问时光里,“晓得你这是什么心态吗?”
“你不会又说我是自我膨胀吧?”时光里脑子还同样灵光。
陆世乐了,一如从前,笑声阳光般灿烂,“总算有自知之明了!”他按了声喇叭,轻轻一踩油门,小车平平稳稳地驰出了停车场。
“你这车不便宜吧陆世?”在报社的那几年,陆世去时光里家蹭饭吃那是常事,还常夸菊儿姐做的三合汤就是好吃!菊儿也总是笑吟吟地说好吃你陆世尽管天天来吃。所以哪怕是后来多年未见,俩人都一直未改过这亲切的称呼:一个叫菊儿姐,一个直呼陆世。菊儿才懒得管他什么主任不主任呢。她如今也不乡巴佬了,儿子有一台日本三菱,闺女是一台国产宝马,她是常坐的,但感觉都没有这车舒适。
“是一台原装捷豹。”陆世随口应着,“是朋友借我的。”却没有说价格。他像有意别开这个话题,从反光镜里看了一眼菊儿姐又接着与时光里的话题说:“你晓得老佛爷慈禧头一次坐洋车的笑话吗?”
时光里当然知道陆世这小子不怀好意,说:“那你讲讲看。”
陆世从车架旁端过一只泡有参片的精致保温杯,细抿了一口捂上盖又放回原处,便强忍着笑说:“外国使者送了一辆汽车给慈禧太后,并让小太监学开车。”他还有意模仿着一主一仆的腔调演示起来:
学会开车了吗?
老佛爷,奴才学会了。
那好啊,聪明。今个儿带我出去转转。
喳。老佛爷您请上车。
大胆奴才,你竟敢坐在我的前面?
于是小太监又把慈禧也请到了前面座位上。
大胆奴才,你竟然敢和我平起平坐!
太监无奈亦无语,只好跪着开车。
没想到一踩油门:嘭哐,车撞墙了……
“咯咯咯,陆世你还是这么会挖苦人!”菊儿笑得接不上气来。
时光里却没有笑,似乎在想什么心事。这故事是他早就听过的。陆世是何等机敏的人物,他也似乎感到了什么,但具体是什么又说不上来,于是俩人都沉然着。车里面静得能听见呼气的鼻息声。
“深圳变化真大,好像又长高了。”菊儿说。她其实并不清楚深圳的过去,只是有意想在陆世面前装见识,她这是第二次来深圳。
时光里忽然记起,自己第一次来深圳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那时这里很多地方还是渔村,但商贾云集,开发的势头很是强劲。是黎县长亲自带队来这里学习改革开放的先进经验,也想通过在这里担任常务副市长的老乡介绍几个大老板到梅山去搞投资开发。时任县委机关报总编辑的时光里也是考察团成员,负责时政版的陆世也去了。
“改革总算是看到点曙光了。”年轻的陆世有一颗蓬勃的心。
“但愿新一轮旭日能够冲破云层。”时光里向来有一种英雄情结。
“中国就是你们这种人多了!总喜欢把希望寄托在某一个人的身上。殊不知那是最靠不住的!”陆世从来就没把时总编当领导看待,他始终认为时光里是一位有才华的作家,是一个有正义感的兄长。
“开口闭口必言改革,”时光里本想接下来说:“问题是你现在连个立足之地都不牢靠。”但话到嘴又改口说:“你口气不小哎!”
“这叫位卑未敢忘忧国。”别看他陆世刚从大学出来就因为年轻气盛妄谈改革碰过钉子,却仍然激情依旧,说:“国家要振兴,民族要富强,还真是除改革必无他途!”未了又是一句铿锵之音丢了过来。
时光里心中再一次有了感动。第一次被陆世感动是前些年的事,他居然自制了一个条幅,上写“国家之前途必在改革”几个血红的大字。他那天着一套崭新的黑色学生装,鹤立鸡群般于县委大院的门口,用竹竿高擎条幅并呼吁着誓将改革进行到底!一时间围观者众,把进出县委大院的门都给堵塞了,还被派出所当成聚众闹事者给带走。
那时他俩并不相识,也不知他就是曾经给他写过一封热情漾溢的书信的“敝人陆世”。不过时光里当初也确实被感动了一把。只是没想到就因为这事,毕业分配时陆世被发配到供销学校守了传达。
车缓缓地停住了,时光里还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
“时作,酒店到了。”陆世先下车,去开尾厢帮忙取行礼。“时作”是家乡文友们对时光里的尊称,说是比叫时老师和时总编更亲近。
这是一家洲际大酒店。毕竟是沿海城市,同样是所谓超五星级,却比长沙的喜来登显得豪华奢侈多了,尤其是眼前这一片海。
“陆世,你把我们当总统接待呀?订这么大的套房,简直是牛栏里关猫。”菊儿是头一次进这种酒店,不外乎刘姥姥进了大观园。
“本来就是总统套房。”既来之则安之,时光里已有了思想准备。
当晚的接风宴亦出人意料,满桌子海鲜,还上了鱼翅汤。
“陆世你这也太客气了吧!”菊儿有些不好意思,“你就是在我们家吃上一年,怕也抵不得这一餐的花费。”她说的确实不是客套话。
“有很多东西并不是能用金钱来衡量的。你菊儿姐一直待我亲如兄弟,陆世心存感激,唯恐此生难报答一二。”陆世一脸真诚。
“这就是地域的差别,尤其是职业的差别。”没等时光里开口,陆世又接着自我解嘲地说:“在沿海城市这顿饭也算不了什么,再说我若还是在一个整天求人的单位里混,想客气也没办法客气的。”言语中仍没有忘记在《梅山报》时为跑发行与专版四处游说的往事。
“确实是句实话。何谓长得好不如住得好,住得好不如姓得好?你陆世如今是沿海发达城市的人了。”时光里对陆世的自我表白甚感忧虑,于是便略带几分讥讽其实是提醒他说:“你现在已经改姓党委、政府了。这是百家姓中也没办法容纳得了的最大最优越的姓氏!”
“但凡事都有其多面性,”陆世稍迟疑了一下,表情便显得有些复杂,“其实古人要比现当代人智慧,所谓‘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就是一个宏大的哲学命题。”陆世的眼神里似有一抹云翳闪过。
“别又跟我谈哲学。其实这个局是可以破的,古人不是也还说过另一句话么?那就是——知进退,知足常乐。”时光里想也没想说。
“时作就是时作,每次总结都能出彩。”陆世不再抒发心中块垒,他怕把气氛搞得太沉闷,忙举起杯盏敬二位,“来,我们干了!”
高脚杯碰出一声脆响,血红的洋酒穿肠而过,彼此都有了微微醉意。三人刚用过餐,一老板模样的人便走过来与陆世耳语了几句,签过单两人就匆匆走了。“时作,我临时还有个急事先要去处理,你就带菊儿姐按照我跟你说的安排自己先照顾好自己,我一有时间就过来陪你们。”陆世匆匆交待说。时光里当时便有了某种预感,菊儿却照例乐哈哈的。那晚,睡在宽大而舒适的席梦思床上,时光里却失眠了。他不禁由近至远地又想起那些已经被岁月冲淡了的一桩桩往事……
二
首先想起的是今年正月的一件事,那时陆世和阮飞也回了梅山老家过春节。初四的上午,时光里忽然又接到了一个赴饭局的电话。
聚会是由县信用联社办公室主任兼作协副主席文耀挨个电话邀请的。大凡在外面混得还算抖擞的人物回到了家乡,这类电话肯定谁都会接到几个,更何况曾经在文坛上风光过的时光里呢?文副主席说话咋咋呼呼,是个出了名的大炮筒,他劈头盖脸就是一声“老师好”,紧接着又将时间地点和参加的对象一项一项做了通报:“本日下午五点,黎老板请您到云天桥上的云天阁包厢参加晚宴,阮飞阮老板和陆世陆主任等我都会逐个通知到位,作陪的有我们的老前辈令狐局长以及作协陈仓主席,还有林静女士等,当然也有我文某人。”
“好嘞!”老江湖了的时光里亦答应得很咋呼,“感谢文主席的关照,让我们每天都酒醉饭饱。”于是一通闲扯后才挂断了电话。
黎老板是梅山县的知名企业家,又是省书协会员和摄协会员,今天的饭局是躲不脱也不能躲的。也难得他黎云天先生有这一份热心,每年都会趁这样的日子把如今已如蒲公英般飘散在天南海北,以及或如种子一样扎根在小城的稀稀落落的几个文友们邀约到一起来,发发酒疯,扯扯闲谈,或放纵或矜持,使其一个二个地原形毕露。
“算是给大家提供一次对过往岁月焊接的机会吧。”云天先生毕竟是梅山商界的一位雅士,话说得也蛮得体。但这是去年的旧事。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可叹岁月难回头。”陆世的语气怪怪的。
“一听就晓得你又在讲假话。”阮飞也是一个爱戳人家脊梁骨的人,说起话来不怕呛死对方,“莫非你陆世陆主任还想要回到从前在梅山供销学校守传达时的峥嵘岁月呀?”看似玩笑,又不像玩笑。
“要是能够回去,我还真想回去。”陆世说此话时脸色凝重。
“大过年,鬼寻伴。也只有在这样的一种氛围里,朋友们才得以团聚,人心才得以收拢。”时光里发现形势有些不对,忙接过话茬想把气氛扭过来。他们是从当年文学热潮中大浪淘沙剩下来的几颗顽石,几个幸运者,却难得彼此一如既往视为兄弟。尽管他们一旦真聚到了一起,有时也会互相敲敲打打,甚至争吵得面红耳赤,但敲打出的是开心,争吵过后是痛快。不是冤家不聚首,他们就是一群打不散的冤家。时光里算得是改革开放后梅山文学界承前启后的半个元老。他每次回乡都入住在县城里的茶马驿馆,老家井湾里已经没有了至亲,一栋四楹三进的木屋就废弃在半山腰上,所谓回老家也是只陪妻子去舅子和姨妹家走走,而他自己则更多的是来朝拜那一条绕县城而过的汤汤资水。他是写资水系列散文成名并因此破格招工转干的。
往事如烟,现在正担纲主编一套《四水一湖历代名人文选》的时光里,一早就在资水北岸的沿江大道上散步看风景了。他最最关注的还是这一江流水,在时光里看来,水不浊,则人心就不会太龌龊。
他适才在电话中所说的每天,当然是指昨晚的另一个饭局。
也基本上是文副主席点过名的这一帮朋友,还有就是现在张家界市信用联社的一把手袁主任,他也是省作协会员,并且是早些年从梅山县信用联社主任位置上调出去的年轻老领导。有意思的是这位袁大主任摇摇晃晃上桌时,中午酒还没醒,醉眼朦胧同各位老朋友打过招呼,一举杯就高声喊道,“来来来,难得家乡的文豪们都聚到一起了,先干一个。”只是没几下他自己就扒在桌沿上打起了呼噜来。
“别管他,别管他,这已经是我们这些苦命人的职业病了。”身边的陈董事长忙站起来,说:“时老师,久仰您大名,我单敬您一杯。”
“我‘三高哩,就意思下吧。”坐在右首的时光里也起身笑答。但他却对陈董事长所说的“我们这些苦命人的职业病”甚是不解。
“好好好,我先干为敬,老师随意。”然后又回头单敬陆主任。
文耀就附在时光里耳边说:“我们联社陈董事长去年念到今年,硬是要我早点联系上你们,他说一定要尽一尽地主之谊,好好同你们聚一聚,沾一沾你们身上的文气,在宣传储蓄的好处时也好多几个能鼓动人心的词汇呢。”文耀是写过电影和电视剧本的,也出过散文作品集,尤其使他得意的还是当过一届电影百花奖的大众评委。
“文部长你也是东道主,敬大家一杯嘛!”陈董事长感觉到手下又在吹嘘他了,忙有意叉开话题说:“我这人其实也没别的长处,就晓得把复杂的事情简单化。平日能挤出点时间来就看看书,古书新书都看,我还专门自费订阅了《人民文学》和《十月》以及本省的《芙蓉》《湖南文学》哩。搞不好你们当作家的还没订我这么多杂志!”
有句话叫缺什么炫耀什么,时光里已然明白了他如此热切要请大家一聚的原因,也就乐得捧场说:“多好啊,这才是儒商气派嘛!”
“那是,那是,陈董事长抓企业文化是全省金融系统有口皆碑的人物。”县文联副主席兼作协主席的陈仓忙接言,说:“我们文化局和文联两家合起来都只订了三份党报和两份杂志,其中一份还是摄影杂志,因为我们新来的局长兼文联主席是个出了名摄影谜。”他早已是一脸关公相了,虽有迎合陈董事长之嫌,但也肯定不会是谎言。
从深圳回来的陆世主任端着酒杯却语出惊人,“还看什么杂志啊?当代文学艺术都是些垃圾!尤其是电影和电视。”此言一出,如少林神棍横扫了一大片,把在场不熟悉他的人一个个呛得目瞪口呆。
“谁制造的垃圾还能比你陆主任多啊?你不也就是个天天给区委书记写报告的刀笔吏!”刚才还被人介绍说在京城打拼年产电视剧数百集的阮飞老板立马杀将出来,把大放厥词的陆主任逼到了死角。
梅山文艺界的元老级人物令狐却笑看风云,抿着嘴一言不发。
陆世要的就是这种爆炸性效果,他每次回梅山老家,像是总想要把事情搅出些味道来填补寂寞似的。一看把风头正劲的阮飞气得差不多了,就立马鸣金收兵,说:“算了算了,刚才等于我什么都没说。”
“还什么都没说,一看就晓得你天生反骨!”阮老板气还没消。
“都是几个兄弟,有则改之嘛!”陈仓阴阳怪气还想火上浇油。
时光里也只是偷偷一笑,饭局确实只是一个局而已。还是在新世纪之初,县委机关报被砍掉了,陈仓就调到了文联,他灵机一动,又专门以县作协的名义创办了一份内部资料型的《梅山作家报》,自己当主编,文耀是兼职副主偏,说穿了这就是他俩的一个融资平台和小金库。所谓文官不贪财,那首先还得是一个官才行,陈仓连个副科级都没被明确的,爱人又没正式职业,家中上有老下有小,仅靠微薄工资和偶尔一点稿费开销生活委实艰难。有了这么一个平台,又加上兼了个县作协副主席头衔的文耀口才了得和职业优势,在经济日渐发达的县城拢络十来个协办单位和拉几个软广告也不是太难的事。所以由他俩接二连三张罗的饭局东家,不是信用联社的陈董事长,就是云天公司的黎老板。文人图钱改善生活,商人附人风雅图个浮名,也未偿不是一种双赢的选择,更主要的是《梅山作家报》每年也确实发了小少业余作者的作品,为梅山文学薪火的传承还真起到了一定作用。
这理应是皆大欢喜的事。陆世和阮飞是何等聪明的人物?这一套他俩照样会玩,或许还玩得更加高明,踏雪无痕,不露破绽。
何况比他俩毕竟年长近十岁又混过江湖的时光里时作呢?
说起来话就长了,如今看似超然物外的时光里,先是用文学做敲门砖,凭天赋加勤奋以及他特有的生活经历浪得虚名挤身政界,再从梅山县报社调入省委统战部有了广泛的人脉后,又下海搞了几年文化公司。并且还经常能获得一些省市领导的赏识,既攒了钞票,又得了口碑。当然也有戳他脊梁骨的,“说穿了他时光里就是个大撮巴子!撮起一些爱慕虚荣的领导慷国家之慨,捞一个顾问或名誉主编头衔,他自己却把轻轻松松撮来的钱揣进了个人腰包。”甚至还有人写打油诗臭过时光里,打油诗这样写道:“出身草根/奔走豪门/从事吹鼓/自诩文人/才情中等/手段绝伦/谋事无耻/做事有恒/百踩不死/援木成藤/千锤不烂/向死而生/非非是是/浮浮沉沉/我谓崛起/人谓沉沦/垂垂老矣/悠悠子衿/何谓精神/无非折腾//”话确实难听,但难听也得听。这打油诗其实就是出自陆世的手笔,也只有他才敢于揭时光里的伤疤。再后来,时光里又凭所谓的作家身份进了省文联,如今什么都不缺了,他又撂挑子只挂了个副主席头衔;阮飞就更不用说了,一会儿编剧,一会儿导演,一会儿制片人,凭一个灵光脑袋和三寸不烂之舌,把主管部门的领导和投资商忽悠得一楞一楞的,更有想当一号二号的女影星投怀送抱;而陆世的行径就更是让人看不懂,在私下里时,他一身反骨口出狂言抨击时政,好像他就是当代鲁迅,是正义与公平的化身,人家都是一群分食唐僧肉的妖魔鬼怪,是些狐假虎威、恬不知耻的党国败类,但只要一回到他那个谋生的工作圈子,却又像进入了别人专门为他设定的程序,是如此地温良恭俭让,一副为党的事业鞠躬尽粹、死而后己的忠臣模样,还看似与自己经商的弟弟别得一干二净,泾渭分明。哥几个还亲眼见识过他陆世的娴熟演技,那是大前年应邀去深圳,也是在晚秋,弟兄们灌了一肚子老黄酒后,陆世先是领大家漫步海堤赏海景,一个二个的全都是海口,纵论起天下事来难分伯仲。总喜欢标榜自己与众不同的陆世却话题一转,谈起了读书事,说自己办公室电脑里存有百岁老人周有光的文章,他还信口背了几段,尔后便又乐为人师般说:“要不随我去拷贝了你们也学习学习?”这当然获得了全体赞成。此时晚十点已过,又是国庆长假,办公楼里静悄悄的,进电梯时陆世还满腹怨言说:“操他娘的,这地方就是个鸟笼,想不到老子也能在此呆上十来年!”但到得七楼,电梯门刚一敞开,他发现自己隔壁办公室有灯光溢出门缝,便立即就站定了,回过头将食指靠近嘴边悄声耳语道,“轻点,轻点,我们主任在办公室。”像一个根本就没有夹卵子的伪男人。
大家莫名其妙,面面相觑:我们谁也没有重一点呵?
但不管怎样,几个老友私下里聚到一起时无论如何还是真诚的。他们的争吵无非是为饭局烘托气氛,是给人家看的。最难入耳的话只能是说给两种人听:或最恨的人,或最亲的人。彼此都只是调侃而已,如什么阮老板陆主任陈主席或文副主席等戴高帽子的称呼,都是喊给别人听或有意相互打趣,文人的生态环境往往只能靠自己去营造。
看来今天的晚宴又会是同样热闹了。从长长的回忆中解脱出来,时光里复又把目光投向了汤汤远去的一江资水。资江似乎比以前瘦小了,又或许是人心已经变得大了。他心里的情绪不禁一阵激荡,便脱口就是一声感叹,说:“子在川上日:逝者于斯夫,不舍昼夜……”
三
如今大家都一口一声叫得很暧昧的陆主任就是梅山县城关镇人。
解放前县衙在前乡梅城镇的时候,城关镇名叫东坪镇。陆世的家在边街上,是一栋被岁月抹了黑脸的吊脚木楼,竖竖斜斜的后廊柱就插在资水北岸的崖壁缝隙里,楼下常泊有渔船,门前是一条悠长的青石板路。时光里和阮飞、陈仓是去过他家的,一群穿了响底牛皮鞋的年轻人一路招摇过去,悠长的青石板街巷里惊出了儿多新奇的目光。
“肯定又是老陆家那个爱出风头的儿子惹来的同学。”有人为陆世感到惋惜,说:“读了一肚子书结果只能在技校守传达。不值哦!”
是过小年的下午,时光里本来是去给陆世道喜的,县委宣传部已经同意先借调陆世去报社了。但他父母包括兄弟却不知道陆世的行踪。“这个不争气的家伙!学校早就放假了,一直就没见他回来过。”父亲木讷着脸,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无奈相。母亲在房里纳着鞋底,望了几个年轻人一眼无言地摇了摇头。吊脚楼下有流水淌过的声音。
“我哥心里苦得很,只怕是窝在学校里。”陆世的弟弟陆洋说。
一行人又找到后街的供销学校,还没进门,先就闻到了酒气和浊气。那可叫真是惨不忍睹,幽暗的木房里四处是啤酒瓶,连饭带菜呕吐了一地,靠墙的钢丝床上老棉被捂着一个人,阮飞踮着脚尖走近床铺,被子一掀就高声喊道:“罪臣陆世接旨,县委宣传部昭日:新年新起点,尔过春节后即可赴梅山报社报到上班。”哪知陆世酒醉心里明,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尼采及叔本华们的书籍纷纷掉下了床脚。
“还真是定下来了?”他是听时光里说起过这事的。
迎着陆世惊讶的目光,时光里点了点头,心中却是五味俱陈。
哥几个一通闲扯后,陆世从床底下摸出啤酒,人手一瓶干了个一滴不剩。第二年正月初八,陆世的命运从此有了转机,成了《梅山报》最有活力的时政记者。不过那都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的事情了。如今他那已经年届八旬的父母大人早被日渐发迹的一官一商两个儿子接到滨海城市深圳,住进了南山荔枝林丛中的独栋别墅安享晚年。
老家的旧屋就由同父异母的兄长守着,但时作没有见过他兄长。
在时光里的印象中,陆世其实是一个很正直也很傲气的人,说话刁钻刻薄或许并非本意,而是读多了那些旧文人的文章,自己也就时不时想要秀一把卓尔不凡的文人风骨。在梅…文学创作热得炙手可烫的那一阵子,正时逢全国各地掀起改革开放的汹涌浪潮之际,而陆世作为北师大哲学系的尖子生,既便是回到了梅山县城也曾一度热血喷涌为鼓动风潮摇旗助威,所以后来毕业分配就因为“有自由化倾向”弄得很惨,被发配到县供销学校打杂,用他自己的话说那叫韬光养晦。
“你就是时作家啊?”他与时光里相遇很偶然,是在县印刷厂碰上的,“我叫陆世,大陆的陆,世界的世。在供销学校工作,来帮学校印信纸信封。”他这么介绍自己,也算是既避了忌讳又不卑不亢。
“你就是陆世呀?”时作家一怔,他忽然记起是见过他的。
其实在此之前,时光里曾收到过陆世写给他的一封信,猛一想起,仍觉笔意活泼灵动,行文不卑不亢。两人因此一见如故。陆世在大学时虽专攻哲学,文学理论却一套一套的,出口就能点人死穴,尤其对五四新文化运动推崇倍至。“你文才了得哎!今后可以多为我们杂志写稿啊。”时光里是来印刷厂为县文联排印《山花烂漫》内刊的。
“激情消失,灵感枯竭,已久不动笔了。”他的回答有些无奈。
也不完全是因为对陆世的处境表示同情,时光里从县文联主席岗位被任命为新创办的县委机关报总编辑,在组建报社班子网罗编辑记者时,硬是与宣传部和组织部的领导磨破了嘴皮,乃至后来还找到黎县长和汪书记那里去了,才终于把陆世招进了报社先实习而后再办调动。同时进来的还有陈仓。本来想把在时装厂搞办公室的阮飞也一并网罗进报社,但后来管人事的副县长就发起了脾气,“有完没完呐你?以为报社是你时家私人开的店铺吧!”呛得时光里半天作不得声。
好在不久后阮飞还是被珍惜人才的令狐局长调进了县文化局。
在报社的那几年,陆世是唯一敢跳起来顶时光里的。看来真正的文人只要有了适合自己生存的环境和土壤,复苏得比野草还快,他在大学里的斗志一点也没被磨钝,不过仔细想想又是诤言。时光里欣赏陆世的也就是他的锐气。报社是白手起家,当时连办公室都是租用的民房,财政除解决人头工资外,每年仅拨了不足十万元的办公经费,党报又杜绝作赢利性广告,想要有所发展只能苦练内功,把报纸办出影响来,在发行上做足文章,而且让读者觉得价有所值。因此总编辑时光里亲自下乡镇游说跑发行是常有的事。当然更没有办公用车。
“你去租一台车啰,我俩还得去跑几天发行,今年要争取突破三万份才好过日子!”一天早上,刚进办公室的时光里就冲陆世交待。
陆世办事,雷厉风行,不一会就随车到了楼下。又是县妇联的那一辆破吉普。这也是别无选择的事,一来只有妇联这类单位车才有空,二来破车租价便宜,但好在开车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司机,而且长相也耐看,又能说会道,还唱得一口好听的流行歌曲,嗓音甜得像湘妹子李谷一。报社已经不止一次租她的车了。
“看来你田美女还真是与我们报社有缘。”司机叫田美,时光里称呼她田美女其实也只添了一字。
“嗯,时总时作家这话我爱听,”田司机莞尔一笑,又从反光镜里猫了一眼后坐的陆记者,一踩油门,车就开了,并且顺口就唱出了张学友《祝福》中“若有缘,有缘就能期待明天”的歌曲来。
陆世是有了警觉的,“都成徐娘了,还美女。”他在心里说。
后来果然险些出轨了,那次从乡下搞发行回到县城,时光里与田美竞成双成对去了几次舞厅,有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刚好被携女友也去跳舞的陆世碰见,这伙计还真敢撕破面子,他劈头盖脸就是一句狠话,“你俩还是点到为止吧!别玩起火来烧跨一个刚办出点影响的报社,还搭上两个家庭!”说完便不屑一顾地拉着女友扬长而去了。
时光里被呛得瞠目结舌,但话虽然难听,时光里还是听进去了。
“家有糟糠,永勿相忘。”这类话是尖酸刻薄的陆世提醒过时总多次的,俩人也因此更多了一份朋友间的信任和兄弟般笃实的情谊。
他后来还顶过时光里一次,那是在报社已经进入良性循环后的第三年夏天。正值大好年华的时光里,当年可谓是办报创作两不误,随着他在文学创作成就上的声名远播,江西省一家杂志来函想调他去当副主编。正好也想跳槽的时光里便邀陆世以公差的名义去了一趟南昌,他是有意去考察的,毕竟是人到中年了,调一人动全家,单位是否有住房以及对家属的安排等,都必须得有个准确的信息。
他俩是坐火车去的,到得南昌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天气炎热无比,坐了近十小时硬坐的时光里,一钻进的士就说:“去南昌大酒店吧。”他其实想也没想,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哪里便捷去哪里。
“请问师傅——南昌大酒店是几星级?”陆世立马问道。
“标准的五星级。”对方的普通话说得很标准,是个北方司机。
“多少钱一晚上?”陆世也卷着舌说起了北京腔来。
“五百多吧。是我们这最好的了。”司机以为是搭了两个大款。
“啊——这么贵?”陆世像电触了似的,“不行,不行!请帮我们找一家二百元以内的普通宾馆。”竟全然没有了读书人的矜持。
“算了吧,不就是一两个晚上的事!”时光里心有不悦地说。
没想陆世却在后坐吼了起来,说:“时作,你这本来就是假公济私,患得着这么奢侈啊!”完全是义正严词的表情,如训斥下级一般。
把司机也搞糊涂了,“你们到底谁说了算?”
最后又是时光里妥协了,“听他的吧!”一脸尴尬还陪着笑脸。
时光里后来并没有去成江西,而是调进了省委统战部,在《统一战线》做了八年执行主编。在从县报总编辑到了省委期刊执行主编的那八余年中,时光里几乎把曾经高呼过万岁的文学扔在了一边,也险些抛弃了曾经天天在观音菩萨前为他祈祷平安的妻子菊儿。
也就在时光里调省委统战部不久,陆世也留职停薪去了深圳市,先是帮搞个体户的弟弟开了一段时间书店,后来竟考上了深圳市公务员,十年磨一剑,如今终于已成陆副主任,而且阮飞也成了北漂的阮导演和阮老板。但是这一帮文友们无论身在何处,却总是会找着各种理由至少是每两年要相聚一次的。就在前年国庆节前,陆世三番五次吹响集结号一般,硬是把时光里、阮飞、陈仓等邀请到深圳,还空出了当老板的弟弟家的独栋别墅,供兄弟们一起足足大闹了三四天,而且天天酒醉,夜夜笙歌。菊儿也去了,是陆世强烈要求她一起去的。
“一晃就是十几年了,我还记得菊儿姐亲手做的三合汤,那味道猛辣,狂辣,才叫过瘾哩!”他在电话那端跟时光里叙旧说。
那年国庆节的深圳之旅,陆副主任设家宴招待了朋友们,他还当着大伙的面,说了一段令时光里和妻子菊儿都十分感动的话。酒过三巡,陆世突然站起身来,而且叫妻子也一并举杯,说:“来,我们俩敬时作和菊儿姐,”这还只是个开场白,时光里和菊儿也应声站了起来,四个杯盏相碰,声脆如罄。陆世便有意欠了欠已经大腹便便的身子,尔后一脸肃然地说:“有句话说得真好:年轻时愿意和男人过苦日子的女人,年老时愿意和原配过好日子的男人,都是值得人们尊重的。所以我一直很敬重你这位兄长和菊儿姐!至于写多少文章那都只是狗屁!”便率先咕噜一声把满盏老黄酒灌进了大腹便便的肚子里。
“好!好!”阮飞和陈仓等一起鼓掌起哄,“哲理啊,哲理!”
“什么狗屁哲理!你们不觉得我这越来像个领导啊?”陆世打了个酒嗝,一脸醉意,谁也没有想到他竟会说出这么一句屁话来。
稍冷了一下场,阮飞也抚着肚子说:“嗯,我也快像个老板了。”
“那确实,一个是当年鼓动改革风潮的先锋成了如今的陆主任;另一个是昔日的裁缝匠现在也当上了阮总。”陈仓一脸坏笑很暧昧。
四
陈仓或许是觉得陆世刚才那一段貌似感人的话很滑稽。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县里安排每个科级单位联系一个扶贫点,而且一定要有专人驻在联系点上。报社就派了陆世去,主要是搞文化扶贫。时总编的考虑是,陆世正面临习实转正,让他去扶贫正好可以写入政治表现,反正联系点就在柘溪镇,离县城也就二十里左右。来去也很方便。
但陆世一去却并没有常回家中,也很少给报社来个电话联系。
“陆世还真是个当干部的料,蛮敬业。”这使时光里颇感意外。
“是乐在其中吧?”陈仓天生敏感,而且对男女之事尤其敏感。
大概是三个多月后,时光里与陈仓还专门到联系点去了一次。柘溪镇是改革开放后设立的新镇,镇政府所在地就在水电站大埧的山坳上,陆世陆干部就人住在电站家属区旁边的一栋民居里,隔一条马路对面就是电站幼儿园。时光里和陈仓是吃了中午饭骑自行车去的,到得陆干部的住处时,他正在凭窗读帕斯卡尔的哲学著作。
“陆干部还在学习随风倒的芦苇啊?”陈仓弱带讥讽地笑言。
“你这个鬼!”突如其来的声音把陆世吓了一跳,便慌忙起身,一边让坐一边说:“时作,你们俩这也算是来慰问扎根在基层的同志?连水果也不买一点带来呀!”他还佯装出一脸的委屈。
“带了慰问金不更好啊!”时总编把一个季度的奖金给了他。
“我们是来突击检查的。以为真是慰问呐!”陈仓一本正经。
一顿开心的闲谈下来,对面的幼儿园里就飘来了歌声:“长城外,占道边,芳草碧连天……”领唱的是一个年轻女幼师,声音脆脆的。
陈仓见陆世的一双眼睛老往对面猫,就半开玩笑地说:“不会是收了个女幼师当学生吧?你那一套芦苇理论还是蛮蛊惑年轻人的。”而且还冷不丁又补充一句,“你还真想在这里把根留住啊?”
陆世一怔,有些猝不及防的慌张。但他反应得蛮敏捷,只干咳了一声,随即便一脸正色道:“以为个个像你陈作呀?可以同时把两个女人带回家里。”陆世说这话是有由来的,那是在去年五月,省刊《芙蓉》杂志发了陈仓的一个中篇小说,周六那天晚上,确实就有两个女粉丝由陈仓带进了他的单身宿舍,说是一人送她们一册签名杂志。
也只是打趣了一番,那时陆世正谈着女朋友,此事便没有展开。
柘溪镇是个有故事的地方,尤其是那一湖碧水。时光里当初就想到过这一层,只是没有说出口来。没想到故事后来竟酿成了事故。
许多年过去,也就是那年国庆期间,在深圳南山荔枝林中的那一栋别墅里,难得一聚的文友们几杯老黄酒下肚,见妻子已陪菊儿姐楼下散步去了,果然就听陆世乘着酒兴讲述了一个浪漫而忧伤的故事:
就在时作和陈仓美其名日到柘溪镇慰问我的那天傍晚,一个男人和一个声音脆脆的女幼师又一起去库区游泳了。那个夏天,不,直到中秋节过后,他们俩几乎每天都会结伴去库区戏水同游。
一湖碧水,绿波荡漾,往返于平口的轮船泊进了对面的水湾,唱晚的渔舟三三两两地有了灯火,消暑游泳的人们已陆续上岸,水库的中央却还有一个用卡车内胎当救生圈的漂浮物在缓缓移动。圈子里扒着一男一女,男的是一年轻干部,女的就是那位声音脆脆的幼师。他俩比其他人去得要晚一些,是天擦黑时才去的,也算是掩人耳目罢。
“水有些凉了,我们上岸吧。”脆脆的声音像是在征询。
“那你挤过来一点嘛,我身上好热的。”那男的声音有点颤。
俩个人果然就挤在一起了,挤出了嘻嘻哈哈的笑声来,青黑色的救生圈左一荡右一荡,水库里的碧波也就绽开了几许雪浪花。月亮从镇政府那边的山坳上升了起来,很圆,很亮,很温馨。俩人便停了嘻笑打闹,那男的终于就侧过了身,然后把手背过去,刚一仰头,便既看到了满天的星星,也看到了圆圆的月亮。
“快看呐!快看,星星向我们眨着眼睛哩!”男的一声惊呼。
幼师也侧身反手仰起脸来,水里的四条腿却仍然交织在一起,一头秀发流过青黑色的救生圈,在碧波中漾开如水草,鹅蛋脸白白净净,有晶亮的水珠点缀着红晕,双目忽闪忽闪着。那男的就没有再看天上的星星和山坳上升起的月亮了,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幼师的脸庞看。
“星星都落进你眼睛里了,月亮也爬到你脸上了。”男的说。
“星星也落进你的眼晴里了!”幼师一阵惊喜,却没有说月亮也爬到你的脸上了,因为那男的脸上有着粗黑的胡子。
于是两人一阵沉默。人们都渴望有诗意的生活,而诗意又往往会被现实击得粉碎。那一年,那男的二十六岁,在县城里正谈着一个女朋友,幼师却刚刚满十八岁,是电站工会主席的掌上明珠。
“我们上岸吧。”还是那男的先开了口。
“那就上岸吧。”幼师好看的鹅蛋脸上表情复杂。
幼师是穿了泳装的,而那男的只穿了一条短裤和一件背心。
月亮已经升起来很高了,银辉如水一般洒了下来,青黛的山脉就更显得棱角分明了,一湖碧水也便更显得静谧和温柔了。俩人默默地往回走着,身影却在一个一个的拐弯处不断地重叠相拥。
过了前面的柘溪口,就要进入电站的家属区了。
“你不觉得今晚月亮特圆特亮特温馨吗?”幼师突然站住了。
男的犹豫了一下,也站住了,说:“我们还沿小溪走走吧?”
两个多月没下雨了,脚下的小溪瘦得只有一线细流,潺潺的流水声宛如游丝般的叹惜。幼师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只是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的脚步吻着那男子的脚印一路向柘溪的纵深处走去。那是一条神奇的小溪,溪床上布满着一个又一个白光闪亮的巨石,有的站立如峰,有的横卧如榻,有的看似无语,有的却听似有声。当走到一个如躺椅般的巨石旁时,俩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步。
“你衣服没干呢,我们就躺在这里晒晒月亮吧。”幼师说话了。
“你天生就是个诗人。”男人被一句晒月亮的话所感动。
“还不都是受老师的影响啊。”幼师微微地仰着脸像是看星星。
“我才不当你老师呢,为人师表太难,会有太多无奈。”男人说着先跃上了巨石,又伸手把女子也拉了上来,那女子假装一个趔趄,晃了一晃,便顺势抱住了男人,俩个滚烫的身子就紧紧地重叠在一起,像两条虫子……有蟋蟀的喁喁声,有夜鸟的咕咕声,但那都是在别处,而在那如躺椅般的巨石上,却只有一男一女愈来愈急促的喘息声。
故事说到这里正进高潮,却戛然而止了。但陆世的眼里,仿佛依旧流淌着月的清辉,胸壑间或许仍弥漫着小溪细如游丝般的叹息。
兄弟几个也就一时无语。没有人质疑这故事的真实性,没有人追问这故事中的男主人公是谁,更没有矫情地感叹说:“人呵,真是悲哀如芦苇,无时无刻不是在风中摇摆着,既得不到自己所爱的,又要装得老像爱自己所不爱的!”时光里却心如明镜,因为只有他和妻子菊知道,这美丽惆怅的故事后来演变成事故的过程陆世并没有讲。
那就是不久后,也是国庆节,陆世匆匆忙忙来到时光里家,面色凝重地说:“时作,出大事了!”才开口就欲言又止。时光里亦感觉事态严重,便直言道:“即便是天大的事你也得讲出来才好解决呀?”
“她怀上了!”陆世心中的那一棵芦苇似扑倒在地上了。
“你呀你呀!”时光里一听也急了,他急的是怕影响陆世转正。
“又不是你怀上了。怕什么怕嘛?”心直口快的菊儿不知何时也到了阳台上,一句话猛地甩过来,把两个大男人吓了一跳。
“你倒是站着说话腰不痛。”时光里起初并没把菊儿当回事。
“你们男人呐,没一个有担当的!”菊儿仍显得镇定又从容。
“你说怎么个担当嘛?小吴家里人要是知道了,还不告到汪书记那里去呀!而小楚又毕竟还是个十八九岁刚出校门的大姑娘。”
时光里似乎比陆世还要着急。他不得不急,年初调陆世时他是当着书记的面拍过胸脯的,给书记开车的吴师傅当时也在场,他知道自己女儿吴萍与陆世在搞对象的事,也没少跟书记说过陆世的好话。
最后却还是菊儿出面摆平了这一件事,硬是好劝歹劝陪小楚老师去做了人流,还通过时光里的关系帮小楚调进了县教育局办公室做文秘。也就是通过这一件事情后,陆世在男女作风问题上从此几乎做到了不再染指。所以也就有了“年轻时愿意和男人过苦日子的女人,年老时愿意和原配过好日子的男人都是值得人们尊重的”人生感悟。
难怪每年国庆节前后陆世总是会记得跟他们夫妻俩通一次电话。心多事多的时光早已忘了这件事,这次陆世旧事重提,也许就是想借发酒疯来证明自己是一个知道感恩的人。而别人听来却以为是虚构。
但库区的湖水依旧碧波荡漾这是真实的,柘溪口溪涧里多有或站如峰,或卧如榻,或躺如椅的巨石而且泛出白光这些都是真实的。
后来若不是添了一段世俗的插曲,深圳之行还真是充满诗意。
插曲是陆世后来又搬出了一镡绍兴老黄酒招待文友们引发的。
“这酒是受贿来的吧?”在深圳办英语教学的游总冷不丁问道。
“受贿?别说话像拉屎!你来我往,互通有无。”陆世的脸色一下子就阴了,果然一副陆主任派头地说:“你们这些商人哪,一方面争着要烧香进贡,一方面又心不诚,出卖菩萨。”愤愤然如临大敌。
游总也是梅山县城关镇的老乡,大学毕业后在政府部门工作,并且还在珠江市当过几年市长的秘书,也曾牛逼过的。但都是文学惹的祸,因为写了一部叫《牛人》的官场小说,而且无论是业内还是发行市场,都获得了一片喝彩声,只是偏偏却惹得市长成天不给他好脸看,一气之下,他便下海办起了公司,而且发展前景还蛮乐观。
“我说陆世兄弟,我也是官场过来人。虽然冒吃过你这么多猪肉,你怕我还冒看见过猪走路啊!”游总才懒得叫他什么陆处长或陆主任,“你这卵区委办公室副主任也别太神气,我们这些搞市场经济的,不一定硬要去求你——”他仗着是老乡,说话也就越来越冲,“讲一句不好听的话,我就是哪天有事真求你,你一个没实权的鸟副主任也不一定能解决什么问题。”满嘴粗话,都是乡音土语惹的祸。
陆世这一次还真来气了,对方话音刚落,他便冷冷一笑说:“你老游莫一口一个卵啊鸟的,我这副主任也许真如你所说解决不了什么问题,但我哪天要找出你的问题那不是分分钟!”官腔甩得梆梆响。
人是环境中的产物,一旦进入了某个圈子,日久必被异化,没有几人能真正做到出污泥而不染。时光里不禁为陆世的变化捏了一把汗,但他又不好当众说什么,便赶紧打圆场,“来来,喝酒喝酒!”
酒后吐真言,那以后,时光里对陆世便隐隐有了某种担心。
五
不久陆世又得到了升迁,被提拔为区纪委副书记兼监察室主任了,听到这消息后,时光里颇感欣慰,心想愤世嫉俗的陆世终于可以在此岗位上有一番作为了。正想着发一短信息向他表示祝贺,陆世却来了电话,“人的一生真是悲哀,两条腿虽然是长在自己的脑袋下面,你却无法走自己想要走的路。”他几乎是不等时光里插言,便又大谈起多年未听他谈起过了的叔本华来,“人生确实是在苦楚和无聊之间像钟摆一样往返摆动着。”他其实是用了一种很常识的语气在阐述叔本华的,却没想刚一听到这几句,时光里的头就大了,说:“你千万别跟我谈什么哲学,那根本就是一门不想让人活的学科!”这也难怪,像他们这类工农分子出生的准文人,即便是混到一个或处级或厅级,都自会有一套适用主义的理论,而且这类理论可说在当今社会还大行其道,“你不是生活得蛮优雅吗?又升迁了。”时光里平静地说。
“是哪跟哪啊?风马牛不相及,简直对牛弹琴!”别看他陆世平日里嫉恶如仇,蛋里挑骨,那不过是满嘴风凉话,一旦真刀真枪短兵相见,心里却比谁都发虚,他已经早就成了一个毫无锐气的公务员油子。然后也就转了话题,扯了一通家常,还要时作代他问候菊儿姐好。
人的一生中,有些变化是悄悄的,而有的变化却是那么突然,让人意想不到。陆世属于后者。有一个最显著的例子,之后不久,陆世不但业余时间学会了养狗、遛狗,还“狗狗,狗狗”地唤得很亲切,并且将那些搬了几次家都一直伴随着他的宝贝书籍,也几乎全都捐给了区图书馆,而把书房则改头换面变成了一间奇石收藏室,还给它取了个“陋石斋”的雅名。乍一听这名字取得还算诚实,何陋之有?原来都是些他平日里从外地出差时捡来的各种颜色和各种形状的石头,只是凭着他的学识和理解,化腐朽为神奇给取了一个个很禅意或很哲思的名字。石头原本就是一方石头而已,或陋或奇的是陆世这个人。
家有奇石,一般情况下陆世当然是不会向外公开的,凡可进入陋石斋的人,无非是听到了对自己不利的什么风声,或是与己有关的什么人正在接受纪委的调查,怀了揣揣不安心情找上门来请他帮忙或打听小道消息的。“不忙不忙,万事万物皆在造化中,不如先到我的陋石斋喝杯茶,赏一赏奇石放松一下心情再淡正事。”说着便从容前行,把客人领进了昔日书房。自己当真便正襟危坐泡起茶来。当然了,他也还会时不时空出手摸一摸趴在身旁的那条耷拉双耳的爱犬。
陋石斋中果然满目石头,来人自然不蠢,还没等陆副书记开口大谈茶道,便故作惊讶地啧啧起来,“这真是大自然鬼斧神工之作啊!”这么赞叹过后,似乎就弄明白那一方又一方奇形怪状的陋石中所蕴含的禅意和哲思了,便极显迫切地开口问道:“书记,您能匀出一方奇石让我带回家去做镇宅之宝吧?”一副唯恐求之不得的虔诚样子。
“你呀,你呀!”陆副书记忙起身过来,却似面有难色,说:“你这不是割我身上的肉啊!”于是太极拳般你一来我一去便成交了。人家就放了一摞或两摞现钞到石架上,拎了个“奇石”即仰天大笑出门去,而陆副书记则只会送客人至门口,并随口撂一句,“奇石呈祥啊!”他的那一只爱犬也随在身边,汪汪的犬吠声无人能够听懂。
“托陆书记吉言,这次我终于可以回去睡一个安稳觉了。”
陆世的表情一定是复杂的,但他又不得不只能是故作镇定地抬首欣赏起“陋石斋”那几个颇具魏晋风骨的名人手书来。又或许,正在这样的时候,有腥咸的海风就从山那边拂了过来,荔枝林里也就似有了塞塞窣窣的低语声,而曾经一度总把那一句“这叫位卑未敢忘忧国”的话挂在嘴边的陆世,是否也会顿时便有了周身寒彻的感觉呢?
有关陆世的传闻越来越多,他被人描得越来越黑,越来越狰狞可怖,而时光里听了后却甚感疑惑,“不会的,绝对不会的。虽然风气在变,环境在变,整个社会生态在变,但他陆世怎么可能会变成了一块陋石呢?”他不敢信这会是真的。这次时光里如此爽快就答应了又来深圳,其主要目的就是想来亲眼证实所有传闻的。既然是兄弟,就得肝胆相照,亦如他从前坦诚待我,我也就责无旁贷,该直言还得直言。但是从陆世这次对他和菊儿如此高规格的接待,尤其是所使用的方式:酒店是朋友预订的,车是朋友借开的,连接风的晚宴也是朋友过来签单的……时光里感激之余,心中便有了深深的担忧:这都是社会上传说的一些政府官员权力寻租所惯用的伎俩。虽然自己也被岁月的湍流磨成了一块无棱无角的顽石,但时光里还是决定要与陆世兄弟好好聊聊,他或许是一时走迷失民,就如他当年曾经在柘溪口的月光下迷失过一样。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只要有人大喝一声便可回头。
想到这,时光里又不禁记起了陆世在大学毕业时写给他的一封信来。这是前不久整理旧杂志时偶然翻出来的,为了留一份友谊的见证和纪念,时光里还专门嘱儿媳帮他录了下来,存入了他每次出差时随身必带的手提电脑。也许就是为了想寻找出陆世不可能变得如传说中的模样,他于是悄然起床,从行礼箱中取出中手提电脑,轻手轻脚地来到了套房的工作间,他怕惊醒了梦中的菊儿。毕竟是总统套间,时光里刚一开灯,电话就跟了进来,一个很礼貌的女声问:“先生,您需要帮助吗?”他也很客气而又幽默地应了一句,说:“谢谢!这等事您帮不了的。”便来到观海景的落地窗前,随手打开电脑进入了空间的日志文档,莹光一闪,一段意气风发而又智慧的文字直扑眼帘:
时光里君:我是梅山城关镇人,算是老乡,给你写信是为以文会友。
那时我们刚入校,锐气得很,虽然是哲学专业,心中却存有文学梦想,所以几个人聚在一起,办起诗社和文学会。为文章事,我们去拜访了这里的台柱教授。教授礼贤下士,问清来历。得知我来自湖南梅山,教授似有所思,极轻地说道“很远,产木材,蛮好。”便望着别处,不再言语,像有些深意。我疑心该教授已经把我当成了一根立在身边的木头,眼下正思谋把我砍了做锅盖好呢还是做床脚好。一时慌张,文章天下大事,都丢到了锅盖床脚的底下。好在教授沉吟半晌,终于哼出最后一句:“梅山有个时光里。”我松了口气,心想自己是根不材之木,能保天年,不会变成床脚或其他什么东西。只是时光里又是什么呢?该是一种树吧!叫教授这样惦记着,兴许是良木。
诗人李瑛的外甥在这里得意,尤以诗知名。某次突然问可认识时光里?又笑我孤陋寡闻,生在梅山而不知有时光里,如今是人知有时光里而不知有梅山。到此我才知时君是个写东西的人,出身很苦,已经写得有些名气了。两年前弟弟在文化馆学画,忽然弄回一本诗集,说是时君所赠,又问我时君文章如何。我除了知道时君姓时名光里之外,其余一概不知。薄薄的一本集子,刚读出一些爽快,却就完了,余兴未了,赶紧四处找时君的散文。兴味越读越浓,觉得这姓时的真是个姓时的:乘风破浪会有“时”,照这样写下去,恐怕会神。
窄窄的一条边街,平日里常来常往,也见过人背远去,越远越小总不消失,可为何不曾觉得那条街好深呢?遍挂领袖像章的疯子,曾听人说起,一被时君笔头捉住,却又为何不同寻常?几年里,时君的散文,凡是能找到的都找来读了,并阴谋写关于他的毕业论文。
我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读了几册书。居然也动起笔来。和三五好友出的油印册子,却无法风光,很不服气。三五了一阵子最后散了。
我的一位极聪明的朋友,看了我的一点东西,很不以为然。劝我还是去干点别的,说艺术是很痛苦的行当,文人寻死的多。去摆摊,去走私黑市,或者去种庄稼,都会比爬格子强。又说如今世道在变,阿城在海南做买卖,北岛在办公司。有才如斯,尚且向孔方兄致敬,你一个黑瘦书生,才财两无,能写出东西?我检点了自己的全部家当,觉得自己写的东西,确实不算个东西,便一齐收拾好,统统交给湘江火柴。忍着手痒,不再涂鸭。临近毕业,清点书生生涯遗产,发现火口余生的,还有年前写的一篇《诗人》,不由有些感慨。我已经不小了,二{.出头,父亲在这个年纪已经在支撑一份家业。做文之不易,做人之难,已有所领略。不禁想起不曾谋面的时光里君,想起他过的苦日子,想起他那一段几乎被死神盅惑的黯淡时光,不觉心动。
便时君确实是一棵树,是棵大树,可成栋梁。我又何须如此自轻自贱?时候还早,不如奋起。随信函附《诗人》一稿,望能得到指教。不久便大学毕业了,届时,希望先生能允许敞人陆世登门求教。
落款没有再署名,只注明了草成于某月某日的临晨。
但这又确实是一封有别于一般意义上的信。既有对时君这个文学符号的点评,于己则又显得不卑不恭,更重要的是还能让时光里读出感慨。然而,此信于今晚读来,时光却似乎又读出了别样的意味——陆世如风中芦苇般摇摆不定的心思原来是早已有之的……
六
夜色愈深,涛声依旧。那晚,在陆世为他俩安排的洲际酒店豪华奢侈的总统套房里,菊儿睡得很香,而时光里却一直隔着窗玻璃面朝大海,毫无睡意,思绪万千……他也的确想到了海子那一首《面朝大海》的小诗: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
然而第二天早上,说好了一有空就会来陪时光里和菊儿姐的陆世兄弟却并没有如期而至,打他手机不是盲音就是无法接通。时光里顿时便有了一种极不祥的预感,心里正惴惴然,昨天晚宴后为陆世埋单的那一位老板模样的人却神色慌张地走了过来,说:“二位,对不起,对不起!陆副书记一时来不了啦,由我来陪你们。”一脸的歉意。
“领导真不是人当的,法定假日也身不由己。”菊儿心直口快。
“是呵!身不……身不由己。”对方明显有言不由衷的恐慌。
时光里心中凉了半截,便直截了当地问道:“陆世是不是……”
“是的。他犯事了!昨晚从酒店刚出大堂,就被……被……”那人忙抢着接过话来,却又欲言又止地说:“被市纪委带走了。”
“啪”一声脆响,菊儿手中的瓷碟猝然落下,地上开遍了瓷花。时光里已然没表示出太大的惊讶,“还真是这样了。”他平静地说。
“陆世不是一直很先进的吗?”如同晴空霹雳,菊儿却顿时脸都白了,“这人心怎么就……就看不懂呢?”她仰面朝天,一串长问。
陆世或许是早有了预感,并且可以说是早就有了思想准备的。
无独有偶,自去年初区委人事调整他没有在副主任位置上被提升为主任,而是拐了个弯被安排到区纪委去任副书记并兼监察室主任时,陆世就敏感到书记已经不再信任他了,于是心中也就自有了盘算。
“我看是你自己太敏感,虽然你这书记前面还有一个副字,但监察室主任毕竟也是正处了,到哪当官不是当?”面对原办公室个别还算深交的朋友们的安慰,陆世自然表现得很淡定,“其实级不级也没关系,只是到一个新领域怕一时问不适应。”他的回答明显言不由衷。
我陆某半生与文字打交道,无论是早年在梅山县委机关报做时政版的编辑记者,还是后来到了深圳在区委办从一个写材料的一般干部到分管材料的副主任,毕竟始终没有离开过文章事,虽然此文章并非彼文章,但多少还是能把自己的所学和观点融人一些进去的,“陆某此生亦足矣!也算得幕僚过一番,是该到放弃的时候了。”沉默了好一阵,已是陆副书记的他居然又嘣出一句令人难解的话来。
“男人五十五,好比出山虎。何况你今年才五十。”同僚说。
“人一生下来就是一道难解的代数。”陆世这次并没有大淡西方哲学,而是说了一句与数学有关的话,对方当然并没有听懂。
也就是从那时起,陆世的人生观便有了一个重大的转折,他已不再慷慨激昂,甚至根本就不再去关心时政,他像是在有意要摸索出一条让人看不懂的通幽玄门似的,在八小时以外,一边养闲情伺候他的“狗狗”,一边又颇费心思地摆弄起那些五花八门的石头来。
“我深知此生罪孽深重!做了许多有违良心的事情,但世风如此,特立独行谈何容易?正如你老兄当初所戏言的芦苇:就不知道你说的是一棵呢还是一片。要是一棵风吹两边倒。要是一片就是哪边风大就倒向哪边。其实人也这样。即便我陆某真是一方奇石,凭一己之力亦无法去补天裂。思来想去,我唯一能做的便只能是求一处闹中取静之地,终日反省,争取在自己的有生之年能将一己之经历与思索写成一部《陋石铭》的薄书,一是为这个波澜壮阔的时代作一小记,二是为警醒世人,或许还能对自己后人有些意处。我心亦知足矣!”
以上这一段话,是时光里回长沙后收到陆世写给他的信中的一小段。从邮戳上得知,寄信的日期刚好是时光里同妻子菊儿启程去深圳的那一天。原来陆世自己果然是早有心理准备的。在他感觉到自己失宠的这段期间里,他还做了两件大事:一件事是把父母安顿在弟弟新装修的海滨别墅;二件事就是给在加拿大读书的儿子陆洲办理了移民,要不是妻子死活不肯出国,照他原来的打算,是想一个人独自守着这新置了“陋石斋”的旧宅,于摇曳着翠绿荔枝林的南山终老,也不失为读书人一种无奈之后的选择。也许就是在那时,他就已经想到了要与叔本华们告别,而重新选择了周濂溪和王船山两位湖南同乡。
刚收到这一封信的时候,时光里着实大吃了一惊,他仿佛一下子就掉进了冰库,脑海中随即闪出的就只有“遗书”两个字。他久久地不敢拆开信封,而是独自一人来到了楼下的湘水江畔,在渔港码头旁的一块条石上坐了下来。这是他在江边散步时小憩的老地方,此时正值晚秋的黄昏,几叶渔舟懒懒散散地泊在江湾,从船尾溢出的炊烟很是温馨,也很宁静,如经历了波峰浪谷的高潮后的渔人脱下的几只鞋子;左侧的荒洲上是一大片芦苇,苇草在斜阳晚照里轻轻舞蹈着,很难看出它真与什么哲学有无关系。时光里的心绪总算是平静下来,他于是慎重地拆开信封,一字一句地读了过去,谢天谢地,这只是一封与时光里交流心得的书信。从信函的内容看,自以为还算了解陆世的时光里却一下子觉得对这位兄弟是如此陌生。一个人永远也无法走进另一个人的内心,之前对陆世兄弟的种种猜测皆是误读,他有太多的不容易和太多苦衷。给人家看的或人家能看到的永远只是表象,真正的底牌是掌握在上帝的手中。但有一点时光里却甚感欣慰,那就是陆世早已对自己不得已而为之的那些事情,皆做过万无一失的技术处理,也就是说,即便东窗事发他真进去了,也只可能是呆个一年半载方可出来,然后无党无派,无官一身轻,改弦易辙做一个南山脚下的著书人。“立德难兮,改立言。满纸荒唐兮,写吾辈之辛酸……”或许,数年后的翠绿南山荔枝丛林中,还真会常有一老者踏歌而行罢。
“好啊!这家伙早就在做着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的计划。”时光里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绝对相信从事过多年政策研究,又在纪委机关任副书记并监察室主任近两年的陆世对自已的判断不会有错。
其实陆世还在信中向时光里诉说了可能连他的弟弟也不一定知道的隐情。原来他每两年总要回一次梅山老家,并不仅仅是赶在过春节与旧友们嘻笑打闹或讽刺挖苦一通阮飞及陈仓们那么简单,他回梅山东坪的真正曰的是专门为同父异母的兄长来还赌债的。兄长陆习是县供销社一个下属公司的经理,管着二十多个职工,原本当得有滋有味,可后来公司说解散就解散,人平分了几万元所谓安置费便成了地道的无业游民,加上第二年老婆得急症病故,因未能挺过失业亡妻的双重打击,从此便染上了赌瘾,而且十赌九输,欠下的赌债均打了白条,并署名还款人陆世。“我亲弟弟在深圳早当处长了,还怕还不起你这点小钱呐!”口气硬梆梆的。对方一打听,才知他弟弟陆世果然是深圳某区委的办公室副主任。然而一年累计下来的赌博欠款少则几万,多则十几二十万,这都是得要陆世回来点现票子的。陆习还有一儿一女,也早就随爷爷去了深圳,学费照例是由陆世负担。弟弟陆洋虽已是深圳小有名气的书商,但毕竟与陆世和陆习非一母所生,感情上多少有些相隔,他能确保两位老人怡养天年就已经算不错了。好在如今陆习的一对子女已大学毕业,并在叔叔陆世的亲自操作下,均有了比较稳定的一份工作,他也就终于可以不再为兄长家的事操心了。
如此多年下来,陆世肩上还扛了这么沉重的一份额外负担,又岂能不想办法获得一些额外的收入?而在不动声色地经营这一切时,作为公务员的陆世又怎能不耗费心力?也真是难为他了!但所有这一切或日家丑也好,或日烦心事也罢,却是时光里等均不得而知的。尽管在时光里的日记中曾经写下过一段极是感性的话:“人的一生中,真正的好朋友确实不可多得,但我可以肯定的说:陆世便是我人生中这不可多得的好朋友中的一个。”而且字迹也已然漫漶模糊。
时光里毕竟是一个淡看江湖的过来人,他并没有为陆世的遭遇感到吃惊或有太多纠结,而是突然又记起了当年曾与陆世理论时听他说过的“现在也有人从另一个角度强调人作为风中芦苇在大自然面前的脆弱性,从而教育人要尊重自然、保护自然,从而保护人类自己的生命”那一番别开生面的话来。但如今时光里却多么想说:“对人文生态的保护和改善才尤为重要啊!”他于是再次找了那一篇题为《陋石铭》的短文,而且意味深长地读出了声来:譬如奇石,埋没甚久。自暴自弃,自惭丑陋。冬去春回,万物复苏。桃花水涨,泥石成流。虽坠山溪,毕竟出头。涧水潺潺,涤尘洗垢。光阴来去,晶莹剔透。终得人识,置于案头。雅室恒温,倒也知足。灵光耗尽,春秋几度。福兮祸兮,又弃山蚯。铅华褪尽,获大自由。呜呼吾命!何陋之有?
读罢,时光里又慨然重复道:“铅华褪尽,获大自由。呜呼吾命!何陋之有?”他还按照自己的理解又续了两句,“濂溪周子,因荷得藕。衡岳船山,著文启后。”是耶?非耶?时光里却无端地乐了。
暮色已深,时光里却仍然驻足江边。江上有轻风拂过,天上有明月星光,脚下的湘水沉沉北去,那么,海洋可是江河真正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