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保忠
三十 焦尾城的秦文武
时间:2014年12月17日
地点:河曲县焦尾城村
离开娘娘滩,上了对坝坝圪梁上的罗圈堡。
去年春天占东陪太原一个剧组来采景时,堡内还住着十几户人家,现在,我们在街巷里转了半天也没见个人影,只有枯白的叶片被风撵着乱跑。有处院子像是有人,铁栅门里的两只大黑狗却扑来扑去的,以为狗叫过后主人会出来看一看,但是没有,等了好久也没见人出来。风猫爪似的踩在脸上,只好出村了。走到村口,碰到个从外面回来的中年妇女,占东一眼就认出了她,去年采景时见过,便上前搭讪,女人却只是敷衍着,并没有请客人进屋的意思。
我们只得下山,往西面四五里处的焦尾城而去。
说是城,其实是个村,沿黄河南岸的公路边罗列了一排排房子,像个集镇。河的对岸是内蒙古准格尔旗的马栅村。后来知道,这村子,这村子的人,也与朱元璋规划的那次大移民不无瓜葛。明洪武二年,江苏无锡堆臼圪坨村的秦燕两家及几户杂姓人家,奉命来到洪洞那棵著名的大槐树下,领旨北迁,走到这里时天色已晚,面前是一槽浩浩荡荡的河水,便再不敢北去,就地起房盖屋,形成了一个最初叫“集义”的村庄。
村子好风光。
边墙墩台起伏于山峦峰谷,与脚下的黄河结伴而行。
传说,集义村建起不久,一条蛟龙游到村庄上空,龙头扎进了黄河的波涛之中,龙尾则隐匿到了村庄的万木葱茏里。守卫长城的明军将领认为这是吉祥之兆,便在村中扎了个营盘,称为“蛟尾营”。明末,李自成率农民军逼近营盘,在与明军的作战中使用火攻,火仗风势,蛟尾营被烧了个一片焦黑,此后村庄便改称“焦尾城”。
焦尾城,属河曲县城关镇,辖凉水沟、大墓沟两个自然村。
到了村口,占东停车和朋友秦文武联系,说明了情况,问他在不在?听得那头说,还在井房,再有几分钟就可回去。
便直接往秦文武家走。
占东跟老秦在县城工作的二女婿是同学,有了这种牵扯,慢慢和老秦也成了朋友。老秦虽是个农民,却和他的名字一样能文能武,不光会种地赚钱,前两年还写了部叫《八展图》的长篇小说,洋洋洒洒三十余万字。最近这些年,焦尾城村因靠着黄河,水资源丰富,开始大面积种植葡萄,得了个“晋北吐鲁番”的美名。老秦是个活泛人,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也种了几亩葡萄。每年葡萄成熟的时节,他总会打电话叫占东过来尝个鲜,占东也不客气,一叫就到,二人坐在葡萄架下,边吃边说些与写字有关的事。
这村子格局不小,房屋和街道也比较复杂。我问村里还有多少人?占东说,这村我常常跑,比较熟悉,大概有近两千人吧。我愣了一愣,那过去有多少?占东说,也是这个数吧。我摇摇头,不可能吧?别的村人口在流失,这个村怎么可能一点不减?占东解释说,焦尾城属于城关镇,离县城只有五公里,交通方便,经济发展也可以,出去打工的人相对少一些,当然村里的年轻人还是一茬茬走了不少,不过这些年山上的村子移民,在这里落户的也不少,这么一减一增,村中人口与过去还是大致持平。
我说,但是人口结构发生了变化,原住民少了,外来户多了。
占东点点头,这倒是,村子肯定已不是原来的村子,还是被城镇化了,可能再过些年,就和县城联在一起了,到时人口会更多。
老秦家在村中大戏台后面,一栋三层小洋楼,倒也别致。
进了院子,见老秦妻子正要出去,占东跟她也熟,让她尽管去忙事。女人笑笑,那我就不招呼你了,先进去喝水,他过会儿就回来了。我们进到楼内。老秦这几年给驻村的同德化工公司打工,两天一换班,具体工作是上水,值班时有四个小时守在井房。这活儿简单,摁下按钮就没事干了,但是得盯着机器,不能离开井房,这就很耗人了。老秦就自个找事做,一开始是写小说,那部长篇就是他在井房里写出来的,先把故事记在本子上,回到家再录入电脑。今年,又忙着写村志,因为熟悉村子里的人和事,这几十年的各种运动都经历过,写起来就顺手。
这栋楼的一层,左侧是门厅和过道,右侧是居室。过道与楼梯的连接处,立着一面落地镜,镜面上挂了一张佛图,佛图上端则贴了一张打印的“家训”:爱国爱家,诚信正义,勤学奋进,严已宽人。
这个老秦有意思吧?占东指着那张纸对我笑。
我也笑。
右首的居室,分一里一外两间,里间做卧室,外面的自然就是客厅了,收拾得清清历历的。客厅也蛮像那么回事,靠西墙摆了一个大沙发,前面的墨色茶几上,搁了本厚厚的打印稿,是老秦编的村志。占东早知道老秦在做这件事,坐到沙发上,一页一页草草翻过,之后,把本子给了我。
像我见过的其他村庄的志书一样,老秦的这本,也是先将本村的地理位置勾勒出来,而后一一介绍地名。焦尾城有“五滩、六濠、七沟、八梁、一面坡”,每一滩、每一濠、每一坡、每一沟都有来头,名字千奇百怪。村志特别提到了一个叫“城子湾”的地方——公元前230年,秦始皇派人修筑长城,在此地临时设了一座小城,供修长城的军士民工食宿。城里有个指挥所,里面存放着不少秦币“半两”,后因多年的战乱,小城失修,成为废墟。村人将此地取名为“城子湾”。1997年,村里修建温室大棚,在该遗址发掘出“半两”及锅、碗、炉等多种文物。
他这么说没根据,瞎胡编呢。占东指着这段文字说。
见我疑惑,便解释起来:秦始皇的军队当年一直打到了阴山下,所以秦朝的边防线要比明朝远得多。秦朝,黄河边的这一带是内地,当时的“边墙”应该在黄河以北,到了明朝这里就是边防线了。这家伙不去研究这段历史,信口开河,瞎胡诌呢。过去,他说长城啊烽火台什么的怎么说我都信,这两年我写边墙古堡,翻阅了好多资料,他再蒙不了我啦。
正说着,老秦从外面回来了。
大块头,面色红润,精神头十足,一说话就笑。
寒暄了一番,就说到了村志上,说到了当年秦朝有没有在这里修长城这件事上。占东当着我的面毫不客气地批评了他。老秦却不以为然,哈哈一笑说,你怎么知道秦长城没有修到这里?那个废墟,那堆挖出的“半两”不是证据吗?占东说,那个废墟是出土过“半两”,可你怎么知道他们真的是在修长城?而不是另有公干?老秦反问,你说当年秦始皇打到了阴山下,证据又在哪里?占东说,有考古学作证据。
老秦哈哈又一笑,考古学就能作证据?反正我不信。
两个老朋友“抬杠”时,我想了解一下这个村的前生今世,便仔细看那本村志。文稿里介绍了一种叫“会街”的集市:每月的阴历十五,月亮初升,黄河对岸的游牧民族来到村中一条街上,借着月光与本村居民交易,夜深人静方才散去。当时,对岸的人带来的主要是牲畜、毛皮、肉食,而这边人拿出的是谷子、糜子、布皮、针钱、纸张等。传说交易时,这边的汉人特别聪明,用门板盘糜子,一门板糜子换一只羊。后来,这处集市街两头的商铺毁于战火。
村志里提到的有趣事甚多。比如,秦家围,燕家围,前者在凉水沟西侧,后者在大墓沟西侧,这是两家的祖坟,相距不过三百米。据说,每年清明节下午,两家的后代都会去祖坟祭祀,举行完仪式,族长会发给每人一个馒头,两家的孩子当然高兴,有的就拿着馒头跑到对面的坟场比试,看谁家的馒头大。
和老秦争论了半天,占东忽然接了个电话,说单位有事,先离开一会儿。
留下我和老秦,便闲聊起来。
老秦出生于1948年,今年六十六岁。我说你看起来像五十出头,哪像六十多岁的老人。老秦哈哈一笑,说他实际年龄确实六十六岁,户口年龄六十四岁,父母将他的岁数上小了一点,可能是想让他日后占个年轻的优势,现在想想,又有屁用呢。说着又大笑起来。老秦爱话,也爱大笑,每说一件事,不管别人觉得可不可笑,他这边总会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因为嗓门大,那笑声就有一种威力,有一种感染你的意思。
说说我,说说我的过去?咋说呢,老王,我这个人不安分,好折腾,可说是折腾了大半辈子。这会儿想想,折腾又怎样,到头还不是回了村?还不是还走在焦尾城的街上?说句不中听的话,将来,还不得埋到秦家围?这么个年岁了,身份没一点变化,还是个农民,不,是农民工。只不过,别人去外面打工,我是守在村子里。是这样吧老王?你不要失笑,我不哄你,就这情况嘛。
像我这个年纪的人,除了土改、互助组、合作社,各种运动都经见了,啥苦都吃过,啥罪都受过。我十岁是五八年,人民公社、大跃进年代,那年焦尾城开进个汽车,是我见到的第一挂汽车。车是给机灌站送锅驼机的,对,我们村的机灌站。好多娃娃们都跑出来看稀罕,好一个庞然大物。那年,人们都在水库工地干活,连八十七岁的大海老婆,也提着篮篮往坝上送土。一个死老婆子,颠着两个小脚,你想想,都八十七啦,还要去受(苦),就那年代呗。河曲人爱唱民歌,村里李柱合的老婆邬花女,天生一副好嗓子,边担土边给人们唱歌。周林小老婆燕爱女,身体不好,也出来干活,累死在工地上了。
六一年夏天,大队在衙门道建起了粮食加工厂,为了用砖石,拆了堡门洞。当时哪知道是文物古迹哩。下半年,调回五马力柴油机加工,用柴油机带石磨磨面。村干部秦掌世不小心,让机器夹走了两根指头,血淋淋的。听了都害怕。从这年开始到六三年,村里搞种棉花、纺线织布运动。大个三女子,家里有台轧花机,谁家轧棉花、弹棉花都到她的院子里,挺热闹。家家户户都纺线织布,全村有二十来台手工织布机。当时每人每年只发一丈布票,根本不够用,织下的老布有的自己穿,有的卖到了内蒙。一匹老布三丈长,最多可卖八十块钱。
六二年春天,大队买回一台收音机,由宋三唐专管操作,当时很多人去看稀罕,不明白那小匣子咋就会说话。到了秋天,又买回一台留声机,带了不少晋剧唱片,尹尹哑哑的,开会时放给人们听。
这年我十五岁,高小毕业,回队里参加劳动,村里有个俱乐部,管宣传文艺,因为村里没几个念书人,就把我吸收到俱乐部了。我那时身体不大好,家穷,营养上不去,不想参加体力劳动,让去俱乐部,当然高兴了。不是说不用劳动了,只不过你受的别人少些。六四年,县里建小电厂,从我们村抽调了不少劳力,大烟筒的砖都是我们村人用牛拉定活轮转腾上去的。另外抽了二十多个劳力,常住西门河畔挖凉水池。我也是一个,跟燕广田他们住一个屋,每天三顿饭都是自己做,两个月干完后才回了村。
六四年挽麻时节,河水暴涨,三丈高的河塄,哗哗往河里掉,靠河湾的地每天要给吃掉二三亩。村里人悄悄议论说,这是河神要地,都干着急没办法。后来有人提出给河神领生,队长就把我大大(父亲)叫过来,让给河神领生。我大大懂阴阳,会算卦,可这是封建迷信,不准搞,所以他也得参加劳动。他原来想教我一手,我不想学,觉得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他回去拿来供品,摆在河滩上,口里念念有词,说来也怪,不知是河神真显了灵,还是河水该下跌了,反正打那以后黄河不再淘地了。
六五年,为了不让会街上的地再给河水吃掉,大队组织专业队在那里做了三十米河坝。我也是专业队员。完工后,又到长沙滩新开了一百多亩地,试种了粮食,还盖了三间房子,供队员中午歇缓。专业队房子的外墙上有块黑板,我那时人年轻,好显能,喜欢卖弄肚子里的墨水,有一天我在黑板上写了首诗:专业队沿着河边,飞快地奔向了滩上,路边排着垂柳,地里翻着麦浪,一片荒滩草地,变成了丰满的粮仓。
(说到这里,老秦哈哈大笑起来。)
六六年,县里从我们村抽调八十个劳力,主要是青年民兵(五十个男的,三十个女的),由民兵营长周维光带队,到县城文笔塔东南方向的大东梁施工。任务是下挖三级机房基础,挖起的土垫三级码头,有十几米高。全靠人工作业,用锹挖,用箩头和扁担担土。早上出发,下午六点完工,来回都是步行。大师傅是秦三黑眼,他在水草沟蒸好黄窝头,到了中午十二点,由苗世华用笸箩担到工地,每人发给一块。吃粮标准是,男的八两玉米面,女的六两。吃过饭,歇缓一小时再干。垫到码头上的土,用两架八人大石夯夯实,夯土时,郭治良和秦二庆唱夯歌。那年,附近好几个大队都派出了劳力,下面是坪泉村的一百来号人挖三级引水渠,沙畔村有几十号人做三级码头以后的干渠,整个工地人山人海,红旗招展。休息时,周维光组织大家学习“老三篇”。我当时是二排排长兼读报员,每次都给大家念。我还在工地的黑板上写了四句话:晨风吹散了薄雾,天边闪射出阳光,我们跨着大步,去建设大东梁。哈哈,老王你别笑,当时年轻,也真够浪漫的吧。一直干了两个月,才完成任务回了村。
八月回了村继续做拦河坝。九月,到野姑梁和梁家坪做支渠,有一百多号人,由村主任秦兰树挂帅。早上六点我负责吹号,号一响,大家就出发。中午不回家,由秦瑞祥在秦和尚院内的东房蒸窝头,标准是男的八两玉米面,女的六两,每人一碗大烩菜。我登记出工人数后,和秦水泉相跟着回去把饭菜拉到工地。工地上有广播筒,平时做宣传用,如果谁迟到了,我就按秦兰树的安排,让他拿起广播筒向大家吼:我叫某某某,今天迟到了。有个叫燕长春的社员迟到了,可他有点嘴笨,把“我今天迟出来了”,说成“我今天长出来了”,惹得大家哄堂大笑。那时搞阶级斗争,弦绷得紧,每个人都活得提心吊胆的。有天歇缓时.秦兰树让人们背“老三篇”,问谁背会了,没人答话。问我背了没有,我说早背下来了。他不信,让我背。我一字不落都背下来了,他有点吃惊,马上和另外两个干部商量,让我当了民兵营副营长,兼村图书管理员和二队会计。
讲到这里,老秦忽然记起了什么,说,老王你先坐一会儿,我去挤牛奶。我说我也跟你去看看。老秦说,这有啥看头,你还是待着喝茶吧。我没听他的,站起来跟着他出了门。楼房后面有个小院子,养了一头奶牛,还有几只鸡。老秦笑笑说,到了这个年纪,也该保养身体了,我养牛是为给自己喝农家牛奶,养鸡也是为了给自己吃土鸡蛋,都是绿色食品哪。说着又大笑起来,笑过了又说,保养好身体,就是给儿女们省事。
然后他进了收拾得也挺干净的牛棚,拉亮电灯,将随手带的一个小铝盆放在了奶牛的胯下,给牛顺了顺毛,然后蹲下来,拉了把小凳子坐到了牛的旁边,一伸手握住了奶牛的乳房,开始一点点按摩,往下挤。不一会儿的功夫,纯白色的乳汁在老秦的手指下,一点点地向盆子里流去。
老王啊,挤奶锻炼手指,听说外国一些老人常常到农场去做这件事,为的是延缓脑僵化。老秦忽然又笑起来。
挤完牛奶,回了屋,我接着听他说过去的事。
说到当了副营长吧。
失笑的事也多。六八年春天,临近开河时,从大同调来一个炮兵连,拉来十门迫击炮,一车炮弹。那年黄河结的冰层厚,到处是冰坝,开河时会带来大的灾害,我们叫“恶开河”。调部队来是想用炮弹打开冰坝。当时部队要一个民兵联络员,周维光就打发我去了。我跟炮兵连长报到时说:我们的一切行动听你的指挥。那个连长也挺有趣,逗我说:你是营级,我是连级,我应该听你的指挥。旁边的人一听都笑了。开河那天,十门大炮支到了四队的地里,炮口迎着黄河。上午十来点,侦察兵用有线电话向连长报告说,龙王滩头扎起了冰坝。连长下令对准目标开炮,十门大炮“轰轰轰”一齐发射,震得人耳朵都快聋了。连长邀请我这个“营长”也来打几发,我便打了几发炮弹。
(老秦说完又是一阵大笑。)
我那时有点文化,大队成立科研组有我,办战报、广播室也有我。当时村里有两个高音喇叭,各户都有一个小有线喇叭,我是广播站长,同时又是播音员。哪会说普通话呀老王,不会说,说的是我们老土的河曲话。办报的两个人,我刻蜡板,还有一个组稿,每周出一期。为省钱,大队发的奖状也由我刻蜡板印。
那年中苏关系恶化,随时有可能开仗,上面让我们村组建战备团,一个连的兵力,全副武装,衣服枪支弹药都发,我当副连长兼一排长。七零、七一年搞过两次拉练。七零年在五寨集训了一个月。七一年十月,到偏关县陈家营和水泉堡阻击苏联坦克。出发时身上背的枪支弹药和行李米袋子有三十斤重,每天急行军八十里,第三天到达水泉堡。去后,给当地群众扫院、担水,还要打地道。阻击那天,我们埋伏到了坦克必经的山沟里,不大一会儿工夫坦克来了,我接到连长的命令,找了个掩体,提起火箭筒,一炮命准,坦克不动了。拉练回来,经过偏关县城,受到群众夹道欢迎。
七二年,村里成立文艺俱乐部,我当副主任兼宣传队长。那年开始唱样板戏,《红灯记》和《沙家浜》。因为没人手,我演过李玉和。还编排了《扁担精神代代传》《学大寨人走大寨路》《一切工作为革命》好多节目。七三年经常出去参加调演。
以后几年我当科研队长和农建总指挥,还当了副业主任。也就那么些事。
八一年,我当了村副主任兼二队队长。那时政策开始松动,春天,二队每人在沙园分得二分口粮地,统一种上了小麦。收割后每人平均分到一百四十斤小麦,再加上大队统一分配的和自留地的,每人拢共可得到二百斤,吃白面的问题基本解决了。二队还集体承包了倒闭的公社砖厂,二十多个劳力,农忙种地,农闲制砖。中午由两个社员把饭送到砖厂。上半年大部分家庭吃的还是玉米面窝头,到了下半年,吃的就是白面馒头了。一年下来,除大队统一提成外,砖厂还给大家分了些红利。为了庆祝农副业双丰收,当年秋天,我组织队里社员会餐,当时很高兴,会上祝酒时我说的是:为女士们、先生们、同志们、朋友们的幸福和健康干杯!这话一出口,把大家都逗笑了。
这年秋后,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采用大包干的方式,按人头分了地,牲口和农具全部作价处理。
八一年,我当了村主任。八三年又当了支书,这一干就是十年。八八年开“三干会”,县委书记点名让我上台发言,我天生不怯场,“嗵嗵嗵”说了半天,末了推销我们村的产品。当时我们村开始发展巨峰葡萄,还建起了水泥厂,技改了砖厂。我说:希望大家多来我们村指导,吃我们的葡萄,用我们的砖,娶媳妇铺我们的大地毯。栽我们的树苗,吃我们的鱼,盖房用我们的好水泥。话一说完,逗得大家哄堂大笑。
到了九一年秋天,我调到城关镇政府工作,任镇企业书记兼水泥厂厂长。可当时并不转干,身份还是农民。当是想走,主要是觉得在村里呆了三十年,想换个环境。走了后又有些后悔,倒是把厂子搞活了,可就是融不进那个圈子。后来就不想干了,又回了村。种地,种葡萄,瞎折腾。可以说甚毬也没闹成。
占东再进来时,天色已晚。
老秦留我们吃饭,说晚上也没啥事了,喝口烧酒吧。占东一摆手,不行,回去还有事,下次来了再请我们喝。老秦还是执意要留我们在。占东开玩笑说,看来你今天是做好准备了,盘算着要把我两个灌醉了?扭过头又对我说,咱俩加起来也喝不过他,瞧瞧他那身板,还跟个小后生一样。老秦听了又一阵大笑,也知道留不住我们,便站起身送客。一直送到门外,握手,告别,叮嘱下次一定要来。
回县城的路上,我说,这个人有意思。
占东说,老秦是个正派人,甭看当了多年村干部,可还是内圆外方,只是——
我让他说下去。
占东顿了顿说,只是这老家伙有些固执。你别看他是个农民,心高着呢,有些事以他的力量根本办不到,可他还是硬想办。
我说,还想办啥?
占东忽然笑起来,你没看过他的小说,想法大着呢。他在生活里实现不了的想法,都写进小说里去了。我觉得他在小说里建立了一个农民帝国。小说出版前,他让我帮他修改一下,我看过后很为他的想法吃惊。我觉得这部小说还是有内容的。不过我删掉了里面赤裸裸的情色描写,我不客气地对他说,书出来后,你要给儿子、儿媳看,怎么能写得这么露骨呢?他说,这是写小说呀,又不是写真人真事。我说不管是不是真人真事,这种描写都得删掉。他也没再坚持,说删就删了吧。
我迟疑了一下,他总不会比李自成的想法都大吧?对了,你说他前半辈子干得也不错,轰轰烈烈的,怎么到了最后就悄没声息了,虎头蛇尾的?
占东想了想说,说到底他还是个农民,他看不惯那个圈子,那个圈子也容不下他。
一路上我都在想他这句话。
三十一 小学教师
时间:2014年12月18日
地点:保德县柴家湾村
黄河在老牛湾拐了个弯,在偏关、河曲、保德三县境内,或汹涌激荡,或缓缓流淌,但大致是一路向西,到了距保德县城十公里处的钓鱼台,才向南而去。作为黄河的拐点,这个叫钓鱼台的地方,其实是晋陕峡谷高耸的石壁上面,一连串高低错落、相互贯通的石屋。这是明末五省总督陈奇瑜在放跑李自成戴罪归乡以后开凿的。从此处沿着黄河公路再行五公里,便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柴家湾村。
一条小河从东婉延而来,与南流的黄河成丁字形对接,小河上有一座小桥。站在桥上向小河两岸望去,是成片的枣林,林子里和两边的山坡上住着百十来户人家。这就是我们柴家湾村,一个典型的小桥流水人家。
这是柴家湾村小学教师老崔在村志里写的一段话。
老崔叫崔创生,五十八岁,个头高大,额上布满沟槽似的皱纹,上身一件皱皱巴巴的黑皮衣,下身一条同样皱皱巴巴的蓝裤子。他给我的印象是,有点邋遢,对生活不怎么讲究。后来看了学校,他的家,觉得我的感觉还是对的。老崔操一口方言,语速又快,有些话实在听不懂,还得同行的老高给翻译。老高在县政协工作,为人谦和,业余时间喜欢舞文弄墨,在文学圈也有些影响。我知道他这几天会多,出来时再次劝他没必要陪我,他说下午的会临时取了,在单位也是闲坐着,不如进村看看。今年夏天,因为要做一个农村教育的专题调研,老高没少跑学校,记住了只有一名学生的柴家湾小学,以及守在这里的教师崔创生。
学校离公路只有十几米,我们刚找了块空地停下车,老崔就跑出来了。
一座瓷砖挂面的二层楼,看着也没多少个年头,这就是柴家湾小学。院内涂白了的矮矮的围墙上,用红颜料写着“勤奋学习,守纪爱校”几个大字,墙根下是两堆谷穰子,也不知是哪家打过后留下的。从东边的墙头上望出去,是陡峭的山坡和建在坡上的房子。老崔在一楼的一间房子办公,里面生着火炉,但炉膛里的火好像压死了,感觉不到一点暖和。靠东墙摆了一个书柜,一张桌子,桌子上放了两册一年级语文课本,墙上贴了一张课程表,一张作息时间表。北面是一盘大土炕,也没铺席子,靠墙摆放着半袋黍子、一辆童车、一捆葱、两把凳子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
当地也放了一张桌子,上面是一本摊开的字帖和几张宣纸,显然,我们来之前主人正在练书法。老高看了看,拿起桌子上的毛笔,蘸了墨汁,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摇摇头说,这纸不太好用。老崔说,也就是随便练练,不能太讲究。然后请我和老高坐,又拿过两个纸杯子倒了点水,水温温的,只有几丝热气抽出来。正要进入正题,来了个三十来岁的个子矮矮的年轻人,老崔向我们介绍说,这是村里新当选的村委会主任。我和他聊了几句,知道他原来在保德县城做生意,前不久村里选举选上的。我和他聊了几句,觉得他对村里的情况并不是太熟悉,好多数字他都是约摸着说,有时还要问老崔。说到学校,可能他觉得只有一个学生太丢人,说如今不好打工,估计明年回村的人就要多了,到时学生势必增多。又对老崔说,明年你的担子就重了。老崔只是笑了笑,没吭声。这村主任站了十几分钟,说过两天要选村委会副主任,他得去安排一些事,跟我告了个别,走了。
我说,听说这学校现在只有一个学生?
老崔点点头,没错,一个。
我说,几年级?
老崔便笑,没年级,学前班吧。不瞒你说,这学生是我孙子。我儿子在府谷工作,他们夫妻忙,把孩子送回来让我们照看了。要不是这孩子,这学校还不知能不能存在,我也得被调到别的地方去。我们这里,只要有一个学生,学校就得办下去。
我说,去年也一个学生?
老崔说,去年两个,我孙子是一个,还有一个也在学前班,今年春上跟着爹妈走了。最近这四五年,学校就这么个状况,三个两个的学生总还是有。
老崔是十年前从外乡调回村里教书的,刚回来时连上他有两个教师,学生也有三十来个。最近几年,衬里出去打工的人增多,学生的流失情况也非常严重。这是他刚回来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本来想在退休前多教几个学生,多奉献一点,但是现在看已经不可能了。不过,老崔说,这所学校也立了大功,现在村里出了一名研究生,十一名本科生,多名大专生,国家工作人员十三名。
因为刚编过柴家湾村志,说起这所学校的历史,老崔是侃侃而谈。
民国时期,我们村有几户人家集资请了个先生,办起了私塾。当时的教材是《三字经》《百家姓》《弟子规》这些,竖版手抄。先生很严厉,逼着学生死记硬背,每天所教字句,学生必须背会写会。写字用的是“土盘”,用一个器具放些土,拿削尖的棍子画,不会写的话,先生就在土盘上写一个字,让学生顶在头上,跪到孔夫子的牌位前,学生若乱动,筛平土盘里的字,先生就会让他伸出手来拿戒尺打。有个学生笨,天天完不成作业,受罚挨打的次数就多。这名学生被打怕了,想报复先生,从草地里捉了个蝎子,偷偷塞到了先生的夜壶里,结果,先生夜里尿尿时被毒蝎蛰了。
五四年,村里建起一所四年制小学,开语文、算术两门课,只有一名教师,花园村的刘忠元。学校设在河畔的旧窑洞里,学生自备桌凳,条件相当差。几年后,学生增多了,有十几个,原来的旧窑洞也坐不下了,便由集体投工,从财神庙、龙王庙拆下木材砖块,在村后渠盖起了四间房子,三间教室,一间教师宿舍。这时的学校,条件有了些改善,桌凳也是村集体配备的。学生在村里读完四年级,再转到山那边二三里地的下塔学校读五年级,然后考初中。
七十年代后期至八十年代,学生更多了,有四五十名,教师也配备成两名。原来的教室也不够用了,就住了崔虎生的房子。崔虎生是个老光棍,学大寨时,快七十岁的他有哮喘的老毛病,气都出不上来,可还是被工作组叫到河滩搞深翻,因为没有力气劳动,就指定他守在人们休息时取暖的“火笼”旁学文件。崔虎生死了后,因为没有后代,大队按五保户待遇把他安葬了。他丢下的三间房子没人住,村里就改修做了教室,自然添置了桌椅板凳,也蛮像那么回事。
我们现在用的二层教学楼,是九六年建起的.属县里投资的项目,国家提供材料,村民投工修建,后来又更新了桌凳和教具。可是现在,你也看了,只一个学生,学校是名存实亡。作为教师,我是没一点办法,人家要跟着爹妈走,总不能拦住不让走吧?
正说着学校的情况,老崔的老伴来了,怀里抱着他们的小孙子。
我和老高都笑。
老高开玩笑说,看看,你的学生来了。
老崔也笑。
那孩子也就四五岁,脸冻得红朴朴的。老高摸了摸他的脸,说,娃,快过来见一下你的老师。孩子认生,又缩到了奶奶的怀里。老崔的老伴本来是要把孩子交给老崔的,可能是家里有什么事,她希望老崔领着孙子回去睡觉。现在,看到丈夫要接待客人,她就不能打扰了,无奈地说了句什么,又带着孩子走了。
我的采访继续,老崔又说起了村子的情况。
柴家湾其实应该叫财家湾。我在编村志时,查阅了农业合作化时期的一些旧账簿以及我们家留下来的条据文约,落款明明白白写的是财家湾。也不知啥时候,由富裕和人才组合成的“财”字变成了“柴”。发家致富、育人成才,这想法不对吗?不好吗?我们村没一个姓“柴”的,也没有山林,不是砍柴的好场所,咋就改成了柴家湾?真是奇了怪啦。
我们村人口一直不多,现在全村是个一百零二户四百零六口人,耕地九百一十亩,枣园五百亩。除了狄家畔有十来个姓狄的,多数人都姓崔。
相传明洪武年间,有崔姓三兄弟来到保德花园村南头的崔家坡,老大就地落户,老二沿河往南落户到了柴家湾村,老三顺东梁直上落户崔家墕村,就这样,老二成为我们村的老祖。他生下三个儿子,就是村里人所说的三支头。听老人们讲,老祖和他的三个儿子开荒种地,还种了大片枣树,家业很兴旺,不料却招来盗贼抢劫,老祖被害死,葬于山头上,后人将那地方叫做“二爷爷疙瘩”。老人们讲,他们小时候放羊玩耍时还见过二爷爷墓址。深水沟里一些老枣树,树龄有四五百岁,都是老祖宗二爷爷他们栽下的。
我们村傍大路口,一直是交通必经之地,傍路可以盖旅店,黄河又在村边,可以搞水上运输。清代同治年间,村里的经济得到发展,这一点,大梁柳树疙瘩那块石牌的碑文上有记载。村中崔兰芝父子五人,养大船搞河运跑包头赚了大钱,他家的粮食堆满了院,是我们村当时最肥的财主。我家情况一般,我老爷爷崔玉海参加过义和团,后来解甲归田。
民国时,农村实行大编村制,柴家湾属为一闾,属林遮峪三区公所管辖。那时候农村土地分配不均,有的农户极端贫困。三三年,为了防止陕西红军进入山西,阎锡山在我们村的雪管梁、寨塥、层峁修了三座碉堡,雪管梁是中心碉堡,现在还有痕迹,长方形状,中间有圆形炮台,院内有用水泥做的旱井,西面有两个炮口,炮口正对着黄河对岸的陕西杨家庄村地界。其他两处辅助碉堡啥都没了,成了乱石堆。工程用了三年,政府向周边村庄的百姓征粮征工,近二百斤重的石材都靠人力搬运,从沟底抬到梁头筑墙。山高坡陡,民工们累死累活,走慢了还得挨打。碉堡建成后,阎军派出一个连的兵力把守。1936年,红军突破阎军防线,东渡黄河,挺进山西。
抗日战争爆发后,日本人打进了山西。守堡的阎军撤到忻口对日作战。撤退时有个排长将我们村的一个年轻媳妇拐走。到忻口后,那个排长阵亡,那年轻媳妇就跑回来了。1938年,日军从东南方向打进我们村,一路烧杀掠抢。村里有个姓郭的女人,因为和男人吵嘴,赌气往娘家去,路上碰到了日本鬼子,被轮奸,差点丧了命。狄仲福被强迫带路,一路上没少挨打,二十多天后才从桥头村逃脱回家。
四零年,保德解放,抗日民主政府废除阎锡山的编村制,实行行政村制,划分五个行政区,柴家湾属林遮峪四区署管辖。四四年,开展大规模“减租减息”运动,贫困农民分到了土地。村人积极性高涨,共缴公粮二十石,送往冯家川点,再送往延安,支援八路军前线抗日。
四六年,土改工作组进驻我们村展开土改工作。村里成立了“贫农团”,在农会的领导下,对相对富有的农民进行斗争,革掉他们的财产和土地。其实,村里土地薄产,农民基本都是自食其力,没有一户达到地主和富农级别的人家,可一些贫困户得了红眼病,给那些相对富裕的人强扣上富农的帽子,残酷斗争。村里的崔成公牛、崔三丑被捆绑吊打,交出了一百五十块银元和一个“十不足”元宝,还有几户也被抄家。后来,上面根据政策对一些“错定户”改定为中农或上中农,改定后,村里没一户地主或富农。
过去,我们村经济一直不行,多数人靠种粮为生,枣树的收入只是贴补一下家用,头脑活泛有点实力的人家,养大船搞水上运输才能赚点钱。不过跑河路也是个苦差事,那时候没有机动设备,全靠人力拉船,一只船七人,在船头拴一根长绳子,六人在河岸上拉船,一人在船上撑竿,从村里出发,拉上三天才能到达东关。如果有南风,在船上立起桅杆扬起帆,靠风力上行。下行就危险了,顺流而下,一旦方向失控或者触礁,就有船毁人落水的危险,所以下行必须得有经验的老艄来掌舵。
一直到八十年代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村里的经济才有了大变化。九七年,有的户家建起了糖枣果品加工厂,有的养车搞运输,还有的经营采沙业,或者搞养殖养羊,经济一下活了。自来水也通进来了,用了几年,可是让厂子破坏了,除了少数几家还能用上,多数人家还得挑水吃。前几年旅游国道通到了我们村,煤层气也开发进来了,这些工程给村里带来生机。村里从古至今都是山路石径,野草古道,现在修进了宽阔的旅游国道,可是想想,这能留住人吗?年轻人基本都进城打工去了,只剩了些老弱病残。
说到这里,老崔似乎把村子的过去说清楚了。
屋子里太冷了,我和老高都有些坐不住了,也不知老崔平时怎么在这里办公的。但是想想这不过是一个老师一个学生的学校,老崔在教学上的安排肯定要自由些,墙上那两张表不过是个摆设,估计是应付各类检查的。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冬天,老崔肯定不会在这里教孙子的,这么冷的天气,冻感冒了怎么办?大人都有些受不了,孩子就更不用说了。
终于,老高站起身,看了我一眼说,要不出去走走?
我马上抓住了这句话,跟着往外面走。
出了学校,一直往东走,村子的窑洞房屋紧傍着北面的山坡,房舍前是一条深沟,沟里的冰河老崔说就叫深沟河,沟南的山坡叫晚云峁疙旦。东南方向有个圆形的山地叫麻疙瘩,翻过山去便是下塔村。沟的北侧有个水塔,自来水本来也通到各家各户了,但是因为建厂子时水塔里的水被污染了,没人再敢吃,所以人们现在都要跑几里往沟里走,去那里挑水。
前几天选举,村里原先的书记没参加,两个月前他就辞职了,据说是人们私下里对他的议论太多,吃水被污染就是一个问题。老崔说。
说话间转悠到了老崔的屋门前,他把脸转向我们,说,进去看一看?
老高没做声,我说,看一眼去。
一间高大的窑洞,旁边是一间又矮又小的破房子,这就是老崔的家。房子早不住人了,成了置放杂物的闲房。跟着他进了窑洞一看,很寒碜,书倒是不少,将靠墙摆放的一个简单的书架塞得满满当当的,老崔又打开一个洋箱让我们看,里面也是书。还有一个柜子里还是书。
忙了一辈子,净攒了些书。老崔笑笑说。
老高也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书。
这窑洞又高又大,炕在后墙处,却不是那种传统的火炕,底部是悬空的,没有地灶,取暖靠支在一边的炉子,一截短短的炉筒将炕与炉子连接起来。这样的炕肯定不暖和,也不知老崔当时设计它时是怎么考虑的。联想到在他办公室的所见,就觉得老崔真的是那种不会经营生活的人。后来和老高一交流,他也这个看法。
老崔家东面是一栋瓷砖挂面的小二楼,看上去很讲究,但现在也没人住了。据说主人原来在村里开了个陶瓷厂,后来不开了,搬进城里去住了。
老高说,你不如把这房子买下。
老崔摇摇头,没人烟了,再过两年一退休,我也不想在村里呆着了。
我说,那你往哪里去?
老崔说,进县城呗,我现在就盘算着找楼盘了。
从老崔家出来,也没了再往东的意思,几个人朝南面的枣林里走。这些枣树都有些年头了,老崔说有的已经四五百年,不大结枣了。林子里有几架汲水工具,和我在娘娘滩看到的一样,都是一根长杆被垂吊在树上,杆的一头坠一只大砂石砣,另一头则挂一根直对井口的长杆挂钩。老高小时候用过这东西,可能也多年没用过了,现在看着亲切,抓住坠砂石碗的那头,一拨弄,另一头就垂了下去。
老崔说这东西现在还用,到了浇菜的时节,几口井就忙起来。
在西斜的阳光里,这古老的东西传达出一种说不出的落寞。
我和老高拿出手机拍了照,然后下沟,踏冰到了河那头,往西面走。走着走着就上了老崔说的“小桥”,回过头朝东看去,并不像他说的那么诗意,反而觉出了一种深深的孤寂,当然可能是冬日的缘故吧。顺着桥再往北走,见北面的山梁上有个庙,这道梁叫河神庙疙旦,我指着那庙问是不是过去的河神庙?老崔摇摇头说不是,河神庙“文革”时拆了,再没有修,这庙是村里一个信佛的年轻人自己出钱建的。
前些天选举,他也不知道选谁,就打卦,卦象让选谁他就选谁。老崔忽然笑起来。
我看了老高一眼,不知该说什么。
老高说起了前几天听来的一件事,前不久县里有个村搞选举,村民竟然把一个五保户老汉选上了。
我一惊,这简直是传奇故事呀。
老高叹口气说,这虽然是个个案,但却暴露出一部分村民的心理。这些年,我们有些村干部实在不像话,让人们失去了信心。这其实是他们的一种心理发泄,一种变相的反抗和质疑。他们认为选出来的村干部不中用,起不到带头作用,所以就搞了这么个恶作剧。看来村民自治的道路还长着呢。
我说,那他们应该把握自己的选举权,把心目中的好干部选出来呀。
老高笑了笑,谁都希望民主,但民主真正来的了,不少人还有些不适应。农村的情况更复杂,不过这才是个开始,以后或许会好起来的。
天已黄昏,告别老崔,我们向县城驶去。
三十二 静静的冯家川
时间:2014年12月18日
地点:保德县冯家川村
寒潮仍未退去,一早从保德县城出发,往冯家川赶去。
这个点是昨晚定下的,我和老高都觉得此村挺典型。冯家川地处保德县境最南端的黄河岸边,过去是本县人口最多的一个村庄,繁华热闹,近年人口流失也非常严重。老高今天要开好几个会,走不开,让办公室的小高给我引个路。小高三十来岁,大学毕业后分到了政协办公室工作,普通话讲得不错,人也聪明。
出了县城,沿黄河公路一路南行。
我坐到了副驾驶的位子上,为的是视野开阔一些,以便好好端看一下黄河。六年前,我来保德采风,当时也只待了短短两天,住在县城南边的飞龙山上,站在旅馆的窗前就能看到黄河。那几年,煤炭使得两岸的几个县非常富足,据朋友讲,对岸的府谷县更是资源丰富,肥得流油。那地方地下有货,连黄河峡谷的崖壁因富藏煤炭都是黑的,一镐子刨下去就是一座煤矿。那天我沿着河岸走了很久,听文友讲了河边发生的一些发财致富的故事。夜里,好像也没睡安稳,几次爬起来,掀开窗帘看外面的河,似乎隐隐听到了黄河的波涛声。其实那是冬天,且外面一片漆黑,怎么可能有动静呢。
现在我继续静静地看,靠岸的地方大多结着薄薄的冰凌,但还是能看到河面缓缓的流动。右侧是黄河,黄河那边是峡谷的那头,我在的这边是峡谷的这头,坡崖梁峁,沟壑纵横,典型的黄土高原丘陵地貌。
车行进的公路时而贴着崖壁,时而闪过一道深沟。
一个小时后到了冯家川,先去村民冯兰生家。
老冯是村医,砖门楼上立了个显眼的广告牌子,上写:祖传医家,四代传人,主治淋巴结核,兼治内、外、妇、儿科各种疾病。院子宽大,靠南墙辟出一个园子,当中有一棵苹果树。正北五间砖窑。老冯和老伴住西面两间窑洞。靠西一间做客厅、厨房,里面一间是老冯的诊室,兼他们夫妻的卧室。北面靠墙是一条大炕,墙上挂了面大镜子,镜子上端悬了一块书有“五世同堂”的匾。一问,知是八十年代挂的,他爷爷和父亲当时还健在。
我爷爷活了九十三岁,父亲活了八十七岁,我今年六十六,也不知道能不能活他们那么大。老冯笑笑说。
靠窗户一张大桌子,厚重结实,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显然,老冯平日就在这桌子前为人诊治。桌子东头可能是他习惯的位子,我们进去时他站起身说话,握过手后又坐在了那头。他身后墙上贴了两张纸,一张用毛笔写了“悬壶济世,炼丹惠民”几个字,另一张写了个大大的“忍”字。路上,听小高说过,冯家川是个书法之乡,有不少书法爱好者,县里每年举办书法展,这里送来的作品多得惊人,被称为“冯氏书法”。老冯便是其中的一个,字也确实写得有力道。再靠北,挂了两个乡村常见的那种相框,里面挤的差不多都是子孙的照片。他两个儿子,老大在府谷工作,老二在包头开诊所。
老冯请我坐,并坚持让我坐在了桌子西头。他老伴给我和小高各倒了杯水,又从外屋捧了两捧红枣倒在桌子上,让我们尽管吃,说过话,就不知忙什么去了。那枣红里透黑,看着诱人,但想想自己肠胃不好,便推辞了。老冯笑道,那更得吃了,红枣这东西健胃啊。他这一说,我便抓起尝了几颗,还真的有味道。我很是夸赞了一番。老冯又一笑,说,冯家川是产枣的地方,山水地气好,结的枣皮薄肉厚,自然好吃。又说,四八年、六零年闹饥荒,冯家川没有饿死人,枣炒面(红枣加工的下料和烂枣)立了大功。现在,我们这里的枣还做成糖枣、酒枣外销。
正说着,村主任进了门,说是看到有县里的车就跟进来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说我是个作家,来了也没什么公务,就是随便走走,便没了刚才的拘谨,问需不需要帮忙?我说有老冯就行。村主任笑笑,对老冯说,你好好讲,客人走时给他们带上两箱枣。老冯说,知道,走的时候吧。我赶紧推辞,说你们想让我犯错误,就带。村主任说,又不是给你带钱,一点土特产嘛。
我说,啥都不能啊。
村主任摇摇头,说,那你们先聊。对了,中午用不用安排饭?
我说,这就不用麻烦村长了,我们看情况,不行的话,就在老冯家随便吃点。
村主任一愣,说主随客便,我还有点事,你们聊。走了。
他走了后,我和老冯接着聊。由这些年纪不轻的枣树,又说到了村子的往昔,因为土生土长也研究过,老冯说起来头头是道。
冯家川因站在东面的山梁上看酷似一只鸭子,过去叫鸭头川,村中只有袁、孙两族。明朝大槐树移民时,冯氏老祖夫妻让官府派到了这地方,妻子一开始不会生育,抱养了一个儿子,往后又生下两个儿子。后来冯氏一族人,谁家生不出儿子,就效仿老祖,先抱养一个引人气。老祖三个儿子,老大擅长木匠,去了冯家川北面的后川村。那村到现在仍出木匠,活儿做得好。老二会种地,分在冯家塔子,如今属土崖塔乡。老三会撑船放筏,留在了本村。后来,袁姓一族外迁,冯姓成了大族,到了明末,村庄改叫成冯家川。清初,冯氏家族人口越来越多,分为三支头:柱采塄支头、店院支头、前街支头。为避免辈分混乱,冯氏取名,历代都按五行相生而得,即水、木、火、土、金,衍生出堂、椿、照、培、镳,五代为一大周,目前村里大多是“培”字辈和“镳”字辈。今后再续治、梓、耿、增、钧,延绵不绝。
村中除了冯氏一族,还有康、孙、辛、高四姓。
冯家川一直是黄河边上的大码头。
那时候村里造船的人多,把造船叫“捻(nian)船”。船捻好后,把船推下水叫“撩(cao)船”。是日,村子里像过节一样热闹欢乐,男女老少倾巢出动,把木椽塞到船底做滚轴,前拉后推地推向河畔。领头的人在前面大声唱:大红公鸡毛腿腿,呦……随着长长的一声“呦”,众人一起使劲,大船向前挪移两三尺,再唱一声:你妈妈穿着两只大红鞋,呦……大船再向前挪移三两尺……一步一挪,就把大船推下了水。
跑河路的也多。上至包头,下到碛口,不换当地老艄,一棹流到头,人称“满河通”。人民公社化后,村改为大队,下设六个小队。大队养两只船,每小队一只。粮站的供应粮、供销社的百货、村民的取暖用炭,都靠这些船从县城运回。外地有人雇佣,河路队就出外揽活挣点钱。跑河路是凶险的营生,上水时,船工用纤绳扯着船,一步一躬走在羊肠小道上,有时就在崖壁上打上楔子,凿出石坑,脚蹬手攀跨过去。下水时,水深浪急,老艄两眼紧盯河道,指挥扳船,稍微不慎,船被撞破,就得弃船逃生。
村里有个老艄叫辛侯小,熟悉河道,大半辈子行船没出过大事故,名声好也大。后来儿子辛富旺继承了他的事业,父子俩言传身教,在村里带出了一批老艄和船工,河运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故。
因为河上过往船只多,街面上就开了多处小客店,供来往商贩住。街道两侧有卖日用品的各种店铺,有铁匠铺,民国时还有家叫“福盛魁”的酒坊。人民公社化以来,这里是乡府所在地,驻有县里派出的各种机关,如粮站、银行、供销社、医院、邮电所、税务所、完小,一直比较热闹。七十年代中期,村里有一千五百多口人。前年搞过个调查,全村在册人口两千八百多,但除了留守的二百六十四个老弱病残者外,多数都在保德和府谷县城,以及内蒙的鄂尔多斯打工。
跟老冯聊了一个来小时,我说,您要没啥事的话,可不可以带我上街走走?
老冯说,没啥事,走吧。
我和小高就跟了他出门,往村中走去。
老冯边走边对我介绍着冯家川的布局。村子房舍大多坐落在黄河东岸的峡谷淤积物上,有三条小河穿村而过,从东向西注入黄河。最南一条河叫鸡洼河,中间一条叫锅圈盔沟河,最北一条叫碾盘河,是与后川村的界河。三条河形成了一个东西走向的“川”字。站在东面的山梁上向下看,从北面的碾盘河到南面的黑岩角,村子依山傍水,环抱一片茂密的枣林,村里人就居住在枣林掩映的窑洞中。
走到锅圈盔沟时,老冯伸手指了指东面深深的壕沟,说大跃进时,县里派来工作组领导修水库,取名永丰水库。这条沟有四十里深,两倒是黄土坡梁,拦截的水面大,遇到山洪爆发,浪头有十几丈,挺唬人的。水库坝梁用大石头垒成,石灰勾缝。修水库时,人们把山崖的石头用锤錾打下来,再破成墩子石,靠人力车拉木棍抬,费牛劲运到工地。但没几个月,水库就被山洪冲走了。
锅圈盔沟把村子分成前后两片,南面的叫前街,北面的叫后街。
根据地形地貌、房舍位置、姓氏分布的不同,以及历史渊源,村子里有多处小域名。后街有井沟滩、新窑院、槐树圪塄、新市场,东面梁上有后塄(民国年间叫柱采塄)、孙家洼、袁家洼、桑沟渠、胶泥圪坨、阳峁。后街与后塄的半山腰有个寺庙叫元洞寺。寺院中有僧人居住,香火常年不断。二十年代,寺里还住着个叫定珠的和尚。后来这里成了公社办公的地方。七十年代搞计划生育,寺院里的枕头窑成了临时的手术室,为各村妇女做流产、引产、结扎、绝育手术,女人们痛苦的呻吟声不时从窑洞里传出。
前街过去有牌楼院、旗杆院。牌楼院为同治六年(1867年)本村贡生冯遇椿所建,“文革”时此院牌楼被砸。冯玉椿还没有出生,他父亲便去世了,母亲十八岁守寡未嫁,培养他读书成人。后冯玉椿捐了个贡生,朝廷敕建贞洁牌坊,以表彰冯老夫人的功绩,教化乡民,整饬民风。牌楼上挂一个“积孝坊”大匾,正面三眼石窑,厦柱上挂“孟母遗风”匾,西房上挂“恤孤守节”匾,一个“贡院”牌。
老冯说,冯家川自古民风淳正,过去每年正月十五办庙会,人们在戏楼场里看戏,中间拉一条红线绳,男女各在边,可能就是受了牌楼院影响。
旗杆院是康熙十六年(1678年)冯希德中武举后所建。此人原来住在遍布灌木丛的柱采瑷上,中了武举后,县长夸奖他是柱采堎里选出的旗杆,建议他修了旗杆院。村子里的文化经济中心在后街,前街的村民以农为主,后街的村民除了种地还兼顾着做点小买卖。前街的村民多数与兴县人通婚,生活习俗、口语语音略与后街不同。
老冯带我顺一条南北巷往北走去。
拐了个弯,路西侧是一个宽阔的小广场,老冯说,这是村里的集市。康熙年间这里就有了集市,每月六集,阴历逢一逢七为集日,到了这一天,四乡八里的人都赶了来,连黄河对岸的陕西府谷人也来凑热闹,每集都有一万多人。“文革”后期,割资本主义尾巴,有一阵子集市停了。再后来黄河上游建了电站,隔断了航道,河上的船只一下少多了。加上黄河水量减少,又通了公路,河运慢慢慢慢就消失了。码头没了用场,街面的店铺关的关停的停,每月的集市倒是在,可再没了从前的红火。
经过村里的小学校,老冯问我用不用进去看看?我隔着铁栅栏看里面的建筑,挺特殊的,两层,下面一层是窑洞,上面一层是房子。院子里有人在走动。我问还有没有学生?老冯说有,四个年级也就二十五名学生,并成两个复式班。便进了里面。老冯说,冯家川一直重视教育,1975年村里开办初中,规模最大时在校生达二百六十多人。几十年来,村里出了八十一个教书先生,娶回的媳妇也有不少教师。2000年,在校生仍然不少,又在窑洞上修起二楼。我进了一层中间作教室的一眼窑洞,只有七八个学生娃,见我进来,有的学生便扭过头来,大睁着黑黑的眼睛看向我。隔壁的窑洞是教师宿舍,草草摆了三张床。
从学校出来,顺路一直往北走,渐渐看到了老冯所说的“碾盘”。隔着一条南北向的沟渠,一大块状似碾盘的地上挤满了枣树。冬日的枣林灰灰的,不挂一片叶的枝杈虬劲锐利,很像国画的某一种构图。渠上有道桥,过了桥,就进了碾盘上的“康熙枣园”。现在,枣园归乡政府管理。老冯曾是乡里的林业管理员,对枣树管理很在行,但现在年纪大了,管不了太多的事了。枣园里修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石子路,当中还有个观光的地方,也是水泥地,我的感觉是,这样的水泥路将这园子的格调都破坏了。
我问,康熙真的来过这个枣园?
老冯说,当然来过,一代代传下的故事。那年康熙皇帝西征葛尔丹,路过我们冯家川,在碾盘停下轿子歇息。正是枣熟时节,康熙让小太监摘了几颗枣品尝,这一尝就发现了我们村红枣的不同寻常,连声称赞,真乃油枣也!就下轿观赏,不想龙袍被路边小枣树上的圪针钩住了,他很不高兴,随口说了句“这多余的东西”。奇怪的是,他说了后,碾盘的枣树从此就不长圪针了,枣也成了御封油枣。
冯家川家家户户都有几亩枣树,油枣是一些家庭的主要经济收入。这地方主要种植谷子、玉米、高粱、大豆、花生、糜黍、马铃薯、红薯,另外种些黄芥、胡麻、葵花。耕作方式还是老一套,牛耕地,人抓粪,背出来,背回去。春天把粪背到地里,秋天把收获的庄稼背回家里。所以他们对枣树看得很重,这是他们的摇钱树。但这些枣树多是老祖宗留下来的,大多在二三百个年头以上,年轻的也有一百年了,经了这么多年,树头多数老化,结不了几颗枣了。八二年,土地承包到户,人们在一些梁坡上又新栽了些枣树。不过这属于“山枣”,味道寡淡,远不如滩枣。
我们村的枣树急需更新了。老冯说。
我跟着他在园子里转。
老冯边走边说,为我描述了一幅欢乐的打枣图。
每年一过寒露时节,红枣成熟,人们就开始打枣了。那些日子.家家户户举家出动,壮劳力攀上树打枣儿,老人、妇女、孩子守在树根前捡枣儿。力气大的男人抱着树干使劲摇晃,枣儿扑啦啦掉下一地,把枣儿捡到篮子里,再选一块平整地卸下,红艳艳堆成了一座小山。晚上,人们再打灯笼照火把,用大小口袋一趟一趟把枣儿背回家。山上的人家没有枣树,有人羡慕川里的大红枣儿,这时便有三三两两的人,腋下夹一管唢呐一条口袋来川里道喜,走到打枣儿的地方,鼓起腮帮子吹奏一曲,主人一高兴就将大半篮枣儿倒入吹奏者的口袋里。乡民们称这些人叫“削格子”。走过一户再一户,过两天,“削格子”的就满载而归了。一群孩子跟在“削格子”的后面看热闹,从前滩跟到后滩,从上午跟到下午,也顾不上帮自家大人收拾枣儿了。
转了大半天,老冯几乎把枣树的管理知识都讲给我听了,从剪枝、施肥到采摘,尽管我听不懂几句。
从园子里出来,我提出去看看老渡口。
正好在路口看到个面包车,老冯认识车主,一挥手拦下了。里面的人摇开车窗,问什么事?老冯说,你要没事,拉我们去一下码头。那人看了我一眼,说,那好。老冯就招呼我们上车。上了车,老冯和那人不停地逗嘴,听得出他俩常在一起喝酒,关系不浅。
没用几分钟就到了码头。
面对着缓缓流淌的黄河水,老冯讲起了码头的往事。
抗日战争时,老一代的老艄船工,在这里开通了与前线的河上通道。那时码头忙得很,这是从延安到晋西北根据地的必经地,军需物资都在这里卸运。五三年,晋西北地区遭遇大灾,从内蒙河套地区调来的救灾粮食、物资,也是先运到冯家川渡口,再发往给周边各县。黄河河运下至碛口,上至县城,直至包头,每年来往的船只很多。顺流而行的叫下水船,主要装载煤炭、瓷器、粮食、布匹、煤油、食盐:逆流而上的叫上水船,靠纤夫扯船,不敢多装货,除了装些红枣,多数空船行航。
1937年11月,太原沦陷后,傅作义率35军向北转移,冯家川成了大部队行军的必经之地。村里设立了兵站,接待部队,安排兵士的生活住宿。村民们还有一项繁重的徭役,就是抬担架。有次几个村民把伤兵抬到兔儿湾(冯家川与神山村交界处),放下担架便逃,不料伤兵跑得比村民还快,把他们追上痛打了一顿。原来,这个伤兵是个小军官,他不想走路,装成伤兵躺在了担架上。冯家川有一句歇后语叫“担架上的国民党——装死”,说的就是这件事。
冯家川南距晋绥抗日根据地行政公署所在地蔡家崖七十里,贺龙、罗瑞卿、彭绍辉先后来过这里。1942-1944年,晋绥边区八路军120师二旅医院驻扎在这里,院部设在牌楼院,医疗室、手术室设在一个村民的平房里。当时药品缺乏,也没什么蒸馏水,医护人员每天清晨去井沟滩的水井打来新鲜泉水消毒。冯家川人腾出自己的住房让伤病员住,自己住在储存柴草的小茅草房或者院子里。有一户人家,为给八路军腾房,一年搬了十几次家。一些重伤员抢救无效,村民帮部队掩埋这些战士的遗体,后梁上的大沙梁、小沙梁成了他们的最后归宿。当时,部队和村民的关系处得很好。部队的后勤人员、轻伤员,还帮助村民担水、下地干活。
冯家川的旗杆院设有晋绥边区粮站。岢岚、五寨等西七县征集的粮食物资,靠牛驴骡马驼到冯家川,在这里装船,然后运到陕西神木县盘塘等渡口,再转运到延安。冯家川的人大都会跑河路,与战争年代的历练不无关系。
村里还设有120师二旅兵站,接待过往的部队和地方干部。村里的强壮男劳力帮助部队放哨带路,搬运物资,扳渡口船护送过往干部、伤员。
冯家川这么重要,鬼子当然不会放过。据说,抗战期间,日本鬼子曾三次进犯冯家川,但都是半途而归。第一次,从南面的兴县北会村来了一股敌人,得知消息,村中的老人和妇女孩子逃到了沟里和梁上的地窝子、土窑洞里,男人们则拿起武器,准备协助八路军与敌人决一死战。北会村与冯家川相距不过十里,连接两村的是山崖下一条乱石丛中开出的小道,仅容单人行走,鬼子不敢贸然行进,走到半道便折了回去。第二次从神山梁来了一股敌人,用望远镜向下一看,冯家川依山傍水,中间一片枣树林,他们担心林中有埋伏,撤退了。第三次来到村外的大路梁,得知村里有部队把守,向下一望,黑岩角与碾盘两个地方像有人把守,进去就等于钻进了口袋,一旦交战,前后都没有退路,鬼子气得一跺脚走了。
那几年,冯家川人为抗战立下了大功劳。有人出人,有钱出钱,除去老人孩子外,都汇入了抗战的洪流中。家家都有纺线车,妇女们纺线、做军鞋、缝军衣,一个妇女一年要做七八双军鞋。一摞一摞的军鞋源源不断地送到了前线。夏天的树荫下,一群媳妇姑娘围在一起纳鞋底,冬天,部队急等棉衣,家家户户通宵不眠,豆油灯下缝军装。
我后来在保德县志看到,1946-1949年间,冯家川共有二十六人加入了南下干部队伍和解放大西北的进军中,他们在巴山蜀水、高原大漠上,为共和国的诞生奉献了自己的青春和热血,有的甚至献出了宝贵的生命。老冯的父亲冯照岳便是南下干部的一员,他曾在晋绥二中读书,后赴延安抗战日报社工作,1946年参军,参加过保卫延安的战斗,后随军调大西北,任团协理员,参加过兰州市第一次党代会。
老冯就是在兰州生下的,所以起了个名叫冯兰生。
离开码头,老冯又把带我到了村子最南端的黑崖角,当然还是坐的车。这里是保德与兴县的交界处,是本县最低的地方。
因为地势低,黄河由村北流过来,就显出了它奔腾汹涌的气势,听得到波浪的喧哗声。
我由不得赞叹,这才像黄河。
老冯说,黄河这些年乖顺多了,过去可凶险着呢。然后,他对我讲起村里人那些年战黄河的历史。
六十年代初吧,冯家川开始在黄河边修机房抽水,输水渠从碾盘西侧的大洄水湾一直通到黑岩角,有五里来长。工程边修边投入使用,断断续续干了十二年。水渠经过的地方,削高垫低,垫低的地方用大石头做基础。碾盘河上架起了水泥渡槽。以后,枣林就能用黄河水浇灌了。有了水,枣树林下又能种蔬菜和粮食作物。土地承包到户后,没有人再去维修养护这条渠,水渠塌得七断八圪节的,自然断流了。单干,把集体化时的公共财产分得光光的,公益设施都被破坏了。
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意思是说黄河中流经常改道。六十年代初,黄河从碾盘南边起改向,直冲东面的枣树地。两三年间,冲毁枣树地几十亩,形成一个簸箕湾,全村人都着慌了,组织了一支队伍治河,四季不停工,在碾盘沟里放炮开山打石头,再用小平车拉到河畔,修筑坝梁。坝进水退,水进坝毁,我们村人跟黄河水进行了十年拉锯战,最终逼退河水,护住了家园。
那些年,村里人还在鸡瓦磋沟、柳沟打坝造地,使用的工具是铁锹、平车,修筑土坝九座,造了二百来亩地。七一年开始,又在锅圈盔河边打坝筑堤,造地一百五十多亩。料都是从锅圈盔沟北面的山崖上取的,再用小平车、木头拖子推到河畔。大坝有四米高,七米来宽,用铅丝网护着,拢共六百米长。七七年夏天,黄河水暴涨,坝堤塌掉,不过前滩的枣树地得到了保护。
“学大寨”期间,村里三十来个姑娘组成了娘子军战斗队,主要是修梯田,她们从前沟、前梁、场户峁,修到后梁、井峁畔、泥瓦疙瘩,靠一把铁锹削高垫低打地堰,几年间修出梯田上千亩,从此后村子东面梁坡上的水土不再流失。七五年,村里二十来个后生组成青年突击队,在悬崖峭壁砼了七孔路基窑,两年不停工,大年三十不回家,修了一条小四轮路,从后塄通到前塄,叫“大寨路”。
老王,那些年我们村人真没少下功夫,修了不少渠,造了不少地,可现在想想,这又有啥意思?费了半天劲造出的这么多地谁种?人都走了,有的进县城打工,有的举家迁到内蒙的鄂尔多斯,又是一次跑口外啊。过去我们村是有名的集镇大村,如今只剩下二百六十四口人,还多是老弱病残。村里一孔一孔的窑洞都是铁将军把门,草都快爬上了窗台,掩住了门户。过去到了夜里,人们坐在柳树下,轮流说书,三国水浒,封神西游,秦皇汉武,大人小孩笑声一大片。爱好乐器的年轻人,跑到枣林里拉二胡,吹笛子,弹三弦,真是好时光啊。现眼下,一到夜里,鬼捏了脖子似的,没有一点人声。一月六集的集市还在,可每一集,零零散散的,也就二百来个人。
本来,冯家川是全县最大的红枣产地,可是没有深加工企业。秋后,人们眼巴巴地等外地人来收枣儿,每斤红枣卖上块数八毛钱。前几年,有几户人家合作熏枣,可拉到市场上卖不动,赔塌了,后来再没人敢倒腾。那些熏枣的土坑至今还留在前滩的河岸上。山坡下那些种瓜菜的畦条,原来种满了倭瓜、豆角,如今塌得塌毁得毁,已成了乱石坡。井沟滩那口水井,有史以来水位从不下降,如今快干涸了,村民为吃水没等鸡叫就跑去排队等水。东面的梁峁上,撂荒的土地一块接一块,只留下臭蒿草,真个好凄凉。
二零一零年,沿黄公路拓宽通车。
二零一二年,县政府开发枣乡旅游观光区,外面人倒是来得多了,可是出去的能不能回来,谁知道?
从黑崖角驱车回来,又进了老冯的院子。
院子西北角有个通道,靠墙的地方堆放柴炭,最北头有一道门。
我说,这门能出去?
老冯点点头,能啊。说着朝北面走,推开了那道门。门外是一片枣林。这林子里有老冯的二亩枣地。门前有一座小井房。到了夏天,就从这里抽水浇树。房子后堆了好多枯掉的树干。老冯抓起一个木墩子,问我要不要?这东西能做镇纸。我说不要。老冯说,按说你们文人都喜欢的。我说,我不写字,还是你留着用吧。老冯说,我这里到处都是,你要就拿走吧。我还是没要。
老冯说,明年打枣时你来吧,我这里住着宽敞。
我说,这倒是好事,明年能来我一定来。
说过话,又回了院,看看时间,中午一点多了。小高问我在哪里吃饭,在老冯家,还是回县城?老冯说,我家那位在搓莜面,就在这吃土饭吧。我说,还得多长时间?老冯说,半个小时就好。我想想下午还要去别的地方,觉得还是回去吃为好,就和他告辞。老冯一听有点急了,说好的留下吃嘛,咋又急着走呢?
我说,明年打枣时我想办法来,到时好好住几天。
老冯有点无奈,说,那你一定来啊。
我存下了他的电话,他也存下了我的,约定明年秋天联系。然后,我们就走上了出村的路。
那黄河,还是一路跟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