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国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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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国承
田国承,宜昌市作家协会会员,著有网络长篇小说《苦春恋歌》《清江遗梦》,中篇小说《矿工》入选《湖北工业题材中篇小说选》,并获山西杏花村杯“青春派、青春梦”征文大赛小说类铜奖,另有多篇中短篇作品散见各类刊物,已累计发表作品字数近百万字。
1、
老冯头从村东一路走过来,逢人就说:丁翠芳“嗝屁”了,丁翠芳“嗝屁”了!
老冯头说话的时候,语气中似乎没有掺杂半点的个人情感在里面,似乎只是在向全村的老百姓通报一件发生在村里的极其普通的丧事。
但是,老冯头的工作又是绝对到位了的,他用半天的时间跑遍了村里的多数住户。大冬天的时节,老冯头居然跑得满头大汗。有人让老冯头进屋喝杯茶再走,老冯头说:不了,回头还要帮丁家料理丧事。于是有些佝偻地转身,朝下一家走去。
他每到一户人家,脸上都挂着谦卑的笑,时而又故作深沉:真是一件惨事!
丁翠芳怎么就去世了?人们就不由自主地问。
就病了几天,儿子也没回来就……唉!老冯头叹着气说。
哦!他儿子不是研究生毕业后在一家银行上班吗?
是的,满不错一个人,就是不太恋家,也不晓得现在的知识分子是不是都这样,像我们这样的农夫就是搞不明白。老冯头有些气馁地。
哦!乡里乡亲的,是该帮一些忙的,那你先去,我们随后就到。别人这样说,老冯头也就离开了这一家,去往下一家。
一个村子就这样被老冯头跑了个遍,等他再到丁翠芳家时,已是傍晚时分,附近的乡亲们早就奔丧来了,大伙帮忙置了便饭在吃,唯有老冯头没有,他其实饿了,但他吃不下,就像前一天吃撑了似的。
丁翠芳的儿子唐俊峰还没到家,丧事就显得没有半点眉目,老冯头坐在伙房的椅子上,一个人发着呆。待了一会儿,老冯头下意识地望了望村头,还是没有唐俊峰的动静,老冯头就显得沉不住气了,掏出自己那个磨掉了字的黑黢黢的旧手机,毅然拨了唐俊峰的电话。对方没接,老冯头就又打,这回接了,唐俊峰说:冯叔我正往家赶呢,我电话漫游,话费老贵呢!老冯头就问你啥时间能到?唐俊峰说:估计要夜里,您就帮着张罗一下,回来我谢谢您。然后就挂断电话。
老冯头就纳闷了:你的话费贵?这是我的事?但是,既然有授权在身,老冯头就站了起来,也顾不了饥饿和疲惫,开始组织治丧队伍,事务分工到人后老冯头趁大伙酒足饭饱,请了几个胆大的妇女把丁翠芳穿戴好,然后移入棺材,老冯头说这下好了,唐俊峰这小子再迟一点回来也没事了。
老冯头累了,搭着火边的椅子就睡着了,他跑了一天,甚至还是在自家吃了早饭的,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样,为什么?他找不到答案。几年前他曾暗自发过誓:丁翠芳家里的事,不管大小事,他都不再插手。可他就不明白,一遇事怎么就这么贱骨头了……
2、
唐俊峰后半夜才赶回家,除了几个唐家本家帮忙的还在这里,其余的就剩老冯头一个人留守了。老冯头在唐俊峰回来的车声中醒来,老冯头说:你小子终于到家了。唐俊峰浅浅一笑:到市里后就没车了,好不容易才租了辆车回来。
老冯头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唐俊峰立刻就打开自己的坤包,掏出两包“中南海”递给老冯头:说过回来要谢您的!
老冯头心里顿时不悦:你这娃儿读了这么多书,都读哪里去了?有你这么处事的吗?老冯头似乎有些痛心,摆了摆手:算了,今天我们不说这些,亡者为大,你把烟收好,去给你妈烧几张纸钱。
唐俊峰就立即赶到灵堂,一下跪在母亲的棺椁前,悲声低泣。老冯头叹了口气:你回来了,我就可以回去了。
其实唐俊峰不回来他也是可以回去的,家就在半里地外,这里又有丁家的本家人守夜。他一个外姓人,几乎找不出留下的理由。
老冯头蹒跚地站起来,朝屋外的黑暗中走去,唐俊峰说冯叔拿个灯照着吧,老冯头说我的手机话费不高,还可以打电筒。然后头也不回地钻进黑暗中。
老冯头回到家里后,洗也不洗就直接钻进了被窝,他饿而且困,本可以还想一些事情的,想想也是些无头绪的事,也就放弃了。
一夜不表。
但他依旧在清晨的时候起得极早,他说起晚了就浑身疼。他并不是一贯这样的。
老冯头胡乱地弄了些吃的,匆匆填了一下肚子,就又去丁家了。丁翠芳今晚“闹夜”,老冯头要去帮忙主持——要请附近的厨子和吹鼓手,晚上在丁翠芳的灵堂守夜祈福,明天一早送亡人上山,入土为安。
白天的时候,一些附近的乡亲又陆续来到了唐俊峰的家里,老冯头对他们各自的帮忙职责进行了分工,自己就跟随打井埋人的队伍来到了墓地。老冯头说打井是要家好富实的人干的,自己现在这样潦倒,就只能帮忙搞些后勤之类的事。他于是帮忙借来锄头洋镐。有人累了,他就帮忙提来茶水和酒,他自己也喝。别人说老冯头:你就下来帮忙锄土吧!老冯头说我一个孤老头子,不够资格,你们锄,免得误了唐家的发达。
他害怕自己的参与会耽误唐俊峰的前程,怕为这事引起唐的记恨。
3、
才50多岁的丁翠芬咋就“嗝屁”了呢?这是人们一直关注的事情。老冯头的解释自然不能满足村子里的一些婆婆妈妈们的好奇心,问唐家人吧,毕竟人家家里刚出这事就问这样的问题,又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但是,老冯头的确是知道的。不管别人信与不信,他都知道。其实从唐俊峰上大学起,丁翠芬就没怎么好过,吃了不少药,一直也不见多大效果,她不愿意唐俊峰知道自己的病。自从丈夫七年前车祸去世后,她一直努力保持着自己健康的假象,她怕误了孩子的学业。
心脏病有这么可怕吗?按老冯头的看法,丁应该不至于死的,可她偏偏就死了。
世事难料啊!眼下唐俊峰一下成了孤儿!老冯头叹息着。
料理完丁翠芬的丧事回来,老冯头倒头就钻进了那脏兮兮的被窝。几天的劳累,老冯头突然有种钻心的疼,他深吸了口气,然后使劲狠狠地排放了一串响屁,这才蜷着身子睡去。
他很累。累心、累力。老冯头在家睡了一天一夜,中途也不起来吃饭喝水,他把自己埋在了被窝中那昏暗的人形槽子里。等他终于睡醒时再从那人形槽子里爬出,老冯头发现自己已经饿得有些厉害。家里还有什么吃的?老冯头就满屋子寻了一下,没有半点熟食。那便生火,一把枯茅草就引燃了火坑里的旧柴头。
终于冒烟了。老冯头的房子顶上终于冒烟了。他还没死!
老冯头弄了些吃的,胡乱塞了一下肠胃,就寻了把锄头,他其实也没事可做,就像一个漫无目的的老狗游走在村子里。
但他其实是有事的。他又到了丁翠芬的坟地,叹息着把丁翠芬坟前的鞭炮残屑清理了一下,然后就着锄头把坐下,点了一支廉价的香烟,狠狠地抽着。远处,丁的房门已紧闭着,唐俊峰应该是回城了,他现在薪水高,也忙碌得不得了,是母亲的丧事耽误了他的事业。
老冯头就不理解了:怎么能这么快就走?至少得等丁翠芬“五七”后再回去,他这一走,谁来给丁“烧七”?
是的,谁给丁翠芬烧七?老冯头说这样的事总不能让我一个外人帮忙吧!?他会打电话让自己帮忙吗?老冯头想,就又燃了一支烟,然后便索然地往回走去。
老冯头突然变得有些茫然。丁翠芬在世的时候,老冯头至少还有一个可以串门的地方,如今一把锁头挂在了唐家的大门上,他还走得进唐家吗?
他已进不了唐家了,丁死了,唐家的门就关了,那把铁锁阻断了老冯头的脚步。老冯头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和丁翠芬一样,变得无关轻重、可有可无。
老冯头闲逛了一阵就又回到自己的老窝,这扇门现在还开着,自己还能在这间漆黑的屋子里苟且地活着数剩下的日子。他是多么的悲凉!现在,除了自己的心跳还告诉他自己尚且活着,他已找不到其他希望和侥幸。
他突然很想骂唐俊峰。骂这个高贵到只有自我的唐俊峰——这个逆子,怎么就考上了大学、考上研究生,又怎么能找到现在这么好的工作还被一群城里的姑娘追着?
凭什么?
老冯头是看透了这个世界的。所谓的高贵其实就是站在一堆将倾的骨头上迅速攀爬上去,否则,那堆骨头轰然坍塌后,你就永远失去了上位的机会。
唐俊峰上位了,家里的两堆骨头却坍塌了,永远!
4、
这些其实不关老冯头任何事,也完全轮不到他发表任何高见。老冯头只是在心底想宣泄一下。不能说出来,但不代表不能这样想。
丁翠芬的死让老冯头一下看见了自己的末日,丁死后还有唐俊峰料理后事,自己死后谁来料理?哪个上位的人是站在自己的白骨上上去的?自己孑然一身究竟为了谁?
他突然很后怕,于是站起来,钻进自己的卧室,在床头的老木箱里翻了起来。他想干什么?哦!他是在看自己的那只手帕里是否还包裹了足够埋自己的钱。
他把所有的钱都翻了出来,一共是五百四十三元。他突然倒吸了口气,这点钱够做什么?一场丧事的米钱而已。这是多么悲哀的事啊!一个憔悴的孤老头儿到老了就留下五百多块钱。
你咋就不留够自己的养老钱呢?他顿时很是后悔,甚至是痛心疾首。还得出去做工!至少攒够三千块。万一哪天……请当地人帮个忙随便葬到土里,不被野狗刨去就行了。
老冯头规划着。一个六十多的老头开始规划起自己的后半生。不!是余生。
老冯头说:你不给你妈守“七”,我来守,也不多这几十天。
老冯头说到做到,丁翠芬死后的每个“七”天老冯头都去给她烧纸钱,老冯头说花不了多少钱,替你儿子给你带个念想。
唐家的本家也给丁翠芬烧过些纸钱,他们每次都骂唐俊峰不孝,还替唐家感谢老冯头的眷顾。老冯头不在乎唐家怎么谢自己,他说丁翠芬实在太可怜了,自己只是同情而已,她在世时也帮过自己不少忙,人不能忘本,尽心而已。
丁翠芬的“五七”唐俊峰终于回家了,他开了一辆本田CRV回来,车上还带了个漂亮女孩儿。老冯头并不感到意外,唐俊峰工作忙,能回来就不错了。他一下子又有了些原谅唐俊峰的意思。下午,唐家人一行又来给丁翠芬上坟,老冯头已抢了先,唐家到的时候,老冯头就已烧完纸钱准备回家。
唐俊峰突然喊住老冯头:冯叔,您这样到底为哪般?我的妈过世,您一个外人总这样做,让我唐家的面子往哪搁?
老冯头一惊!这孩子咋这样说话呢?心里也顿时不悦:你这孩子,你妈走后每次烧七你都不回,我帮你一下,你咋还这样说呢?
你到底不把自己当外人,别人会说我们唐家闲话的。唐俊峰说,话里也夹些火气。唐家的本家慌忙过来拦言:话不能这样说,你不要这样说你冯叔。
老冯头没想到唐俊峰会这样说。老冯头受了奇耻大辱。他没想到自己的付出会是这样一个结果。
哦!算我多事,孩子对不起了!你冯叔这就走!老冯头说着,眼里竟有泪珠滚出。丁翠芬死时老冯头的泪珠就没落下,现在他竟无法控制自己。
老冯头灰溜溜地回了家。唐俊峰伤了他的心,伤透了!无法弥合。
我死后也指不上你帮我挖坑了!老冯头神色黯淡,万念俱灰,一回家就倒在了那人形槽子的被窝里。
坟地里,唐家还在对唐俊峰的冒失进行劝导,显然,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孩子,压根就没把几个本家长者的话放进耳朵:我不想听见任何关于母亲的闲言碎语。唐俊峰说。
他这些年是怎么对你家的你应该知道,他是个不求回报的人。
谁在乎呢?没他地球照转!唐俊峰反驳。
有些事你不知道,当年……当年是你爹硬把你妈从他手里抢走的,他家成分不好,你姥爷不同意……
这不关我的事。唐说。
可这么多年他一直不结婚,还默默地帮着你妈……
他那是图谋不轨!唐俊峰愤怒了。唐家本家也就不再吭声。
老冯头就成了那图谋不轨的人,这些年他的所有付出瞬间就被唐俊峰这一句话践踏殆尽。
5、
老冯头离家出走了。他的侄子冯凯在城里的一家建筑工地当小班长,他让侄子帮忙找点事做,然后就卖了圈里的那头猪,收拾包裹去了那家工地。他不想指望谁来接济他。没有人会像他过去那样生活。
工地的生活是十分清苦的,对于一个六十多岁的人来说,老冯头感觉有些力不从心,但想到至少要攒够那三千块,老冯头又不得不咬牙坚持。
老冯头从没在这样的地方干过,没有一技之长,老冯头只能干些打杂的事情,一个月下来,也能挣个一两千块。因为人善良,老冯头在很多时候都受到了别人的关照,这让老冯头十分感动,也坚定了在这里干下去的决心。
年底,老冯头和侄子冯凯一起回家过年,侄子把他接到自己家里。准确地说,老冯头现在的家已是空空如也,唯一能吃的就是出走的时候买的二十斤大米,在这样的家里过年,侄子于心不忍。
老冯头也就不推辞,回家换了身干净的衣服,就去了冯凯家。现在他才意识到冯凯才是自己真正的亲人。想到自己这些年对侄子一家没有任何帮助,老冯头有些自责,掏出两百块钱来递给冯凯的女儿,想弥补一下多年来对孩子的亏欠,冯凯执意不收,说老冯头:您要不是我大爹,我能管您吗?
老冯头就泪流满面。这个年,老冯头感觉过得温暖。春节一过,老冯头又跟着冯凯去了工地。丁翠芬的坟地他也不再光顾。
老冯头的手头现在已不止三千块钱了。他还能动,所以他还想继续做这份工。他挣过很多钱,但他更知道钱容易花,能攒就多攒点,到时候即使自己花不完,也可留给侄子一家。
春天的时候,老冯头回过一次家,是跟冯凯一起回的。冯凯要送玉米良种回来,老冯头就跟了回去,耽误了两天班,把家里的被子洗了一下。
整个夏天秋天他都和冯凯泡在工地。又发了几次钱,老冯头的手头就有了一万多块。老带在身上也不安全,冯凯就帮老冯头把钱存进了银行,并办了一张储蓄卡。有钱了,老冯头给冯凯买了两条好烟,自己也买了几条便宜的抽着,日子过得无忧无虑,老冯头对现在的处境甚为满意。
他还时常想起丁翠芬。“丁翠芬”这三个字早已刺入了老冯头的骨髓。但他现在只是一个人偷偷地想,从来都不向别人提起,包括侄子冯凯。也不想再去探望那堆土。他把唐俊峰的凌辱依旧记在心里。他无法原谅唐俊峰,尽管他是丁翠芬的儿子,他也无法释怀。
不想丁翠芬的时候,老冯头就只有干活。挣更多的钱,把卡里的那个阿拉伯数字不断增大,再就是睡觉。老冯头现在能吃能睡,这是他自己十分满意的地方。自从来工地后,因为生活规律了,老冯头的身体也比早前好了许多,换上公司的工作服,老冯头甚至有了些容光焕发。
唐俊峰的单位就在老冯头工地的附近,侄子冯凯不止一次和老冯头说在对面的马路上看见过开车路过的唐俊峰,说他每次看见连喇叭都不打一下,老冯头说也许他没认出来,侄子说自己隔层车玻璃都能一眼认出他,人家是不愿搭理咱。老冯头就更恨这唐俊峰了,我们又不求他,往后见面也不要理他!
他很奇怪自己对唐俊峰的态度,这样的决绝仅仅是因为唐的趾高气昂吗?
6、
出事了!
十七楼的木工在装模时,不小心把一块木枋绊了一下,木枋顿时从高高脚手架上滑落,一下捅穿了防护网,径直落向地面。
老冯头就在底层的防护网边收拾扣件和钢筋废料。灾难在这一瞬间发生了,那块木枋带着罪恶的呼啸径直朝老冯头砸来,老冯头顿时倒在了血泊中,他的安全帽被砸成了碎片,身旁的一辆斗车也被木枋砸变了形…
120急救车在几分钟后赶来,老冯头被抬上了担架,送往市急救中心,侄子一路紧随。车上,老冯头断断续续地对冯凯说,自己怕是不行了,如果救不活,就拿卡里的钱把他埋在丁家坳的那棵油樟树下,那里可以看见丁的坟;要找公司理赔,赔款留给冯凯一家,供侄孙女上学花;对唐俊峰还是好一点的好,毕竟乡里乡亲的……冯凯一一应诺。急救车一进医院,老冯头就直接进了急救室。
冯凯惶惑地蹲在急救室外,巨大的恐惧袭得他浑身发抖。公司的领导这时也赶到了医院,一群人焦急地等待着老冯头抢救的最终结果。四个小时后,医生打开急救室的门,向在场的人宣布了老冯头的噩耗:颅脑和颈椎严重损伤,病人已经死亡。
冯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他一下子瘫倒在急救室前。父亲只有老冯头这一个兄长,如今老冯头去世,他该如何向父亲告知这个消息呢?
冯凯被公司的人搀回了工地。因为事故,工地开始停工整顿和处理老冯头的后事,冯凯作为家属方与公司进行了理赔谈判,双方最终达成协议:在保险公司赔付资金未到账的情况下,公司先前支付死亡赔偿金、安葬费、抚恤金总计六十五万元,公司一次性把钱打到冯凯的账上;着手老冯头的后事处理,由公司派专车护送老冯头回村安葬;准予冯凯一周时间回家料理老冯头的后事和家庭事务,薪资照发。
一切办理妥当,老冯头的遗体就从医院太平间拉了出来,装上了冯凯公司的专车,开始朝乡下开去……
这次没有老冯头去各家各户通知了。死去的人就是他自己,所以代替他去各户通知丧事的就成了冯凯。一年前,老冯头为丁翠芬的死讯奔波过,一年后,冯凯又为他的死讯而奔波,两年两起非正常死亡,村子里顿时被一种悲伤笼罩。
冯凯的父母亲自装殓了自己的哥哥,冯凯的妻子和孩子也给前来吊唁的亲朋纷纷叩头答礼。唐家人也来了,像一年前老冯头在丁翠芬的葬礼上一样积极主动。
两天后,老冯头葬在了生前托付给冯凯的地方——丁家坳的那棵油樟树下。透过坡下的那片麦田,远方正对着丁翠芬的那片布满杂草的坟茔。冯凯又一次泪奔,这世上竟有大爹这样痴情的男人。
料理完老冯头的丧事,冯凯抽空休息了一天,这几天他已十分疲惫,需要调整一下自己的状态。冯凯的父亲却闲不住,家里办丧事后,还有很多余留的事情需要处理,譬如收拾检点的、送还物资等等。他从一早一直忙到傍晚,仍未忙完。晚上,冯凯的父亲来喊冯凯:明天帮我去把你大爹的房子收拾一下。冯凯说:他人都不在了,还收拾干吗?父亲说:还是去收一下!收干净了就把门锁上,以后那房子就空着了。冯凯说那好吧!然后就洗了澡上床睡觉。
次日早上,冯凯没等父亲来喊就起床了。冯凯穿好衣服出来,母亲和妻子已做好了早饭,父亲赶早去了地里干活,冯凯就跟到地里,冯凯说父亲,早饭已经好了!父子俩就又从地里折了回来。早餐很简单,胡乱地吃了一两碗就开始了工作。
老冯头的家的确是一片混乱。前两年丁翠芬偶尔过来帮他洗洗被子收收地,后来丁翠芬去世了,再也没有人帮他,所以家也就越来越乱。冯凯和父亲一起拆了老冯头的被褥,拿到太阳下晒了起来,然后就开始大扫除。这是近几年来冯凯首次和父亲合作干活,两人也就聊起了老冯头的过去。
父亲说:当年你大爹因为家庭成分不好,一直拖到三十多岁没结婚,后来在集体上工时,豆蔻年华的丁翠芬看上了你大爹的勤劳和体贴,想要和他在一起,无奈丁家死活不同意,丁翠芬最后就嫁到了唐家,到唐家后七个月就生下了唐俊峰,有人说唐俊峰是你大爹的,可这小子长得只像丁翠芬,这我们就说不准了……
你大爹这些年对丁翠芬的帮助很大,他的钱几乎都贴给唐俊峰读书了,不晓得他记过账没有,反正不是一点钱……
唐俊峰这孩子很不待见你大爹,他的心狠,他不应该那么冷漠的……
冯凯问:大爹没和你们提起给丁的帮助吗?
父亲说:他有几次想和我说被我拒绝了。我说我不管你们之间的事,只是你要留足养老的钱,别都贴给了唐俊峰,他说没有贴,我就问,唐俊峰是你儿子吗?你大爹又说他和丁是清白的。唉!我也搞不清楚,到底你大爹哪句话是真话?
……丁翠芬的丈夫车祸死后,我以为你大爹这下可和丁翠芬在一起了,我和你妈还催过他好几次,可是后来,你大爹说丁不同意……你说她咋就不同意呢?但是你大爹还是一如既往地帮丁翠芬,这就让人不解了。
……丁翠芬后来就病了,她对外面称自己并未生病,那时唐俊峰刚上大学,她甚至一直瞒着唐俊峰,原本以为唐俊峰终于毕业了,也找到了好工作,丁翠芬可以过几天舒坦日子了,可不想她竟一下子就没了。
……丁的去世对你大爹打击很大。他装得无所谓的样子逢人就说“丁翠芬嗝屁了”,其实那是一种伪装。他是痛彻心扉的!
冯凯说我也搞不懂大爹,他临死前还让我对唐俊峰好一点,毕竟乡里乡亲的,我就不明白了,我对唐俊峰如何关他什么事呢?莫非我们真是兄弟?
……
冯凯突然从床头的衣箱里翻到了一个本子,上面有歪歪扭扭的字迹,于是喊父亲:爸!你看看这——
这是——父亲也不知道里面的内容:室内太暗了,拿出去看看。
父子走出屋子,打开那个本子,这一看,两人都惊呆了——
……XX年6月17日,给丁翠芬3000元,唐德龙(唐父)丧事差钱;
XX年4月20日,给丁翠芬1000元,唐俊峰生活费、高考报考费;
XX年6月20日,给丁翠芬1000元,唐俊峰生活费;
……
XX年8月15日,给丁翠芬15000元,唐俊峰上大学;
XX年10月5日,给丁翠芬1000元治病;10月7日给丁翠芬2000元,唐俊峰生活费;
……
XX年8月3日,给丁翠芬20000元,唐俊峰读研;
XX年3月7日,给丁翠芬2000元治病弄药;
……
XX年7月15日,给丁翠芬15000元,唐俊峰毕业就业买日常家具;
……
这是一个记账本,记录着这些年老冯头自己资金的流向。初略一算,老冯头这几年用在丁翠芬一家的钱居然有十二万多,这应该是老冯头一辈子的积蓄了。冯凯震惊了。冯凯的父亲也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中。
狗日的唐俊峰!冯凯这回真的愤怒了。
7、
几个月后。
年关将近,冯凯的工地因为气温骤降无法施工提前放了年假。冯凯坐公司的民工专车直接从城里回了家。回家后,他把行李从车上卸下,喝了杯水,就不自觉地跑到了老冯头的坟地。
自大爹老冯头去世后,冯凯一有空就在思考老冯头的那个账本。他既然都付出了,干嘛还要记账?这样的账本其实应该出现在丁翠芬的家里呀。他记账的动机到底是什么?难道仅仅是让自己知道一下数量?还是对唐俊峰失望了,想让自己的家人知道他这后半生的失败?
想到这个春节唐俊峰也可能回家,一个计划就在冯凯的心底酝酿——如果见了唐俊峰,旁敲侧击地暗示丁翠芬可能留下了一本账本。丁应该有这个账本的。就说听别人说好像丁翠芬生前借了些钱出去,让唐俊峰好好找一下。他只要承认有这个账本在,就等于承认了老冯头以及这些年对他的资助,老冯头死后的抚恤金就应该给唐俊峰。冯凯不想贪图大爹拿生命换来的钱财。但如果他说没有那个账本,就证明他压根就不想让人知道老冯头对他家的资助,不想承认老冯头在他家庭的存在,那么,即使DNA显示唐俊峰是老冯头的骨肉,冯凯也不会分半分钱给唐俊峰了,因为老冯头生前就当着医生的面口头立嘱:赔款留给冯凯供孩子上学。
冯凯瞧不起唐俊峰,但仍希望唐在冯凯导演的这出戏里能有出色表现并斩获颇多。
机关腊月二十四放假,唐俊峰腊月二十五还真回了老家。冯凯看见唐俊峰的CRV停在了唐家老屋边,心里不禁窃喜。
次日,冯凯装着无事闲逛来到了唐俊峰家,唐的几个本家在他这里玩牌,看冯凯来了,邀冯凯一起玩,冯凯说不喜欢打牌,然后装着要看唐俊峰的车,于是和唐俊峰一起出屋。唐俊峰开了车门,两人坐到车里,冯凯便恭维起唐俊峰,你小子真不赖,刚参加工作就有了自己的汽车,让人羡慕啊!随后两人就开始天南地北地聊天,冯凯一边恭维,一边慢慢把话引向正题。
唐说:有这样的事?
冯凯说我也是听别人讲的,你清理一下没错,万一误了人家还钱,或者人家根本就不认账了,你手里有证据,至少人家胆子就小些。
那我得找找!唐俊峰说。冯凯就下了车朝回走:你是我们看着长大的兄弟,当然不希望你受损失!
哦!那谢谢冯哥!唐俊峰跟在后面致谢,然后就径直进了屋。母亲留有遗产?有多少?都在谁手中?唐俊峰充满了好奇,也充满了贪婪。
家里的客人走后,唐俊峰就开始翻箱倒柜,他把母亲生前可能放这种东西的地方都清理了个遍,最后在床前的衣柜下隔的一堆旧棉衣下找到了一个本子,打开一看,唐俊峰惊呆了,一些往事也随即浮出眼帘——
那年父亲车祸去世,开车人肇事逃逸,公安局一直未能破案,当时的母亲一筹莫展。因为没有钱,父亲迟迟不能下葬,后来母亲出去了一阵子,回来就和唐俊峰说,现在有钱葬你爹了,往后你也可以继续上学了……
一年后,母亲在一次母子谈心时说想找个人帮忙把家庭的担子挑起来,唐没听懂,就问母亲是什么意思,母亲说就是再给你找个爹,唐俊峰一听大怒,甚至骂母亲不要脸,母亲不再说话,掩着脸痛哭起来……
后来母亲便不再在他面前提起这事,母亲总说让唐俊峰努力读书,要让他能自食其力,他自食其力了,自己就解放了,印象中母亲再也没有缺钱过,一直到唐俊峰大学毕业后参加工作……
母亲是六年前检查出心脏病的,本子中夹的几张诊断证明和一些医疗处方可以证明,但唐俊峰以前并不知道这些。母亲六年前就病了,为了不耽误自己的学业,她选择了隐瞒病情……可是,在她生命最困难的时候,有谁在她身边?唐俊峰突然很自责。
还有,那个本子上记录的哪有一笔是债权?所有费用都是丁家的债务。竟一直是出于一个人之手——老冯头。一个农民,十几万,谁能这样无私?
他联想到了冯凯的暗示,突然他明白冯凯的真实目的并不是提醒他收债,而是提醒他尚欠一个死人的良心债。
这种债务可不能有!唐俊峰第一意识就是立即毁掉证据,他不会承认这些债务,也不会还给冯家半分钱,休想!
他把冯凯当成了替老冯头讨债的人。
他把那本账本扔向了火中……
次日。
唐俊峰一早就站在门口观望冯凯,冯凯故意不再在唐家附近出现。
冯凯的剧本会如何上演,他其实很是期待。或许,他期待剧情能更加复杂多变。
但是,冯凯失望了!唐俊峰在后半部的表演,毫无悬念——
唐俊峰找到冯凯说:我妈生前没留下任何账本之类的东西,看来即便别人借了我家钱,没有证据我也无法讨回了!
哦!冯凯说:那样就好,看来是有人唯恐天下不乱!
一定是!唐俊峰说:现在每个地方都有一些这样的人。
冯凯说:也是,有人见我大爹死后补了几十万,恁说我大爹也向别人借过钱,我也正在落实这些事!冯凯突然有些坏坏地。
噢?这个……我得回家问下咱本家的其他人。唐俊峰说。
没有你家的,大爹临死时跟我说过,他和你家清白得很,尽管你只七个月就出生了,但你绝对是姓唐的,不然……
冯凯突然觉得这个剧本只能写到这里了,再要演下去,不知还会出现什么剧情。
算了!冯凯说:人生如戏,谢幕了就不必再提,都过去了。他说着,心里是十分释然的,但唐俊峰却总感觉怪怪的,似乎哪里不对劲,却又无法找到。
他没看冯凯的剧本,所以迷失在剧情的中间。
责任编辑/董晓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