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话魏晋清谈

2015-09-10 07:22顾农
书屋 2015年1期
关键词:玄学名士魏晋

顾农

玄学的出现和发展是魏晋时期思想史上的头等大事,以玄理为内容的清谈风靡一时,对文人的生存状态及其文学创作都产生了非常深远的影响。

曾经有一种流行的看法,认为是汉末的“清议”开启了后来的玄学“清谈”,事实上这两者之间并无直接的关系,其间转捩的关键在于建安时代的辩论;另一个来源则是先行者荀粲等人的玄论。

汉末名士们关于人物的谈论品评往往只有很简短的一两句话,它是由先前的征辟察举制度演变而来,只不过评论家具有独立的立场,且多持有不同于朝廷的政见,其评论也并非如乡举里选那样直接为官方选拔人才服务,有些甚至有反政府的倾向。这种私家的人物论当时称为“清议”或“人伦”;后来曹魏实行九品中正制,注意将人物放到他的所在地加以品评,在某种意义上继承并发展了汉朝的乡举里选,此时的办法是:民间的清议经由一种称为“中正”的官员加以采访整理以后逐层上报,朝廷据以决定人才的选拔和任用,于是“清议”一词更普遍地得到运用。由于东汉末年的人物品评在某些文献中曾被称为“清谈”,而“清议”又正是一种非官方的人物评论,于是“清议”、“清谈”这两个名词就弄得有点夹缠不清了。要之,中古时代“清谈”一词先前曾经指称那些出于名士之口的人物评论,此种议论同后来由中正们采访整理的民间“清议”相对而言,并同时存在;这种意义上的“清谈”与后起的以玄理辩论为中心内容的“清谈”乃是名同而实异的两回事。

汉末体制外清流名士进行人物评论的方式是由某一“人伦”专家独自在那里发表议论,而且往往只说一两句话,被评论者洗耳恭听,并不说一句话。这方面一个著名的例子是曹操请著名人物评论专家许劭给自己下一品评。《后汉书·许劭传》载:“许劭字子将,汝南平舆人也。少峻名节,好人伦,多所赏识……又与从兄靖不睦,时议以此少之。初,劭与靖俱有高名,好共覈论乡党人物,每月辄更其品题,故汝南俗有‘月旦评’焉。”一个人一旦得到这种大腕明星级之人物评论专家的品题,身价马上飙升;于是曹操就找上门去:“曹操微时,尝卑词厚礼,求为己目。劭鄙其人而不肯对,操乃伺隙胁劭,劭不得已,曰:‘君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操大悦而去。”其时正是乱世,著名人才学专家称自己为英雄,曹操当然兴奋。

這样的情形同后来玄学“清谈”的方式可谓毫无共同之处。魏晋“清谈”乃是一种内容相当丰富的辩论或曰学术讨论,往往不止一个回合。“清谈”至少有两个人对谈,有时还有主持人,有听众;而绝非某一名士在那里发表其品评人物的高论。

魏晋清谈直接的先导之一是建安时代的士人辩论,现在还可以看到当时的辩论文章,如孔融、荀愔等人的“圣人优劣论”,孔融、陈群等人的“汝颍优劣论”,曹丕、丁仪、曹植等人的“周成汉昭论”,阮瑀、应瑒等人的“文质论”等等。这一类辩论,正如现在的许多辩论赛上的情形一样,正、反双方的观点谁是谁非,一时难以决定。双方高下之分的重点不在其论点如何,而在证明自己的论点、反驳对方意见时所表现的气度、学识和辩才如何。开展这一类辩论有一个前提,那就是不以某一经典或权威来判断是非,思路较宽,言者无罪。在东汉经学昌盛、思维僵化、师之所传弟之所受一字不敢有出入的情况下,是不可能有如此活跃的辩论的。而汉末以来,王纲解纽,经学衰落,“户异议,人殊论;论无定检,事无定价”,价值有待重估,言论比较自由,这样自由辩论的气氛才得以逐渐形成。当时专题辩论的风气很盛,事后还把辩论发言的要点写成文章,而有时会带某种游戏性质,所以应瑒在《公宴诗》里说“辩论释郁结,援笔兴文章”,后来刘勰概述邺下文坛的盛况,也道是“傲雅觞豆之前,雍容衽席之上,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最后一句即指当年同题作文、互相辩论。

这种风气到正始时代继续存在并有了长足的新发展,向秀故意写文章驳斥嵇康的名篇《养生论》,以便引起他的兴致,激发他进一步阐述其理论主张。这时的题目已经不限于人才问题,而是可以包括各种理论问题。

东汉末年的人物评议是很严肃的事情,关乎被评者的前途,能够产生实际的影响;而建安、正始时代的文人辩论则离当下的政治运作非常遥远,带有某种游戏性质,对社会政治生活并无实际的影响,而只是标志着建安时代理论热情的高涨。

荀粲的玄论是此后玄学清谈的另一重要源头。荀粲是当时的重臣荀彧(163~212)之子,《三国志·魏书·荀彧传》注引刘劭《荀粲传》云:

粲字奉倩。粲诸兄并以儒术论议,而粲独好言道,常以为子贡称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闻,然则六籍虽存,固圣人之糠秕。粲兄俣难曰:“《易》亦云圣人立象以尽意,系辞焉以尽言,则微言胡为不可得而闻见哉?”粲答曰:“盖理之微者,非物象所能举也。今称立象以尽意,此非通于意外者也;系辞焉以尽言,此非言乎系表者也。斯则象外之意,系表之言,固蕴而不出矣。”(俣)及当时能言者不能屈也……

太和初到京邑与傅嘏谈,嘏善名理而粲尚玄远,宗致虽同,仓促时或有格而不相得意,裴徽通彼我之怀,为二家骑驿,顷之,粲与嘏善。夏侯玄亦亲,常谓嘏、玄曰:“子等在世途间,功名必胜我,但识劣我耳。”嘏难曰:“能盛功名者,识也。天下孰有本不足而末有余者耶?”粲曰:“功名者,志局之所奖也。然则志局自一物耳,固非识之所独济也。我以能使子等为贵,然未必齐子等所为也”……

粲简贵,不能与常人交接,所交皆一时俊杰。至葬夕,赴者裁十余人,皆同时知名士也。哭之,感动路人。

这里已有正方(荀粲)和反方(荀俣、傅嘏等),辩论只在口头进行。荀粲的思想大为超前,能理解的人不多,例如他说哲学思辨无关乎实际,就同中国传统深厚的工具理性、学以致用完全大异其趣,所以连高人傅嘏也不能认同。荀粲思考问题仍然从儒家经典出发,而从字里行间发现问题,提出新见,这样的方法对何晏、王弼以至向秀、郭象皆有先导之功。

荀粲死得很早,只有二十九岁。他生前笃于夫妇之情,有不少动人的故事,这对此后的名士大讲“圣人有情”,并在实际生活中往往具有深情也树立了一个榜样。

荀粲和他谈玄伙伴的辩论方式以及谈论的内容都为后来的正始玄学家所继承,当然又有所发展。例如何晏与王弼的清谈,即由何晏先竖一义(正方),王弼就此义发难(反方),何失败后又由王自己“自为主客数番”,既当正方,又当反方,在独角戏中安排两种意见反复交锋,把该题的辩论引向深入,使听众大开了眼界——这是他们前所未闻的。王弼是当时水平最高的玄学理论家,后来的辩手能达到这种水平的有东晋的玄学家许询,他与王修辩论,许胜王屈,于是他和对方交换所持的论点再次辩论,结果仍然是许胜王败。

魏晋清谈的内容大抵为抽象的玄理,如“声无哀乐”、“养生”、“言尽意”、“才性”等等,内涵甚深;而建安时代最为热门的以人物比较论为题的辩论也还久盛不衰,例如东晋有一场伏滔与习凿齿就青、楚人物之优劣的辩论,就与先前的“汝颍优劣论”格局完全相同(详见《世说新语·言语》“王中郎令伏玄度、习凿齿论青楚人物”条以及刘孝标注所引《(伏)滔集》)。

当时有些玄论文章也往往用正、反两方辩论的方式写成,如嵇康的《声无哀乐论》即由“秦客”与“东野主人”反复进行的八轮交锋构成,相当于王弼的“自为主客数番”。他的《养生论》也是一篇重要文章,为了答复向秀的责难,嵇康又写了第二轮文章《答〈难养生论〉》。嵇康也乐于充当反方,这方面的辩词有《难自然好学论》(对手是张辽叔)、《难宅无吉凶摄生论》(对手是阮侃),同样卓尔不群。阮籍也写过若干辩论体的论文,例如他的《达庄论》亦由主客双方的辩论构成;他的《乐论》曾受到夏侯玄的点名批评,可惜这一场辩论没有来得及深入进行下去。

晋人清谈完全以口头辩论为主,往往并不写下来,正反两方就某一题目互相论难,交锋的次数可以多少不等,没有明确的时间限制,总要辩到分出胜负为止。辩手清谈的时候,习惯于手执麈尾作为道具——麈即麋鹿(俗称“四不像”),尾巴比较长;其时之所谓“麈尾”乃是一种用麈尾毛制成的扇子似的物件,既可以用来拂尘,也可以取风降温,此时成为名士们时髦的饰物和道具,为清谈辩论时不可或缺。挥麈而谈后来成了两晋名士的典型肖像。

魏晋时的辩论,固然要看道理讲得如何,同时又十分注意辞令文采,讲究简明扼要,一语破的。辩论时的风采和气度,谈士们也很看重。但发展到后来,包装更重于货色,形式方面的东西显得比内容还重要,表演性过强,不免背离了清谈的宗旨。刘义庆所撰《世说新语》一书虽然多处涉及辩论,但很少交代辩题和双方的辩词,顶多只介绍一点其中的譬喻和警句,即所谓“名通”之言,而专门重在描述双方的表现和听众的反应;唯其如此,陈寅恪先生认为,所以“清谈之传于今日者,大抵为结论之类,而其所以然之故自不易考知,后人因亦只具一模糊笼统之观念,不能确切指实”。不知对清谈如此感兴趣的刘义庆何以不编一本关于清谈内容的资料集,以致史料丧失,极为遗憾。由此也可见,到刘宋时代清谈式的辩论已经走到了末路,人们感兴趣的仅仅在于名士们的风采了。这种情形在东晋已经出现了某种苗头:王濛辩论时输掉了,却强调对方“韶音令辞不如我”;支道林与许询辩论,“支通一义,四坐莫不厌心,许送一难,众人莫不抃舞。但共嗟咏二家之美,不辨其理之所在”。辩论搞到这种地步,已经没有多少意思了。清谈后来谈不下去,原因很多,达官贵人沉溺于玄谈不务正业以至造成“清谈误国”,固然是一大原因,清谈式辩论本身舍本逐末、蜕化变质、失去持续发展的生机,应当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

魏晋清谈的正面影响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是促进了当时知识界思想的活跃,宽松自由的气氛对文化特别是哲学的繁荣是十分有利的。宗白华先生说得好:“古代哲理讨论的进步,多由于座谈辩难。柏拉图的全部哲学思想用座谈对话的体裁写出来。苏格拉底把哲学带上街头,他的街头论道是西洋哲学史中最有生气的一页。印度古代哲学的辩争尤其非常激烈。孔子的真正人格和思想也只表现在《论语》里。魏晋的思想家在清谈辩难中显示出他们活泼飞跃的析理的兴趣和思辨的精神……可惜当时没有一位文学天才把重要的清谈辩论详细记录下来,否则中国哲学史里将会有可以比美《柏拉图对话集》的作品。”可以稍稍弥补这一缺憾的是,中国有《世说新语》一书传世,从中尚可窥见魏晋清谈的某些情形及其价值。

其次,一批清谈的成果在书面上落实为若干高水平的論著,大大地丰富了中国思想史、哲学史、文学史,其作者主要有何晏、王弼、阮籍、嵇康等人。

第三,玄学清谈更深远的影响则在于对于文人心态、作风以至创作等方面。

玄学讲“以无为本”,讲“自然”,培养了文人们超越的思想,他们或越名教而任自然,或融合名教于自然,因此可以高蹈于风尘之外,或虽处名利场中而能有玄远之意,不至于完全受一时功利的束缚,不至于异化为物质利益或世俗名声的奴隶。这对于从事文学创作是非常有利的。而且唯其如此,魏晋文人中的高手也就将自己的人生艺术化了,他们思想开放,感情丰富,立意高远,心胸旷达,行事真率,潇洒出尘,悟性极高,我行我素。这样的所谓“魏晋风度”引起后人无尽的仰慕。

魏晋清谈的一些题目构成了议论文的话题,而其中的言意之辨,包括“言不尽意”论和“得意忘言”论则分别深刻广泛地影响到文学的创作和鉴赏。从此“言有尽而意无穷”便成了一条极其重要的审美原则,甚至可以说代表了中国文学特别是诗歌的艺术精髓。

魏晋玄学还直接引出了玄言诗。将理论直接搬进诗歌显然不是一个好办法,所以玄言诗佳作甚少;但如果能吸收玄学家们注意追求形而上的思考,而又能从实际生活中从自然山水中领悟出哲理来并写入诗中,那就完全不同了。陶渊明受玄学浸润很深,又能别出手眼从田园生活中提炼出许多哲理来,这样他的诗就大有“理趣”而不落入“理障”,自能得到后人极高的评价。陶诗自赵宋时代被定为文学经典以后,其人其诗的崇高地位从未动摇过,并产生了越来越深广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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